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南亭问她,“昨晚有什么收获吗?”

程潇因他的惦记心中一暖,“没有。我都快把老程的书房拆了,也没发现什么玄机,反而被他发现,把我骂了一顿。”

回想老程怒气冲冲地骂她,“你是翅膀硬了,要和顾南亭一起气死我是吗?”程潇忍不住笑,“我那个爹啊,要是能和顾总换换就好了。”

顾南亭也笑,“不必交换,你早晚也是要对顾总改口的。”

程潇没有回应他的话,而是忽然想起来,“老程和我妈的事你也能预知吗?”

顾南亭神色微变。尽管有比别人多七年的记忆,但对于程潇的父母,除了因中南与程安有合作,他与程厚臣有过一面之缘,在正常的时间轨迹里,顾南亭根本就没见过肖妃。连程家夫妇处于离婚状态他都不知,哪里能“预知”他们的事?

在程潇期待的目光注视下,他抱歉地说:“对不起。”

对不起曾经对她的忽视。

对不起在她焦虑忧心时,竟然无能为力。

然而这个结果于程潇而言,似乎是意料之中,她笑言:“是我不该拿你当算命先生。”

当天下午程潇上航线执飞,晚上要在外场过夜。顾南亭在她不知情的状态下,去了程家。

对于他的突然造访,程厚臣不解,“你怎么来了,程程有飞行任务你不知道吗?”对老人家而言,顾南亭过来必然是要见他的宝贝闺女。

面对他冷淡的言语,顾南亭说:“我是来找您的。”

程厚臣身为一个市值上百亿的庞大集团掌舵人,有多精明睿智不言而喻,他几乎是瞬间就在顾南亭的言语里听出了端倪。他起身,无意继续,“我和你没什么好说。李嫂,送客。”

顾南亭在他转身时说:“程程很担心伯母的身体。”

程厚臣停步,背对他,“那又怎么样?她有多孝顺不必你说,我和她妈妈心知肚明。”

“这是您的家事,我本没有立场过问。可事关程程,我终究放心不下。”顾南亭以眼神恳请李嫂给他一点时间,才继续,“程程怀疑伯母给她看的复查报告是假的。我当然希望是她多虑了。但未免日后发生遗憾,我想听您亲口证实。”

顾南亭没有奢望轻易说服程厚臣,他只能打亲情牌,“我的母亲因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经历过多次手术,依然没能挺过来,在我刚满八岁时去世。我那个时候不懂事,我父亲告诉我妈妈生病了需要休息,我就真的不打扰。我如常上学、做作业、和同学玩,从没想过会在某一天突然失去她,而且此生再不能见面。伯父,直到现在我也常常在想:如果她的病无力回天,至少给我多一些时间在她身边尽孝,也不至让我遗憾至今。”

他的话程厚臣似乎听进去了。他没有再让李嫂赶人,也没马上离开客厅,就那样保持上楼的姿势站在楼梯上,许久没动。

顾南亭也不着急,注视他的背影,安静地等待。

寂静的夜晚,两个被命运称之为宿敌的男人一言不发站在客厅里,如同对峙。

直到李嫂受不了这种压抑悄然离开,程厚臣才说:“你跟我来。”

顾南亭不愿去想,但他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书房里,程厚臣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报告,沉着脸递给他。

顾南亭接过来,他看着看着,眼眶就湿了。但在程厚臣面前,他以手按住脸,忍住了。

程厚臣像是没发现他的异样,只是看着窗外的夜色,说:“她妈妈唯一的心愿就是等她成为机长,坐一次她开的飞机。我作为丈夫和父亲,几乎别无选择。”

第58章 天空58

此时距离程潇参加一检大概需要一周到十天左右的时间,然后再建立一百个经历申请二检还要三个月。所以,在程潇通过二检正式成为机长前,肖妃和程厚臣说:“不要让她知道,反正不会那么快。”

