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言儿”跟十七处了几日,两人就厮混熟了。

今日,一起在这个温泉洗澡。

草头他们咋脏咋臭都不肯洗,说是怕“伤了元气”。赵十七管不住他们,两个孩子应该弄干净一些,别学着他们那没出息的样子。

石头一张瘦脸,伶牙俐齿:“姐姐,这糖味道真好。”

“那是自然的!”夏泠哥哥最擅长的就是吃喝玩乐,他厨子做出来的黑焦糖自然很美味。莫言头上顶着毛巾,身上洗干净了穿着一件丝织袍子:“你过来,泥猴子,我给你洗洗。”

石头羞涩:“我的身子只能给我媳妇儿看。”扭着褐色的小身体,躲在角落里自己搓洗着。

言儿大笑:“他有媳妇儿了?”

十七在给豆豆搓背,身上只裹了一条大浴巾:“听他呢。”

“不骗你!”石头扬头:“还是个公主呢!”

赵十七给他一泼水:“胡说什么!”

看到十七姐姐一付凶相,石头委屈,他的“心上人”就是香格尔的长女婵翼公主,皮肤像羊奶,眼睛像宝石,石头对她一见钟情,一直求着十七姐姐给他定个娃娃亲。可怜那小天鹅才刚出壳,小癞蛤蟆已经天涯海角地惦记着她了。

十七回手将温水撩在豆豆的头上,他的头发冲干净了,黑发在月色下闪着光泽,像一只皮毛美丽的小兽,温顺地伏在水池子里。

莫言说:“你的手下经常打豆豆?”

“那些人没品性,总是胡乱欺负人。”其实也是雷声响雨点大,玩玩闹闹的。

“豆豆,下回姐姐替你教训他们?”

豆豆神色呆呆,似乎什么也听不到。莫言说:“你有空该教教他手语,总这般不与人说话,岂不是越变越傻了?”

十七自己不会什么手语,莫言将手一合:“豆豆,跟我做,这叫‘我’…”她教了豆豆几个手语,十七倒学会了:“这事情慢慢来,不如你教我,我回头再教他。”

“也好。”莫言便教起赵十七手语来,十七学得很有趣:“这岂不是跟跳舞一般。”她比划了一通,莫言笑道:“真被你比划成舞蹈了。”

石头叫起来:“我也会了,我也会了!”

十七给他比划:“肚——子——饿——了,要——吃——饭——吗?”

石头还在想如何比划,忽然,豆豆抬起手,弯了弯大拇指:“要——”

“哇——”莫言在对面拍水,“豆豆就是被你给带傻的!”十七也低□子,狠狠亲了豆豆一口:“嗯,我跟言儿姐姐好好学手语,改天教你,如何?”豆豆看着她,再次将大拇指弯了一弯。

君莫言乐不可支地拍水:“他这是饿了吧?来,上来姐姐拿点心给你吃。”

她看着赵十七在指使两个男孩子穿脏衣服,估摸着她自己也会将自己的脏衣服套上,觉得有些恶心,说:“你们,就没有像样的衣裳吗?”

十七说:“像样一些的…有啊!不过,都在洞里呢。”这也是推托之词,赵十七希望能在此处立稳脚跟,为了凑出拜山头的那些钱,她恨不能将“像样一点”的裤衩都拿入当铺去换点钱来使使。

莫言看她身材较高,便把那套白衣郎的衣服丢给她:“你穿我的恐怕太短了,穿上这件。”两个男孩子就算了,她自己一个姑娘家弄得如此脏臭,莫言实在无法理解。

“白衣郎是不是就是,要将你抓回去的那个凶哥哥?”赵十七非常好奇,摸着手中的“白衣郎衫”。

第四章 虚与

那什么“白衣郎”长相“清艳绝美”,舞姿“矫健动人”,驭使山匪“如臂使指”,还能“辩才一流”,拖刀上马能有“将才”,一把铁弓“盖世无双”…别的本事姑且听之,赵十七就是不相信这世上还有长得比苍木更好看的男孩子,很有观赏一下这位绝色“神仙”的意思。

君莫言说:“你真以为,我洛言儿跟那白衣郎有什么关系?”

