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抬起头,对撞上夏泠的目光,双方都有些意外,好在双方都是镇静人,略微胶了胶视线便作罢。

夏泠眼睛里的黑光闪了闪,笑容转向衡王:“衡王殿下箭射猛虎,救了君小姐,小人感激涕零。”

“齐安侯客气了。”

君…三…小姐…

十七抿嘴低头:不打紧,不打紧…

他身家不清白,她也不是今日今时方知。

当然,他黑成这样,也还是未曾想到的。

如今揭开也是好的。这根菜已经挑到篮子里了,先看看情形再决定是拿来煎闷炖炒,还是丢出去喂野兔子。

心头想明白,她还对夏泠微笑一下。

夏泠分明看着衡王,眼角却似扫着她的笑容,稍稍移过半分视线,唇线弯出弧度来。

太子避虎是有些怯懦丢人了。

不过,岚京城里都说太子“敬事而言,节用爱人”,他的口碑颇佳,所以避虎之举当视作“仁道”。

太子让人将虎尸抬来,看了道:“父皇恐怕不喜欢,少时上三闾台莫要抬上去。”

“谨遵太子口谕。”

太子带着众人来到了三闾台。

十七虽则在岚京城中住了一段日子,也适应了齐安侯府的阔绰,此时头一回见到皇家气派,还是被震动了。

“三闾台”名为台,实则为一座山中行宫。

黄丝柏木做成长廊,沿山势起伏向上,连接着山脚和山间的宫殿。长廊下溪流飞瀑,树影花香。

无数身着浅粉轻纱宫装的女子,或托薰炉、或捧果物、或持玉器、或提食盒,高鬓环佩,长纱罗曳,仿佛天上的仙子,采了蟠桃正往瑶池而去。

皇帝听说且先小王猎得了猛虎,倒应了太子的说法,传令猛虎放在山脚下,只请众人上去受赏。

十七救君莫言有功,也被恩准踏上三闾台。看起来,这君三小姐得宠得很呢。

走上三闾台,犹如真的踏入了瑶池仙境。

山间几缕细细清泉从上边的山壁飘下,在半空中汇成袅袅雾霭,落在白玉栏杆围成的一个池子中。栏杆上都镶嵌着一颗颗明珠,因阳光斜射,水与珠子互为映射,生出一道彩虹,横跨池子两端。

十七趁远偷看了一下皇上,这位皇上今年也该五十多了。面相还不错,是个胖团老头。

赵十七低头也能感觉到随着他们一行人的进入,近百双肃穆的眼神盯着他们。听说明帝一直疑心有人行刺于己,与北祁、南昭、之蓝国各国使臣同坐此处,戒备尤其森严。这胖团老头作了几十年的皇上,看来,活得并不滋润。

无非是一番赏赐问询的场面话。

赵十七指望着赏些真金实银下来,结果赏下来的是一身衣裳,还是宫装。十七得回去找个妥当之处供起来,万一虫叮鼠咬,脱珠断线,她还要担罪。她恨看君三小姐一眼,还是不救她比较好些。

苍木的赏赐倒丰厚,毕竟,杀虎的英雄是他么。

也是那太子在不断撺掇,十七听他们说,三年前曾有方外仙人预言,说“有虎明归,神人自荐,以荐王衷,以答神祜。陟配在京,降德在民。”意思是今日伏虎之人,是上天派下来的守地之灵,应了三年前的这个吉兆。看起来这里的人,对这些方外之士、仙山缥缈的虚无之事狂迷得很,对苍木的眼神也变了模样。

苍木从一个弱小民族的小部落王,转眼成了南煦的天兵天将了。

十七记得自己上山前,铁红袖给他们看过苍郁山的资料,数十年皆无虎。

如今,不但有虎,还偏出现在很少有人狩猎到的跑马林。苍木偏偏去了,还能在太子面前一举杀虎。这份运气,真是羡煞旁人啊。

有人话题一转,说:“赵平捕与且先小王共同伏虎,一同应了此兆。”

十七脑子中嗡的一下,转头看到衡王的眼神扫来:“方才我问了几位护卫君小姐的御林军,赵平捕功不可没。”

