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的更希奇,石头安安静静站着,穿着一件量身定做的小长衫儿,瘦瘦的身板儿有了一点玉树临风的小味道。豆豆在抿零嘴,比先前白胖了一圈。

十七不由问:“你们这是怎么了?”做土匪虽然腌臜,好歹还比较有个性,如今瞧着挺别扭。

秦麻子正色:“我们从良了。”

草头推他一膀子,低吼:“跟你说了在岚京不会说话少开口,什么从良?”他转头对十七说,搜了一番枯肠,择了文雅的字眼:“我们被招安了。”

十七转看夏泠:“他们怎么了?”

“他们在我府中寻了些事情做。”

“什么从良招安的,什么意思?”

“我们府里有人会说书,他们闲了就去听几回。”夏泠含笑看她,“学了几句。”

“哦。”十七打量草头他们,气色看起来还不错,问夏泠:“他们做什么呢?”

“草头管花匠,秦麻子在厨房帮佣,三傻子在账房…”

“秦麻子在厨房?他专会偷吃东西。”十七了解他们。

秦麻子立刻转头对夏泠说:“夏公子,我就说大当家的不会相信我的,你还是挪我去马厩吧。”夏泠拿扇子拍拍他的手背,以示安慰。

“三傻子在账房?他大字不识一个!草头在账房我看还合适些。”

三傻子低了头,由于被赵十七鄙视,伤心得两眼有点红。

草头拍他的肩膀:“你不知道三傻子掌握算数很快吗?夏公子教我们‘韩信点兵’他第一个算出来;背《孙子算术》,他比账房新来的学徒记得还快,这才顶替了那小学徒入的账房。眼神又好,老杨先生、小李秀才,都成日里夸他。”

十七红了脸,她看低了兄弟们,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了。

夏泠张开折扇,云淡风清地摇了一下:“石头也该开蒙了,豆豆多听听《三字经》也是好的。不如在我这里读书吧?”

石头忙学着他,将手里的一把小折扇打开轻轻摇着,上面赫然写了两个小白字:“虫二。”那孩子咬着字眼儿,模仿着读书人的腔调:“正是。十七姐姐,此事正待与你商量。”

十七被他酸得脸皮微抽:“那就不必了。我们不能打扰别人!”

石头一听赵十七不同意,这可是他跟夏泠哥哥说好的。他急了,一收小折扇,动作不熟练、收得还不整齐:“姐姐你也知道我以后是要娶公主的,不读书不上进我怎么娶人家?!”

豆子大一点的人成天想着娶媳妇!十七咬牙:“又没说不让你学?我挣钱送你去念书!”

石头这才不作声了。

豆豆吃完了糖,蹭到夏泠身边,两只手比划着:“还——要——”夏泠掏出一颗很小的糖:“只能最后一颗了,吃太多甜掉了牙齿,我就不喜欢你了。”豆豆点头,接过小糖豆,小心地舔着。

她只当没看见,问草头他们:“如今你们住哪里?”不会告诉她,吃住都在夏府吧?

草头从怀里掏出一本小本子:“这一阵子借了夏公子一点钱安身,就等我们的月银够了还他呢。”

十七拿过他的小账本,打开一看,草头的潦草字她还是熟悉的:“置屋二十两?”逼视草头:“你们不会去租屋?”

大家一起回答她:“那屋子便宜。”二十两还便宜?

“为何看病花了三十两!”十七发现了一个巨大的数目。

“我们水土不服。”大家再次异口同声。

夏泠补充:“都是药钱,没收他们的诊疗费。”十七横他一眼,夏泠说:“方子还在,你兄弟们也受了罪。”

十七哑了,他们生病她不该胡乱怀疑。

继续看帐单:“吃饭一个月要吃掉二两?”

