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有个林中屋,我们去那边。”夏泠一直在看路,此处距离岚京不太远,而他则是一本南煦活地图,可以记得每一条新开的小径、旧掩的故道。

“不逃了吗?”

“你走慢一些,他们反不容易找到我们。”

十七找了找,寻到一个枝杈繁盛之处,她按着夏泠的指点,攀上了树枝,找到一个树皮简单搭建而成的小屋。她激战半日也很疲倦了,将夏泠放下来。

此时暮色浓郁,细细的雪屑在林中缓缓落着。

夏泠松开手,撕了衣摆给十七包扎,不包好的话血水不断流出,会露出行藏的。

雪花落在他长浓的睫毛上,白得耀目。

十七已经好几个月不曾与他见面了,看他皱眉的样子很不忍心,忙宽慰他:“你别担心,我不太疼的,我的手指曾经…曾经…”她说不上来,翻腕拿着他的手,“我的手怎么受伤也不怎么疼的。倒是你的手,怎么样了?”

十七吃惊得看到他的手,伤口只有一条,却深到入骨。

她自己的衣服脏了,便撕下他的另一条衣摆给他包扎。她的两只手被夏泠裹得好似白粽子,妨碍了她的发挥,本来擅长的包扎手法运用得很不顺利。忽然手一抖,磨到了夏泠露出来的骨茬。

——钻心的疼痛从手指钻到心中,直入骨髓…

夏泠蜷起身子闭紧眼睛,浑身都在发抖,鼻头上淡淡出现一层薄汗。

十七慌忙停下手,两只白粽子手像一对笨乎乎的粉蝶,停在他的手指上:“疼吧?疼吧?”

夏泠睁开眼睛,看着她因他的疼痛而难过得咬住了嘴唇。

这个世间能够如此以赤子之心保护他,爱惜他的人,只有这个眼前人了吧?

他忽然不顾强敌在追,时间紧迫,一把扯开她停留在他手指上的双手,将她紧紧地、用力压在自己的怀里。

十七在他怀里挣扎着:“做什么…”身体被他用力勒住,他好似存心要将她勒疼一般,十七被他抱得动弹不得,肋骨被他压得气都透不过来。十七担心太大的动静引起君莫忘的注意,只能将头贴在他的怀里,等他松开胳膊。

山林里的惊鸟渐渐平静下来。

夏泠并没有松开胳膊的打算,仿佛要将她一直这样抱着,又仿佛此生这是最后一抱。

赵十七想了想,以不容否决的坚决态度推开他的手臂。

她的伤口虽然看似血流得多一些,却没有伤筋动骨;夏令的食指都能看到骨头了,不给他治疗他的手会发黑溃烂的。

十七这一回小心了,一边帮助他清理,一边轻声抱怨道:“你真没用,看看又多流了好多血不是?每一回都是我救你,那你也要保护好自己啊!”

夏泠听着她的抱怨,脸上说不清是辛酸还是甜蜜。

十七抬起头:“包完了,我们快些走!”

出逃的路程出乎意料地容易,君莫忘竟然没有追上来。十七觉得不妥当,不过能够逃出来就是好事情,不妥当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大漠赶路。

夏泠在天书楼十几年,在中原很容易找到帮手,三天之后,赵十七几乎可以认定,君莫忘已经失去了捉拿他们的最佳机会。

鉴于夏泠的身体,他们雇了一辆马车,十七和夏泠改扮成一对普通的夫妻,向着边境而去。

将夏泠成功救回,十七觉得高兴,随着漠北越来越近,她逗他:“你干吗闷闷不乐,不愿意跟我回家吗?”

“我哪有闷闷不乐?”夏泠坐在马车后,跟十七一起颠啊颠,“豆豆你安置在何处了?”

“桑尺大妈那里。”十七靠着他,“你的那个君大小姐厉害吗?”

“没你厉害。”

“不是跟你说笑的,为何此次追我们有些虎头蛇尾?”十七一路上忙着逃跑了,这时候开始盘点心中的疑惑,“如果我抓了人,我必给他下点药什么的,以便控制…”

“十七,”夏泠捏捏她的鼻子,“说起这些阴狠的东西,你休要如此轻车熟路行不行?”

“啊?”十七说,“我问你,你被她下了什么吗?你医术那么好,必定是知道的吧?”

