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烁没有回答,背过的身体让湄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半晌,他才慢慢地开口:“他怎么死的?”

“中风。一天早上起来,忽然不能说话不能动,没过两天就死了,什么遗言也不曾留下。”

“死得没有痛苦,也好。”重烁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谢谢你,阿湄。”

“可是有人在太素的遗物中发现了一个箱子,用九重密码锁住,传说箱子里面锁着太素一生中最为伟大的发明。”湄死死地盯着重烁的背影,“现在巫姑他们正要派人来传你回去,因为惟有你能够破解太素设置的密码,让那最伟大的发明重见天日——有人说你知道那发明究竟是什么,是真的吗?”

“我知道那是什么,太素当年曾经和我参详过它的作用,因为他找不到别的人可以帮助他的研究。”重烁慢慢地笑了,“不过阿湄,你不用费心去探究它是什么。太素既然把它封藏起来,就证明他也不想让这个东西流传出去。”说着,重烁举步朝前方的沙漠走去。

“等一等!”湄急奔上去,拦住了重烁的去路。她仰起脸看着自己的丈夫,忽而哽咽着叫道,“为什么现在对我这般冷淡?难道你嫌弃我不配做你的妻子吗,难道我过目不忘的本领不能对你的研究产生帮助吗?重烁,我们是夫妻,你还有什么秘密不能告诉我呢?”

“你一定要我说实话才可以远离我么?”重烁看着湄坚决的眼神,他闭了闭眼睛,下定决心道,“好吧,我告诉你,如果你再靠近我,我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杀了你!”

“你是在吃我和白河的醋吧?”湄突然尖酸地笑了起来,“可你既然忍了五年,还有什么不能再忍下去呢?”

“不是你想的那样。何况这五年来,你一直对我很好。”重烁痛苦地避开湄讥诮的眼神,他薄薄的嘴唇颤抖着,“我知道你是鲛族的‘传承者’继承人,鲛人没有文字,所有的历史和文化都靠若干个‘传承者’来记忆和延续,所以你才能过目不忘。我很早就听说你们之所以拥有如此惊人的能力是因为脑中有一种天生的物质,要千万个鲛人里才会产生一个,那时我就好奇这种物质究竟是什么,却没有机会接触。自从发现你也有这种能力之后,探究一切的好奇心再度袭倒了我,我真的好想切开你的头颅,找到那个神奇的根源……可是我不能,你是我最爱的妻子,哪怕你的心并不在我这里,我也绝不能做出任何伤害你的事情!而且我还要小心地掩饰你这种能力,生怕十巫也生出和我同样的想法……可是这该死的探究一切的欲望总是不断袭击我,我生怕总有一天会控制不住自己,所以我要远远地离开你,躲到这个沙漠里来……”

“原来这些年来,你一直都是想杀我的。”湄微微弯着嘴角,冷峭地盯着面前痛苦不堪的年轻学者,“那么你就带着太素的秘密死在这个沙漠里面吧,不要再回去了。”

重烁身子一震,看着湄厌憎的面容,他眼中满是了然的凄楚:“我会如你所愿。”

湄冷哼了一声,快步朝身后的魔鬼湖走去,再不回头看重烁一眼。重烁紧紧盯着她的背影,忽然腾身跑去,在湄还未涉足湖水之时将她扑倒在沙地上。

“你干什么?”湄挥手就朝重烁打去,愤怒地叫道。

重烁任凭鲛人的耳光落在脸上,只是死死压住她的挣扎,两个人都滚入了湖边的浅水中。随后重烁放了手湿淋淋地爬起身来,盯着水中的脸庞缓缓道:“你不是阿湄。”

“可我问的,都是湄想知道的。”解除了变身术,从水中半立起来的赫然是一个鲛人男子,他冷冷地看着震惊的重烁,“你不辞而别,知道她有多么伤心么?”

“是我对不起她。”重烁重复着这句话,怨怒地看着面前的男子,“可你呢,白河,我从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你却为何总是敌视我,甚至想要逼死我?”