她说不会那么快,是指自己不会那么快倒下。然而,要在程潇面前做到滴水不漏,怎么可能?从程潇得知肖妃动过手术,除非她要参加类似复训这种不由她左右的考试不在a市,无论多忙,她都保持每周至少见肖妃两面的频率。那么,为免她发现异样,肖妃根本不能入院治疗。三个月,对健康的人而言,一晃而过。但对于一个癌症复发的病人而言,是最佳最宝贵的治疗时间。

程厚臣当然是不同意的,几年来,他第一次对肖妃发了脾气:“她是你女儿,你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你难道不清楚?我们离婚瞒着她,她知道后朝我大发脾气,整整一个学期不肯和我通一次电话。后来她愿意回这个家,你以为她是因为舍不得我这个爹吗?她是在为你守住这个家!她嘴上什么都不说,甚至鼓励我再娶。她是在提醒我,试探我对你的感情。她清楚,她在这个家一天,我再娶任何人,都势必要经过她的同意。她不点头,我程厚臣能带谁进门?凭她的尖锐,我又敢带谁进门?肖妃,你的女儿爱你,胜过所有。你到底知不知道?!”

他越说越难过,情绪几乎控制不住:“你却要用自己的健康换取她暂时的安心。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她成为机长的代价是失去与你相处的最后时间,她以后要怎么飞?”

倔强如程潇,面对家庭的破碎,父母的离异,她看似不以为意,实际却遭受了人生第一次的生大打击。然后,肖妃病了,她对病情的隐瞒,她的独自承受,让程潇心疼又自责。那是她遭受的人生第二次重创。

当一切不可避免,肖妃显得比程厚臣冷静,几年了,她第一次心平气和地和他说话:“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对我的感情,即便她从来不说,我凭借自己对她的爱也判断得出来。但现在的情况是,她知道与否,对我的病不会有任何帮助,却会影响到她。厚臣,为了独立带组飞行,她为之努力了八年。八年,那是一个女孩子最好的年华。她坚持只做一件事,她付出了什么,她吃了多少辛苦,作为父母我们最清楚。我是母亲,总有一天会先走,我希望,即便我不在,我的女儿也能光芒万丈地继续她的人生。而接下来的三个月,是她实现梦想的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你让我在这时候剥夺她成功的机会,我做不到。”

“妃妃!”程厚臣的内心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却竭力压抑尽量不在肖妃面前表现得那么明显,他语重心长地说:“她之所以那么努力难道不是因为我们吗?我们结婚七年后的那次旅行,乘坐的的飞机受到鸟击双发失效。当时,包括我们在内的机上一百四十多名乘客都以为必死无疑,飞机却成功迫降在林江河上。从那之后,你再不敢坐飞机。是程程安慰你:妈妈别怕,以后程程开大飞机带你飞啊。如果她努力的结果是,没有你分享喜悦,成为机长也失去了意义啊。”

那次事故,肖妃也没有忘。那时,几乎是死里逃生的她抱着小小的程潇哭着说:“妈妈不要让你飞,那太危险了,妈妈会担心。”

那时程潇还太小,不明白什么叫空难,她边帮妈妈擦眼泪边说:“妈妈你不要担心,程程会好好练习,像外公一样飞得稳稳的,你在上面睡觉都不会被吵醒哒。”

空军学院毕业,获得“杰出飞行技术学员”奖,拥有双硕士学位,肖妃的父亲,程厚臣的岳父,程潇的外公肖安,就是他,成功地将那架受鸟击后双发失效的飞机迫降在林江河上,且机上人员全部幸存。他因此在世界范围内闻名,并获得英雄机长的称号。

事后多年每每想起那次事故,肖妃依然心有余悸:“我们一家四口险些一起去那边了。”