大家点头:“此处花销大。”秦麻子补充:“我还尽量在厨房里吃的饭。”

三傻子点头:“帐…帐房…点,点心。”账房里都备有点心,老杨先生不爱吃零嘴,都让给三傻子了。三傻子因口吃严重,怕人嘲笑,一向宁愿做哑吧也坚决不开口,他一说话,十七看了他好一会儿,才低头继续翻账本。

翻到末后几页,赵十七忍无可忍:“草头,你个混蛋,你自己欠的债自己还去!”

草头写道:“四月初九,古紫薇树死,值银十三两;四月十二,撞破螺钿髹漆屏风一座,找漆匠修补,费银五两;四月十四,打碎红纱紫木灯两盏…”

草头低着头,嘟哝:“我闯的祸自然自己来收拾…”

“你收拾得了吗?这些至少百两银子!”

“我…我已经卖身为奴了。”草头悲愤。

“哦…”十七在长云山没有照顾好他们,心中愧疚,软了口气:“你多少卖身银子?”她设法将他赎出来。

草头恨声道:“赵十七!你明知我人老个矮脸又丑,还是个大叔,居然当众问我身价银子!”

十七胆怯:“我不是这个意思…”

秦麻子也道:“你一回来将我们兄弟一个个贬低过来,你也不考虑大家的心情。”

十七虚弱:“这个…”她是说话没有考虑周全。

三傻子哭起来:“我…我…”

十七也哭了:“傻子…你别…对不起。”她一直对他们不上心。

石头又打开小扇子:“夏哥哥说了,我骑术好,再读点书,文武双全天下去得!”

豆豆舔完了糖,又在看夏泠。

十七由心虚到烦躁,最终迁怒于人,盯着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夏泠!”

“嗳?”夏泠没觉得自己做错什么,抬起半边眉毛。

天蓝风清,他白衣入画。

一双长眼微微含笑,眼角的深痕扫入了漆黑的鬓角。稀疏柳条飘在他的身边,几点绿叶,仿佛数片起舞的蝶。

一霎那,数千梨花已开尽。

十七终于觉得自己的说话不对头,心头抽紧,呐呐半日:“夏公子,最近身体可好些了么?”自去年九月分手,到此时的五月,他们已经有大半年未曾见面了。

“好一些了。”

——哦…夏泠微微颔首,直到此时,才想起问候他身体好不好?

十七无端紧张起来:“这个…多谢你照顾我的兄弟们。”

“应该的。”

——哼!夏泠抬头望天,不“照顾”着他们,她哪会过来?在漠北之时,她走得那叫一个干脆!

“方才,我也不是有意的,实在很意外。”十七设法找些话出来。

“无妨。”

——嗯。夏泠重新看她,既然来了不妨住下,以后,再慢慢调…适。

“其实…其实…”十七嗫嚅了两句,忽然又发现不对劲:就算他对她兄弟很好,就算他把他们个个调理得积极向上,可是,在长云山一声不吭将他们接走的人是他;这一路上给她使绊子,让她滞留不前的说不定也有他的份儿。

在长云山找不到兄弟们 ,那份痛苦伤心与自责不就是拜他所赐吗?

赵十七重新退后半步:“夏、公、子!”

第七章试爱

十七眯了眼,好你个夏公子!

兄弟们跟着她就是歪瓜裂枣、一无是处,跟着他就成了城池栋梁、有用之才。石头如今成了小读书人,豆豆做了“人参宝宝”。她跨前一大步:“夏公子,我家兄弟承蒙你照顾!”

夏泠看着她的眼睛,也眯起眼睛:“是你自己照顾得不好,幸而是我将他们接了走,若是旁人呢?”

十七也不禁打了个寒颤。

十七转念一想,又逼近一步:“我在长云山,什么人都没惹。他们在的地方又很隐蔽,若不是你有心为难,岂会如此轻易被你釜底抽薪?”