“不许再胡思乱想了。”夏泠说道,“别去接豆豆了,我们一起过几日舒服日子去。”

雪一片一片下得大了,马车的车轮在旷白的雪地上,留下深深的冰辙,远远延伸在他们身后。

夏泠用一张厚厚的棉披风将十七裹在怀里:“睡一会儿,到了盛云城想吃什么告诉我。”十七抱住他的腰:“看见你,吃什么都行!”

“你将我当作了下饭菜?”

“是啊,看不见你那三个月我真的没好生吃饭。”

“可是摸起来还是胖乎乎的。”他捏一捏她肉肉的肩膀。

十七有点痒,笑嘻嘻钻在他的怀中:“还记得我在岚京问过你有什么女人吗?你说没有,原来是骗我的。”

“骗…”夏泠心头泛起一丝酸苦,“我哪敢骗你?我们在一起如此不容易。”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那位君大小姐对你很在乎的。”十七有点小妒嫉地揪揪他的衣服,拧个小结,“以后,被这样对你有好感的女子捉去,要记得哄骗她们,说你不喜欢我,喜欢她们,好吗?”

“这是什么话?”夏泠都搞不清楚十七的头脑是如何思考问题的。

“骗住她们,这样你可以少吃一点苦头啊。横竖无论天涯海角我也是有本事将你重新找到的。”十七摸着他消瘦的手臂,“本来去绿峦坡之前说要将你养肥一些的,你看,这三个月失了多少肉,要花多少功夫才能养回来?”

夏泠拍拍她的头:“真真胡思乱想,快些睡吧。”

十七听话地闭上了眼睛,喃喃道:“你放心,我很快会将你养胖的。”

夏泠用披风兜起她的脸,免得雪花落在她的脸上,溶化到脖子里去。

他抱着她坐在车后,看着长长的车轮印,一路伸向远方。

他一直认为君莫语被刺的那一年,十七只是一个未满十二岁的小孩子,身量与当初的刺客完全对不上来,遂一厢情愿地认定,赵十七是清白之身。

原来,竟然不是如此。

他的嘴角慢慢勾起,对自己道:其实,这么多年两人厮守在一起,君莫语是不是赵十七杀的,已经不重要了,不是吗?

他仰起脸,似乎在雪片纷飞中看到了君莫语的脸,莫语如从前一般,正对他绽开着令人心暖的笑意。

莫语不似他的孪生阿姊那般狡诈阴沉,他明朗善良、为人正直。

年少之时的夏泠确实比较崇拜君莫忘的能力和算计,成年之后的他,则更喜欢亲近君莫语这样的真性情。

雪花落满了他的脸面,眼睛里又凉又湿…

——大哥,你如果知道我与十七在一起如此幸福。一定不会责怪我的。

——对吗?

结局

盛云城东头岂兰崖的这个夜晚,星光数点。

夏泠带着十七坐在山崖顶上,遥指远处的盛云城所在:“以前驻守之时,最喜欢在那里看此处的天连山。”

“不是要看天连山,”十七觉得夏泠对于天连山除了攫取和掠夺,并没安什么好心,“是想着怎么利用这里人的勾心斗角,保护你自己的国家吧?”

“…”夏泠有点扫兴,十七真是半点风情全无,“十七,其实…”

“别告诉我其实你那时候就觊觎我啊。”十七诡笑着。

夏泠回忆起那个惨不忍睹的初见,她穿了一件破烂溜丢的灰棉袄,还到处钻絮,他跟她打时,数次都被棉絮钻得要打喷嚏。他道:“算了吧,你那时候跟男人都没什么两样,我觊觎你什么?”

“谁说的?!”十七愤愤反驳,“我是为了避免麻烦,故意那么打扮的!”

夏泠扯开话题:“吃东西,吃东西,等一会儿银碳烧没了就冷了。”

两个人上来时,带着一壶酒,几碟鸭舌、糟翅等下酒菜,还有一个闪动着红色火焰的小陶炉。夏泠将饭菜放在陶炉上温着,与十七一起在城墙上扫开脏灰,清理出场地,背靠背开始喝酒。

“嗯?”十七咬着一根鸭舌,滑凉柔软,鲜美脆嫩。

“君莫忘这一回失手是她对于你的性情和武功都不够了解,如果第二次面对她,你会少一半胜算。”夏泠给自己斟了一个杯底的酒,将温热的杯沿按在唇边,慢慢闻着。他暂时不能喝酒,拿酒不过是陪着十七尽尽兴。

岂兰崖已经被改成了盛云城的一座前沿战堡,松油火把在山崖各处熊熊燃烧,远处的士兵扶戟而站,岂兰崖山堡的女墙边,刀枪并立,遥对着远处的大漠戈壁。

十七将头靠在他的颈窝:“我干吗还要跟她去斗?”

