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荒外篇·中州篇·虞壤
第一章 肃肃宵征

  均予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辆行驶的马车中。道路似乎甚为颠簸,带动得他视线中那席明黄色的软缎车帘不住抖动,也让均予感觉到自己的睡姿很不舒服,倒仿佛从前生到今世都僵硬地保持着这个姿势——于是他翻了个身。

  “殿下你醒啦?”一个惊喜的声音从车厢的角落里传来,原本安静地守候在一旁的黑衣少年一下子便扑到了均予的软榻边,红着两只兔子般驯顺的眼睛,哽咽着道,“殿下从帝都一路睡到这里,可吓死奴才了……”一边说,一边便抹眼泪。

  “你是……”均予觉得少年甚是面熟,却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

  “殿下,我是福宝啊,你不认得我了?”少年面露惊骇之色,急匆匆地提醒着,“奴才自小入宫就伺候殿下,至今都快十一年了——殿下想起来了么?”

  福宝,东宫的一名小太监。均予点了点头,忽而微笑道:“想起来了,你从小服侍我的——看来我睡得太久,都有些糊涂了。”一面说,一面觉得躺着太过颠簸,自然而然地手一撑,便在软榻上坐了起来。

  福宝见均予起身,忙不迭地过来搀扶,然而均予却盯着自己撑在榻上的手臂,面上露出怔忡之色——这个动作如此自然,却又如此陌生,心头的怪异感觉倒仿佛自己以前从来不能动弹分毫一般。想到这里,他又抬起双臂,向两边挥了挥,似乎要确定自己“确实”能指挥这身体的行动。

  福宝不知均予心中所感,在一旁陪笑道:“殿下可是睡乏了,想要活动筋骨?算算已经快出边界了,我这就让侍卫们停车,伺候殿下散散步可好?”

  “好。”均予虽然记起了福宝,却对自己此刻的处境一片茫然,只是不愿再问而已。眼看马车停了下来,均予便由福宝搀扶着步下了马车,走了几步,僵硬的双腿便渐渐活动开去,与旁人一般灵动无二,让均予心中莫名其妙地暗暗松了一口气。

  下了马车,均予才发现自己一行甚是浩荡,自己所乘描金纹夔的马车上撑着遮阳避雨的明黄伞盖,车后还跟着十几辆运输用的副车,而十步开外则簇拥着披甲持戈的精锐士兵,跪在地上给均予见礼,齐声道:“参见太子!”

  均予道了免礼,只带着福宝朝前方走了几步,望着面前的茫茫原野,还有天际一抹淡淡的孤城影子。时值深秋,四处一片荒草疏离,脚下的土块也因为干燥而发出簌簌的碎裂声。偶尔一阵风过,卷起天边的云彩缓缓移动,在均予的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斑,更显出他皱起的眉头。

  福宝察言观色,在一旁适时地低声道:“殿下若还把奴才当作心腹,有什么问题只管问好了。”

  均予转头看了忠心的侍从一眼,终于道:“我记得我是南华的太子,可我怎么会不在帝都,却跑到这种穷乡僻壤里来了?”

  “殿下你果然问到这个了……奴才寻思了一路,也不知如何向殿下开口……”福宝眼圈又是一红,转头看了看远处肃立的士兵,压低了声音道,“殿下这次名义上是出宫巡游,实际却是要到西荣国做人质的。前面的那片城池,便是南华与西荣的边境了。”

  “胡说!”均予脸色蓦地一沉,语气也严厉起来,“我乃是堂堂南华帝国太子,国之根本,怎么可能亲历险地,到西荣那种蛮夷之地去做……人质?”想是“人质”两个字太过刺耳,连提一提都是羞辱,均予白皙的面颊一阵发红。

  “所以奴才才一直觉得,殿下是被奸人害了……”福宝说了这句话,见均予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连忙说下去,“一个月前,西荣的使者来到帝都,让皇上派殿下亲自为质,以保边境太平。皇上只有殿下一点骨血,自然不舍得让殿下涉险,说史上断无以一国储君为质之理。可恨奸臣李范、仇杰等人竟再三劝谏皇上,不知用什么理由竟把皇上说服了。那日殿下被皇上召入勤政殿十余日不归,音信全无,可把东宫一干人急得发疯。最后皇上只召了奴才陪同殿下前往西荣,嘱咐奴才一路上好好伺候。可等奴才见到殿下的时候,殿下就一直昏睡不醒,奴才也不知那十余日发生了什么事情……”

  发生了什么事情?均予伸手扶上了额头,努力整理脑海中凌乱的思绪。眼前的离离衰草渐渐变成了记忆中高大的红木廊柱,他记起了东宫里那个娇媚的宫娥,记起了前往勤政殿时在太液池看见的荷叶,也记起了自己用右足跨过勤政殿高高的门槛,跪倒在自己至高无上的父皇座前……可是后来呢,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什么让他浑浑噩噩得如同复生一般,明为保护实为监视地被送到敌国西荣为质?均予努力想要记起那十余日的一切,却悲哀地发现那一切已经如同桌面上的水滴一般被抹得干干净净。

  “殿下,我们回去吧,西荣的使者在催着上路了。”福宝小心翼翼地回禀道。

  “回去吧。”均予没有多说什么,转身朝自己华丽的马车走去,假装没有看见那个骑在高头大马上、趾高气扬的西荣使者。然而他心里明白,区区一个西荣使者都能左右车队的行程,那么自己未来在西荣的生活,必定充满了艰辛。

  ※※※

  如此长途跋涉了一个多月,均予一行才从南华帝都到达了西荣皇城。由于南华一方坚持太子入质之事不得外泄,均予这一路上都没能骑马驰骋,只得憋屈地呆在车里,潜出边境后更是撤了车座上的龙纹黄缎,装作普通使节的队伍一路穿越了西荣的大小城市,来到皇城脚下。

  等待西荣官员安排入城的空当,均予掀起一角车帘,偷偷打量西荣皇城的规模,与记忆中南华帝都做着比较。西荣、南华,还有东北的北迪,是中州大陆上无数诸侯国中的三大霸主,数百年来为了人口、土地和小诸侯国的附庸争战不断。不过由于南华海岸线长,与云荒大陆、碧落海国等贸易频繁,自诩礼仪之邦,讥笑西荣北迪为蛮荒之国,因此在均予的印象里,西荣还是饮膻食腥的落后部族。不料此番一路看来,其国力之强、文明之盛并不在南华之下,尤其这宏伟的皇城城墙,均用一丈方圆的巨石垒成,让均予冥思苦想也猜不出他们用何工具才能造出。

  若是能探察到更多关于西荣国力的虚实,一旦自己登上南华皇位,这一番经历对与西荣争霸倒是大有裨益。均予放下车帘,靠在车厢软榻上暗暗思忖,一路的愁苦怨愤便释然了许多,唇边也露出一丝笑容来。

  思量间,马车又行驶起来,却是径直进了城门,往城中的皇宫而去,均予的脸色便渐渐沉下来。一路走走停停,也不知过了多少路障关隘,终于停在一处内城门外,有人在外面道:“请南华太子下车。”

  均予合目坐着,仿佛入定一般,一动不动。

  外面久等不至,微微有些不耐,只得再次高声道:“有请南华太子下车,前去参见皇帝陛下。”

  均予恍如未闻,仍是不动。一旁的福宝沉不住气,低声唤了一声:“殿下……”却被均予一瞪眼吓得不敢再出声。

  外面的人等了半晌,不见车内动静,不由有些慌张,只得道:“太子殿下再不下车,请恕下官无礼,要替太子打开车帘了。”

  “大胆!”均予隐忍一路,此番终于开口,“你既为西荣官员,言语行动便应时时警醒代表西荣国体。我虽非西荣人氏,却也是友邦皇储,你接待客人一不道乏见礼,二不自报身份姓名,跟村野莽夫有何区别?若是在我南华,你这等不知礼仪,有辱国誉的官员,早就革除鸿胪寺职司,永不叙用!西荣朝廷还能留得你在,这等涵养真是非同寻常了。”

  那西荣官员虽是奉命行事,却也被均予这番话说得大不自在,只得道:“下官鸿胪寺祭酒柳明世,请太子殿下下车。”

  话到这里,均予也知道再说下去有失自己身份,便领着福宝下了车。透过敞开的内城城门,均予看见门内是一片宽阔的大理石广场,一圈圈的花纹如同潮水一般捧出正中一座莹润玉白的宫殿,在阳光的映照下仿佛坠落的明月一般让人惊艳,却是与南华皇宫的红墙黄瓦大相径庭了。

  “皇上正在明光殿中相候。”那鸿胪寺祭酒话说得客气,脸上神色却含着一丝促狭。

  均予的目光盯着光亮刺眼的大理石广场,看这架势,分明是要自己顶着烈日步行到五百丈远的殿门口去。先前在城外他还为西荣未在城外迎接自己而耿耿于怀,不过看现在的阵势,后面还不知有多少暗招在等着他。南华与西荣数百载的恩怨,岂是南华服软、送皇储亲自入质就可以化解的?只是父皇居然还是狠心把自己送到这孤立无援的地方来,连一句临别的嘱咐都没有,这千万种怨恨凄苦中最深入骨髓的便是它了。

  一念及家国君父,均予心中那股耿介之气渐渐上涌,也不再理会旁边的西荣官员,径自穿越宫门,踏上晒得发烫的大理石地砖。

  “你们……怎么连把伞都没有?”福宝抱怨了几声,见无人理睬,只好亦步亦趋地跟上均予,抬起衣袖想要为均予遮蔽阳光。

  “好好走路,你这象什么样子?”均予低低呵斥了一声,以最标准的礼仪步态走过宽阔的广场,站在那白色宫殿门外台阶下,微微拱手,却不说话。福宝无奈,只得陪他站在太阳地里,以南华皇家的矜持,沉默地等待西荣君臣的接见。

  站了许久,直到福宝视线中均予后背衣服都被汗水浸湿,才听见阶顶殿门处有人笑道:“能在我西荣的太阳下保持如此仪态的,恐怕只有南华皇族吧。方才下人多有怠慢,还望太子海量,不要往心里去。”

  “南华国东宫储君虞均予,参见西荣国盛德皇帝陛下。”均予听这西荣国君口气轻慢,心里有气,却只得按捺下性子以礼相见。

  “太子客气了。”那盛德帝站在大殿凉爽处,闲闲笑道,“西荣偏僻小邦,不知教化,以至于连宫里的侍从官员都懈怠得紧。好在来日方长,太子正好用南华的礼仪来教化他们,这便是朕万里迢迢请来太子大驾的用意了——左右,怎么还让贵客站在阶下,还不请上来?”

  均予此刻脸色通红,汗湿重衣,心知西荣君臣早看了自己半天的笑话,偏又用这种言词来挤兑自己。只是他此刻身陷敌国,既要保持尊严,又要保全性命,只得步步为营,如履薄冰。当下向盛德帝道了谢,尾随他进入了明光殿中。扑面一阵凉意之外,眼前却也是一阵发黑。

  好不容易等眼睛适应了殿内的光线,均予这才看清殿中摆设了两溜儿矮几,后面各坐了一个西荣官员,见盛德帝回来,纷纷见礼,才知道那鸿胪寺祭酒说要设宴的话倒是不虚。

  盛德帝自顾走到正上方的上座坐了,帘幕后便袅袅婷婷走出两个妃子来,在他身边服侍。同时一个小侍从引了均予坐到盛德帝左下方的矮几后去,福宝见这位子尊贵,心中不由松了口气。

  “这位便是传说中的南华太子了?”一个西荣大臣得了皇帝默许,朝均予笑道,“听闻南华文风蔚然,世风高洁,向有‘湿衣不乱步,烧死不爬屋’的风范,可太子殿下今日在我西荣朝堂之上却为何如此仪容不整?”