夏泠拿扇子挡在两人中间,保持典雅的距离:的确“釜底抽薪”了。他看两人距离甚近,微微放软语气,与她小声商量:“十七,其实边境都不安全,留在这里吧。”

“可是…”刚见面,她跟一个病人置什么气呢?“欠你的钱一定要还的。”

“好,慢慢还…”人情债、银钱债…都不着急…

“我会去找事儿干,多赚点钱。”十七又不傻,他有心引她来岚京,哪能看不出?

“南煦此处女子还是能找到一些事情做的。”

“承你吉言。”

秦麻子和草头第一回看到十七如此凑在夏泠身边,彼此会意地点头:那岂兰崖的三个月,两人果然不是清白的。

石头默默用手捂住豆豆的眼睛:小孩子要懂道理,不能看这种令人尴尬的场景。

“咳咳咳!”千羽道:“赵姑娘,跟你说了多少回,莫要粘着我家公子。”

十七啐他:“谁粘着他了?”

“凑那么近了都…阿弥陀佛…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咪剌嘛么,叭希么…”千寻看得佛心大乱,念起了《净咒清心经》。

夏泠一双眼睛,眯得睫毛迭合出柔媚的光泽,替十七开脱:“她只是习惯了…”

他还不如不开脱,秦麻子和草头眼睛都直了:原来已经粘成习惯了,赵十七,赵十七,你当初怎么会说走就走?

十七连忙弹开。

夏泠拉直被她压皱的衣衫,说:“十七,你家兄弟在此处等了你也有一个来时辰了,有什么不如回去商量。”

“我家公子也应该回去疗伤了。”千羽送她一个白眼:就算她想纠缠,公子也不能被纠缠了。

十七低着头,没说话。

草头摆出一副家长的模样,将她手拉着回到夏泠面前:“夏公子,我先带十七回家去了。”

秦麻子向夏泠行一个礼:“公子,那么我们今日就提前走了。”

石头从袖子里掏出一本《冷黄擎》:“明日我来交窗课。”

“不必那么着急,你年纪还小。”

豆豆拉着赵十七的手,向她比划:“回——家——”

十七便随着草头他们去目前居住的一座小院落。

这座小院落在岚京城的平民区,当然是夏泠派人为他们置办的。

四合围墙,小小院子,东西厢房三四间,青布被褥,本白布帐,俭朴干净。草头还买了一些贱养的花草,将小院子布置得挺葱郁。

十七趴在炕头上,唔唔哟哟地自己捶腿,等了半日也没有人理睬她。

石头更是摊开一张毛边纸,拿着一本黑乎乎的碑帖开始临帖练书法了。

十七有些无趣了。

从前,她是个没有根的女浪子,草头他们只是掩护爷爷们的伪装,她没有好生在意他们,更休说考虑他们的前程了。如今爷爷们已经过世了,长云山失去他们的瞬间,她也看清自己对他们还是非常在乎的。

赵十七支着下巴,眼睛徐徐转动:接下来,要在岚京生活了,应该从哪一步开始呢?岚京城乃是天子脚下,普通的打劫掠货自然是行不通的,小偷小摸也追查得甚严。

“大当家的是在想什么呢?”秦麻子见她没有声息,与往日的活泼跳闹不同,便问。

石头奋力练字。

“她能想什么,不过是如何通过偷抢爬拿,在岚京赚些钱,还清了夏公子的人情,以便早日离开。”

十七拿枕头丢向草头:“你才偷抢扒拿呢!”

草头接住枕头:“那你在想什么?”

石头继续奋力练字。

赵十七晃着两条腿:“我在盘算,在何处能找到活计呢?”

“又来钱又不费事,最好还能睡懒觉。”秦麻子给她扳指头。

十七抓起另一个枕头丢向秦麻子:“说什么呢!”

秦麻子说:“大当家的,此处都是靠手艺吃饭,你呀,不如摆摊卖拳头去。”

“卖拳头?”