“居然还有这等事,”皇上的胖团脸皱起来,“莫言,你怎么回说是苍木小王救的你。”

莫言吃不住这“欺君之罪”,跪在地上道:“的确是苍木小王出手,那些军士后来尾随我至跑马林时,赵平捕正在助拳。”

十七不敢多说话,低了头等他们争论。

争论的结果,她和苍木是金童玉女,天降一对。

赵十七吃惊不小,抬起头,与苍木互相看了看:这人多的地方,果然是非多。

夏泠板了脸旁听,一双睫毛眯得看不见眼底的深浅。

于是这回真金实银当真赏到她手中了,她却烫手地只想扔出去。

受了赏赐就得乖乖做陪客。

大家略坐了一会儿,开始有世家子弟,官家公子陆续狩猎归来,大多猎几个兔子松鸡什么的,连鹿獐猪羊都难以见到。

猎获虽平常,好在人多了,说话也随意一些了。十七被君莫言讨了一个座位拉在远处,听他们谈论起了与北祁国的“马球之约”。

北祁使臣清关王林平志,笑道:“外臣记得,当日吾皇尚居太子之位,与朝云将军府的公子小姐那一场马球赛,可谓精彩之至,输得也心服口服。听说,朝云将军府如今已经散了?好生可惜。”

众人将目光移向君三小姐,朝云将军府的唯一主人。

言儿圆圆的眼睛定定地睁着,一张粉色小嘴被她自己轻轻咬着。十七想起来她的兄姐,是一对龙凤胎,君大小姐君莫忘,曾经救驾有功,被皇上破例封为“女神侯”;她的二哥,曾是此处最擅长作战的年轻将领,十七从前去南昭之时,还听过他的事情。

言儿被人提起这些事情,多半心中不舒服。

十七这一路坐在这个陌生的宴席之中,虽然一半是她造成的,倒也一直受她抚慰。见她心情不好,碰碰她的胳膊,递给她一个蜜枣吃。言儿感受到她的心思,冲她嫣然一笑,十七也掩着脸回笑了一下。

她虽然掩着脸,远处的苍木一双眼睛一直不曾离开她,见她也会温柔安慰别人,也会低头一笑。草原上那个疯疯癫癫,挥拳就打的野丫头,原来也能长成这般淑惠窈窕。

十七有人在盯着她看,很容易感受到,眼皮轻轻一跳,刻意避开苍木。

“林大人,此言差矣!”

一个十七熟悉的声音从太子身边冷冷发出,声量略大,众人的嗡嗡议论声不绝停了下来。夏泠好似薄有怒意:“御林军中确有马球之戏,不过是放松筋骨之用,军人们该射箭骑马,岂会专注于这些小巧之技?”夏泠见自己的话语已然吸引了众人,慢慢缓下声音,恢复原先的平静,“林大人常年在北方,有些事情似乎耳目闭塞。在我朝专注这些玩技的,只是各府中的孩子与女子。”

皇上听了,频频点头。

这林平志一来此处,便叫嚣着要与南煦御林军比赛马球。看他的模样,只怕祭天观礼是假,敲山震虎是真。是否让御林军组队接战,这些天很令皇上头疼,赢得输不得的事情,谁能保证?

有人倒是可以保证,夏泠抬手向皇上行礼:“皇上,小的斗胆请奏。贵客远来,一腔热忱,不如依然由朝云将军府出些人,陪客人们散散筋骨?”

“朝云将军府?”林平志环视一周,目光留在夏泠的腿上,忍不住嘲笑,“风雪女神侯如今身在何处?君将军又身在何处?当年与我们太子在北祁丘郊赛球的也有你齐安侯的夏公子,当日夏公子的回击球也算惊羡全场,如今,如何下场击球?”

他的语气狂妄得过了分,太子与衡王皆有了怒色,皇上的胖团脸也生了红晕。

夏泠慢悠悠盯着他,等他自感无趣之后,缓缓道:“林大人,都跟你说了,马球不过是女人和孩子的游戏,这一次亦是由君家三小姐带人相陪诸位大人玩玩。当年我十二岁,还能下场。如今再下场,那就有些羞人了。”他看一下林平志身后几个身躯魁梧之人,冷笑,“也亏你们如此当真!”