  均予知道自己此刻汗流浃背的模样比起西荣君臣来实是狼狈,却不便多说,只淡淡一笑道:“入乡随俗而已。”

  他话音才落,盛德帝便哈哈笑道:“太子这话固然答得巧妙,朕却还是希望太子能保持南华高风,否则近墨者黑,却如何教化我等西荣蛮夷呢?”说完,群臣便皆附和着大笑起来。

  均予听他说话反反复复引用的都是南华惯用的誓师诏令,显然对这等言词耿耿于怀,忽觉心中疲惫之极,懒得再与他们争口舌之利。

  盛德帝见均予不应,感觉有些无趣。他父皇喜爱南华文化,小时候给他聘的东宫太傅中便有一人是南华人,为人甚是刻板严厉,常用戒尺打他手心。后来他即位当了皇帝,原本想寻个错处杀了那太傅,却被群臣劝以为师为父的道理,只得将那太傅革了官职,遣送出境。此番盛德帝见均予一举一动便是原先那太傅所赞之楷模,不由暗中鄙夷,存心想要激怒于他,剥去他那宠辱不惊的假面具。

  说话之间,宫女们已陆续送上菜肴。西荣国崛起于草原,虽然几百年来早已与昔日有了天渊之别,许多风俗却已然保存下来,宫女们手中端的,多是各种烧烤的肉类。

  均予和福宝一早到达西荣皇城,护卫的士兵们便已在城外被安排了食宿,只有他主仆二人一路进宫,竟是连水也没能喝上一口。此刻闻见殿内飘起的肉香,两人更是觉得肚子饿得狠了,心里只巴不得那酒菜赶紧送上桌来。

  终于等到酒菜上齐,均予知道按礼应先向主人致谢,便端了酒杯,朝上座的盛德帝举起。不料他谢辞尚未出口,盛德帝已沉下脸道:“你们给贵客倒的是什么酒?”

  “马奶酒。”均予身后的宫女不知皇帝为何发怒,战战兢兢地回答。

  “混帐东西,太子殿下是文明上国的储君,哪里喝得下我们这种蛮夷的东西?还不换成清水上来?”盛德帝喝道。

  那宫女连忙应了,取去均予手中酒杯,果然重新倒了杯清水上来,连桌案上银质的马奶酒壶,也换成了南华所产的青花铁线官窑茶壶,瓷是好瓷,可惜里面满满贮的都是白水。

  见均予仍然面不改色,盛德帝恶作剧之心更盛,指着面前的烤羊道:“这等粗陋的东西你们也敢用来招待南华太子,岂不更是惹人笑话?都给我撤了,换成玉梗粥端上来。”

  “可是厨房并未准备玉梗粥……”主管膳食的女官大着胆子回了一句。

  “蠢货,叫厨房现在去熬!”盛德帝直看着均予面前的酒菜全部撤下,方才假意歉然道,“小国粗鄙,怠慢太子,还望海涵。”

  “无妨。”均予知道那“玉梗粥”不熬上几个时辰无法入口,盛德帝无非有意刁难,心头一阵火起,握着水杯的手指紧了一紧,不着痕迹地笑道,“各位随意用膳,我给大家讲个笑话可好?”

  众人见他云淡风清,不知他要讲出什么笑话,纷纷停下手中刀箸,却听均予慢慢道:“从前有个人,学了几招‘惜金之术’犹嫌不够,便打算去拜某位惜金术大师为师。他用纸剪了一条鱼,用瓶子装了一瓶子水,说这是酒,便提着纸鱼和水去见大师。但不巧大师外出,只有夫人在家。大师夫人一看来人所拿的礼物,便唤婢女把一个空茶杯送上来,说:‘请喝茶。’大师夫人又用两手画一个圈说:‘请吃饼。’如此这般招待了来人一番。惜金术大师回家后,听夫人讲了经过,很不高兴,对夫人说:‘你还是太破费招待他了。’遂用手画了半个圈,说:‘只这半边饼,就足够打发他了。’”

  均予故事讲完,已有几个宫女忍不住掩着嘴笑了出来,其余西荣君臣明知均予是在讽刺自己,却一时不知如何反驳。然而尚不等他们答话,均予已双手一撑矮几站了起来,拱手道:“均予车马劳顿,就不继续叨扰了。”说着,朝盛德帝深深一揖,领着福宝退席而去,竟是连水都没肯喝一口。

  一口气走到殿外的大理石广场上,均予仍不停步,径直朝宫门外走去。福宝紧跟了几步,见四周空空荡荡,连个伺候接应的人也没有,急道:“殿下,我们到哪里去?”

  “随便走走,他们总要安排我们的食宿。”均予冷笑了一声,隐忍了这么久,自己最终还是放任了一把。不过西荣朝廷折辱归折辱,总还不至于为了赌气而放任自己饿死冻死。南华虽然外强中干,却也足以和西荣抗衡,委曲求全,总也得有个限度。

  “太子殿下……”刚走到宫门甬道处,忽听有人在身后呼唤。均予转头,正看见一个衣饰华贵的女子匆匆追了上来,依稀记得是宴会上侍奉盛德帝的一个嫔妃。

  “西荣水土不同南华,太子殿下请保重身体。”那女子忽然朝福宝手中塞了一包东西,明媚一笑,转身离去。

  “请问……”均予话未出口,那女子已转过头来,伸出食指竖在唇边,又指了指福宝手中的包裹,衣袂飘飘地去了。

  “殿下,是吃的!”福宝迫不及待地打开包裹,肚子忍不住咕咕叫了起来。均予低头一看,一方雪白手帕中包着一叠肉饼,还有一角马奶酒,显然是从方才的宴会上偷偷藏的。

  “真是观音在世,知道我们都快饿死了。”福宝闻着饼香,开心笑道。

  均予怕被人撞见有损颜面,却不忍让福宝丢掉,便叹道:“我在这里,你躲那边去吃吧。”一边说,一边撩起那方手帕来,看见边角上绣了一朵五彩祥云。


第二章 忧心悄悄

  西荣果然给均予主仆安排了住处,就在皇城边上一座院子里,听说是以前某犯罪官员的住宅,后来抄了家就一直荒废下来。

  陪同均予前来的南华士兵很快就被西荣礼送回国了,不过为了保护南华太子的安全,盛德帝专门拨了一队御林军给均予做护宅之用。均予看着那些趾高气扬的士兵,心中感叹还不如派几个丫鬟仆役更实在些。

  宅子久无人居,自然而然显出衰败来,连路上原本铺的青石板都被长出的蒿草撑得四分五裂。西荣四季不明,当地人一般以雨季旱季称呼节令,此刻却正是旱季深处,到处透着一股灰蒙蒙的渴意。宅中原本有一处荷塘,却干涸得连池底都裂成龟甲一般,只剩下几根枯萎的荷梗尚未被风刮跑。

  坐在树荫下看着辛苦擦洗的福宝,均予道:“不用那么赶,慢慢收拾就好,反正住的日子还长。”

  “殿下,说不定皇上很快会接我们回去的。”福宝见均予神情落寞,忍不住宽慰道。

  “但愿如此。”均予心里有些惘然。父皇只有他一个儿子,这太子之位自然不怕别人抢夺,可是看现在的局势,莫非只有等父皇晏驾,自己回国即位之时才能离开西荣?可那时国中无主,自己归途就需一月,难保什么无良臣子在帝都兴风作浪——这么浅显的道理,一向还算精明的父皇怎么会推断不出?说来说去,窥不破父皇迷局的糊涂人只是自己而已。人说天家情薄,以前自己只是不信,如今看来,不是情薄,倒是无情了。

  均予心中正自沮丧,忽听外面的御林军士兵齐声道:“参见娘娘。”连忙下意识地站起来,朝门口走了几步,立时便是一愣。

  走进来的,正是先前送他酒食的妃子。眼见她穿了一身月白的绸衣,发髻上只略略簪了几颗珍珠,虽然简单,却一洗宴会上的浓腻铅华,透出种极干净极清爽的感觉,显见是精心打扮过。

  均予不知她的来意,躬身唤了声“娘娘”,等她说话。那妃子笑了笑,道了声“太子万福”,转身吩咐身后十几个宫女道:“你们听那位福公公差遣,把这个宅子收拾齐整。”众宫女应了,跟着喜出望外的福宝去了。

  “娘娘……”均予想起这一切于礼数不合,不由微微皱眉。

  “太子不是说过吗,入乡随俗,就不用客气了。”那妃子盈盈笑道,“我叫云姬,太子以后有什么要求,跟我说便好……皇上也是知道的。”

  “怀饼之恩,已是没齿难忘,岂敢再劳烦娘娘?”均予被冷落久了,此刻心头温暖,口中却仍然客气。

  两人说话之间,云姬手下的宫女已齐齐动手,将一座荒凉宅院收拾得一尘不染,虽然仍不如新,却也尽可居住了。眼看日头西斜,云姬只得启程回宫,临去时向均予低声道:“太子保重。改日我寻机会带太子四处散散心,不要在这里闷坏了才好。”

  均予道了谢,目送云姬上辇去了,犹自有些怔忡。一旁福宝念了声佛,嘻嘻笑道:“殿下吉人自有天相,这云姬娘娘莫不就是我们的福星么?只是她胆子也忒大,难道不怕皇帝怪罪?”

  “西荣民风原比南华粗犷,女子从小都学骑射,宫中嫔妃想来也自由些。”均予说到这里,想到自己堂堂储君的身份,却落得要一个外族女子来照拂,不由有些窒闷。

  闲居无事,均予有心出外走走,却又不愿求那些御林军带路,便只待在宅院中,种花读书。好在过得几天,云姬又至,这次却专门备了马匹水囊,说要引均予出城去看“马撒儿罕城遗址”。

  均予纵马驰骋,感受到凛冽的风呼呼刮在脸上,心中竟是难得的畅快。他郁闷日久,不由加紧抽打胯下坐骑,竟将护卫加监视的御林军远远抛在身后,只有云姬所乘的宫中名马还能跟上。

  一口气奔上面前的山坡,均予见前面就是断崖,赶紧把马勒住。耳听身后云姬笑道:“终于到了,你看,那就是马撒儿罕城。”

  均予放眼望去,不由一声惊叹。但见自己所在断崖之下,竟是无数金黄的丘陵,而每个丘陵由下至上,都布满了洞穴,依稀可以看见阶梯相连。这些洞穴少说有数千个,穴口呈方形穹顶,显见是古人所建的居所,在阳光的阴影下如同一只只漆黑的眼睛,让人可以望进深邃的远古时代。

  “马撒儿罕在土语里是‘无人居住’的意思,在西荣建国很久很久以前,这里就废弃了。原先常有人跑到那些穴屋去拆门框当柴烧,或者挖土夯砖,后来先皇下令,设了专职看守保护,周围的树林土山也禁止砍伐挖掘,才没让这遗址被完全破坏掉。”云姬在一旁解说道。

  “殊世奇观,理当如此。”均予说到这里,朝崖边走了两步,低头查看。

  云姬以为他想觅路而下,赶紧笑道:“这里看全景最好,太子若想亲自去遗址里走走,那边有另外一条道路……小心!”她话未说完,忽然一甩手中马鞭,将几线射向均予的光亮拨开,随即猛地一抽均予,马鞭再度一挥,又卷住了崖底再度射上的一串飞箭。

  云姬鞭头使了巧劲,均予不备之下,被抽得滚倒在地。等他咳去喉中沙尘爬起来的时候,看见御林军已迅速赶到,箭头如雨一般朝崖下射去。不多久,果然有一条黑影从崖下树枝上掉落,直坠入马撒儿罕城中去了。

  “没伤着你吧?”云姬走过来,关切问道。

  “没事,多谢娘娘救命之恩。”均予口中虽然平淡,一张脸却是惨白一片,心跳之快仿佛在耳中擂起了一面战鼓。他强撑着不让自己颤抖得太利害,走过去抓住了马缰绳,翻身上马,朝山下缓缓而去。

  云姬策马追上,见他沉闷不言,赶紧道:“别怕,已经有人下去查看那刺客身份了,你在西荣,我们自然会保你平安。”

  “我不是害怕刺客,只是猜不出刺客背后的主使。”均予收了收缰绳,缓缓道。

  “自然不会是我们西荣人。”云姬脱口说道,“你人都在这里了,杀你做什么。”

  “那可不好说。”均予冷笑道,“我父皇只有我一线血脉,若我糊里糊涂死在西荣,南华势必又是一场夺嫡之争,到时候坐收渔利的可不正是西荣?”