“不错,”秦麻子道,“上回跟铁厨头去赶集,我看到有人拉起一张大旗,上写‘祖传秘方,狗皮膏药,包治百病,一贴就灵。’然后有人拿着大刀大矛那一通舞,然后就有人又给钱又卖药,好生赚钱。”

石头皱皱眉头,继续练字。

十七听了一通:“好你个秦麻子,也来消遣我!”顺手拽起一样东西便要扔出去。一拉没拉动,回头看到原来抓着豆豆的小胸脯,豆豆吓得青了脸,不停地打起嗝来。十七抱着豆豆,大家笑成一团。

十七拍着豆豆,笑道:“看来大家喜欢此处,”她故意停顿一下,然后说,“好吧,这一回我听你们的!”

四个人都立起眼睛看着十七,连石头也不练字了:“十七姐姐?”

“以前总是我说哪儿你们便去哪儿,这一回你们爱留在岚京,我便让你们留在此处。若有什么,少不得我费神给你们多留心着,一旦有不利之事,咱们再扯乎,如何?”

“大当家的万岁!”石头先跳了起来。十七皱眉:“皇城脚下,说话要有个忌讳。你乃是读书人,怎能乱呼‘万岁’?”她止住诸人的兴奋:“不过,我也有话说在头里。”

“大当家的请说。”

“你们觉得夏公子这个人,如何?”

大家见她终于切入正题,一齐咳嗽了一声。十七将手掌一竖,将豆豆摆开:“你们一定会说他人品好,心地善。石头会说,夏公子博学多才,是你崇拜的人,对不对?”

众人点头。

十七叹口气:“他这个人,我是亲眼看着他一步步将自己毁成这般的,你们不知道内里的情形罢?”十七将他骗她取芗续草,以至中毒的事情说给他们听,“一个人对自己都能狠到这一步田地,跟着他没事固然是好的,若有事情呢?”

石头还年纪小:“可是,夏哥哥如今病成这般,还会出什么事情?”

“瘟神就是瘟神。”十七拿起枕头轻轻拨弄着里面的糠疙瘩,“就算他伪装得再好,他始终有他放不下的事情。旁的不说,你们在长云山藏得多好,他很快就将你们找到接过来,你们说他身后会简单干净吗?”

大家都不说话了,小屋子里的气氛有些沉重。

所有的人都在看草头。

从长云山的藏身之处出来,是军师草头拿的主意;到了岚京,让大家配合夏公子的也是草头。

草头有些坐不住了。

十七缓缓吩咐他们:“草头的赎身银子,我去慢慢筹;秦麻子和三傻子继续留在夏府,挣些银子也好补贴家用;石头,无功不受禄,你不能去夏府读书了,我另外备了课金给你请先生,如何?”

大家也就同意了。

天色渐暗,齐安侯府派了两名小厮送了一顿饭来,说,明日再来取餐具,连茶水都不肯喝便告退了。

浓郁的饭菜香味立即飘满了小屋,大家都看着十七,不知道当吃不当吃。

十七打开食盒:五香牛肉柳炒青椒、鸳鸯花片、翡翠酿玉子、碧罗虾仁灯笼盏、三丝炒肚丁、冻豆腐塞瑶柱…“你们饿不饿?”

“饿了。”大家直抽鼻子。

十七将菜一盘盘端出来:“为何不吃?”她邀请他们,“一起吃啊。夏公子待我们好,我们应当领情。你们该学本事的,该有长进的,一个也莫偷懒。过个一年半载的,说不定我还指望你们养我呢!”

“好啊!”秦麻子飞奔过去取了“快子”出来,十七说:“这些菜都不错的吧?秦麻子给我们介绍介绍。”

“这是铁板三厨子的翡翠酿玉子,翡翠是菠菜拌小猪肉,玉子是一年生的西葫芦雕刻的,用高汤把鲜味都逼到玉子里,才放馅心的。”

“五香粉是南海撒拉丁国运过来的香料,里面据说有迷迭香,吃了让人还想吃。”秦麻子果然如数家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