雪片乱舞中,她似乎对着他在叫什么,可是,他的双耳却仿佛失去了听觉,什么都听不到。

他听不到动不得,气得头脑昏乱,想:十七为何如此不争气?这么快就到黄泉路上陪他来了?

这太令他失望,似乎这三个月他白在她身上花心思了。

他闭上眼睛,恨不能当即化雪散去。

头脑中的一个声音,却在告诉他:十七打不过关九郎,这本来就是明摆着的事情…

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他自私地笑了,纵然是假装“动情”,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多么愉快?

他向她伸出手,想将她拉到身边来,就像那过去的一百多天一样,耳鬓厮磨,促膝交谈。

可是不知为何,十七始终没有上来,她的脸在近处晃晃悠悠,仿佛罩着一道雾气,他怎么也拉不到她的手。夏泠竭力伸长手,只摸到了她的脸,她的脸倒是温软如初。

无奈,他的指腹只能拂过她光洁的肌肤,又摸住了她的唇瓣。

他的手指冰冷,动作却温柔,脸上有模糊满足的笑容。

第二十九章 黑羽

十七在岂兰崖山洞中被千羽千寻突袭,本来还有一些恨意。

逃出山洞没多远,却想到了夏泠对这两个随从与众不同。他们都是出家人,夏泠怎么会让他们手上沾一个女子的血呢?他们只是在赶她到某个地方而已。

赵十七立即趁着风雪掩身,避开他们的追击,反而向岂兰崖的高处跑去。

她知道夏泠那个椅子不可能将他带到多远。她很快便发现了他的踪影,有一件事情她要告诉他,他在密室读遍了那万册书卷,也没有找到可以解开芗续草毒的方式,只因那本记录了有关芗续草的书已经被她藏掉了。当初她在将军府中看到那三棵药草之时就有似曾相识的感觉,现在被千羽千寻点破,顿时记忆涌上心头。

十七将短刀插上石崖的缝隙之中,爬上去:“夏公子——”

风雪中,不知是他的轮椅被风推动了,还是他自己在促动,十七看到他一步步滑向了断崖边。

“夏公子!”

风将一阵狂雪吹得高高飞起,十七瞬间看清楚了他的脸。

他的眼睛闭着,人靠缩在黑色的裘衣之中,似乎并不是清醒的。她的短刀在已经被冰雪冻住了的刀眼上,用力往里插:“夏公子,你醒一醒…”

她一点点靠近他,却也眼看着他缓缓滑向山崖边。

十七的手已经搭到了他的轮椅下,她发现轮椅正因山崖的地势而缓缓下滑。她将自己的手和短刀当作垫脚石,阻止了椅子的继续下滑。

她不断地叫:“夏公子,夏公子!你醒一醒!”

夏泠漆黑的睫毛上凝着数点白雪,许久依然轮廓清晰,显然他的体温已经非常低了,连雪花都融化不了。

十七的短刀被沉重的轮椅死死碾在下面,手为了撑住短刀的角度,也很快在铁柄的夹挤下,变成了白中泛紫的颜色,那紫色之处,仿佛略微一碰,便有血会涌出来一般。

“夏公子,你醒醒。”十七看到他的眼睫微微一瞬,她用手臂用力摇晃他身下的椅子,他终于被她摇醒了。

风雪激越中,十七因使力过猛而血色上涌。

夏泠虽醒来,神智不甚清楚,他半垂着眼睑,看着她脸上的两朵桃红,唇角缓缓绽开一个朦胧的笑意。

十七见他没有动作,使劲摇他的轮子:“你快些往后退,此处太危险了…”

夏泠依然没有去动那轮椅。

他只伸出手,轻轻抚上她的面颊,他的指腹拂过她光洁的肌肤,又摸住了她的唇瓣。他的手指冰冷,动作却温柔,脸上有模糊满足的笑容。他此时虽然双眸虚淡,却纯净如琉璃。与他往日心机重重的沉黑目光,截然而不同。

——不知他是犹在梦中,还是迷蒙间将此时此地,当作了可容肆意的一场太虚梦境…

十七摇不醒他,情急之下张开嘴,一口咬在他的食指上!