  “你这样想我也无法辩驳,只是我总觉得皇上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云姬沉吟道,“或许……是南华某个野心夺位之人也未可知。”眼见均予再不言语,握着缰绳的手却白得发青,云姬又道:“反正你从此要小心些,我也会请求皇上多派人手保护你。”

  ※※※

  关于这次刺杀的调查结果很快由鸿胪寺的柳明世告诉了均予,说御林军虽然没能从刺客尸体上找到任何线索,但那刺客的相貌却确实是南华人无疑。

  “太子且宽心,或许是北迪见不得西荣南华结盟,想要挑拨我们两国的关系。”临去时,柳明世再次重申。

  均予没有多说什么,送走柳明世后,只对着墙上的中州地图,用手指一遍遍地划着南华帝都到西荣皇城的道路。南华、北迪、西荣,甚至处在三国夹缝中的小国,都有派人刺杀他的可能,可是从内心深处,均予却着实害怕南华是主谋的猜测。那里是他的根,他的梦,他生存的意义。

  自从那次出事后,云姬再不敢随便和均予外出,只是时不时过来陪他聊天下棋,均予也略略谈些南华的风土人情给她听,日子倒也平静。交往日久,一个宫中寂寞,一个寓居萧索,两人之间便自然而然生出同病相怜之意。这种情愫如同新春的绿,一天天滋长毫无所觉,蓦然回头,却已是草色入帘。幸而均予低调,云姬乖巧,盛德帝一直未曾过问。

  这天云姬听均予讲了自己王叔英勇战死的往事,不由失声道:“原来南华也有这等壮烈之士,我原来还以为南华男人都是涂脂抹粉的纨绔子弟呢。”

  均予眼神一黯,望着远方道:“因为没有交流,所以产生偏见,正如同我以前以为西荣落后野蛮,女人都粗壮蛮横一般。”

  云姬噗哧笑道:“所以我那日在宴会上见你彬彬有礼却又耿介不屈,心里就存了十二分的敬佩,只可惜我却如你以前所想,又粗壮又蛮横……”

  均予年少多情,岂会不明白云姬说反话的用意,不由顺着她的话头说道:“哪里,你又美丽又勇敢,又慈悲又温柔,就和救人于水火之中的观音娘娘一样……”

  云姬望进他眼里,漫溢的深情如同温柔潭水一般引她深陷,不由低声道:“只盼你早日归国即位,也可以救我于水火之中……”

  “怀饼之恩,永世不忘。”均予见四下无人,大着胆子握住了云姬的手,“若我能归国,定当想方设法接你过去……”

  “殿下,皇宫中派人送了寒食节糕饼来。”福宝乐颠颠地奔过来传话,却打断了两人的脉脉私语。

  均予不着痕迹地抽回手,朝福宝轻斥道:“乐成这样,也不怕娘娘笑话。你喜欢就拿去吃吧,我对糕饼可没兴趣。”三言两语将福宝打发走了,却又对云姬道,“南华的糕饼可比这里精致十倍,以后我带你去吃。”

  云姬垂下眼,轻轻叹道:“我从小就跟个男孩儿一样,喜欢四处游玩,只盼能游遍天下。后来进了宫,虽然规矩不那么严厉,却也只能在皇城周围打转。小时候看书,说到南华无一不精致,人品无一不俊俏,心里就念念不忘要去看看。如今你说要带我回去,我当然信你,就算你现在只是哄我的,我也信你。”

  “我若是骗你,叫我……”均予一急,便要发誓,却听外面一阵喧嚷,福宝又是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均予正要敛眉呵斥,福宝却已一头栽倒在他面前,口中含糊不清地叫道:“那糕中……有毒……”说着身体一阵痉挛,口中不住溢出黑血来。

  均予心头巨震,一把将福宝抱起,朝门外大声叫道:“快去请太医!”也顾不得许多,抱着福宝朝自己房内跑去。

  “难道是皇上发现我们的事了?”云姬心虚地生出这个念头,又立时自言自语地否定掉,“不会。以皇上的脾气,只会砍了我们,却不会下毒。”

  镇定了心神,云姬快步走到均予屋内,却见均予坐在床沿上,一遍遍道:“你放心,我一定会给你报仇,一定会给你报仇……”神色木然,竟是没有发觉云姬进来。

  云姬刚伸手搭上福宝的脉搏,就听均予平静地道:“不用看,他已经死了。他从小伺候了我十二年,我没有兄弟,其实一直把他当兄弟一般。你帮我求求皇上,赏他副厚点的棺材吧。还有,要杀我,就光明正大一点,不用使这些见不得人的招数。”

  “均予,你别乱想,这次断断不会是皇上做的。”云姬赶紧道,“下毒之人和上次的刺客肯定是一伙的,我们尽量去查,肯定能找出真凶来。”

  “我要见皇上。”均予忽然站了起来,径直朝门口走去。

  云姬知道均予外表温和,性子却甚是执拗,只好命人准备好车马,送他入宫觐见。

  盛德帝从未想过均予有主动求见的时候,然而听闻福宝食了宫中赐饼中毒而死一事,算准均予是来质问缘由的,心里不由生起几分被冤枉的怨气。心中思忖若是均予提及此事,干脆拔剑架在他脖子上,说“朕要杀你,最是容易”,还不把那外强中干的小子吓得半死。

  他心里打了这个主意,大袖下的手掌便暗暗扶在剑柄上,等着均予开口。哪知均予一丝不苟地行完礼后,问出来的话却是:“均予冒昧,敢问陛下当日为何要我为质?”

  “这……”盛德帝一下子被他问得愣住了,索性爽快笑道,“实不相瞒,朕是听见北迪打了这个主意,才凑热闹的,原本只想让南华朝廷尴尬为难而已,却不料你家老儿竟果然送了你过来,这份怯懦实在让人意外。”

  “那陛下可否告知,我父皇送我来这里,可向陛下提了什么交换条件?”均予竭力平静地问。

  “交换条件?我强他弱,北迪又与我西荣交好,他敢提出什么交换条件?”盛德帝见均予眼中闪过屈辱之色,心头得意,“他唯一的条件,是要我国不将此事外泄,以保全南华的颜面。这一点,朕可是做到了的。”

  “多谢陛下坦诚相告。”均予垂首道,“只望陛下他日查出刺杀均予之人时,也能让我死得明白。”

  “你不怀疑是朕吗?”盛德帝奇道。

  “顺着宫中糕饼的传递路线,以陛下的睿智,定能查出凶手。”均予站起来,行礼告辞,“陛下日理万机,均予就不再打扰了,这就回去静候佳音。”

  盛德帝看他波澜不惊的表情,心头不由闪过一个念头:“幸亏已将此人禁锢在自己手里,否则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城府,即位后经过历练,定是西荣的强劲对手。”

  ※※※

  从宫中回到自己的居所,均予似乎耗尽了力气,倒头便睡在床上。外面人声嘈嘈,似乎是有人来给福宝成殓,但均予只是翻身朝里,并没有起身。

  没有勇气再去看一眼那自幼服侍的小太监了,均予拥紧了被子,感觉自己就如同一根山洪中的野草,若再不靠那细弱的根须抓紧泥土,就会被汹涌肮脏的水流拖入深渊。

  过些日子云姬再来的时候,均予却已经恢复了常态,只是望向云姬的眼神,在依恋中多了一份莫名的凄楚神色,让云姬忍不住抱住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胸膛上。这个身份尊崇却又孤苦无依的少年啊,云姬暗中叹息,他早已学会了如何隐藏自己的情绪,可是自己,又如何能帮助他呢?

  “听说,在御饼中下毒之人已经查出来了,刑部正在全力追缉。”半晌,云姬还是把这个消息说了出来。

  均予坐直了身子,看着眼前女子欲言又止的神情:“是南华人,对吧?”

  “人犯还在逃,尚无结论。”云姬好意宽慰道,“再说,历朝历代欲弑君夺嫡者层出不穷,你既是正统储君,自然有神佛保佑,不必太担心难过。”

  “你说得是。”均予点头,慢慢微笑起来,“若连目前的难关都过不了,我以后如何能统治南华偌大帝国呢?”

  云姬看着他的眼神重新锐亮起来,忍不住再次伸手搂住了他。“你知道吗,”她在他耳边轻轻地吹着气,“我最爱的就是你这份意气和风骨,世事再怎么艰难也可以蔑然而对……”

  “那是因为有你。”均予捧起她的脸,温柔地吻上去。


第三章 耿耿不寐

  雨季来了,即使是夜里安静得几无声息的御书房内,也弥漫着滴滴答答永无间断的雨声。

  放下手中的加急奏报,盛德帝眯了眯眼睛,那是他困惑时不经意的小动作。转过头,盛德帝拂开桌案边堆积如山的奏折和廷报,从中单独挑出一份刑部的呈文来,剔亮案上烛火,再次仔细地看了一遍。

  一旁随侍的太监见盛德帝居然自己挑灯,而唇角更显出一种残忍而刻薄的笑意来,不由暗暗一身冷汗。正胆战心惊间,忽听盛德帝道:“去把南华太子请来。”

  很快,均予出现在盛德帝面前,仍然用那种一丝不苟的神态与盛德帝见礼。他的眼睛清醒而明亮,显然之前并没有入睡。

  “朕有两个消息要告诉你,一个是关于南华政局的,一个是关于刺客的,你想先听哪一个?”

  “家国最大,自然先听第一个。”均予垂目道。

  “可是在朕告诉你这两个消息之前,你先回答朕一个问题。”盛德帝的目光,犀利地盯住座下的年轻人,“看着朕的眼睛。”

  均予果然抬起头来,神情平和却无畏,让盛德帝想起当年那个南华籍太傅被自己流放时的样子,手心里仿佛又有火辣辣的刺痛。

  “你究竟是谁?”

  灯花跳跃的寂静中,西荣君王的声音突兀而威严。

  均予没有料到等待自己的竟然是如此荒谬的问题,愕然道:“陛下为何明知故问?”

  冷笑在盛德帝的眼中燃烧起来,这个年轻人的演技太好,竟然连自己也蒙了过去。他招了招手,御书房的门再度打开,被宫中侍卫推进来的,赫然是一年前出使南华,并偕同均予回归西荣的使臣。

  “廖青祖,出使南华是一项美差吧?”盛德帝轻笑着望向尚在恍惚中的大臣,语气蓦然严厉,“说,他们给了你多少贿赂?”

  “皇上……”雷霆般的震怒惊醒了跪在地上的人,他蓦地磕下头去,砰砰有声,“皇上圣明,臣出使南华,尽忠职守,断无欺君罔上之举!请皇上明察啊!”