哼,凭简明简暗的身手,十七估计她跟那位白衣郎脱不了干系。

十七打发石头给豆豆擦身体,穿衣服。自己转身到小树林里换衣服。忽然听到石头在大喊:“豆豆,你乖不乖?”豆豆大概被搓洗得很舒服,跟小野兽一般不肯穿衣服,石头发怒了,说了漠北最狠的“狠话”:“豆豆,你再不过来,我就把你圈圈叉叉了!”

十七刚从树丛里穿完衣裳走出来,被他这一句话吓得退了回去:“石头!不许乱说话!”

石头不明白:“怎么了嘛?姐姐不是在漠北成天挂在嘴上?”

赵十七跳起来,将手腕粗细的一根小树一把捏断:“我什么时候成天挂在嘴上了?!”

石头看着那无辜的小树,露着白茬,缓缓倒下,白着小瘦脸:“好的好的,姐姐你从来没说过…”

莫言笑得蹲在地上:“圈什么什么了。”

赵十七自从来到长云山,尤其是打劫软柿子小姐之后,便开始发现“圈圈叉叉”这句话有些玄妙,所以打听了一番,每一个人一听她说此话,立即下巴脱了臼。

她改让草头去打听,对方无论男女老少,都对草头愤了怒,骂他是“臭流氓”。

石头带着豆豆出马去打听,两个娃都肿了脸回来。问他们,原来是几个满脸皱纹的老阿姨笑着轮番拍他们两个的头,下死劲地捏他们的脸,说一定等他们长大…

——没想到“圈圈叉叉”在长云山的意思是…哎呀!怎么好意思说出口?

没办法,只能开始装傻。

“不过是句漠北狠话而已,”赵十七做一个沉狠的动作,“意思是毁容。”

石头生怕被她当小树给捏了,在旁边点头帮腔:“没错。”

赵十七欲盖弥彰:“其实我们很少用…”

石头充当“应声阿哥”:“没错!”

赵十七发现自己越描越黑,边瞪石头,边继续解释:“因为太过歹、毒!”

石头一个激灵不敢说话了。

豆豆抬起手,将食指晃了晃,正是刚学的手语:“没错。”

君莫言笑弯了腰:“以后你拿去多吓唬吓唬男人,伽耶族男子都很迷恋自己的长相,一定会被你吓住。乖乖将银钱奉上。”

当着石头和豆豆的面,十七明知她揶揄,也只能垂着眼皮:“多谢言儿指教。”

好在,这句话她向来用来威胁在那些清白小姑娘的身上…慢着,赵十七隐隐约约觉得自己似乎也跟某个男人说过这话儿。

若果有此事,这也太糗了吧?

不过,说真心话,赵十七非常喜欢君莫言的个性。

她自小没有接触过什么女孩子,唯一一个认作姐姐的香格尔也纠缠甚多,愁苦太深,基本还算情敌。

“洛…小姐,”一条黑色身影正欲靠近。

十七答应莫言帮助她摆脱那些人,如今拖了两个小孩子有点难办。非常时期,非常应对!她用两把短刀在两人衣领上一挑,简明只觉得眼前一晃,微风吹处,两个少女的颈项、玉肩顿时春光乍泄。

赵十七不要脸惯了,一肌一体能用则用;莫言到底乃是位寻常姑娘家,惊得大叫起来…简明更是不敢多看…

十七拽了拽莫言,拉住豆豆和石头的手,大家迅速向暗处遁去。

十七发现,豆豆能够跟人交流之后,确实略微活泼了一些。

一来,为了跟君莫言学习手语;二来,如今她也艺高人胆大,既然打算在长云山常住,便不如彻底了解一番此处。

她将两个孩子送回到草头身边之后,寻一个安全的所在将他们藏好,重新跟上了这位言儿姑娘。

赵十七随着君莫言,在山里痛快放纵地玩了三天,日子混得十分舒服。

只是那几个要将君莫言带回的男人招她讨厌了,她狠手狠脚地帮助君莫言断了那几个男人的“念想”。

一个君莫言已经十分难缠了,加上一个“沙匪沙匪,逃命如飞”的行家赵十七,这一顿山林迷藏捉得简家的两个男人怀疑起自己的实力来。

三日之后,夏泠的命令传到,允许他们动用一切力量,来捉君莫言和赵十七。情势顿时逆转。

于是十七和莫言改变躲避策略。

俩小姑娘商量着:“言儿,我们不要再躲深山了,跟我下山混到伽耶族人中间去!”