她死死咬着,眼睛看着他的脸,看到痛楚令他的双眸似乎深黑了一些,看着他渐渐清醒过来。

夏泠目光恢复了冷定。

夏泠看了看周遭的情景,见到十七的手压在轮椅之下以防他滑入山崖。他迅速按动轮椅的机关,轮子一松开,十七手上的创口立即血水直流,她胡乱拉了衣襟裹着:“夏公子,我们快下去。”

十七最终在夏泠躺了三个月的床板底下找到了那本自己不知何时藏进去的书。

小时候,为了防止她分心,“那个人”不允许她做任何与训练无关的事情,可是十七偏偏喜欢做任何与训练无关的事情。

这本书是按照西域画法做的一本草本秘籍,所罗列的都是特殊的药材。由于画得逼真,小时候的十七,十分喜欢,便偷偷藏了起来。

当初,为了不交出这本书,她还被狠狠罚过。

十七掏出书,千羽一翻,是梵文。他递给千寻,他也看不懂。

一直等到夏泠醒过来,将书交给他,他看了许久,也沉默了许久:“十七,你这书的确对我有用,不过,里面所需的东西你这里没有,我必须回岚京去。”

“有用就好。”十七简直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你要是早些告诉我,你中的毒就是这种草,我岂不是早早便能帮上你的忙?”

夏泠握着书似乎没听见她说话,他双目涣散,右手食指上还裹着十七咬伤他以后包扎的白绢。

过了半日,他抬起头。

见十七还在看着他,便很淡很淡地勾了勾唇角,算是给她一个笑容。十七也想回个笑容,却觉得他这一笑竟比哭还令她伤心。她问:“这书…有问题么?”

夏泠低头抚摸书脊,没有回答她。

关九郎在岂兰崖外没有拦住赵十七,也跟了进来,听说夏泠的毒伤有转机,自然只能再次摁下杀机。

夏泠让姜逖带人前来帮她搬出他挑过的书去卖钱,让她暂时有段日子不必去想法子弄钱养活自己了。

大雪深迷之中,姜逖带着一队南煦兵马,和关九郎一起并辔而来。

山洞中,他们指挥着几个比较细心的军士将书一叠叠搬往门外的战马。十七和夏泠在一边看着,千羽则担任着临时的指挥,顺便将千寻当做临时的苦力。

书上已无浮尘,石洞中也没了烟火气。

十七看着面前的场景,觉得三个月的生活,似乎已经隔上了一层不通透的纱幔。

她正在发呆看着军士们来来往往,忽然感到面前似有什么东西慢慢飘转而下。

十七抬起头…

夏泠也抬起头…

关九郎亦抬起头…

只见一枚黑色的羽毛在山洞中轻盈地慢慢飘下。

石洞门开着,有风雪在洞中穿荡,于是羽毛随着风势,飘动出曼妙的姿态,或轻悠、或低旋、或高飘…

夏泠的瞳孔微微收拢:那一日他刚来山洞,打算去洗澡,生怕十七看到这片羽毛,便顺手插在了一个石头缝中,后来混忘了…

十七看到了羽毛:她已经丢了这根羽毛好几年了。

十一哥给她的东西都是又贵又重的东西,唯有这片羽毛又软又舒服,她常拿来在手中玩耍。她那时候东西喜欢东塞西藏的,也记不得丢在哪里了。

十七生怕那些搬书的军人将她的羽毛踩坏,脱身而出,轻轻跃高一些,一把将羽毛拾在手中。

裙衫随风层层落定,黑色羽毛捏在手中,她十分熟练地用它柔软的绒毛,轻挠着面颊,转身看到关九郎和夏泠都在盯着她看。她一边将小羽毛在耳侧摇得刷刷响,一边有些讪讪地解释道:“丢了好久的东西,居然也会自己跑回来。”

关九郎剑眉一蹙,迦且崖下,赵十七独自杀毙两头雪豹之时的身法就给他带来过某种的感觉。只不过有内力和无内力在速度和角度上都略有不同,他没有立即往这方面想,此时赵十七的一句话,无疑将他的所有困惑全部打开。