“你这个没有心的家伙,哪里懂得旁人的心?”白河哈哈地笑了起来,摇动着鱼尾朝湖心游去,“我这一辈子,最恨的就是你。”

“你把话说清楚!”重烁趟着水朝他追去,却无论如何赶不上鲛人游泳的速度。他在水里站了半晌,终于慢慢地转身上岸,拖着沉重的步子消失在沙漠里。

就在他转身离去的时候,白河从本已平静的湖水中浮起,凝望着黄色沙漠中慢慢消失的黑色小点。就是这个无情无趣的人,怎么能让和自己相恋了十年的湄慢慢变了心?是凭他无以伦比的俊美容貌,屡不得志的忧郁沉默,还是靠他铄钢销铁的惊人毅力?可是这个问题,白河已经不敢细想,再回想下去,便是他这一生中最荒谬的耻辱。

那个时候,他还是不曾变身的鲛人。每天涨潮落潮的时候,他都会看到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坚持不懈地用标杆测量着水位。那认真的态度,专注的神情,不知怎么就打动了在水中游弋的他,常常躲在水底的礁石旁观察这个与众不同的孩子。那个时候,女孩常常只穿着一件宽大的袍子,头发也不曾梳理,柔顺的长发如同金线一般在海风中飞舞,衬托出一张比鲛人还要俊秀的脸孔,让他不能想像长大之后她将会多么美丽。

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去认识她。她既然从不曾失足落入海中,他惟一能做的,就是从水底潜入,将她被潮水冲歪的标杆扶正。

一次他把她被水冲走的标杆递还给她,她笑着对他说谢谢,幸福便如同闪电一般将他击倒。就在那一天,原本下定决心要以未变之身研习精妙法术的他,变身成了一个男人。

其实他并没有什么奢望,鲛人和冰族,差异就如同游鱼和飞鸟一般。何况对于他研习的法术来说,变身是一种错误,意味着他再也无法清心寡欲地修习到高妙的境界。但是那种原始的感情根本无法控制,因为变身而高烧昏睡的时候,他知道自己是快乐的。哪怕后来因此被上师处罚,被同门嘲笑,他也未曾后悔。

可是不久之后,他就知道自己当初瞎了眼睛——“她”是一个男孩子,他被他俊秀的面容混淆了判断,因为对于陌生的种族,人们总不会像对待自己熟悉的族人一般能够明确区分他们的外形。那个时候,他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只是默默地坐在海边的礁石上发呆,不小心被捕猎鲛人的空桑水手网了个正着。他拼命挣扎着想要逃出那个布满了倒钩的渔网,全身被划出一条条深深的伤口,他以为自己再也逃脱不了劈腿为奴的悲惨命运。可是湄救了他,那个总是追随在他身边的小小鲛人,奋力割断了缠住他的网绳,自己却被空桑人捉了去,从此失去了她修长美丽的鱼尾,在被奴隶贩子倒卖了好几回后,才终于被嫁给帝都枢密大臣的同胞辛夫人所救,重归大海。

他最终爱上了湄,那个为了他而变身,历尽辛苦,甚至几乎丧失性命的女子。可是当初自己的愚蠢却始终不能释怀,憋在他的心里找不到出口。他恨那个迷惑了他的冰族人重烁,更恨自己,可是这种恨连他自己也知道是毫无道理的,这就让他更加恨下去。他开始找各种机会打击重烁,羞辱重烁,只望他也能够体会到自己当初的后悔绝望,然而那个人目中无人的漠视只让他觉得一切徒劳。或许只有重烁死去,他才会感觉到内心最终的平静。

从冰魄岛前来的冰族使者已经乘船出发了,重烁,这次看你还能坚持自己的信念吗?白河看着重烁消失的方向,缓缓地沉入湖水之中。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一直到四周已经沉寂了很久,季宁才小心地从水中爬起来,卸下背囊,将四散的摩天草拢起来扎成一束。他的手微微颤抖着,方才从那两个人的对话,他已经猜出他们口中的“湄”正是陷害自己落魄至此的鲛人女奴,他当时只有狠狠地握住水底的沙砾,才克制自己没有跳起来追问那个狠心女人的下落。

可是,即使问出来,又能怎么样呢?季宁无奈地想着,将几根摩天草用盐腌了,夹在一个面馍里面吃下,之后重新收拾好背囊上路。而他身后的魔鬼湖,仿佛被一张地下的大口大力吮吸,逐渐消失在沙漠中。

其时正当正午,沙地的高温几乎要把人的脚面也熔化,这种灼伤常常能让最为耐热的骆驼也寸步难行,最终倒在沙漠中再也无法起来,是以这片沙漠成为云荒大陆上最滚烫的地方,被西荒人称为“炭盆”,隔绝了活人的住地和幽冥之地空寂之山。

季宁忍着脚上灼出的火泡努力往前走着,直到再也无法坚持的时候,才掏出怀中一直珍藏的太史阁令凭,用上面所附的灵力医治一下脚伤。这些年一直未能回到太史阁,这张令凭上所附的灵力已经所剩不多,不到万不得已,他根本舍不得用。可这次为了让水华复明,为了让那双最美丽最纯净的眼睛看见自己,还有什么是他舍不得的呢?