君莫言霍然站起来:“朝云将军府君莫言,候教林大人!”

她代表失踪的姐姐,死去的兄长,接下了此事。

衡王的声音又冒出来:“父皇,虽然是朝云将军府约战,多少也有瞻国体。为以防万一,今日有两位伏虎应兆之人。不如他们一起参与,三年前的异人之语,想来必有天道。”

他深谙其父胆小,迷恋方士之术,一句话说得老皇上连连点头:“林大人带来的都是人高马大的军人,能有两个应兆之人参与,甚妥。”

十七暗道:甚妥你个头!她连马球是方是扁都不知晓,看夏公子的模样分明已有安排,她和苍木一插进去,还不知道添出多少事情来?皇上看起来老糊涂,却是金口玉言,推翻不得。

她忍不住抬头与苍木远远互看一眼,交换一下眼色。

夏泠的笑容却令人难以看懂,手中满满一杯酒,滴水不漏:“衡王果然考虑周全,那么,两位应兆之人可要随君小姐学上几天。那马球规矩都不懂得,只怕也不妥。”

衡王举杯向他,微一眯眼:“那是自然。”

夏泠也端起自己的瓷盏,缓缓喝下去,轻拭嘴角。

四周大家又开始谈话吃喝,一片嗡嗡声掩盖了他们两个眼波底下的一个淡淡交汇。

第十五章 山雨

三闾台之会结束,赵十七重新回到东市衙司,打点小包裹,等了不半日,便有马车来接她。

君莫言掀开车帘:“小赵,快些上来,且先小王已经到了。”

十七往车厢里看看,苍木也坐在马车中。她便拉着莫言的手坐入马车,与苍木坐了一个面对面。

两厢里将视线错开,都感到马车过于狭小,路途也未免遥远。

倒是言言一直在不停地说话:“苍木小王既然来自草原,骑术想必过人?”

“尚可。”苍木谦逊着道。十七亲眼看到过他远远甩开对手,夺了库勒尔草原的“德鲁萨尔”,赢了一大坛酒回来,两人还坐在草垛喝个烂醉。

“小赵呢?”

“尚可。”赵十七也很谦逊。难道告诉言儿,他们两个飚过一次马,十七胜了他半个马身,却被他按翻在紫蓿花丛中?

“你们认识?”君莫言问。

苍木慎重地噤口,十七却脱口而出:“不认识!”

君莫言垂头弄了一会裙带,低声怯怯道:“那,泠哥哥怎么说你们认识…他,好生胡说。”

十七和苍木各自侧头。

言言细眉挑了挑:“小赵说过,你是从漠北来的…聪明勇敢无人能敌…你,干吗骗我?”

马车中沉默地诡异,一把火烧在赵十七的头上,将她从头烧到身。

轰隆隆天上一阵远雷闷响,言言呀得捂住耳朵,破了彼此的尴尬。十七道:“这是要下雨吧?”

赶车的车夫回头:“三小姐,到了。”

朝云将军府乃是君莫言父亲解甲归田之后建在郊外的一座寓所。因她二哥有军功,特赐五扇礼门,白马照壁。

此时,五扇大门齐开,风从门内倒灌而出,十位黑衣小童子雁翅形队伍立在门前,衣襟被风带起银色的祥云图案。都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眉目端正,身若铜铸,狂风中有少年飞扬的神采。

天上的闪电如银色的火蛇,自长空一路攀爬而下,衬得朝云将军府的墨色屋脊沉重如斯。

苍木和赵十七同时看到了夏泠,他坐在童子们的身后。

乌墨遮天的背景中,他的衣色淡得如同重楼飞雪间的一抹闲云。

那双眼睛却黑目凌凌,似一把要透到人心底的刀。

骤雨转眼便至,暴雨连打散金荷。无数雨点如银色的弹子从天上噼里啪啦滚落一地,转眼化作成洼的水。

千寻上前,为公子撑开一把油纸伞。

夏泠吩咐:“取伞,接客人们下车。用膳时间尚早,先让姚嫂安排茶点。”