所以,程潇要报考飞行学院,十几年没再乘坐过飞机的肖妃是坚决反对的。最后还是程潇的外公出面说服了她,现已七十高龄的肖安说:“世界上没有最好最安全的工作,只有你心甘情愿做的工作。在过去的四十年里,我飞过成千上万个航班,经历过一切可能和不可能发生的特殊情况。我能把5220航班迫降成功,不是那一刻我的表现有多冷静多好,而是从我成为一名战斗机飞行员起,就意识到从此后,生死只在几秒钟或几百米之间,为了活着,为了安全,我必须保持高度的注意力。我其实是用四十年的积累,找到了通往安全的路,确保了包括我自己,包括你们一家三口在内的机上乘客的安全。我老了,身体不允许我继续飞下去,但我对于飞行,依然是热爱的。我很欣慰,我的孙女从小就对飞行有不一样的热爱和执着。”

仅仅是这样,是说服不了肖妃的,她问:“爸,或许是以生命为代价的热爱真的值得坚持吗?”

肖安握着女儿的手,“妃妃,你为了厚臣,为了你们的婚姻,甘愿放弃热爱的演艺事业,又何曾考虑过值得与否的问题?这世上有多少人,庸庸碌碌就老了,直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的兴趣所在,都没能找到一件热爱的事情为之坚持。你该庆幸,你的女儿,小小年纪已经知道下一步的人生要怎么走。妃妃,像爸爸尊重你一样,尊重你女儿的选择。”

肖妃当然是被父亲说服了,她同意程潇学习飞行。

程潇对她承诺,“给我八年,等我航校毕业,完成机长训练,带你重飞一次林江河。”

正如肖安所言,程潇对自己下一步的人生是有规划的。她给自己八年时间实现自己的飞行梦,或许还带着帮肖妃克服飞行恐惧的决心。

现在,八年之约即将兑现。

肖妃说:“从我和爸爸一起说服你同意她学习飞行开始,我就在等待她成为机长带组的一天。除了她,我不愿意把生命交给任何人。厚臣,我知道这个时候,你比我承受的压力大,但请你再由着我一次,让她安心完成最后阶段的训练,为我做最重要的一件事。我答应你,我不会倒下。”

程厚臣站在窗前,语气哽咽,“顾南亭,你告诉我,这个时候换成是你,你会怎么做?”

顾南亭手里拿着的报告,不仅仅是肖妃每年的例行复查报告,还有骨骼核素扫描、磁共振成像等检查的确诊结果,他因上面再明确不过的“远处转移”诊断,难过到几乎要把手中的报告撕碎。

他想到自己曾问她为什么选择飞行时她的回答。顾南亭终于明白,程潇所说的“飞行最安全”不是一句敷衍或玩笑,那是对于开启飞行生涯的她而言,最理智的认知,以及最高职责和一生信仰。

程潇,到底还有多少面的你,是我不了解的。

顾南亭抬头,注视程厚臣僵直的背影,许久,久到他必须要一遍一遍地确认自己的认识和决定,才终于开口:“现在的程潇和当年的顾南亭不能相提并论。如果在知情的同时需要承受更大的压力与煎熬,和被隐瞒日后遗憾之间,她会选择前者。”

他没有以任何人的立场处理这件事,而是单纯地以身为当事人的程潇的角度考虑。

她是成年人了,但在父母眼中,她依然是个孩子啊。程厚臣缓缓转过身来,以深沉复杂的目光注视顾南亭,似乎是在询问面前的年轻人,真的要那么做吗?真的只有如此残忍的一条路可走吗?

顾南亭把报告收好放在书桌上,他走到窗前,用自己的双手握住程厚臣饱经沧桑的手,语气坚定地说:“我认识的程潇,可以的。”

从程家出来顾南亭一个人在江边站了很久,直到程潇打来电话,向他汇报:“落地,平安。”他才回过神来,一如既往地柔声问:“累不累?”

程潇已经到了酒店,那边安安静静的,衬得她的声音更加清亮悦耳,“这个航段只飞了六个小时,说累的话,不是变相承认我的飞行耐力不够?”