关九郎浑身的肌肉顿时绷紧,身上的玄金链微微抖动。他以眼梢盯着夏泠,生怕他一声令下,对十七不利。

十七隐约察觉了什么不妥,心中有些惶然,看着他们俩。

夏泠垂下眼睫,对关九郎的敌意仿若不见。

关九郎自然也感到了夏泠毫无恶意,缓缓放松紧张的身体。

十七虽然直觉此羽毛的出现有所不妥,却又说不出何处不妥。她似乎觉得夏泠比较淡然,而关九郎目光似乎非常犀利,十七便将注意力投注到了关九郎的身上。

虽则目前她基本问心无愧,但一时为贼,终生为贼,更何况她很快便会再次重操旧业。她对他的还是相当心虚,悄悄往夏泠身后缩了一缩。

夏泠虽然特意不去看十七把玩那根羽毛的模样,也能觉得十七的动作有所变化。他有些惑然地抬起头,心中转了半圈心思,眼皮重新搭下,仿佛还是什么也没看见。

“夏公子,书都搬妥了。”姜逖前来复命。

三人中间的诡异空气受到搅动,夏泠抬头笑答:“朝廷都已经任命你做此处的守将了,何须再跟我如此说话。”

姜逖客气了一番,也就出去了。

一行人步出石洞,各奔前程。

尾声 ...

十七坐在盛云城的一间小平屋中。

她如今已经是正式有身份的边民了,按照代表官方的那几个男人的说法,她完全可以在南煦朝的地面上找活干,养活自己,做个正派人。

身为守将的姜逖和恢复公门身份的关九郎也都透出意思,愿意罩着她,给她一份安定的生活。

十七从炕席上掰出一根枯草,叼在嘴里嚼着。

前几天有人特地从岚京奔赴千里,前来接夏泠回京畿之地。据说男女老少许多人,马车七八辆,其中漂亮女人就有好几个,成为了盛云城一道难得一见的风景。

夏泠去年秋天来漠北初任守将之时,由于他长得好看,让盛云城的女人们都轰动了一把;如今,他的红颜知己们又都长得好看,于是盛云城的男人们终于也有机会轰动了这么一把。

十七自然不会去挤这个热闹,她躲在小屋子里窝了一整天,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才被草头从被窝里拉出来:“大当家的,你真该去看看,那几个小娘子真叫水灵。身上都穿了一色儿白狐狸面红绸里的雪氅,站在马车前就跟一幅四挂儿的美人屏风似的。有两个看到了夏公子,那哭得叫一个梨花带雨,整条街的男人,都心碎了。”

他还按摸着自己的心口,仿佛他也是其中心碎的那一个。

十七知道他刺激她,埋怨她丢下他们三个多月。夏泠自回到盛云城过后,据说就没有清醒过,那几个女人为他哭一场也是情理之中的。

她从被窝里爬起来,揉揉自己的蓬头垢面:“兄弟们,打点包裹,准备上路吧。”

草头问:“去哪里?”

“这漠北还能呆下去吗?”十七一边收拾自己那几件破衣裳,一边道,“跟我一起去找个安妥的地方。”

草头问:“你不跟着夏公子去岚京?”

“不去。”

去干什么?她早已将他改给她的那件黑色裘衣重新拆了毛线,起了风毛,将它恢复原状,折叠整齐放在火炕上。

——她赵十七穿穿老棉袄就能过日子了。

秦麻子说:“其实,留在漠北也不是没有活路,关大人答应照顾我们的。”

十七将包裹结严实:“在我们坐吃山空之前,赶紧找个落脚点。”

关九郎那双眼睛,盯人跟盯狼似的,十七春日里被逼入岂兰崖前,跟他斗了一个多月,看见他就头疼。

此时将到年关,漠北大地上一片枯索。

赵十七带着兄弟们,骑着几匹劣等马,她的头发顺了那三个月,如今费了三两烂泥,重新揉乱成了一个鸡窝头,她便顶着这个头发,颠悠悠在戈壁滩上,向着东北方向而去。

前边忽然出来马蹄阵阵,还有锣鼓喧嚣。

十七做惯了沙匪,不爱凑热闹,带着兄弟们躲到一个山崖旁边。但见合地黑山一般沉压压走来一大队人马,看那旗帜正是羌零且先部落的人马,听那锣鼓声,正是且先部落迎娶王妃的“瑟兰乌玛”曲。

十七蹲在山崖下——苍木终于正式迎娶王妃了。

娶的依然不是香格尔,是有权有势的姣姣公主。

秦麻子一直为十七不肯做且先部的王妃而遗憾:“大当家的,要是你…”