几个黑衣小童上前递伞,苍木推开一个小童递上来的伞,淋雨走向府门。

他的衣衫很快被打得湿透,羌零袍子裹在身上,显出宽阔的肩膀,瘦劲的腰身,额头上的淡水晶装饰,宛如流星般夺目。

千羽和千寻看着自己公子的腿,替他默默自卑。

夏泠仰起头,苍木低头看着他。

苍木将右手放在胸前行一个羌零族的大礼:“苍木受夏公子一路照应,还未曾当面谢过。”

“不用客气,雨大,跟孩子们入内换衣吧。”

十七隔着雨帘,撑伞走过去,向他伸出手:“平捕门已经准了我的假。”

苍木在门前回头看着他们。

十七穿着平捕门的红色衣裳,与夏泠一红一白,在墨浓的云雨间静然而立。倾盆大雨中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只能看到她的笑容,只对面前的人开放。

苍木转身跟着童子们入了大门。

在他们的身后,十七的手在雨水中淋得发凉,却等不到夏泠与她掌心相握。他只笑了笑:“好。”

十七失落地垂下手。

朝云将军府中,有人轻击赵十七的窗棂,光头的千寻在找她:“赵姑娘。”

“公子让你跟我去后门。”

“做什么?”

“说他有些无聊,希望赵姑娘陪他出去走走。”

“在下雨。”

“有马车。”

“…好吧。”

江南的雨,就算暴雨也不长久。霹雳滚过,万山清新。

朝云将军府坐落在山脚下,云生霭起。

十七随着千寻过月洞门,转小桥,走水色长廊,走出乌油角门,一辆小马车停在潇潇暮雨中。

夏泠坐在辕架边,白色的夏衫轻拂着群山的松涛之碧,衣袂湿了一条,滴出晶莹的水珠来,仿佛也含着苍翠的绿。

“十七,跟我乘马车出去玩一圈,如何?”

“好。”十七越过他的身体,与他并肩坐在辕架旁,顺手接过他的手中鞭,还将辕架上的车夫斗笠取下,戴在头上,问他,“这位公子,要去何处?”

夏泠笑了,将她的斗笠拿下来,整理一下被篾丝扯乱的一点散发,将她推入马车:“让千寻赶车吧,等一会都湿透了。”

千寻已着上蓑衣,戴上笠帽,等他们两个入内之后,才扬鞭上了山。

“此山叫什么山?”暮雨中的山势连绵而娟秀,想来也该随之有个风雅之名。

“无名之山。”

松涛阵阵,如波如浪,青山松柏,如柱常青。十七说:“叫它松山如何?许多松树。”

“要了名字做什么?”夏泠看着山上的浓绿,“无名无姓,方显逍遥。你看泰山、华山,天下闻名了,哪里还有半点清闲?”

“你要带我去何处?”

“随便走走。”

山上崎岖,马车颠颠簸簸走了一阵,两人看一段被雨冲刷得清爽的山色,赏一道被雨水涨得潺潺不止的清泉。山林荫深,凉衫轻纱,面前是说笑的人,心却有些潮潮的。

如这头顶上的天空一般,不知什么时候,那云头便会重新聚拢,压将下来。

这不是一个适合外出游玩的日子。

忽然传来千寻的声音:“公子,前面不能再走了。”

十七打开车帘,他们来到一处断崖前,对面则是一座数十丈高的陡峭山壁,松枝芘萝,清泉汩汩,有石阶可随山势而上,若不是天色不好,倒也是个幽静的所在。十七说:“这里景致还真不错,可惜不能下去。”

夏泠靠在马车壁上,说:“这让我想到一个故事。古时候有个人,放一坛酒在车上,乘着牛车在荒烟蔓草中乱走。他一路走一路喝酒,酒喝完了,人却只有半醉。猛然一抬头,发现已经到了路尽头。”

“然后呢?”

“他自己问自己,真的到了路尽头了吗?”

“他好傻。”十七觉得很好笑,“然后呢。”

“然后,他抱着空酒坛,坐在荒草里痛哭了起来。”

“这是什么人?”

夏泠定了定神:“是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