换作以往,听到这样的话,顾南亭一定会打趣她两句,现在却,只剩心疼。

把目光投向远处的江面,他在寂静的夜里对她说:“早点休息,明天回来到我办公室取申请。”

程潇不解,“什么申请?”

顾南亭力竭语气轻松,不让她听出异样,“飞完明天的航段不是就满一百个航时,可以申请一检了吗?”

那边的程潇笑了,“可我还没提交申请啊。你不会比我还急,提前帮我把申请打好了吧?”

当你知道真相,你会比任何人都急。可惜,飞行管理条令,我们改变不了。所以接下来三个月,对你而言,将会是漫长而痛苦的。而我能够为你做的,实在有限。

顾南亭回答她,“我不仅帮你写好了申请,还帮你把该签的字都签好了。”

从请示到安排一检,通常要一周时间,他是在帮自己节省时间呢。

程潇轻声说:“顾南亭,你懂我的欢喜。”

但愿我是真的懂——通话结束,顾南亭站在江边到很晚。

次日程潇下航线时,顾南亭已经把本该由她本人发起,由公司逐层审核,确认她航时无误的情况下才能呈报到总经理处的请示,走完所有流程放到了乔其诺的办公桌上,只要程潇补签上名字,就可以参加由飞管部指派教员的隔日的一检。

对于他给予的特权,程潇没有拒绝,她只说:“我有丝毫闪失的话,就太给你丢脸了。”

顾南亭拥她入怀,“你不会,我知道。”

经过一天的调整休息。程潇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参加一检。

这次检查是在正常航班上进行。检查员是飞管部指派的,中南分公司的教员。被检查的飞行员需要飞四个航段,两个精密进近,两个非精密进近。

所谓精密进近,是根据地面设备,诸如精密进近雷达提供的方向指导和垂直引导信息,在方向上保证飞机对准跑道中心线的延长线,所实现的精确的“进近”。

非精密进近则是不提供下滑引导,要求飞行员判断飞机准确的下滑线,令飞机在稳定的状态下安全着陆。因为没有确切引导,全凭飞行员自行判断,非精密进近是有风险的,容易造成飞机进近状态不稳定,或接地事故,属于飞行中较高的科目之一。

当然,航空公司不会拿乘客和员工的生命开玩笑,没有准备和计划,是不可能让飞行员进行非精密进近的。所以,其实能进行到一检这个阶段,飞行员绝对具备进行非精密进近的技术水平。但是,在进行非精密进近时,飞行员要格外注意检查和修正,使飞机在规定点和高度准确地切入五边向台航迹。

和顾南亭预想的一样,在四个航段的起落过程中,身在头等舱的他,以一名资深机长的经验感受到,无论是精密进近,还是非精密进近,程潇都飞得很好。他相信,机上的乘客一定不会发现,此时操纵飞机的飞行员是仅仅才在左座建立了一百个航时的新人。

当程潇非常完美地飞完四个航段,检查员朝她伸手,“辛苦了,恭喜!”

程潇微笑着与他握手,“谢谢。”

检查员才告诉她,“顾总也在机上。”

程潇神色坦然,“我猜到了。这种时候,他一般不会缺席。”

但她没猜到的是:她顺利通过一检的这天,有个噩耗等着她。

第59章 天空59

正常的时间轨迹里,程潇参加一检二检时,顾南亭都在航班上,而且是在驾驶舱。只不过那时,是以中南航空总经理的身份对程潇进行考查。毕竟,女飞和男性飞行员比较,是有明显弱点的。剔除“保护女飞”的想法,赋予她独立带机组的权力,需要她用能力证明。所以,当年批示程潇的请示时,他特意交代乔其诺,“调整下我的行程,我也上机。”

乔其诺当时真是为程潇捏了把汗,尽管对她有信心,可到底是最后的冲刺阶段了。所谓台下十年功,台上一分钟,程潇努力八年,到了一朝定乾坤的时候,他怎么能不紧张激动?