  “哼,那你告诉朕,他是谁?”盛德帝伸手指向早已站起的均予,冷冷道。

  “他……他是南华太子……”廖青祖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不明所以地回答。

  “糊涂东西!”盛德帝忽然一把将手中的奏报扔在廖青祖脸上,喝道,“若他是南华太子,那今日继承了南华帝位的又是谁?”

  盛德帝此言一出,廖青祖背上衣衫霎时被冷汗湿透,只得虚弱申辩道:“臣只在南华朝堂和宴会上见过太子,此人相貌举止与太子一般无二,臣罪该万死,没能分辨出来……”

  听他这么一说,盛德帝不由稍稍冷静下来,回想起均予的谈吐风度,说是南华太子实在无可挑剔。然而一想到被敌国欺骗戏弄的屈辱,盛德帝的火气再度挑起,转向均予道:“朕给你一点颜面,你自己把脸上的伪装卸下来!再不动手,朕就叫人动手了!”

  均予先前听盛德帝说南华已有人继承了帝位,心中如被重锤一击,连呼吸都无法顺畅。此刻见盛德帝如此赤裸裸的威胁,更是气苦,大笑道:“我是谁?我乃南华帝国睿文神武浩成皇帝嫡长子、东宫太子虞均予,皇上不信,自己来看我这张脸究竟是不是假的?”说着翻手打破几上茶盏,捏住一块碎瓷往脸上一划,鲜血顿时涌出。

  “快拦住他!”盛德帝才一发令,两旁的侍卫连忙冲上来制住均予,想从他手上抢去瓷片。均予并不反抗,顺手把瓷片抛开,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冲盛德帝微笑道:“陛下可看清楚了么?要不要再找人来验一验?”

  盛德帝万料不到均予会做出这等过激的事情来,细看他脸上也寻不出任何伪装的征兆,不由道:“你这样急着澄清身份,莫不是想告诉朕南华继位之人乃是谋逆篡位?”

  “陛下圣明。”均予一揖,忍下满腔悲愤,缓缓道,“我父皇正值盛年,一向身体康健,岂会不到一年便驾鹤西去?定是那谋逆之人害死了我父皇,又恐自己不能服众,方才冒我之名执掌朝政。如此看来,先前屡次要加害于我的,也是此人了。陛下既已擒获了刺客,不妨带他上来与我对质,便知分晓。”

  “如此也好。”盛德帝本想作壁上观,却也对此事有了十二分的兴趣,朝下方的侍卫首领挥了挥手。

  过了一阵,宫中侍卫协同刑部官吏果然带了一人上来。均予见此人满身伤痕,奄奄一息,显然受了不少拷打。正心悸间,却听刑部官员奏道:“启禀陛下,此人便是南华奸细、原户部员外郎桓更。臣等无能,尚未从他口中知晓主使之人。”

  桓更?这个名字让均予仿佛记起了什么,他走过去托起那人的头来,轻叹了一声:“果然是你。”

  “太子……”伏在地上的人乍见均予,不由颤抖起来,“太子还记得臣下?”挣扎着便欲给均予磕头。

  “怎么会不记得呢?”均予按住他的动作,一字一句地道,“父皇为桓大人送行的时候,我虽然才八岁,可那一幕至今还记忆犹新。桓大人尽忠为国,不惜孤身入西荣,这份忠肝义胆均予十三年来不敢稍忘。”

  “太子,臣……臣对不起你啊……”溷浊的泪从桓更眼中滚滚而落,“臣犯上弑主,罪该万死,只是死前还能见太子一面,知道太子还念着我这些年的苦楚,便是死也瞑目了。”

  “若你还念着我是南华太子,便告诉我,如今篡夺了南华帝位的人是谁?加害我父皇的人又是谁?”均予揪紧了他的衣领,目不转睛地盯着桓更的眼睛。

  “这些……罪臣真的不知……”桓更吃力答道。

  “大胆!”均予再也忍耐不住,一个耳光将桓更打倒在地,顿足道,“你不知道?是谁指使你三番四次行刺我,你会不知道?”他一向温文尔雅,此刻逢此大变,心中愤懑欲狂,连声音都嘶哑起来。

  “指使我行刺太子的,太子难道猜不出来么?”桓更惨笑道,“我深入敌国十三年,从来只受一人诏命,这天下能让我不顾天打雷劈来行刺太子的,只有一人而已啊!”

  “胡说,你胡说!”均予后退了几步,难以置信地道,“我父皇怎么会杀我?定是你糊涂,被害我父皇的贼子利用了!”

  “不,那确实是皇上的亲口诏命,而且……早在太子还未到达西荣的时候,就已经下达了。”桓更喘息着道,“罪臣虽然不知皇上为何要除掉太子,却不得不遵命照办。皇上与我联络方式隐秘,旁人万万不能仿效胁持……臣虽不得已,行刺太子却也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如今只能以死谢罪以求太子赦免家人……”说着,桓更猛地跃起,一头撞在木柱之上!

  均予也不拦他,任由西荣官员将桓更拖下救治,转身走回自己座位,望向盛德帝平静地道:“皇上的两个消息我都知道了。若皇上肯放我归国扫除叛逆,为父报仇,均予必感皇上大恩。”说完便是一揖到地,算是他到西荣以来对盛德帝的最高礼仪。他原本是想请盛德帝借兵于他,话到嘴边却又不便出口。

  “南华那边朕会继续着人探听情况,这段时间你就老老实实呆在家中,不要轻举妄动,等朕的旨意。”盛德帝看着下方忙碌擦拭血迹的宫人,心里有些厌恶,巴不得早点远离这些可憎的人才好,烦躁地道,“南华人阴险狡诈,为了陷害我西荣居然连这样卑鄙的法子也想得出来,亏你们成天还满口仁义道德,朕都替你们脸红!”一挥袍袖,自顾绕过屏风往后宫去了。

  均予听了此言,满身的血液沸腾得如要燃烧起来,只能死死扣住椅子扶手,紧紧抿住发白的嘴唇。盛德帝的命令无疑是将他软禁起来,他却再也无法争辩,打起精神走出御书房,勉强上了自己的马车。

  一路之上,他为免自己失态,强压着心头翻涌的无数念头不肯去想。好不容易捱进了自己的宅门,看见那大门在自己面前越关越紧,最终把外面的雨丝彻底地隔绝出自己的视线,均予才长笑两声,拖着踉跄的步子朝空无一人的内院走去。脚下被平日走熟的门槛一绊,均予趁势松开雨伞伏倒在石板地上,终于颤抖着哭出声来。

  冰凉的雨砸在炙烫的身上,寒意彻骨,却不能冲去一点内心的绝望与屈辱。从离开帝都到现在所有的委屈,都化成泪在这无人之处尽情洒落,此刻的均予,再无力去维持平日的淡定风度,他像个孩子一般抛开了一切顾虑,一心一意地哭泣。

  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头,然后,另一只手抚上了他的头顶,顺着湿透的头发轻轻摩挲。均予抬起头,泪眼迷蒙中看见了云姬悲悯的脸庞。仿佛看见了自己唯一的倚靠,均予反手握住了云姬的双手,把自己的脸深深地埋了进去,仍旧啜泣。

  “我都听说了。”云姬一动不动地任均予握着,竭力平静地道,“你不要太难过,或许正如你先前所猜测,是篡位的逆贼胁迫你父皇给桓更下的命令。”

  “不,不会是旁人。”均予哽咽着道,“桓更离开南华时服了心蛊,这些年来父皇都是直接用意念来给他下达诏令。这种隐秘的办法,外人根本无法控制……所以,桓更没有说谎,真的是父皇……”他越说越是艰难,身体也抖得越发利害,蓦地抬头仰天道,“可是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让父皇这般恨我?送我来这里我有怨无恨,可为什么一定要杀了我,我可是他疼爱了二十年的亲生儿子啊!”

  云姬听他语声悲愤,脸上那道伤痕在雨夜中越发凄厉,伸臂把他抱在怀中,泪水也忍不住滚滚而落。“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她如同安抚孩子一般轻轻拍着他的背,喃喃地温柔低语,“你放心,我一定会劝服皇上,让他助你复国……”

  “云姬,不要离开我……”均予见她要走,猛地拽住了她的手臂,“如今我没有国,也没有家了,如果你也背弃我……”

  “不许瞎猜。”云姬蓦地伸出手,捂住了均予的口。

  均予没有再说下去,目光却定定地看着云姬,通透中却又带着些乞怜的意味,让云姬心中一悸,缓缓放下了手。

  “相信我。”她拉着均予站起来,俯身拾起地上的雨伞,遮在两人的头顶,“就如同我相信你一样。”

  那一夜,云姬没有离开。

  ※※※

  淅淅沥沥的雨下了连绵几个月,连院中早前干涸见底的池塘也蓄满了盈盈碧水,更出乎均予意料的是,原先只剩下几枝残梗的荷花也渐渐抽出叶片来,顿时给萧索的宅院添了勃勃生机。

  均予的心情也随着雨季的阵阵新绿平静下来,他每天坐在书房中,翻看宅子的前任主人留下的藏书。前任主人虽然听说是因贪污问罪,家里也被查抄殆尽,但收拾起来的书籍仍然不少,很多还是均予在南华时候从未读过的。出于对今后复位的准备,均予专门挑一些地理志、风俗志来看,竟也渐渐得了趣味。有趣的是,他发现西荣描述南华的书里谬误百出,而西荣的自述中则多处与自己来自南华的印象相悖。

  “两国一衣带水,都城间路途只有月余,民心偏见却谬胜万里。”云姬前来相会的时候,均予这么感叹着,“两国的仇怨,也是在这些以讹传讹的流言中不断加深,比如说,”他指着面前的《堪舆录》念道,“‘南华南有苦泽,其人生水中,面黑无发,以虫蚁为食’,还有这个,‘崇贼以西荣人骨建尤素关,以为厌胜之术,每至天阴,或闻冤魂号哭’,而在我们南华的传言中,西荣军队不备粮草,专以俘虏为食,因此两国边境百里杳无人烟。我路过的时候,眼见大片肥沃土地抛荒,真是心疼啊。”

  “等你和皇上结盟成功,做了南华皇帝,大可以采取一番举措教化天下,消除这些偏见和仇恨。”云姬笑着回应。

  “皇上还在观望吧,可恨我困在这里,竟是什么都做不了。”均予恨恨地道。

  “皇上确实在观望,但他也在保护你,前两天不是又格毙了几个行刺你的人?”云姬眼看均予的脸色又灰暗下去,连忙道,“不过你也不要着急,这些天皇上忙着北迪常王爷来访之事,过些日子便会给你答复了。”

  “北迪常王来访?”均予蓦地皱起眉头,“此人向来力主攻我南华,难道他是来游说盛德帝联军的?”