“我的意思是,她可能还会追来,你莫要轻敌。”

“知道了。”十七给自己也倒上酒,用鼻子嗅着,享受那股微微辛辣的味道,“所以,明日我们就离开此处,好么?”

十七既不是争强好胜之人,更是个深厌勾心斗角之人,为找夏泠的三个月,她越发清楚感到自己对于此类事情的厌恶。这几天,她坚持要将夏泠远远带离大漠,今日,在岂兰崖是他们在中原的最后一站。

——这男人,在中原的牵绊太多,还是快刀斩乱麻好一些。莫要像当年的苍木那般…迫于种种外因而再次分手。

堡内灯火辉煌,堡外关山深沉,这是一个除夕夜。就连值勤站岗的军队也要在这里做一些小小的庆祝。

“十七?”

“嗳?”

“那时候苍木不能要你了,你怎么过的?”

十七想了想:“不记得了。”她耸耸肩膀,“就这样吧?”她扁一扁嘴巴:“不过是个男人,没了就没了。”笑着将后脑在他的肩头磨了磨,“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夏泠被她顶得朝前晃了晃。

他自己捧住酒杯。

十七已经喝起酒来,辛烈的味道渗在口中,十七的眼角都染上了一层青碧的水色。她说:“这样的事情你提它作甚?”

“随便聊聊。”夏泠将捏着酒杯的手慢慢展开。

天上有风却无月,星光也甚是暗淡。十七说:“这个冬天漠北不下雪呢。” 风花雪月,缺了许多。夏泠说:“这是枯冬,天气干旱下不了雪。漠北隔上五六十年,大概会有一次枯冬。”

“到了漠北我们应该安全了。”十七对他道,“过一天将豆豆接回来,然后我们一起找个地方,天天这样开心好不好?”

夏泠握紧手指:“好…”

十七侧过头:“听起来好似不那么热烈么?”

夏泠勉强一笑,道:“你要如何热烈?”

“砰——”远处的天空忽然炸开一朵鲜红的焰火。

“这是除夕夜的焰火!”十七仰脸面对着天空,“以前我在这里做小沙匪之时,每年都来这里看盛云城放焰火。”

一枚焰火绽放开来,红星闪烁着,慢慢暗淡了…

两个人都看着那朵兀然出现的烟花,有些发呆。

漆黑的长空,星光许许,烟花散处,分外黑暗。

紧接着,又有数枚火焰呼啸着升上天空,在深蓝色天鹅绒般的空中开放。

各色焰火将远处的天空交织成一段神秘而华丽的锦缎,将夏泠的脸也一闪一闪染成不同的色彩。

十七仰着脸,珠光般皎洁的面容被烟火映得一阵红一阵白,说:“好多年没看了。”

夏泠将手反过去,摸索着触到她的手,将那份柔软细暖握在手心之中。

他想起,他也曾经让人在盛云城放过焰火。

不过那一年他忙着追查赵十七、算计她的爷爷,自己在天连山的雪山中侦寻查看,没有来看。

仔细想了想,十七应该也是从那一年开始再没有看过焰火了。她的脸被蝙蝠叮肿了,那个冬天不能出山。此后,她的平静生活则被他在第二年的春日搅个粉碎。一年复一年,十七再也没有如此宁静欢愉的心情来盛云城过除夕了。

“十七,我中毒了。”沉思已久的话在烟花盛放中说出了口。

正在指点着焰火沉浸在兴奋之中的赵十七顿时安静了下来。

夏泠知道这句话对于十七来说有什么样的感受,他就这样一分一寸地毁着她的心情…毁了一次又一次…

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夏泠感到身背上一阵温暖,十七转过来抱住了他。

脖子上有一颗水珠落进来,在冰冷的空气之中瞬间一根冰刺,刺入了他的肌肤,也刺进了他的心中。

十七说:“我知道你今晚一定会跟我说的。” 这个道理十七懂,他们必须在一个能够站稳脚跟的地方,来到一个有余力与人斡旋的所在,才能够来面对君莫忘。

“君莫忘这么久没有来找他们,大概也是因为这件事情,才能够如此的笃定吧?”十七问他。

夏泠显出忧心忡忡的表情,看着堡墙外:应该,不是…他务必要留在中原,静观其变。

“不过你放心,我已经解了那毒药。”

十七呆住了:“你什么意思?”