赵十七和君莫言改变了躲避的策略之后,果然又略拖了一天半。

夜晚,两个姑娘和衣躺在同一户迦耶族人的家里,都不敢将衣服脱了。

“小赵,我们恐怕逃不掉了。”

赵十七不以为然:“不过玩玩而已么,玩不动了就乖乖束手就擒。”多大的事情?

“出动了玉衡部…”君莫言心中自语,“居然出动了玉衡部,这里,一定有事情。”

君莫言的眼睛里,又出现了那个骄傲如孔雀、冷峻如寒山的男子。

长云山下,牡丹江畔,桃花林里。

那一年,君莫言才六岁。

那一月,她为了击准那首《云山谣》的鼓点而练肿了双臂,一个人躲在“大涤草堂”后面的小树林中哭。他走过来帮她擦干眼泪,陪她一起练习。虽然她知道他只是为了将事情做好,可是,她还是很高兴。

那一天,她被哥哥们打扮成伽耶小女孩,背着长鼓站在伽耶族人之中。他身负铁弓站在暗处保护她。

那一刻,她为在台上跳舞的南行哥哥,勇敢地奏响了第一声长鼓。

那一瞬,他以他的无双弹弓,为她击碎了射向她的羽箭…

君莫言翻身而起。

赵十七被她惊动,翻个身撑着头,借着月光看君莫言:“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莫言虽然是一个在亲人手中捧大的小姐,毕竟出身将门,知道自己的分寸。

赵十七重新卧倒。

莫言亦重新躺下:“小赵,你有没有喜欢过的人?”

“自然有。”她都这一把年纪了。

莫言立即有了精神:“什么样的?”

十七翻个白眼:“他英俊非凡像天神,聪明勇敢没人能及…”

“胡说八道啊你!”莫言拍打她。十七笑着抵挡:“真的长得非常漂亮呢,我们第一次是在湖边认识的,我还以为他是天上的神仙下来救我的。”

莫言听她说得有鼻子有眼:“那怎么没成呢?”

“他有他的责任,主要我们不是一个族的。”十七开始转移话题,“看,我的事情都告诉你了,你也该告诉我一点你的秘密吧?”

君莫言这个秘密从来没有跟人说起过,不管是亲哥哥君莫语,还是比亲哥哥还亲的夏泠哥哥,这种事情是不可以告诉男人的。所以,她勾着十七的脖子悄悄说:“我说的是真的。”

“嗯,想想也是。”言儿长得这般可爱,“他性子什么样的?”

“他待人挺冷淡的,我从来没见过他笑。可是,我觉得他扳着脸的样子特别好看。”

待人冷淡?赵十七有些意外,她认为“白衣郎”是个容易害羞、待人亲切的年轻人,伽耶族传闻中,他不是还对着陌生的姑娘腼腆微笑吗?

君莫言喜欢的人就是那个“白衣郎”?

赵十七最后问她一句话:“他,也是南煦人吧?”

“那当然!”莫言一向以自己身为南煦人为荣,其余国家都是蛮夷之族。

十七却一下子陷入了思索:这两天,简明他们的实力陡增,她也有所感觉。实力增加到这样的情形,不是要捉一个顽皮小姐回家的架势,只怕此处真有问题。

她和言儿好了几日,本来是打探情况,因她爽直可爱,便把她当作了自己人,不免为她考虑,不能再如此任性了。

她催着莫言拿起她们自己的东西,两个人携手奔出迦耶族人的树皮屋子。十七将屋门在风雪中带上,向自己藏匿马匹的山洞而去。

她们合骑上马,向着简家兄弟一路追踪他们的方向,迎将上去。

走了不过一里地,她们果然迎面遇上了简明。

他和一群手下,一个个都狼狈不堪浑身是雪泥,似乎还夹杂着血迹。十七攥紧君莫言的手,莫言问:“你们怎么了?简暗呢?”

“三小姐,简暗为了给我们断后,已经…”

“什么?”

简明一带马:“三小姐,快走!”