  “这倒是不知了。”云姬不敢多说惹均予担心,只宽慰道,“三国成鼎足之势,其实正是互相依存制衡,皇上想必也清楚这局势的微妙,不会草率决定。”

  均予听她说得有理,只得压抑了自己的焦躁,耐心等待。

  ※※※

  又等了十余天,忽有宫中侍卫前来,请均予入宫。均予隐约间见这些宫中侍卫眼神怪异,不由心中忐忑。他此刻外无后盾,内无心腹,盛德帝若要对他不利,实在是跟碾死一只蚂蚁相似。然则他的脾气外见随和,内里却是遇刚愈刚,走在那些耀武扬威的侍卫队伍中竟不见慌乱。

  穿过熟悉的大理石广场,均予又回到了西荣用以飨宴外宾的明光殿中。不过他这次不是坐在客席,却被带到殿壁夹层处隔出的一间密室中,只能透过极隐蔽的小孔观察殿中的动静。

  “皇上吩咐,待会宴请北迪常王一行,殿下不便露面,就请委屈在此处,宴后皇上自有话说。”侍卫首领说罢,略施一礼,退出去顺手关上了密室的门。

  密室内逼仄而阴暗,均予候在小孔前,不明白盛德帝为何要自己旁听北迪与西荣的会谈。眼看殿中宫女太监忙着布置筵席,显见对那些北迪来客甚是尊敬,均予联想起自己初次在此殿中的遭遇,一股愤懑之气充斥胸臆,连呼吸也急促起来。

  正胡思乱想间,西荣鸿胪寺的官员已引着北迪使者入席,从均予的位置,只能看到坐在对面的几个衣衫华贵之人,想来上首着麒麟服色的便是那南华的宿敌——北迪常王了。另外还有几人背对着均予落座,其中一人背影均予看得甚是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是谁。

  过不多时,盛德帝驾临主位,宴会正式开始,宾主间无非说些寒暄道乏的话,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不过耐心观察的均予却看得出,每当盛德帝的目光落在背对着自己的几个宾客身上时,总有些不自觉的专注。

  好容易等北迪常王介绍完了自己的从人,轮到介绍那背影熟悉的客人,均予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侧耳倾听。却见那客人自行站了起来,面朝盛德帝做了一揖,声音清亮地道:“在下文翰阁主,见过西荣国皇帝陛下。”

  他这报的自然不是真名,让盛德帝心中颇有不快。一旁北迪常王连忙笑道:“文翰阁主身份特殊,不便当众公布,改日再向陛下禀明,望陛下恕罪。”

  “既有难言之隐,朕自然不会强人所难。”盛德帝随即雍容一笑,“文翰阁主青年才俊,想来此行定有可教朕之处。”

  “陛下客气了,在下愧不敢当。”那文翰阁主得体回答了,微笑着施礼归席。

  整个宴会觥筹交错,宾主尽欢,然而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密室内的均予却再连一个字都无法听进去。他无力地倾倒在椅背上,如同怕冷一般紧紧抱住自己的双臂,却依然可以听见自己的牙齿在轻轻敲击。无端的恐惧从内心深处毒蛇一般窜上,让他几乎失去了行动的力气——那个人的模样,居然和自己一般无二!而他自称的“文翰阁主”,正是自己幼时初封太子,指着皇家藏书阁文翰阁的一句戏言!这种本不应为人注意的琐事,连自己都已遗忘,为何那个人却依然记得?

  联想起自己离开帝都后的种种,均予只能断定,一个无法参透的阴谋正天罗地网一般在自己身边悄然结下,如同这死气沉沉的狭小密室一般把他牢牢困住。此刻他只想拼命去拍打密室紧闭的房门,央求外面的宫廷侍卫将自己放出这坟墓一般的地方,却只得咬紧牙关,撑起全部的心力去熬过这世上最漫长的一场宴会。

  等到均予终于被带到盛德帝面前时,他近乎失魂落魄的神情让盛德帝促狭的心理获得了一丝快意。盛德帝亲自倒了一杯甜酒递到均予面前,微笑道:“方才可看清楚了么,北迪也有一位南华太子,你们南华太子可真是不值钱呢。”

  均予没有理会盛德帝的嘲讽,端起青铜的酒樽一饮而尽,面色才不复方才的苍白。心神镇定之后,均予方向盛德帝道:“陛下可听说过偃师之技吗?传说上古周王西巡昆仑,途中遇一巧匠名为偃师,能以木头棉花造人,心肝脾肺、举手投足、音容笑貌无一不与真人一般。这种技艺数千年来一直没有失传,何况还有江湖宵小所擅的易容术呢?此时南华政局动荡,阴霾未散,难保一些混水摸鱼之人假借南华太子之名,行挑拨渔利之事,还请陛下明察。”

  “若真如你所说那人只是赝品,这个赝品也太逼真了。”盛德帝疑惑地盯着均予道,“方才他言谈举止可跟你如出一辙,你们两人要是站在一处,朕相信几乎没有人能分辨出来。”

  “看他对北迪常王的态度,便可知他是假冒。”均予正色道,“堂堂南华太子决不会对他国君王如此驯顺近谄。”

  “那倒未必。”盛德帝玩味地一笑,“比如你生出想求朕派兵的念头后,说话便恭顺了许多。”

  “希望陛下收回此言。”均予蓦地抬头冷笑道,“陛下若觉得我没有利用价值,早就把我的头送给南华新君做贺礼了吧?”

  “说得不错。”盛德帝稀稀落落鼓了两下掌,笑道,“就算不关系到整个中州大陆的政局,朕现在也对你的事大有兴趣了。你想要如何证明给朕看你才是真正的南华太子呢?”

  “请陛下让我与那文翰阁主私下一会,我一定可以找出他的破绽。”均予笃定地道。


第四章 风雨凄凄

  盛德帝并没有着急促成均予与文翰阁主的会面,他更关心的是北迪使团前来造访的目的。果然,在冠冕堂皇的国宴之后,北迪常王邀请盛德帝举行了一次密谈。

  盛德帝眯着眼睛不动声色地听着北迪常王的话语,果然与自己猜测的不错,那个一贯有“鹰王”之称的常王对入侵南华有着近乎执着的心态,可惜他所说的理由对在三国鼎立的局势中周旋了多年的西荣皇帝毫无新意。

  “上次敝国乘南华大涝,饥民暴乱,向浩成帝提出以储君为质,若非陛下同时施以压力,量那固执老儿也不肯就范。”常王笑道,“北迪与西荣已甚有默契,而此番南华新君初立,政局不稳,陛下若肯与敝国联军攻打,定可瓜分南华国土,取得通向云荒与海国的港口。”

  “可是南华地形复杂,水系繁多,否则也不会数百年来雄踞东南,与我们争夺中州的霸权。”盛德帝有些兴味索然地回答。

  常王听了盛德帝的话,胸有成竹地一笑:“南华所仗的无非地形诡异,奇兵难测,可若有人能够为我们提供南华最机密的地形与布防图,以西荣和北迪军力之盛,定可一举成功!”

  “哦,王爷所说的那人是……”盛德帝心念微动,假作不解地望过去。

  “那人正是陛下昨日所见的文翰阁主。”虽在隐秘的静室,常王还是俯身靠向盛德帝,压低了声音道,“实不相瞒,他便是敝国向南华要来的人质——前太子虞均予。”

  “当真是他?”盛德帝佯惊道,“那现在继任南华皇位的又是谁?”

  “尚未打探出来,不过定非太子无疑。”常王道,“当日正是我亲自到南华去带走的太子,断断不会弄错。而他听说有人冒名即位之后,痛哭流涕,才以提供南华布防图和割让港口城市为条件求我国派兵助他复位。敝国觉得此事关系重大,才想联合陛下出兵,以保毕胜。”

  “常王爷说话快人快语,没有那些庸俗虚伪的饰词,朕很是欣赏。”盛德帝沉吟道,“只是此事关系重大,朕不能贸然应允。这样吧,十日之后,给王爷回话。”说完便端起了桌上茶杯。

  常王看出他送客之意,会意地站起来告辞,末了又补充道:“以襄助东宫太子复位、清除篡位叛逆的名义出兵,南华的抵抗自然会减弱一半。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还望陛下把握。”

  盛德帝微笑点头,望着北迪常王的背影,慢慢坐下不再言语。过了良久,他终于吩咐从人道:“去把云姬叫来。”

  ※※※

  尽管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均予看到那个少年跨进院门的时候还是紧张得手心全是冷汗。而那个自称文翰阁主的少年,也在望见均予的时候顿住了脚步。

  此刻他们身处的宅院寂静异常,甚至可以听见池塘中荷花花瓣打开的毕剥声。两个如同在镜中相会的少年,就那么远远地对视着,强烈的震惊驱散了所有的语言。

  终于,身为主人的均予撤回了二人胶着的视线,抬头望了望天:“下雨了,进来坐吧。”

  没有惯常的寒暄客套,因为没有人会对“自己”讲究那些繁冗的礼节。当初在明光殿密室中看到对方,均予还会自然而然地推断他是易容假冒,可是此刻如此近距离地观察后,没有人会比他更加震惊于那个少年与自己毫无二致的一切——就连走路时左臂习惯性微曲于身侧的小动作,两个人都一模一样。

  走进空无一人的客厅,均予正想转身去关严房门,那个少年却已抢先一步关上,甚至插上了门闩。

  “你是谁?”良久的对视后,均予终于按捺不住地开口,明知道谁先提出这个问题,谁便是落了下风。

  “你是谁,我便是谁。”那少年的眼中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我千方百计从北迪到了这里,就是想弄明白这个问题。”

  “荒谬!”均予脱口道,“我乃是堂堂南华太子,你怎么可能和我一样?”

  “如果你是南华太子,那父皇为什么锲而不舍地要命人杀掉你?”眼见均予骤变的脸色,那少年知道自己的猜测完全正确,叹了口气道,“你以为我如何会知道?因为发生在你身上的一切和我的遭遇一模一样。”

  均予没有接话,安静地听那少年讲下去。

  “我也是在昏睡了多日后,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被带到北迪上京为质,然后也遭遇了几场毫无征兆的刺杀。你看,当时刺客的剑穿透了这里,他们以为我死了,持续不断的刺杀行动才结束。”少年指着自己的胸口慢慢道,“后来,南华皇位更迭,对国内号称太子即位,北迪便怀疑我是假冒的赝品,我费了诺大的心力才证明了自己的身份。可是,等他们相信了我,我却怀疑起自己来。等到我听说西荣出现了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我更是迫不及待地要见到你,以弄明白我们真正的身份。”

  “你要怎么弄明白?”均予戒备地问道,“难道你真的不知道你是谁?”

  “我原来以为知道,现在却糊涂了。”那少年郑重地道,“我猜测我们俩是一样的人,这一点只要很简单的一个实验就可以证明。现在麻烦你取一点酒来,我可以让你看见结果。”

  “你等着。”均予站起来,打开门朝厨房走去。此刻所有的下人都被隔绝在外,空旷的宅院内一切都需要他自己动手。他取了一坛酒,正要出门,忽然又折回身,在桌案上拿起一把牛角尖刀,藏在了袖子中。金属冰冷的锐气稍稍冷却了他慌乱的思绪,不知为什么,他现在对那少年即将揭示的谜底极度惧怕,甚至再不愿回到客厅去与他面对。可是,不回到客厅,他又能躲到哪里去?均予苦笑了一下,稳了稳心神,抱着酒坛走回去。

  才进门,均予便看见那少年正在把玩一把小小的裁纸刀,不由心中一凛。那少年回头朝他一笑,接过酒坛,示意均予再度关紧了房门。

  “其实不用这么大一坛酒,一两滴就够了。”少年取过一只空茶杯,放在两人对面,“现在,需要一杯你的血。”

  “什么意思?”均予警惕地看着少年手中的裁纸刀,暗暗摸住了袖中的利刃。

  “看你紧张得那样,是害怕我杀了你,好自己去夺取皇位吗?”少年看穿了均予的心思,淡淡笑道,“我只是要验证你的身份而已。”

  “我的身份不用验证,我自己最清楚。”均予忽而矜持地直了直脊背,“别忘了,对自己的身份有怀疑的是你,而不是我。”

  “你以为自己所知的就是真相吗?”少年摇了摇头,“算了,我先给你示范一下吧。”说完,他用手中的裁纸刀在手腕上轻轻一划,用茶杯接了大半杯的鲜血。

  均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手,他的每一个动作都仿佛在均予心中压上一块大石,越来越重,越来越重,让均予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看它的变化。”少年把盛着鲜血的茶杯朝均予推了推,伸指在酒坛中蘸了一滴酒滴入茶杯中。霎时,透明的酒液如同烟雾一般扩散到鲜血里,迅速将满目的殷红淡化,眨眼之间,两人面前只有大半杯透明无色的液体。

  “酒可以消释我的血,你闻闻这是什么味道。”少年把茶杯端起来,均予没奈何伸手将气味拂到鼻端——那不是血味,也不是酒味,竟是淡淡的水果气味。

  “很像果子汁,是吗?”少年了然地看着均予,“我曾经尝过,就像南华皇宫里夏天调和的乌梅汁。你要不要尝尝?”

