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要是我这辈子,在程家这样,去陶家还是这样…”静漪说着,转头看着回来的翠喜,淡淡的问:“您觉得我会好吗?”

宛帔被静漪这么一问,竟说不出话来。

“太太,大太太说让咱们这就过去。”翠喜倒是真的一脸喜气。她本来想忍住,却还是忍不住的说:“我刚刚看到陶家二位少爷了…长的真好看。太太您别骂我没规矩,我也是着急。怕那陶家的少爷长的太丑,配不上小姐。还好还好,真的还好。个子,有…有这么高呢!”她说完比量了一下,吐了吐舌尖。

宛帔正被静漪说的心头乱糟糟的,见平日里很是懂规矩不多话的翠喜也忽然这样起来,没的更添几分乱。想教训她们,一时又没有那个空闲,只得先带着静漪上去。

静漪稳稳的走在步伐稳稳的宛帔身后。

已经立秋了的缘故,枝头不见蝉鸣,空气略显干燥,就连屋檐下的阴凉,也分外的沁骨。

静漪在听到仆妇进去通报她们到了之后,屋子里原本正在进行的谈话声戛然而止,随后,杜氏母亲用她那特有的醇厚响亮的嗓音说:“来了呢…这是我们二太太,这是我们小十。”

日日晨昏定省的地方,静漪就觉得今天分外的深且阔。仿佛是走了比平时要远上几倍的路,才走到这屋子中央来,来被在这屋子里的每一个人打量。

宛帔在见过礼之后坐到了杜氏的下手。

杜氏微笑着让静漪给陶盛川夫妇问安,静漪温顺的照着做了。陶盛川的夫人为静漪介绍了自己身边的儿子和媳妇。陶驷夫妇一起站了起来,静漪对陶驷的太太微微一笑。到了陶骧跟前,静漪只略微一肃,没有抬头。

陶夫人笑着让静漪坐到自己身边来,跟她说:“前儿在孔家,十小姐原是在的。只是家里忽然有事,匆匆忙忙的走了,今儿才算是头回见面。”

见静漪乖顺的坐在了陶夫人身边,宛帔不禁看了眼杜氏。

杜氏笑着低声说:“甭担心…倒是陶夫人比我还要壮实似的,更显得漪儿像个小孩子。”

宛帔正是这么想的。听杜氏一说,她不禁莞尔。

“程伯父,我久闻庆园花园大有乾坤,乃是北平私宅中一等一的,一直无缘一睹风采。今日既然来了,能否请之慎兄带我们参观一下您府上的花园?”陶驷这时候问道。他的太太在一旁微笑着补充道:“程伯父雅趣。家父常说程伯父养园另辟蹊径。先前的怡园是独一份儿,庆园经过程伯父调理,自然更是韵致大不相同了。”

程世运一笑,道:“雅媚淘气。你父亲向来不服我的招数,他总觉得他那些手段好的不得了。”

许雅媚笑着说:“您二老是不同门派。要我说,我倒更喜欢程伯父您这门派。”

“哦,我是什么门派?”

“若您是武当,家父便是少林。”雅媚笑道。

“还好还好,都是名门正派。”程世运笑着看陶盛川夫妇,“这雅媚,难怪老许常说,生平最得意的就是这个女儿了。”

“可不是嘛,三年前雅媚加进我们陶家那天,许亲家送了女儿,愣是在家中又哭又唱的。只等着雅媚三日回门,眼瞧着姑娘全须全尾的,这才放了心——真当我们西北来的,家里的儿子就必然是狼相了。”陶夫人说笑着,看了眼儿子媳妇,问:“坐在这儿久了,不耐烦陪我们老人家了?”