夏泠说,“她给我下的毒是当年她自己配制的。”

夏泠告诉她,君莫忘给他下了九转六回草。

这是十五种非常寻常的毒,任何一种在他手中都十分好解。可是十五种毒按照不同的比例配方在一处,每一种九转六回草的毒性都不同。

不过,他是什么人?区区控制之药怎能为难他?夏泠说:“我本来想假借中毒,让你同意我留在中原。”

“…”十七知道他没几句老实话。

“可是,实在不忍心你担心,就说实话了。”夏泠说,“我必须留在中原几天。”

“多久?”十七想着,“君姐姐来了怎么办?”

“再让我留半个月吧。”夏泠看着堡外的黑云压山。远处的天连山卷起长风,将两人的衣衫灌得风鼓起。夏泠站起来,任天连山的狂风吹刮自己。

十七陪着他一起站在冷风中:“那我跟你一起留在中原,见招拆招。”夏泠非常开怀,若以中毒骗十七同意他留下也很容易,只是不及此时这份互相信任的感觉来得温暖。

他们在岂兰崖逗留的时间不过短短两天。

这一夜,两个人都不敢睡觉,正在没事找话儿说,十七忽然说道:“你看见什么了吗?”

“没。”夏泠眼力不如赵十七,听到她说话,多日的担心一下子涌满心头,他倏然站起来。

十七紧张地拉住他的手:“天连山下面怎么有人马?”

“很多吗?”夏泠带着她站到城墙边,他们这里并非是非常合适的瞭望所在,便听到前方有士兵在高声呼喊:“有人来袭,有人来袭!”

十七也是在西域生活过很多年的人,她回头问夏泠:“什么人会在冬季来犯盛云城?”

夏泠抿紧双唇,他曾为盛云城守将,知道这里大漠中的各部势力并不敢进犯南煦实力比较雄厚的盛云城,他紧紧攀着城墙,注视着墙外铁水沸腾般的骑兵。

宁静的夜空,枯索的大漠,这是一个没有冰雪的“枯冬”,这是漠北数十年一遇的没有雪水的冬季。

夏泠身体前倾看着星光下,那深黑的未知潮水。在黑暗中,能够感觉到他们沉云滚滚,战马萧萧,至少有三四千的人马!

轻骑横绝大漠,绝非易事,为何毫无征兆的,哪一国的军队已仿如鬼魅一般兵临城下?

风将夏泠鬓角的长发吹乱,他还在凝神关注对方的行阵布列,十七已经有些等不住了。

赵十七生活在漠北的时候,漠北虽然有小型的骚扰战,可是大多数情况下,她都早早闻风而动,躲避了开去。

此时见到那黑若蚁潮的军队,以踩平万物的惊人气势轰隆隆开拔而来,使她本能得带着夏泠就要逃走:“我带你去安全的地方,避过风头再说。”十七拉着他便欲下战堡:“我们小路抄出去,可以避风头的地方很多…”

岂兰崖自然会有守兵阻挡,她作为一个习惯钻山入大漠的沙匪,很容易找个地方躲起来。

手中攥的人儿却不肯走,十七无奈停下脚步。

夏泠对她也有点诧异。君莫忘将他捉住,她追索他三个月时,与君莫忘缠斗厮杀,他觉得她不是一个胆小怕事的女子。不知为何,到了他身边就很容易跟毛贼一般,闻风而逃。

若他不曾见识过十七对君莫忘的绝地反击,他也就将她这份“胆小怕事”视作了平常,好生保护住她便是了。此时看她惶惶然要做逃命老鼠的模样,便反手带住她:“十七,不过是兵临城下,你怕什么?”

“兵临城下还不可怕吗?”十七连忙说服他,“与人单打独斗我可以凭技巧,凭战机,面对那么多人,没有胜算的事情我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