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我、不、认、罪。”季宁平静的目光缓缓扫过严厉的邹安、叵测的鲛人,清清楚楚地回答。

“既然这样,本官只有请你好好考虑一下了。”邹安的眼中闪过一丝暴戾,挥手让左右将季宁带出大堂,“季宁公子是太史阁的门人,有星尊帝赐予的令凭护身,你们可要客气一些。”

这一番“考虑”,就是两天两夜。季宁坐在牢房里的椅子上,面对着差役们轮番的逼问,到后来索性不再出一言。然而此刻最为困扰他的,不是饥渴,却是大山压顶一般的疲惫,让他恨不得闭上眼睛沉入梦乡,让不堪重负的身体得到休息。可是,每每在他忍不住睡着的时候,总有人大力将他摇醒,用桀骜粗大的嗓音一遍遍在他耳边重复逼供的话语。到得后来,当差役们发现连使劲的推搡也无法让季宁从沉重的疲倦中清醒时,他们便将冷水直接泼在他的身上,逼迫他睁开眼睛。

季宁从来不曾知道无法睡眠是如此痛苦的事情,他的脑中昏沉一片,耳边聒噪的声音让他几乎发狂,他只能死死咬住牙关,不让自己顺着那些问话做出回答——那些千篇一律的逼问,带着明显的诱导,分明是想将矛头指向玄林。邹安果然好手段,这样貌似轻微的干扰不会激起太史阁令凭的保护力,却可以直接打击到季宁的意志。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些嘈杂的人声终于渐渐散去,季宁伏在满是水渍的地上,不顾一切地沉入了黑暗。

旧伤似乎又开始发作,很快他痛醒了过来,却没有任何力气动弹,只能听见牢房外面两个差役的对话隐隐约约地传来:

“这个小子如此死硬,难道算准了有人给他撑腰?”

“能给他撑腰的,除了玄林还会有谁?”一个差役冷笑道,“不过玄林现在自身难保,说不定什么时候也得进来。”

“玄林好好做他的总督,能有什么事?”另一个差役奇道。

“玄林得罪了那么多人,几番入狱都没被整倒,帝都上下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拿他的错处呢。”先前的差役得意地炫耀着自己消息的灵通,“这个人犯是玄林的西席先生,无端端和冰夷勾结做什么,明眼人都知道和玄林脱不了干系啦。邹大人是中州系的官儿,向来和玄林面和心不和,如此逼问人犯,不就是为了把玄林扳倒么?”

“那倒是,前些日子玄林私放冰夷俘虏,以前也有过包庇冰夷的前科,看来这次非倒台不可了。”另一个差役恍然大悟,“只是可惜他那个瞎眼的女儿,生得那般好,也不知会落个什么结果。”

“怕什么,邹大人老早就对那个小姑娘有意思了。”邪邪的干笑响起来,“若是玄林肯把女儿嫁给邹大人作妾,说不定邹大人改改卷宗,能帮他掩饰过去。要不,献给蓝王也成,蓝王虽然老了,听说精力不减当年……”

季宁再也听不下去,心里如同油烹一般,几乎将自己的嘴唇咬破。水华那么纯洁美好的女孩,怎么能……怎么能被这些龌龊的言辞心思玷污?“你们住口!”他竭尽全力地呵斥了一声,死命攥住面前的木栏撑起身体,隔着牢门对两个又惊又怒的差役冷道,“告诉你们邹大人,我要见玄林总督,否则我就是死也不会招供!”

不知是季宁的话起到了效果,还是玄林有意安排,第二天果然有人打开牢门,引着季宁往外走去——竟然是水华的侍女四月。

季宁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快步走到狱道拐弯处,四月忽然转过头,将自己的手伸到季宁面前:“季宁先生,你可以读出我的心思么?”