  “够了!”均予忍下心头的恶心,慌乱地推开了少年的手,扭过脸去,“你怎么发现的?”

  “那次被刺客刺伤,伤口发炎,我没奈何用酒来消毒,就发现了。”眼见均予蓦然回头惊讶地看着自己,少年凄楚一笑,“那时候北迪疑心我是赝品,根本不在意我的死活……说起来,西荣对你已经算很优厚了。”

  “那你现在要怎么样?”均予对视着少年眼中燃起的光亮,戒备地问。

  “我挣扎着活下来,就是为了弄清自己的本源,可是这一切被南华朝廷掩藏在深宫密室之间,不靠夺取皇位是没有资格知晓的。”少年咬牙道,“我以前一直知道自己是虞均予,但现在我却怀疑自己也是个异物。你,我,还有那继承了南华皇位的,都是一样。凭什么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坐上皇位,我们却要在异国他乡备受欺凌,等着被他斩草除根?”

  “所以你就要献出山河布防图,把南华卖给北迪和西荣?”均予听着听着,勃然怒道,“就凭这一点,你就决不会是南华太子!你这个实验我决不会做,因为我知道我和你们都不同,我才是一心为了南华江山社稷、祖宗基业的虞姓子孙!”

  “连了解自己的勇气都没有,你这辈子只配躲在他国的荫蔽下做复国大梦。”那少年鄙夷地看着均予,冷笑道,“我原本想和你联手,却没料到你这般愚蠢固执。西荣对你保护虽好,但百密总有一疏,你就等着南华帝都来的奉了死命的刺客最终刺穿你的喉咙吧!”说着,转身就走。

  “等一等,你要如何联手?”均予愣了一下,迟疑地唤道。

  少年本不是存心要走,听了此言,果然转身微笑道:“一身一影,各取所需。我所要的,并非南华帝位……”他话未说完,忽然不可置信地低下头,盯着均予停滞在自己胸前的手——那双手颤抖着紧握住刀柄,鲜血顺着刀刃染红了虎口。

  “我不杀你,天也会杀你!”均予直视着少年惊愕的眼睛,竭力平息着自己的愤怒,“不管你是为了夺取帝位也好,验证身份也好,都不该以出卖南华为条件!你既然冒充得了南华太子,就应该明白山河布防图对南华而言有多么重要,你怎么忍心把南华温文的臣民,繁荣的港口和富庶的乡村都变成战火的劫灰!”

  “呵呵,果然面对‘自己’也那么虚伪啊……”少年看着均予拔出了尖刀,踉跄靠着门扇滑坐在地上,面上却挂着嘲讽的笑意,“为什么不肯承认,你杀我只是为了夺取……”

  “住口,你这个妖孽!”均予朝着那渐渐失去生气的人大声道,“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我是谁,你休想凭借妖术扰乱我的心志,也休想动我南华的江山一分一寸!坦白告诉你,从我那天在宴会上看见你卑顺的样子时,我就想杀了你!”

  一丝散发着寒意的笑从少年嘴角弯起:“那是因为……你在我身上看到了你自己吧……然而你是谁,我又是谁呢……”那少年眼中的神采慢慢涣散开去,然而就算呼吸停止,他的眼睛依然大大地忧伤地睁着,仿佛要从茫然的虚空中看出问题的答案来。

  驻守在院外的西荣御林军们没能听见内宅中的动静,他们只是互相抱怨着在雨地里穿着铠甲执勤的辛苦。终于,这些烦躁的兵士们等到了雨季中潮湿得泛起绿苔的宅门在自己面前打开,门后,被雨水浇得湿漉漉的均予如同幽魂一样站立在那里,胸前衣袍上溅满了血迹。

  “告诉皇上,我杀了北迪来的妖人。”均予说完这句话,猛地砸上院门,再也支持不住地扶着门柱跪坐在雨地里。

  只是不愿意承认,利刃刺入那少年心口的时候,自己的心也宛如裂开一般发痛。杀了那人,就仿佛杀了自己——那个起过同样心思、只是还没有勇气实践的自己。

  ※※※

  盛德帝是带着北迪常王一同赶来均予住处的。尽管亲手安排了他们的相会,也猜测到几分这样的结局,盛德帝还是很有兴趣均予将如何解释这一切。

  北迪常王在见到均予的时候明显吃了一惊,然而在看到客厅内少年的尸体时,这份惊讶变成了被骗的愤怒。他忍住脾气朝盛德帝道:“文翰阁主好歹是同敝国一起到来的客人,如今却在西荣的领地被害,皇帝陛下一定要为死者申冤!”

  “按西荣律法,杀人者死。”盛德帝盯着均予问道,“你有何分辩?”

  “我没有杀人。”均予淡淡地道,“我只是除妖而已。”

  “胡说,文翰阁主和本王相处年余,哪里是什么妖怪?”常王怒道。

  “不知陛下和王爷是否记得,有一妖物名为‘怪哉’,乃是冤气所化,遇酒便会消释。这位文翰阁主正是此物,他化身为我的形状,想要挑起天下的纷争。”均予说到这里,正视着吃惊的北迪常王,微微一笑,“南华储君虞均予,见过常王殿下。”

  “你也是南华太子?”常王惊讶之余,立时恢复了常态,冷笑道,“他可是本王亲自从南华宫中带回的太子,你想要杀人冒名,可没那么容易。”

  “我是否冒名,只有盛德皇帝陛下最有权判断。而他究竟是否妖物,一试便知。”均予说完,径自从桌上取了那坛酒来,浇在尸体胸前的伤口上。众目睽睽之下,已然干涸的血迹迅速消失在酒液中,而那酒水仍然不住渗入尸体内部,顷刻洗去了皮肤上的一切色彩,让人可以通过透明的皮肉看清骨骼的形状。与此同时,一股浓重的果汁气味弥散开来,清香扑鼻,却让在场的人都隐隐作呕。

  “是冤魂附于果木化成的妖怪吧,怪不得遇酒便会消释。”一个侍从在北迪常王身边低声道。

  常王疑惑地打量着均予,又望了望一旁面无表情的盛德帝,躬身道:“陛下,发生这样的事情固然可以怀疑敝国带来的文翰阁主是妖孽,但同时也有另一种可能——”他的目光蓦然犀利地射向均予,“文翰阁主也可能是被某个妖孽陷害的!事发时只有他们二人在场,因此是非曲直并不是一个障眼法就能断定。”

  盛德帝知道此刻断定均予杀死的是妖孽无疑会让北迪使团大失颜面,掂量了一下双方的重量,盛德帝点头道:“常王爷说得有理,在事情没有清楚之前只能委屈均予殿下暂住在这里,没有朕的命令不能外出。”他这个命令看似同意了常王的提议,对均予来说却与以前毫无分别。

  北迪常王原本一心指靠着南华的山河布防图,如今图还未画,人却死了,心中着实不忿。他一向最重实利,不屑虚礼,索性向均予道:“你既然说自己是真的南华太子,定然可以画出南华布防图来。只要你能交出地图,我们就再不追究你的杀人之罪。”

  “王爷居然把我想得跟那妖孽一样,为了荣华富贵可以出卖自己的国家,也太小看我南华虞氏了。”均予拱了拱手,却微微仰起下颏,“王爷慢走,恕均予不送了。”

  “丧家之犬,也敢如此张狂?”常王冷笑几声,随着一直不露声色的盛德帝离开了宅院,而那文翰阁主的尸体,也迅速被仆从们抬出了均予的视线。

  均予看着布满爬山虎的宅门再度将自己隔绝在寂静的宅院之内,忽然有一种耗尽了力气的疲惫。他缓缓坐倒在椅子中,赫然发现桌沿上残留着深深的指甲印痕,而自己的指尖,则从断裂的指甲处慢慢渗出血来。

  血。均予死死地盯着指尖的殷红,另一只手不由自主地去取桌上犹盛残酒的陶坛——如果将酒滴在自己的血中,会是怎样的效果呢?难道也会和那文翰阁主一样,将那代表生命的红消释得一干二净么?蓦地意识到这个可怕的有毒的念头,均予猛然挥手,将那诱惑一般的酒坛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第五章 悠悠我思

  后院原本是家眷的居所,由于无人居住成了堆放杂物的地方,在雨季里散发出木头腐烂的味道。均予在这里翻捡了多时,终于发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那是一柄剑。尽管剑身锈迹斑斑,剑柄脱漆发霉,但它依旧是一柄开过锋的兵器,比那厨房里用来剔肉的尖刀称手百倍。均予随手挽了个剑花,寻思什么时候去厨房偷一块磨刀石出来,好歹给自己添个防身的利刃——到了这个时候,一切都只能靠自己。

  很快,这柄锈剑就发挥了用处。均予持着它守在大门口,拦住了那群披挂整齐、手持各种法器的道士。

  “太子殿下,这些道长是奉了圣旨前来捉妖的,还望太子行个方便。”一个御林军首领拱手道。

  “捉妖,捉什么妖?”均予冷笑着横剑当胸,“皇上若怀疑我是妖怪,就堂堂正正杀了我,不要找些不三不四的人来丢人现眼!”

  “原来被树妖附体的就是他?”几个道士对望一眼,迅速散开结成阵势,面朝均予便开始做法。

  均予虽不信他们能把自己怎么样,但这份羞辱却无法忍受,当下大步走了过去,举剑便砍,吓得那些道士四处逃窜,躲到御林军兵士身后去。众人见均予眼中满是红丝,神色冷厉,慌忙抽出兵器拦阻,更有几人从均予身后绕上,猛地钳住他的双臂,要从他手中夺下剑来。

  正乱成一团间,急促的马蹄声绕过街角由远而近,马上之人大声喊道:“都给我住手!”

  均予转头一看正是云姬,不由停下动作,而其余西荣兵将道士则伏倒一地。云姬不待马匹停稳便抢先跳下地来,说了句:“你们都退下。”一把拉住均予就朝屋里急走。

  一直走到内厅,关上房门,一言不发的云姬才甩开均予的手,恨恨骂道:“幸好我没来迟,你怎么不顾身份到去和他们动手,万一伤了自己,我可……怎么好?”说到后来,蓦地捂住脸,哭出声来。

  均予见她不顾礼仪骑马飞奔而来,定是因为担心自己,心中一暖,握住她的手哽咽道:“别哭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只是当时实在气不过……”

  云姬猛地打掉他的手,却顺势扑在他怀中哭道:“我知道你的脾气定然无法忍受这种羞辱,却无法劝阻皇上,只好亲自跑过来……如今看你没事,我就是死也甘愿了……”

  均予柔声安慰道:“我还没有带你去看南华的青莲,怎么会甘心死呢?看看脸都哭花了,我这里可没有脂粉给你补妆,待会儿花脸猫儿一样可怎么充皇妃的威风呢……”一番话倒把云姬说得笑了出来。

  “云姬,朕让你来刺探南华太子的消息,你就是这样刺探的吗?”房门猛地被推开,相拥的两个人一惊之下,连忙敛容转头,却看见盛德帝逆着光线站在门口,如同一座黑漆漆的石像。

  “一人做事一人……”均予话未说完,已被云姬抢先走上几步,大大方方地朝盛德帝道:“陛下既然派了臣妾刺探消息,臣妾敢不用命?须知枕畔之语方是真心,臣妾舍身为陛下探得真相,陛下难道不予嘉奖,反要问罪么?”