空寂之山已经越来越近了,可是脚下的沙地却越来越烫,一步下去甚至可以腾出火焰。季宁催动着令凭里的法力护住自身,虽然明知返回之时再无可以防身之力,也顾不得那许多。如果自己最终死在这里,让水华死了心跟她父亲回归南方也好,总胜过以后她跟着一无所长的自己吃苦受罪。这份骄傲的倔强,他宁死也改不了。

走了很久,一块块黑色的岩石出现在季宁的视线里,就仿佛一个个身着黑袍的人伫立在一起。传说这些黑岩就是想要攀登空寂之山的旅人所变,那个属于幽冥的地方绝不允许活人侵扰亡灵湮灭的过程。季宁从这些酷似人形的黑色岩石边擦身而过,耳中都仿佛能听到这些人死去时的凄惨呻吟,让他身在酷热之中也顿觉寒意。

黑岩越来越密集,最后连成一片高高耸立,仿佛是无数躯体堆积而成——那就是空寂之山绵延而下的山麓了。站在山脚下,方才的烈焰酷热就仿佛只是一场梦境,只有眼前深不见底的黑暗才是真实的。那种充斥了视线的黑,仿佛可以把周围的一切都溶解进去,让人除了黑以外,再也体会不到时间的流逝,冷热的交替,内心的喜悲。

收回自己被震慑的心神,季宁抬头望去,白色的云雾盘绕在头顶,可是黑色的山峰却望不到尽头,只留下半截锋锐的山体,提醒着去路的艰辛。

山顶上,便是那可以照见一切灵魂、荡涤一切阴翳的泉水吧?季宁深吸了一口气,取出背囊中攀援用的绳索,将索端的弯钩一抛,钩住了头顶一处山岩的缝隙。空寂之山的表面皆是锋刃如剑的锥状尖石,一不小心,便能扎透攀援之人的身躯。

太阳渐渐西移,将大片的阴影从远处的山麓上扫过来。季宁不顾手足被尖石刺得血迹斑斑,加快了攀登的速度,一旦黑夜来临,幽魂四溢,鸟灵肆虐,就算有十张太史阁的令凭也保护不了他的性命。

可是他心中一急,行动便不如方才那般谨慎。正顺着绳索攀到一半,冷不防那绳子被他一扯,失了最初的位置,竟被旁边一块锋如薄刃的石片从中削断!手上一松之际,季宁已知不好,急切中蹬住脚边一块突起的岩石想要稳住身形,不料那岩石已然风化松脆,承不住他的体重,立时裂为碎片坠落,连带着季宁的身子也向下堕去!

季宁心知坠下山崖必定无幸,索性咬牙往身侧一滚,只盼能被山石阻住下滚之势。这一下虽然勉强奏效,没有落下高度,全身却如同万刃加身,痛得他眼前发黑。等到他翻滚数次,终于可以攀住岩石稳下身形,疼痛疲乏早已让他喘得爬不起身,只觉衣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也不知是汗水还是血水。

使劲撑起身体站好,季宁望了望太阳的位置,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掏出小刀握在手上,仔细选择着落足的位置,继续往山顶爬去。

头顶的山腰上出现了一个山洞,前方还有一块平坦的空地。季宁猜测那是妖魔鸟灵的栖息之地。他有心想避开,身边尖锐的岩石却逼迫他离那个山洞越来越近,仿佛脚下的道路就是故意将他往那个地方推去。

季宁手心的汗几乎打湿了紧握的太史阁令凭,然而令凭却没有像以往碰到危险时一般发出警告的红光。四周非常安静而平和,只有风的声音在岩石的空隙中低低呼啸。可是当季宁终于踏上山洞前的平地时,他仿佛听到了什么东西轻轻敲击的声音。

忍不住心头的惶惑,季宁举目四顾,最终望进了那个透露着诡异气息的山洞。接下来看到的场景几乎让他当场失声叫喊,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伸手紧紧捂住了嘴——

黑色的洞壁上,四条铁链牢牢锁住了一个人的四肢,就仿佛黑色的幕布上破开了一个洞,透出后面的白光来。那个人头发散乱,面容苍白,手足上的铁链微微颤动,发出轻微的金属撞击声,而他淡金色的眼睛,却正正地盯着季宁!