“我相信你。”季宁站着不动,微笑着回答秀美的侍女。实际上,自从撤去脑中封印记起往事,浓厚的复仇情绪笼罩着他,他的读忆能力便几乎丧失殆尽,然而凭着几个月的相处,他能够读得懂四月眼中一贯的深情。只是他知道自己注定会辜负了她,不如佯作不解风情。

四月定定地看着季宁,不过几天时间,季宁冠玉般的面容已是蜡黄,淡色的嘴唇破裂渗血,虽然好洁的读忆师力图保持着仪容的修整,但眼下大片的黑晕还是出卖了他的憔悴。四月眼圈一红低下头去,低声道:“我会想办法救你……只是你不要太相信别人,任何人都不要相信。”

“多谢你,四月。”季宁仍旧笑着回答。

四月的眼睛暗淡下去,她知道季宁其实并不明白她的意思,然而她已经没有时间跟他解释。“走吧。”她无奈地看着跟上来的狱卒,不再多说什么。

眼见着总督府熟悉的建筑出现在视线里,季宁百感交集,眼中竟有些发涩。短短几天,竟然恍如隔世。

“先生受苦了。”玄林一步从书房桌案后跨出来,双手扶住了季宁,掌心中一片温暖。

“是季宁一时糊涂,连累了大人。”季宁退开一步,深深一躬,“如今后悔莫及,只求大人答应我一事。”

“别着急,我还在想办法。”玄林揉了揉太阳穴,强笑道,“最要紧的,是查出那个诬告你的鲛人的用意。”

“空桑律法,拐带鲛奴者与鲛奴同罪。”季宁淡淡一笑,“那个鲛奴湄既然敢牺牲自己来陷害我,他们的阴谋又怎能让我们彻查呢?所以大人就不必为我费心了。”

“你的意思……”玄林惊异地抬起眼,似乎不明白季宁的话语。

“现在最紧要的事情,是大人先保全自己,才有希望成全路铭的遗愿,利用鲸艇图纸击败冰族。季宁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就让我担下这些无法抵御的罪名,洗清大人所有的嫌疑吧。”季宁从容笑道。这个结果,或许也是玄林一直期望却羞于启齿的,所以最终还是要由季宁自己亲口说出。宦海浮沉数十载,玄林至今仍能屹立不倒,总也有他的手段。

“万万不可,我怎能为了自保害你蒙冤……”玄林刚要阻止,季宁却一撩衣襟,挺直脊梁跪了下去,“大人是空桑的希望,所以万万不能让宵小得逞。只要大人记得取回鲸艇图纸,一心剿灭冰族,季宁就死而无憾了!”

“快快起来,你这不是让我为难吗?”玄林赶紧伸手将季宁扶起,沉吟道,“我思来想去,冰族人无非想阻止我们研制鲸艇,朝臣无非想借此事来打压我,却都不是针对你的。你惟一有证可查无法洗脱的,只是拐带鲛奴的罪名,若只是这一点,倒可以从轻发落。”

“拐带鲛奴无非是流放之罪。”季宁冷静地问,“大人能否设法,将我流放到空寂之山去?”

“你去那里干什么?”玄林奇道,“空寂之山是亡灵湮灭之地,妖兽横行,你不怕危险么?”

“大人可听说过‘旅人之墓’?”季宁终于说出这个恪守了多年的秘密,此刻他既然立意托付玄林,对玄林便再无隐瞒。

“‘旅人之墓’……”玄林皱起眉头,恍然道,“我想起来了,昔年星尊帝统一云荒后,将冰族人全部驱逐出大陆。那些被驱赶穿越空寂之山从狷之原出海的冰族人,曾在山下掘坑埋葬路上死去的族人,那里便被唤作‘旅人之墓’。”

“大人说得不错,不过那个地方,恐怕不只是坟墓那么简单。”季宁道,“我一位名叫霭亭的太史阁朋友曾打听到那里埋藏着冰族绝大的秘密,他因此死在冰族的追杀下。我这番去,便想要寻找那个秘密,说不定对剿灭冰族有帮助。”

“季宁公子冰肝雪胆,表里澄澈,玄林真是自愧不如。”内外交困的交城总督感动道,“既然这样,我一定达成你的心愿。你放心,明为流放,我会关照当地官吏决不为难你。”

“男儿志在四方,些许磨练又算得了什么?何况季宁与冰族有不共戴天之仇,就是赴汤蹈火也不会退却。”年轻的读忆师骄傲如昔,神色淡定地施了一礼,“路铭与我的心愿,就都托付于大人之手了!只望大人看重,切莫弃之如敝屣!”说完这些话,他转身走出总督府的大门,伸出双手让尾随在外的狱卒戴上镣铐,长声笑道,“带我去见你们邹太守吧。”