  “好啊,你且说说探到了什么真相?”盛德帝径直走到上座坐下,端起一杯茶发现是空的,又放下了,倒是杯盖的清脆撞击声让均予一阵心悸。他转头盯着从容的云姬,心中五味杂陈——从一开始,他便怀疑云姬的到来是受盛德帝支使,否则她怎能随意与自己接触,又适时将消息透露给自己?只是时日久了,他从丝丝缕缕的细微之处看出她自然而然的真情,竟心甘情愿地赌了进去——反正他自忖坦坦荡荡,事无不可对人言,而她的温情和理解即使是幻象,也总比一无所有的真相更让他多几分眷恋。何况,到了现在,他不信这一切只是幻象而已。

  知道均予正看着自己,却不知均予心中所感,云姬脸色煞白,下定决心拼了一死也要消除均予对自己的误会,当下清晰答道:“启禀陛下,臣妾以为均予殿下正是南华的正统储君,他聪敏理智而又宅心仁厚,若能当上南华皇帝不仅对南华,对我西荣也是天大的福气。”

  “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是想说服朕派兵助他复国?”盛德帝淡淡笑着转向均予,眼中的光芒却如同鹰隼一般锐利,“朕倒想知道,你做了南华皇帝和别人做又有何不同?”

  均予望了望云姬,正看到她眼中歉疚与绝望的情绪,当下暗暗伸手,安慰一般握了握她冰凉的手指,竭力平静地道:“在西荣的这些日子里,我读了不少西荣的书,还看到了贵国如何保护马撒儿罕城遗址,这些都是蜗居南华时无法知道的。于是我想,原先我们两国不断散布偏见、制造仇恨到底是为什么呢?难道诺大的中州大陆,就容不得若干个国家并存?……”

  盛德帝有些不耐地打断了均予的话:“可是南华有海港,西荣没有。”

  “没有就一定要靠战争来抢夺吗?”均予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若我执掌了南华权位,即使为了节约边关每年数以万计的军饷,也可以把海州、达州等地设为通商港口,允许西荣、甚至北迪商人使用。”

  “条件呢?”盛德帝追问道。缺乏入海口一直是西荣的大憾,也是西荣数百年来与南华北迪争战不休的重要原因。

  “条件自然有,或是征收租用港口的费用,或是请陛下减免南华货物进入西荣的税赋。这些费用与西荣每年维持战备状态的军费、西荣国因航路不通造成的贸易损失相比,额度如何才是一个国家的最好选择,陛下可以责成户部兵部官员计算奏陈后,两国谈判解决。”

  “这倒是一个有趣的提议。”盛德帝若有所思地垂了垂眼睛,继而笑道,“不过朕还可以选择与北迪结盟,而非南华。”

  均予沉着应道:“北迪虽也有海港,但一是与云荒、海国等距离遥远,二是一年之中有四个月港口冰封,我相信他们对南华的不冻港的兴趣远远大于对西荣盛产的美玉。一旦南华北迪结盟,陛下就是真正困守内陆了。”

  “这样说来,朕还必须抢先与你南华结盟了?”盛德帝促狭一笑,“不过这种互惠之事,朕与当今南华皇帝一样可以做,又何必非扶植你上台不可?”

  盛德帝最后这番话正是点中了均予的心结,他迟疑半晌,终于道:“均予若能登基,必感陛下大恩,通商港口西荣特权和关税之事,南华自会……稍稍让步。”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脸涨得通红,到后面连吐字都困难起来。

  “朕果然没有说错,你和那文翰阁主是同样的人。”盛德帝见均予闻言窘得无地自容,知道自己若再说下去,这个掩耳盗铃之人不知又要怎样义正词严地反驳,赶紧道,“不过对朕来说,太子也好,妖孽也罢,只要于我西荣有利,朕都可以和他合作。你若要朕护送你归国,就把方才的协议白纸黑字地写出来吧。”

  一旁云姬连忙准备了笔墨纸砚,均予思忖了一会,方才字斟句酌地提笔书写。盛德帝在一旁观看,不时就细节问题与均予争论,短短一篇协议,两人竟从午后争执到深夜。等到盛德帝终于满意,盖了随身小印,均予也摁上了自己鲜红的手印。

  “朕明天就送你回国,北迪那边,朕自会交待。”盛德帝打了个呵欠,准备回宫。

  “可我还有最后一个要求。”均予忽然拉住了云姬的手,双双站在盛德帝面前,“请陛下允许我带云姬一起走。”

  “虞均予,不要得寸进尺!”盛德帝勃然怒道,“不管朕怎么对她,她都是朕的妃子,你有什么资格来要?”

  “因为我爱她,不忍心陛下把她的后半生都锁进冷宫。”均予道,“陛下既然可以对北迪使者假装已经杀了我,为何不能假装云姬已经被你关在了永远看不见的地方?”

  “原来你就是靠这样自欺欺人过来的。”盛德帝冷笑道,“朕当初正是看她在宴会上对你有意,才顺水推舟让她和你接近。如今她使命结束了,朕也要履约封她当贵妃了,一切都与你再无干系!”

  “既然臣妾的使命结束了,那就求皇上赐臣妾一死吧。”云姬走上前跪在盛德帝面前,“只是请将我的尸骨埋在通往南华的路上,至少还可以听到均予的消息。”

  “朕没那么小气,杀你做什么?”盛德帝绕开云姬向门口走去,口中道:“不过朕现在不会放你和他走的。他带走了朕千骑精锐,朕也要扣留一点他心爱的东西。等你的均予有命当上南华皇帝,履行了条约后,再来接你吧。”说着,拂袖而去。

  “云姬……我……”均予正要开口,云姬已经轻轻地按住了他翕动的唇。“不用道歉,不用解释,本来需要道歉和解释的,是我才对。”她在他耳边喃喃地道,“其实我也知道,我跟你去帮不了什么忙……所以我就在这里等你。”

  “好,你等我回来接你。”均予紧紧搂紧她,顷刻间明白了什么叫做心意相通。他如同对待珍宝一般抚去她脸颊的泪珠,郑重地许诺,“我发誓,此生要带你看到南华的青莲,把它簪在你的发间。”

  ※※※

  为了避免南华皇帝知晓,西荣的一千精骑都换了便装,三三两两从不同的道路进入南华帝都。均予也扮成贩运货物的商人,坐在车中向南华进发,不过这次的马车比来的时候已寒碜了许多。

  坐进车厢,均予掀开车帘最后望了一眼禁锢了他一年半的西荣皇城。来的时候,他还带着福宝,现在却只是孑然一身地回去。不,还带了一样东西,均予抬起右手,凝视着食指指端的一抹鲜红——那是在与盛德帝的密约上盖指印时留下的痕迹,他却刻意不曾洗去。淡淡的红,提醒着他在西荣的经历,也提醒着未来的让步,也许一直要到这些屈辱都亲手洗刷,他才会放任这红迹的消失。

  精明的队伍很快穿越了南华的重重边卡,慢慢朝腹地推进,终于在南华帝都城下汇合。均予与他们约定了联系方式,便只带了几个随从进城而去。

  根据均予的计划,他要先找到任禁军统领的舅父藉康。藉康从小对他极好,官职又方便放人入宫,只要有了舅父的配合,均予率领的一千精兵很容易控制宫中局势,戳穿当朝皇帝篡位的阴谋。

  戏剧性的是,当均予来到藉康府门口时,两旁站立的家丁都露出了诚惶诚恐的神色,大礼请安,却又不敢出声询问。不一会儿,藉康已快步从内宅跑出,见了均予就要叩头,却被均予拦下:“舅父不必多礼,里面说话。”

  “是。”藉康恭谨应了,领了均予走到一个极荫蔽的花厅中,摒退了一干人等,方才伏地叩头道:“臣参加吾皇万岁万万岁!”

  均予吓了一跳,慌忙闪在一边,不敢受此僭越之礼。眼见藉康不解地盯着自己,均予不自在地道:“舅父,我是太子均予,你不要认错。”

  “臣没有认错,你就是皇……”藉康说到这里,猛地醒悟了什么,吓坏了一般后退几步,颤声道:“你是哪个均予?”

  “我就是出质西荣的太子均予。”均予表面平静,心里却蓦地惶恐起来,一直以来不肯相信的念头如同罩在网中的怪兽,张牙舞爪地即将破网而出,而他的双手,则再也无力按住。

  “你,你不是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藉康毕竟是武官,虽然在家未携兵刃,却已选了个可攻可守的位置,戒备万分地盯着面前的人。

  “刺客被西荣人杀死了,所以他的飞鸽传书消息是假的。”均予虽然解释了真相,语气却一片气苦,“我历尽辛苦从西荣回来,难道舅父还巴不得我死在异乡,让那害死我父皇、篡夺皇位的逆贼继续猖獗么?”

  “你不能污蔑皇上。”藉康终于镇静下来,“先皇是因急症驾崩的。”

  “舅父对你口中的‘皇上’倒是忠心得很啊。”均予冷笑道,“看来派刺客杀我的事舅父也参与其中了。只不知杀了我这嫡亲的外甥太子,对舅父你可有什么好处?”

  “唉,此事太过匪夷所思,臣此刻不知如何开口才好。”藉康苦笑道,“这样吧,太子先在我府上住下,待臣慢慢告诉你。”

  “你是想禀告当今皇帝,好杀我灭口么?”均予拍了拍手,外面埋伏多时的西荣护卫一跃而进,顷刻将手无寸铁的藉康压在桌上动弹不得,“舅父,你若是不肯帮我,休怪均予辜负你多年的慈恩了。”

  “我们是至亲血脉,我自然想要帮你。”藉康喘息着无奈道,“可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帮。”

  “这个不难。”均予微笑道,“看刚才舅父的举动,那篡位的逆贼与我长得一模一样,只要舅父带我进宫,里应外合,我自然能戳穿他的奸计,恢复我虞氏的正统。”

  “虞氏的正统。”藉康自言自语般叹了口气,终于妥协,“好吧,我带你们入宫。可是,天无二日,国无二主,这其中的风险,你要明白。”

  “这个我早就明白。”均予坐下来,看着守口如瓶的藉康。此时此刻,他已能猜到那皇帝和自己、和被自己杀死的文翰阁主都有着不可告人的联系,可这最后的谜底还是需要他亲自去揭开。他做好了准备。

  ※※※

  在藉康的安排下,均予所率的一千西荣精锐换上禁军服饰,暗暗与轮值的禁军换了防。等均予顺利地到达皇帝所在的御书房前时,那一千精锐已然悄无声息地把守住了皇宫的一切出入口,将灯火通明的御书房围困成了一座孤岛。

  透过窗户上朦朦胧胧的影子,均予发现这个皇帝保持着与过去的自己同样的习惯——读书时把所有的侍从都远远赶开。可惜在经历了数次刺杀之后,均予已决定彻底抛弃这个危险的习惯了。

  轻轻抽出一截腰间锋锐锃亮的宝剑,均予在千百西荣兵士的注目下,推开了御书房虚掩的大门。

  正在灯下读书的皇帝蓦地抬起头来,他宁定的面容让均予看见了另外一个自己,然而有了心理准备,均予没有再露出过于惊异的神色。

  “要不要一起喝点酒?”皇帝忽然抬起手中的酒壶,往桌上的酒杯中注满了酒——是两个酒杯。“我一直很想看到自己的醉态,却总是无法如愿,今天你来,终于可以让我通过你的样子得偿所愿。”皇帝举起一杯酒递给均予,微笑道,“先把你手中的剑放下吧,这世上两个完全一模一样的人在一起饮酒,恐怕也只有今夜一次机会了。”

  “藉康都告诉你了?”均予冷笑着道,“不过没关系,等我杀了你,这些酒就能证明你这个皇帝不过是个妖孽。”

  “是啊,我们两个注定是无法一起站在阳光下的。待会儿走出去的,只能是一个人。”皇帝面带遗憾地说着,举杯一饮而尽,这份曾经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从容蓦地让均予感到讽刺的愤怒。他持着剑朝皇帝走上几步,抬手挑飞了那白瓷的酒杯,怒道:“你既然早已知道我要来,必定做好了准备吧。我现下帮你掷杯为号,你帘幕后隐藏的侍卫为什么还没有冲出来救你?”