“嘘!有人。”十七带着兄弟们缩入一片枯枝之中。

面前苍茫瑟瑟的大漠戈壁上,出现了一匹神骏异常的马,纯白如雪。

白马上的红衣女子,银条梳、珊瑚珠,脸上还罩着羌零新娘特有的薄镂金翳面具,衬出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十分妩媚灵动;与她同骑一乘的正是苍木,他满身珠宝,俊唇亮眸,笑容比春风更暖柔。

他们骑了一会儿,苍木托住姣姣公主的身体,将她举到自己的肩膀上。

找到平衡后,公主的双臂打开,苍木促马飞奔,两个人在飞奔的骏马上组成了一个天鹰的形状。公主身上披着的红纱掠过长长的天空,宛如一道红色的长霓。

部落里正在为他们举行隆重的婚礼,他们却往戈壁的空旷处乱跑。

欢马纵情处,银铃清脆,不时传来年轻男女甜蜜快乐的笑声。

十七从枯树枝中站起来,望着远去的苍木,直到他融入了大漠的宽阔天地之中。

这个游戏她和他也玩过无数回,她知道坐在苍木的肩膀上,会有迎风飞翔的感觉。她还知道,苍木最喜欢将肩膀上的女孩故意弄得摇摇欲坠,逗她发出一串串又惊又吓的笑声。她更知道,其实,苍木手臂结实有力,是绝对不会让肩上的女孩摔下来的。

苍木曾笑言,一旦做了且先王妃,赵十七就得学着“母仪”部落了,不能再那么疯玩了。十七问他,那岂不是很无聊?苍木说,他和她举行婚礼的那一天,他们两个抛下部落,最后再玩一回。

她擦擦鼻尖,驼着背,转过身,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草头有点不忍心:“十七,这一天终究…”

“你们这一个个蔫头八脑地给谁看啊?立即上马,给我赶路!这么冷的天你们打算在冰地里过夜不成?”

赵十七把兄弟们没头没脑地训斥一通,骑上劣马,带着大家从此走得远远的。

第一卷终,欢迎进入第二卷

番外 ...

不管十七的故事如何进行,俺,赵草头,始终是本文当仁不让的第一个男主角。

各位注意了没有,本文开头,第一个出场的男人,就是俺。

赵十七,她随的就是俺们老赵家的姓。

春分。

已经连续三十三年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俺了,俺稍微有点小落寞。

不过,俺是衰哥命不衰啊。在俺暗恋的女人凑满了一百零八将之后,俺终于迎来了跟美丽少女朝夕为伴的美好时光。

这一天俺在大漠里走,想看看能不能打一只兔子充充饥。

春日万物萌动,公兔子一发情,就容易逮一些。俺很快就在一片胡杨林里见到了一只正在发情的男兔子,那小样儿,长了老大一个肥屁股,扭巴扭巴一看就知道,木揣着好鸟。

俺顺着那兔崽子的目光一看,果然有一只女兔儿,水汪汪的大眼睛,尖尖小小的红嘴巴,很有几分姿色。正要上前,俺心里憋得慌:一个兔子都有发春的对象,老子丫连个兔子都不如!

于是,俺下了狠心,要将那俩骚兔子一并拿下,炖一锅鸳鸯兔吃,给俺自己长一点桃花运。

俺先捉了那色迷迷的男兔,回头就去抓那骚答答的女兔。

女兔子被俺惊了,跳了起来。一双小手伸出来,把那女兔子抱在了她自己的胸口。

那女兔子在动,那小胸口也跟注了水似的晃个不停。俺被晃得眼晕,感情这女兔子碰到了另外俩兔子,不知道哪一个肥软一点?

俺抬头看那丫头的脸,胸脯长得好不一定脸蛋长得好——水汪汪的大眼睛,尖尖小小的红嘴巴,咋又是一只兔子?

俺跟俺手里的男兔子一样,开始扭巴扭巴肥屁股,木揣着好鸟。

俩兔子,俩人。

俺想,俺们四个咋就那么登对呢?俺温柔地抱起俺怀里的小男兔子,俺打算不吃它了,养大成“兔”,俺们一家四口从此幸福生活。

俺想得有点出神,不觉邪魅一笑…

“看什么呢?!”那丫头凶得很,扬手朝俺脸上扔了块石头。

俺不是黄蓉,俺不会武功。

俺被打破了头。

打破了俺头的丫头见了血,开始慌了:“你不会死吧?”小嘴巴里的声音真好听,身上也香喷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