夏至却误会了,还因为他的紧张鄙视他:“别说是你们顾总,国家主席坐在飞机上,也不会影响到我潇的好吗?”

然而那时,顾南亭全然不知程潇刚刚经历过什么。当程潇漂亮地完成非精密进近,他已经不需要考虑精密进近她会做得怎么样。完全不必担心。飞机安全着陆时,他说:“我没忘记面试时你说过的话。”

“我说过:我会用事实向你证明,你是错的。”程潇脸上并没有因为过过二检有丝毫笑容,她只说:“我做到了。”

顾南亭看到她眼里的微光。他以为那滴浅泪是因为喜悦,他微笑着与程潇握手:“恭喜,你赢了。”

她用实力证明,她不比任何男性飞行员差。飞行时,她表现得冷静、沉稳、敏捷、果断。一切令人担心的女飞的缺点,在她身上,都没有。

于是,作为飞行面试官的顾南亭遵守承诺,在程潇通过二检后,让她成为业内首位女性机长,可以独立带机组。

时间错位,顾南亭无从选择地再次“回顾”这七年,他已经等不到她通过二检再说恭喜。他太清楚,那个时候,谁都无法把“恭喜”说出口。所以今天,当她完成一检后,他说:“带你吃顿好的,算是对你的奖励。”

程潇眼眸里有俏皮的笑意,她说:“你真幼稚。”

幼稚到拿我当小孩子一样哄。

顾南亭多希望,对她的奖励仅仅是出于对她的宠爱。然而这一次,却不是。

顾南亭选了一家环境优雅的餐厅,程潇看着满桌的菜肴直皱眉,“带我开荤也不用这么奢侈吧。从小到大,我没亏过嘴。”

顾南亭无意解释什么,只体贴地给她布菜,说:“多吃点。”

程潇开他玩笑,“听你的语气像是,吃了这顿就没下顿似的。”

当然不是。只不过这顿晚餐过后,我不知道你要多久才有心情好好地吃一顿饭。顾南亭抬手摸摸她的脸,“不是总嫌机餐难吃嘛,今天又是检查,估计你也没怎么吃饭,给你补回来。”

程潇隐隐发现他神色不对。凭她对顾南亭的了解,她通过一检虽然不算什么大事,属于意料之中,他也一定会很高兴,为她高兴。此时,他非但没有丝毫喜悦的情绪,反而有些压抑的不安。

程潇开始有了预感,她没有急着追问,边用餐边等他开口。

然而,顾南亭明明已经和程厚臣商量好,等她完成今天的检查,就把肖妃复发的事情告诉她。他甚至在昨晚就开始在想开场白,如何铺垫,怎样切入,包括她可能会有的反应,都考虑到了。

可当她就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顾南亭却无论如何开不了口。因为事实的沉痛,让他觉得无论怎样说,于她,都太残忍。几乎是在瞬间,他理解了顾长铭当年对自己的隐瞒,以及此前程厚臣的左右为难和犹豫。

直到晚餐结束,顾南亭都没能按之前计划的切入重点。他保持很慢的车速驶向程家的方向,一路上,都不忍心看程潇的眼睛。

当车在程家别墅外停下,还是程潇先开口,她说:“我以为你要开到天荒地老。”

说话的同时,脸色已经变了。

顾南亭扣住她手腕,阻止她下车。

两人才因萧语珩发生过不愉快,她又在今天通过了一检,凭他对她的感情,凭他们之间的爱情,他今晚的反应都太不正常。现下,他还把她送回了家。换作以往,这是他最不情愿的事情。

程潇看着亮起灯光的家,问出今晚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问题,“你是回医院陪顾总,还是准备和我进去。”

程潇多希望他笑着拥抱自己,霸道地要求:“和我回家。”