  “我确实是做好了准备,不过却是向你解释一切的准备,这种秘密怎么能让别人听了去呢?”皇帝悠然地转着另一只白瓷酒杯,“你现在一定不舍得杀死我,否则带着永恒的疑惑活下去,你就是到死也不会甘心吧——没有人能比我更了解你,是不是?”

  均予没有回答,只是保持着刺剑的姿势,却没有觉察剑尖在不断颤抖。无法否认,面前的皇帝对自己可以说无所不知,可自己对他却几乎一无所知。

  皇帝毫不在意胸前明晃晃的剑尖,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夜深了,早点办完事就该睡觉了。你跟我来吧。”说着,当先朝书房的屏风后绕去。

  均予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过去。禁宫内此刻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就算皇帝布置了什么暗招,他也可以抢先将皇帝制住。

  御书房后面是一个小小的天井,四周围着白玉栏杆,栏杆上还放着几盆花草。皇帝此刻正站在栏杆边,望着头顶被切割成多边形的夜空。

  “快说。”均予不敢再耽搁时间,终于出声打断了皇帝的沉默。

  “去年一年,南华可以说是内外交困。”皇帝缓缓道,“先是沿海地区遭遇了飓风,港口的船只货物损失惨重,然后水灾引起饥荒和瘟疫,导致饥民暴乱,再后来,便是北迪和西荣约好了一般向先皇施压,要他以太子为质交换边境的安宁。”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均予不动声色地说。

  “当时朝廷左支右绌,实在无力对抗两国的威胁,先皇急怒之下,竟在朝堂上昏晕过去。后来,礼部侍郎李范便给先皇提到了一件宝物。”皇帝的手指抚过面前花盆的边缘,均予注意到盆中并非真正的花草,而是一些用金丝碎玉穿织而成的宫中常见的“金枝玉叶”盆景。

  “那宝物名为‘虞壤’,乃是神界虞渊水底的泥土。虞渊是神人沐浴重生之地,水底的泥土便有滋养万物之力。昔日西域昆仑的一个小国给南华朝廷进贡了一袋虞壤,以求存国,历代先皇都只把它搁置在禁库中,偶尔取一点来玩赏,大多数时候则把它忘记了。”

  “如何‘玩赏’?”均予隐隐有些不安地问。

  “呶,就是这个样子。”皇帝伸手从束发的金冠上摘下一粒明珠,投进了一个仅蓄了泥土的花盆中。然后他挽起袖子,从檐下贮水灭火的铜缸中舀了一勺水,浇在花盆内。

  奇迹发生了——那颗躺在泥水中的明珠如同种子一般从顶端绽裂开,一株小小的幼芽摇摇晃晃地从裂缝中探出头来,仿佛一个蜷缩的婴儿伸展开四肢,不断长大。一盏茶的功夫,那幼芽已长成了一株小小的灌木,金丝般的枝条上结出了数十粒和原先的明珠一模一样的“果实”。

  “虞壤能生万物。现在,你明白了吧?”皇帝幽幽地问了一声。

  均予原本被眼前奇异的景象弄得有些神思恍惚,此刻乍听皇帝的话,脑子里更是蓦地一片混乱,脱口问道:“明白什么?”

  “明白你是南华的千古罪人,根本不配站在这神圣的宫殿中,面对历代列祖列宗的俯视!”皇帝蓦地大喝一声,“虞均予,你为了自己的私心不惜出卖南华主权,擅自与敌国酋首达成卖国密约,更率领番兵搅扰祖先安息——这一切,你可知罪?”

  “不,我没有错,南华和西荣本就可以……”皇帝的话击中了均予日夜辗转、忧谗畏讥的心思,对自己名誉的维护让他情急地张口,却忘了把本该刺向皇帝的剑再递出几分。

  于是一切都晚了。

  一直蓄势待发的皇帝趁均予惊惶之际,蓦地从龙袍下一脚踢出,将均予朝栏杆旁的台阶下踹去。均予意外之下踉跄退下几级台阶,正要挺剑刺上,皇帝却已是一勺水泼在了他的脚下。

  顷刻之间,均予只觉得双脚仿佛生了根一般动弹不得,低头一看,脚下在夜色中闪烁着点点晶光的,岂不正是和花盆中一模一样的虞壤?心头蓦然闪过明珠发芽结实的一幕,均予心头一寒,奋力将手中的宝剑朝皇帝掷去。

  咄地一声,剑尖将皇帝的袍袖钉在了御书房的木柱上,却彻底地浇灭了均予的希望。一种怪异的感觉逐渐从他脚底升起,逐渐蔓延过小腿、大腿、腰间……而他的身体,也随之僵硬起来,就如同——肉体正在不断变成木头。

  皇帝抽出了钉在袖中的剑,望着均予愤怒绝望的表情,缓缓开口:“你是不是忘记了虞均予离开帝都前十几天发生的事情?那一切,此刻就在你身上重现。我和你、还有被你杀死的那个北迪人质一样,都是虞均予被种在虞壤里之后结出的‘果实’,真不知我们是该叫那倒霉的南华太子‘父亲’、‘兄弟’,还是‘自己’?”

  均予此刻已发不出声音来,那种悉悉簌簌的怪异感觉已经蔓延了他的面部,逐渐侵蚀了他的声音、嗅觉,和视力。然而满腔的不甘却让他死死护住心脏的一点跳动,不肯放任自己在虞壤的威力下变成一棵树。

  “我知道你心里还有很多愿望,所以不甘心死去。”皇帝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也不愿意这么做,毕竟看着你这样子我心里也很难受,否则目睹过这一切的先皇也不会惊骇成病,英年早逝。然而我之所以不愿用别的方式杀掉你,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我是树上所结的虞均予的分身,虽然我拥有和他一模一样的外表甚至记忆,我却始终是这个世界的异物,没有办法和人类女子孕育后代。如今有了你做种子,我可以一代又一代地培育出你的后代,挑选出最后最佳的那一个充任我的继承人。每经过一代,分身的记忆都会相应淡化一些,所以假以时日,我就能培养出完全忘却今日经历的那一个来……”

  均予此刻已渐渐听不见皇帝的话了,他所有的知觉仅仅剩下了微弱的意识。那悉悉簌簌的感觉不断在身体里盘旋、膨胀,最终冲破了头顶,喷薄而出,而残存的一点灵识,也终于在这无法抗拒的生命力量撞击中散成了千片万片。

  皇帝目睹了眼前惊心动魄的一幕:那个早已木化成树干的人的头顶,如同喷泉一般散开了万千枝条,在空寂的夜幕中诡异地展开。渐渐地,在一些粗壮的枝条上,结出了一粒粒襁褓一般的果实,若是仔细观察,每一粒果实中都仿佛有一个微小的均予在沉睡,并在沉睡中不断汲取养分而成长。

  “你的愿望,就让你的后代来实现吧。”皇帝一边用园丁的剪刀修剪去多余的枝条和果实,一边向最后剩余的一粒果实低语道,“开放港口,允许北迪西荣的人来通商,是你的理想,也未必不是我的。可是,朕不愿意为此承受朝廷里那帮‘清流’腐儒的聒噪和骂名,也不愿意因此国家动荡而给心怀叵测的人寻衅谋叛的借口。如果你真的有勇气,朕死之后,会给你这个机会的。”

  说完这些话,皇帝转身朝天井外走去,在身后锁上了一层又一层的房门。从此,御书房和房后的天井将成为皇宫中最森严的禁地,除了皇帝自身再不允许其他任何人进入。而那些曾经对虞壤有一知半解的大臣,包括礼部侍郎李范、禁军统领藉康等,也在随后几年中相继意外而亡。

  “启禀皇上,西荣的士兵拿下了半数,还有半数逃脱,为臣死罪。”此刻,禁军统领藉康见皇帝出来,连忙跪倒请罪。

  “起来吧。”皇帝疲惫地摆了摆手,“抓到的西荣士兵也放回国去吧,告诉他们皇帝,这次他欠了朕一个人情,以后在两国通商谈判的时候南华会找他偿还。”

  ※※※

  根据《华史·孝谦帝本纪》记载,南华第十二代皇帝虞均予在位四十年,一直膝下无子。直到孝谦帝花甲之年,才在后宫中发现了二十年前和宫女所生的儿子,立为太子。群臣宗亲原本对这个据说因皇后善妒而被宫人藏于深宫二十年的太子疑窦重重,然而待见到太子本人后,无一不因太子与年轻时的孝谦帝毫无二致而放弃了怀疑,虔诚叩谢上苍为南华帝国降下储君。

  可惜,南华帝都发生的这一切,一直幽居在西荣冷宫中的云姬却无法得知。她只是茫然地坐在窗前,看着紧闭的大门前横斜的杏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看着自己的青丝在镜子里渐化冬雪。

  终于有一天,生锈的锁被人从外面打开了,有人在门口高声叫道:“恭喜云姬娘娘,南华使者来接你了。”

  云姬站了起来,袍子上的杏花落了一地。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敞开的大门外穿着南华服饰的使者,清晰地听见了使者的话语:“娘娘,南华与西荣协同绘制了中州堪舆图,又签订了通商和约,皇上派微臣来接娘娘去南华帝都了。”

  “好。”云姬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然而一上马车,泪水终于止不住地落下来。

  车轮辘辘如水,渐渐驶向雾霭中楼台锦绣的繁华都城。马车终于到达南华皇宫时,云姬情怯,不敢下车。她轻轻颤抖着坐在车厢里,听见外面的侍从们见礼又散去,最终形成了一片悲喜交加的寂静。

  一层又一层的车帘被掀开了,就如同当年那个人一层又一层地打开了她的心扉。云姬目不转睛地盯着车帘处,慢慢地躬身探看。

  一个少年站在马车前的细雨中,手中持着一枝鲜润欲滴的青莲,仿佛整个天地都因他而生动起来。云姬揉了揉有些昏花的眼睛,没有错,一切都和她四十年来的梦境毫无二致。只是,她已经白发苍苍。

  少年显然有些惊异地打量着云姬,却不自觉地把手中的青莲簪在了云姬的发髻中,就仿佛预想了千百次一般。“真奇怪,朕自从记事以来就反复生出接你回来的念头,就如同念念不忘要和西荣谈判一样。”这位南华的新帝眼神迷茫得如同孩子一般纯净,“可你到底是谁呢?难道……你是我的母亲吗?”

  云姬没有回答,她只是张开双臂将驯顺的少年拥在怀中,如同当年一样,泪水打湿了他的肩头。

  ※※※

  两年后,南华宫中禁库大火。清理火场的宫人在废墟中发现一只金丝织就的袋子,打开一看,里面是在烈火中焚烧成尘的土壤。正惊异间,狂风乍起,顷刻将那尘土卷入空中,四散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