仿佛着了魔一般,季宁也收束起慌乱的眼神,定定地盯着那个被囚困在石壁上的人。两个人就这么对视了良久,直到感觉山风的尖锐呼啸擦过耳边,季宁终于不敢置信地唤了一声:“路铭?”

那个人显然大吃了一惊,张开口想要说话,却只发出一声短促的呻吟,浑身颤抖着,手足上的铁链敲击更响。季宁越发笃定自己的猜测,大着胆子走上去,细细打量着面前的囚徒,颤着声音道:“真的是你么,路铭叔叔?”他此刻才意识到一个诡异的事实,事隔十几年,除了更加苍白瘦削,路铭的面容竟和当年他们初见时一般年轻,没有丝毫变化!

“你……是谁?”似乎积蓄了很久的力气,那个人才吃力地说出这几个字来,倒像是多年未曾开口一般。然而他金色的眼眸已不复方才死寂的空茫,渐渐点亮了火花,仿佛把那具伤痕累累的身体里所有的生命力都逼进了双眼。

“我是季宁,当年你在白川郡南滨遇见的那个孩子。”季宁说着,眼见路铭被铁链吊起的手臂上血肉模糊,有几处竟已见骨,心知他这些年来定受了不少折磨,心下一酸,“是谁把你困在这里?”

“原来不是我的儿子……”路铭微感失望地喃喃自语,口齿慢慢清晰起来,听季宁这一问,不由抬起头苦笑道,“还能是谁?自然是思缤了……”

“是因为你偷了他们的机密么?”季宁走近路铭,仔细查看起锁链的去向,口中安慰道,“路铭叔叔,我想办法把你救下来。”一边说,一边用手中的小刀去撬铁链与石壁的结合处。

“没用的,完全焊死了,思缤绝不会给我留一分解脱的希望。”路铭摇了摇头,看着季宁成熟的脸,微笑道,“都过了这么多年了……小兄弟,现在是什么年代了?”

“苍平朝清越十八年,我们见面那年是天祈朝盛宁二年,就在那一年,天祈朝亡了。”季宁同情地看着神色讶然的路铭,心下一叹:莫非从白川郡被抓回之后,他就一直被锁在这个渺无人烟的幽冥之地?

“那么我的孩子,至少也有二十岁了……”路铭枯涩的眼中渐渐浮起了柔情,“这些年来,你可曾听说过一个住在交城叫做祝莲的女子?而我的孩子,我给他取的名字叫做风梧……我们家是星尊帝的血裔,想必他也和我一样,有一双淡金色的眼睛,却不知是男是女……”说到后面,他的语气越发急促,显然想要把他所知的一切线索都倾倒出来。

“我见过他们,是个男孩。”刚吐出这个回答,季宁便有些后悔,祝莲和风梧母子因为路铭所受的苦,他怎么能对路铭开口?

“他们过得好吗?”路铭追问了一句,却又蓦地苦笑了,“我对不起他们,他们忘了我会更好些……”

“他们很好。风梧是个非常坚强勇猛的年轻人,有一手极为精湛的剑法。”季宁隐瞒了祝莲早已病逝的消息,尽量用好消息来安慰这个凄惨的丈夫和父亲,“对了,我还听你们族长断言,风梧就是帝王之血的传人。”

“你说什么?”路铭的眼睛猛地睁大,难以置信地盯着季宁。

“风梧身负帝王之血,他的勇力我曾经亲眼所见。”季宁重复着这句话,心中企盼这个事实可以让一生艰辛的路铭获得一点安慰。

“神啊,这就是你给予空桑的恩赐么?”路铭仰头笑了起来,然而笑着笑着他的眼神却变得无限哀伤,“神剥夺了我的一切,就是为了给我这个补偿……”

“路铭叔叔,我还是先想办法救你出去吧。”季宁见天色渐暗,不由有些焦急。

“鸟灵们还有一些时候才会过来,在这以前,足够我把要说的都告诉你,希望你以后见到风梧时,能转告他他的父亲的遭遇。”路铭似乎对摆脱自己的处境毫不关心,说到这里忽而问道,“对了,你来空寂之山做什么?”