慌乱之中,他们也不能留下赵十七,以免泄漏他们的行踪,便将赵十七一起带到了一处隐蔽的山洞。来者是北祁的黑索卫,此番他们为了彻底端掉白衣郎的老巢,众多顶尖高手悉数毕至,是以简家兄弟无法抵抗。

刚在山洞中安置下来,简明便迫不及待地和莫言在暗处小声商量:“…宗主让小姐如此如此回去。”

十七随他们缩在山洞中,她的听力受过训练,又被夏泠恢复了几分内力,他们的只言片语飘入她的耳朵。

她曾经认为,“白衣郎”虽然未必有迦耶族人说得那么神,却也基本上是一个她不会很讨厌的人。

可是,越深入接触,越觉得不妙。她根据自己前几个月在此处打探到的情况,大概推断出了此间事情的来龙去脉。

不知道也就罢了,猜出了事情的经过,她忍不住心头冒火:只不过仗着比旁人略强,就这样将他人的性命鲜血当作工具,任意利用。

十七自己也被当作过工具,她对这种行为厌恶得很,所以利用起草头他们的时候内心歉疚,总是危险的自己先上,有好处必少不了他们的,结果将他们带得懒惰又无能。

到任何地方,都能见到这样令她恶心的人。迟丹是如此,恩波是如此,就连夏泠夏公子,有时候也充满着这种气息。

当然,夏公子还没有无情冷酷到极致,有时候对于弱者还肯施以援手。

这位‘白衣郎’并不是一个人,至少有四五个。

这几个“白衣郎”有的擅长铁弓,有的能歌善舞,有的能上阵杀敌,其中必然有一个还长得“清艳绝美”。难怪十七听着他们的“传说”感到神奇得不可思议,其实那是几个人的能力经过巧妙筹谋后的展现。

十年前,这些人利用了迦耶族人对“白衣郎”的崇拜,他们偶然在一些必要的场合露一□手,赚一些神乎其神的名气。迦耶人便在他们的鼓舞下,自己组建力量与东华开战,挡在东华国和南煦朝之间,成为了南煦朝的血肉屏障。

牺牲流血的是迦耶人,得罪东华南煦的是迦耶人,承受战争恶果的是迦耶人,那几个“白衣郎”则站在金色的面具之后玩着四两拨千斤的游戏,笑看风云。

十七终于探明了“白衣郎”的深浅,连带言儿也讨厌了起来,跟他们也没什么话可说,便转身悄悄离开了。

她刚来长云山的三个月,人生地不熟,受到过几户迦耶族山民的帮助,他们如今面临生死存亡,战火随时会缭绕,十七同情他们。她把草头秦麻子他们安顿在安全的地方,重新回到了长云山,看看能否多保住几条性命。

赵十七本来以为简明他们也会迅速离开长云山,任此处陷入战乱。

出乎意料的是,简明扮演的“白衣郎”居然并没有走,而是留下来与北祁人展开了一场生死难卜的游斗。

赵十七以为他撑不住五六天,谁知道他们一口气撑了两个多月。

她深感奇怪,不由跟着他们深入察探。

如今主持局面的那位“白衣郎”无论武功、心计、能力,都远远超过她所认识的那位简明。也就是说,很有可能他们增加了人手,而这个人手说不定就是“白衣郎”的本尊之一。

在简明他们与北祁人缠斗不休之时,赵十七也算看出来,果然新来了两位“白衣郎”。

一位如传说中一般擅长铁弹,例无虚发,因他的存在,赵十七至今不敢靠近他们的人。本来她也未必能看得出此番的“白衣郎”来了两位,只因那另一个“白衣郎”虽然没有明显的特征,可是他的身形步法,却熟悉地似乎一直刻在赵十七的脑海中。

十七寻思:此人会是谁呢?

她的生活如此单纯,但凡能被她如此熟悉的人实在少之又少。

一直到五天前她终于想到了那个人是谁?

那两位后来赶到的“白衣郎”本尊,一位擅长使弓的十七不认得。

而那另一位“白衣郎”十七很认得。

他在羌零部落中的名字,叫做羯库,就是那位萨满大人。

赵十七十四岁时,为了能够成为真正的羌零人,还跟他学过羌零族的舞蹈。他的动作身形,十七怎能不铭刻在心?

十年前,羯库与君莫语他们共谋长云山的“白衣郎”之局,其余几人都是中原少年,能通琴棋书画,却不善舞能歌。

那在牡丹江边,在桃花满天中展现舞姿的“白衣郎”正是由羯库所扮。

第五章 入京

十七识穿他的“白衣郎”身份,其心情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