有了季宁的供认,拐带鲛奴的案件很快有了定论,而更多的罪名却因缺乏铁证无法成立。刑部按照空桑律法,最终判季宁流放伊密城十年。伊密城位于西荒艾弥亚盆地西侧,空寂山脉之下,乃是云荒上有人烟居住的最为干旱的地方。而那个私逃的鲛奴湄,则被判归主人自惩。

一个株连大案最终大事化小,帝都那帮政敌这回又该失望了。玄林坐在他宽大的书案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开始提笔给伊密城的统领写信。他尚未写完,听见门口响动,抬头一看,却是侍女四月。

“老爷,季宁先生真要被流放到西荒去么?”

侍女的口气让玄林感觉有些怪异,但连日的心力交瘁让他无暇顾及,他只是点了点头道:“是的。你让水华不要再在神像那里祈祷了,这个结果已经无法更改。”

“老爷,可以更改的。”四月忽然走上一步,跪倒在玄林面前,“小姐从季宁先生出事以来,就成日把自己关在神殿里祈祷,求老爷看在小姐的一片深情上,救救季宁先生吧。”

“小孩子家,谈得上什么‘一片深情’?”玄林有些莫名地烦躁起来,“这是季宁自己要求的结果,你们不懂,不要过问了。”

“老爷,四月虽然不懂你的用意,却知道季宁先生看似孤高,实际却是最最善良单纯的人,就算自己受了委屈也不会表露分毫。”四月对着玄林沉沉的眼眸,锲而不舍地恳求道,“伊密城条件艰苦,在那里度过十年青春一辈子都无法弥补。求老爷说服玄王动用御赐金牌,赦免了季宁先生吧,牺牲他那样的人,老爷你心里能安稳么?”

“放肆!”玄林口气严厉起来,站起身就向外走去,“动用御赐金牌是多大的事情,你就不要妄想了。”

“老爷……”四月奔过去拉住了玄林的衣角,“求求你了,季宁先生一去伊密城,恐怕根本无法活着回来……你,你不要逼我……”

“逼你做什么?”玄林蓦地回过身来,紧紧地盯住了侍女狂乱的眼神。

“逼我说出你的秘密……”四月停顿了一下,见玄林还是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她大着胆子说道,“那天晚上,我看见你走进小姐的房间,手里还有一个药瓶……”

“够了!”玄林大喝了一声,“你想干什么,用这件事来要挟我们吗?”

“是,又怎么样?”四月微微笑了起来,“如果被人们知道,堂堂玄林大人居然有一个……”她话未说完,忽然伸手抚住了自己的脖子,痛苦地跌倒在地上。她挣扎着拼命想要发出声音,口中却不断地涌出血来,只能让人听到赫赫的喘息。而她卡住自己咽喉的手指却越来越紧,仿佛有一条蛇突然窜出来,一口咬在了那里。

“我曾经在神前结下了契约,任何想用这件事作为筹码,威胁我们伤害我们的人,都会遭到神的诅咒而死去。”玄林冷冷地看着在地上不断痉挛的四月,漠然地说出这句话。

四月拼命抬头看着他,眼睛里都是迷乱的痛苦之色。等她终于可以用怨恨的眼神望向玄林时,下一刻她的头便垂在地上,断了气。

“不用再诅咒我了,我遭受的诅咒已经够多了,会让你满意的。”玄林蹲下身子,伸手将四月犹自大睁的眼睛合上,仿佛看到了未来自己的命运一般,他的脸上露出了悲哀绝望的神情。

八、在路上

季宁离开交城的时候,正是交城一年一度的台风季节。大团大团的乌云在城市的头顶上纠结移动,间或露出云后浅灰色的天空。大颗的雨点裹夹在骤大骤小的狂风里,让路上的行人索性关上被吹成碎片的纸伞,任雨点打湿身上轻薄的夏衫。

季宁自然是没有伞的,押送他前往伊密城的两个解差得了玄林的吩咐,对他倒是客气照顾得很,用宽大的草帽盖在他头上挡雨,帽子下的绳带紧紧地绑在他的下颏上,不怕被台风吹跑了去。