“我想取山顶的泉水。”

“那个地方,活人都是无法到达的,山顶的吸力会生生把人的灵魂剥离肉体。”看着季宁欲言又止的焦急神情,路铭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若非万不得已,也不会到这里来。你且安心等等,我会为你想个办法取到泉水。”

季宁虽然心中怀疑以路铭的处境还能想出什么办法来,却又不忍心反驳,便点头道:“路铭叔叔,你有什么要我转告的就说吧,我会想办法知会令郎。”

“说起来,我还没有见过他的样子……”路铭垂下眼睛,叹息了一声。

季宁心中虽有万千疑惑,却不敢出声,静静地等待路铭讲下去。若是自己不来,路铭的这些秘密恐怕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

“一切都因为我接受了神的契约。”路铭终于开始讲述下去,“我家是帝族的旁系子孙,眼看帝王之血断绝,空桑灵力衰落,我心中愤慨难平,便常常到神庙祈祷。那一日我祈祷之后,伏在神龛下竟然熟睡过去,便梦见先祖星尊帝从半空降下,与我头顶的破坏神塑像合而为一。我请他教我挽救空桑之法,他却说空桑人统治云荒数千年,倒行逆施,早已悖逆了神意,帝王之血的断绝便已注定了空桑的灭亡。我震惊之下发愿只要能重振云荒,我可以牺牲自己的一切。或许是我的意志太过坚定,星尊帝点头叹息道:‘既然空桑人心未死,便再给你们最后一个机会,安抚神想要毁灭你们的愤怒。帝王之血还有最后一次复生的机会,而你自己,却必须奉献幸福、名誉和永生,来挽救空桑这个堕落的民族。这个条件,你可接受?’

“我那时热血方刚,满怀都是济世救民的理想,当即不假思索便答应了这个契约。于是我按照神的指点,联系上了冰族的巫姑思缤,抛下家中刚刚怀孕的妻子逃到了冰族的聚居地。我假意取得冰族人的信任,最终偷到了他们绝密的图纸,想要逃回云荒大陆。不料后来……没有人肯救我……我以为自己会那样死在沙滩上,不料终究还是被巫姑抓了回去……”路铭说到这里,声音艰难起来,他扭头看了看被禁锢的手足,苦笑道,“思缤失了图纸,发誓要让我生不如死,便将我锁在这里,充当奉献给鸟灵的祭品。她给我灌下了不死珠,这样我就永远不会死去,每天傍晚鸟灵们都会来分食我的血肉,可是第二天我又会重生……这样永无间断的痛苦,便是她给我的惩罚……”

季宁听他说着,眼光不由自主落在路铭高高吊起的手臂上,不由低低地惊呼了一声——方才还深可见骨的伤口已经差不多愈合了一半,肌肉和血脉正以肉眼可辨的速度不断生长,最终抹去了创口的痕迹。

“对了,我交给你的蜡丸,后来可曾送到玄林大人手中?”路铭关心地问道。

“已经送到了。”季宁不敢多说,简短地答道。

“那就好。”路铭似乎放下了心中悬了近二十年的心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玄林大人,是空桑人的良心……交给他,我就放心了。”

季宁“嗯”了一声,压制下心头的话语。对于路铭来说,能将冰族的图纸盗出交给空桑朝廷,已是伟大的壮举,可是后续的事情,却已不是英雄烈士能够干涉的了。路铭尽了他全部的使命,余下的只能期待玄林那样的官员,一点一滴地将英雄烈士的理想铸造成现实。玄林肩上的重担,只会更加沉重。

“一会儿鸟灵们会照例来吃我的血肉,可能场面会很可怕,你心里先有个准备。”路铭的语气尽量平淡,却让季宁心底生出悲凉的同情:路铭忍受了这么多年非人的折磨,只因为神承诺降下一个继承帝王之血的子孙,可神又是否知道,空桑的堕落正如玄林所说,是因为这亘古不变的血统传承?

只是这一切疑问,季宁都不敢提起,也祈祷路铭不会提起,好让他在这深重的折磨中还能有一点幻想作为安慰,不至于绝望得过于彻底。

“我是冰族献给鸟灵的祭品,让那些妖魔在吸食空寂之山的离魂之余,还有新鲜的血肉可以换换口味。”路铭继续低低地说着,垂落的头发轻轻颤动,声音里含着无限的疲惫,“每天都要承受一次撕肉拆骨的折磨,却偏偏在第二天又会复活,这样的罪,就是地狱的酷刑也无法比拟。所以,我看到你的时候,心中真是高兴啊——我终于可以摆脱这样永无止境的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