哪怕退一步说去医院陪护都可以。

但他没有。

他松手,熄火,解安全带,率先下了车。

强烈的不好的预感在胸臆间无限放大,瞬间酸涩到程潇眼里迅速就蕴满了泪。她都快忘了自己上次哭是在什么时候。而她的手明明紧紧地扣住把手,却怎么都没有力气推动车门。

多希望不是自己想的那样。

顾南亭绕到副驾一侧,为她打开车门,牵住她的手,用压抑的声音说:“来,程程。”

程潇像是和他较劲似地,不肯下车。

像是她不下来,她不踏进家门,就不用面对现实一样,顾南亭竟然在那一刻舍不得硬让她下来。他低头把身体探进车里,抱住她,“程程,跟我回家。”

跟我回家!程潇从未想过顾南亭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陪她回家。

如果可以选择,她能不能说:不要!

程潇的手改而抓住他的衬衣,她的脸埋在他颈间,她的呼吸炙热地像是燃烧的火,灼得顾南亭的心如同被利器刺中般疼起来。

终于,她推开了他,下车,走进家门,上楼直奔书房。

顾南亭跟进来时,听见她用微哑的嗓音说:“报告给我吧。”

她竟然就知道了。不需要任何人说明,已然猜到。

能让顾南亭如此难以启齿的,不会与爱情有关。那就只剩一件事,一件她最近担心的事。

当程厚臣把报告给她,当她的视线触及“远处转移”的诊断,程潇不得不承认,那件她不愿想,不敢想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远处转移,癌细胞会沿着血流和淋巴等途径转移到肝、肺、骨头和大脑,相比原来的手术病灶没有复发,此时转移的地方都是重要脏器,是危及生命的。

这些,发现肖妃瞒着所有人自己做手术后,程潇特意去医院咨询过。所以每年,她都坚持看复查报告,深怕再被蒙在骨里一次。

她该暴发的,哭,闹,甚至是歇斯底里,都被理解,都被允许。

因为那是给予她生命的至亲,是这世上最无私爱她的母亲,是连她最爱的顾南亭都无法与之比较的人。但她没有。

她只是像站不稳似地,单手扶着书桌一角,问程厚臣:“她又故伎重演联合你要隐瞒我对吗,为了不影响我训练?”

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程厚臣注视着女儿苍白的脸色,“她是希望等你通过二检再告诉你。”

“那这段时间她打算怎么做?”程潇牢牢地盯着程厚臣,眼前却模糊地看不清父亲的五官,甚至连吐字都艰难不已:“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若无其事地上班,和我见面?只为了不影响我的情绪!等我成为机长,再告诉我,她时日无多?”

程厚臣听不下去了:“程程!”

程潇苦笑了一下,几乎是以讽刺地口吻说:“她可真了解自己的女儿!”她说着扬手把报告甩在书桌上,“那我就成全她,装作全然不知。”

她说完转身就走,紧接着,她房间的门被摔得“哐”地一声响。

情况比预想的好。但她这样压抑,反而更令顾南亭担心。他对程厚臣,“我去看看。”

程潇没有发小孩子脾气把自己锁在房间里。顾南亭推门进来时,她站在阳台上,手肘撑在护栏上,低着头的样子,那么无助。他走过去,把她搂进怀里。

程潇没有抗拒,她安安静静地汲取他怀里的温暖,像是在平复自己的心情。可惜,面对这样的噩耗,她用了很长时间都没平静下来。

顾南亭眼中都涌起了泪意,他试图寻找一些言语安慰她。却发现任何言语在她承受在不久的将来失去母亲的痛苦下都显得那么苍白。

程潇偏头,侧脸贴在他胸口,目光越过花园投向外面的街道,她说:“老程努力了将近四年,依然无法令她回心转意。她那样的女人,离婚时都那么骄傲,让她在病后重回这个家,难如登天。即便她什么都没说,我知道,她是认为自己身为女人,不再完整。幸好老程并没有放弃,我以为她终有被感动的一天。即便她一直不答应复婚,能和老程恢复正常交往,也未偿不可。只要他们没再各自再组建家庭,我们依然是一家人。可她那天却说,倪一心或许还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