台风大作的时候,除了季宁这种不得不按时押走的流犯,大部分交城人都选择躲在自己家里,以免被街上不时飞来的吹断的树枝或杂物碰伤。因此一直走到交城城门处,季宁被风吹得微眯的眼里都没有见到一个人影。

然而毕竟有人在等他。城门凹处光线阴暗,反而让远处的光芒衬托出甬道尽头那一个人影,在季宁心中,倒像是那些光都是从那人影身上散发出来一般。他小心地托起手腕上镣铐的铁链稳住声响,静悄悄地越过水华走了出去。

“哥哥,是你么?”一直静静站立的女孩子骤然惊醒,朝着季宁的方向慌张地问了一声,然而季宁却只是静静地回头看着她,没有回答。

“哥哥,为什么不理我……”水华茫然地伸出手,摸索着向城门外走出去,斜飞的雨丝顷刻间便打湿了她的衣衫和长发。可是任凭她在雨地里走了多久,都没有人像往常那样走过来,轻轻地呵斥她,然后牵起她的手引她回家。

“哥哥,哥哥啊!”绝望的女孩终于在风雨里哭泣起来,她瘦削的身影不住颤动,让远处的季宁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可是,他最终朝押解的解差点了点头,无声无息地转身离去。

雨点落在他的草帽上,噼啪作响,他没有回头再望一眼。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即使现在再怎么依恋他,过几年也终将把他忘怀。她会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青年才俊,然后孕育出和她一样美丽乖巧的儿女,只有在旁人提到空寂之山时,她才会偶然想起那个遥远而模糊的自己。

台风从他身后交城南部的海面吹来,仿佛急着将他推离这个不属于他的城市。然而水华的歌声却夹杂在狂风里传到他的耳边,那是很早以前他从她那把木梳里读出的遥远记忆:

“哥哥,你别忘了我啊,

我是你小小的沉香。

如今我守候在这寂寞的窗前,

看星星消失了光亮。

……”

在这越来越远的歌声中,一滴泪,混杂着雨水,缓缓从季宁的下颏滴落在地上。然而他只是疾步在风雨里走着,让那些水痕风干在自己的面颊上。

从交城到伊密城路途遥远,两个解差得了玄林的吩咐,才出城便解去了季宁的镣铐,言辞间也很客气。为了赶上到伊密城报到的时限,他们不得不冒着台风暴雨前进。偶尔两个解差也会抱怨路途辛苦,季宁却只是微笑不语,这种旅人的生活,从他十八岁时离开门州的外祖父家,就从未间断过。云荒之大,却哪里都没有他安稳落脚的地方,他永远都是一个旅人,永远都行走在路上。

越往西北走,狂风和暴雨便越来越稀少,这天终于露出了久违的太阳,却将路上的行人烤得汗流浃背。眼见前方有个小树林,两个解差欢呼一声,赶紧加快了脚步。

季宁跟在他们后面,刚走进树林的边缘,前面的两个解差却突然停住了脚步。季宁走上一步,看见前方三步之外,背靠着树干站着一个人,手中把玩着一柄形状古怪的短刀。他虽然只是低着头注视着手中的刀,旁边的三个人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浓烈的杀气。

“看清楚了,我们是官府的人,快让开!”一个解差沉不住气,喝了一声。

那个人满不在乎地抬起头,轻蔑地朝季宁他们望过来。他有着空桑人的大部分特征,却长着一双冰族人独有的蓝色眼睛,让他原本英挺的脸庞看上去有着不和谐的危险气息。“你们押解的,就是那个给玄林献图的人吧?”他蓝色的眼眸中精光一闪,扫过两个解差惊恐的脸,落在了季宁脸上。一瞬间,两个人都是一愣。

“明石哥哥?”季宁竟然脱口唤出记忆中最初的称呼。

“原来是你?”明石充满意外之情的脸上慢慢显出恍然的神色,“我早该想到的,只有你,才是路铭登岸之处惟一活下来的人……”

“惟一被你救了的人。”季宁恢复了常态,淡淡地笑了笑,“虽然你现在已经后悔了。”

“我确实……”

“我早已切身领教,冰族的做法是斩草除根。”季宁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走上一步盯着明石手里的刀,“不过你若是现在杀了我,只会弄巧成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