杜氏笑着,看看程世运,道:“就让他们年轻人一起出去园子里走走吧,之慎和漪儿带路吧。”

程世运一点头,之慎和静漪站起来答应了。

陶驷和雅媚跟着也起了身。雅媚挽了静漪的手走在前面,陶驷拉了陶骧一把。

陶骧纹丝不动。

程之慎微笑着说:“请。”“请,程兄请。”陶驷也微笑着,趁人不注意,侧身对懒懒的陶骧说:“托你的福,今儿能好好儿游一下庆园。可别我们是游园,你是惊梦啊。”

陶骧斜了一眼他二哥。

走出上房门来,陶驷先就作势舒了口气,道:“还是外面舒坦。”

雅媚听到,回头笑他:“才能多会儿,你就这样。父亲真是说的没错,你常年不在父亲母亲跟前,都受不了拘束了。”她说着对陶骧示意。

陶骧沉默着,不疾不徐的走在最后。

雅媚笑笑。

静漪倒是尽心的很,好像全心全意的在当个称职的向导。

只是她对这个新家里的很多地方,谈不上十分了解,倒不如之慎在这方面的修养甚深。况且静漪也不是对着生人就很多话的人。走着走着,也就把介绍的任务交给了之慎。之慎本来的确也有些意兴阑珊,陶家兄弟固然不是惹人讨厌的人,上门是客,陶驷又极客气,慢慢的之慎谈兴也起来了。

陶骧看着二哥与之慎聊的甚是投机,不禁叹自己这二哥,真是装什么像什么…还有二嫂,一味的同程静漪说话。看得出那程静漪并不是很善言辞的人,是雅媚问她什么,她答一答。于是话题就很散漫,从建筑之美到园林之秀,间或一两句,不过问的是她在哪里读书,平日里都喜欢什么。程静漪简要的说几句。声音并不大,断断续续的,都传进陶骧耳朵里来…也没有什么特别出奇的地方,陶骧并不很在意;比较起来,这从前的庆王府一步一景的韵致,倒是令他更感兴趣些。

他们逛进东花园里,花木扶疏间,更是幽静。

陶驷大呼美丽,被雅媚取笑。

之慎笑着说:“其实这一处略显寻常,西花园和后花园另有出奇之处。”

“只可惜在内宅,我们暂时无缘相见了。不过这样留着点儿念想,更觉得好。”陶驷笑道。

之慎听他这么说,只微微笑了笑。

陶骧始终若即若离的走在后面。他知道程之慎总是在言谈之间仿佛不在意的打量他,他并不觉得不妥当。原本今日登门而来,就是被相看的。自打下了车,程家的上上下下都留了一只眼给他。

程静漪温和的同他的二嫂交谈…她今天仍梳了个独辫,垂在身后,过了腰。那独辫有婴儿的小臂粗细,黑油油的,富有光泽,每一节发间顺进一颗指肚大小的淡紫色光泽的珍珠,一走,一晃…他看看她的手腕,转开了脸。

她手腕上一对羊脂玉的镯子,肌肤倒是比那羊脂玉更白净些,透着肉色,温润的很。

第四章 或浓或淡的影(十二)

“七弟,快过来看,锦鲤。”雅媚招呼陶骧。

陶骧站了站。

二嫂不住的暗示他,他总装糊涂,这近在咫尺的了,他索性大方的走过去。

程静漪在他走过来时,不着痕迹的退了两步。

陶骧探身一望,就见碧色的池塘里硕大的锦鲤若隐若现。各种颜色都有,看起来是煊赫而热闹的。

“想必这园子建了多久,锦鲤就养了多久。那日我们玩笑,从里面捞出最大的来,总觉得捞上来的已经是最大的,却不想总有更大的…跟金水河里捞出来的带金牌的锦鲤个头儿相仿。只是我们捞出来的,挂着银牌。”之慎说。

早有仆人端过来盘子,里面盛着鱼食。

陶驷和雅媚各人抓了鱼食,一小把一小把的扔下去。

这一抛送鱼饵不得了,几乎是转瞬之间,远处近处的锦鲤纷纷的涌了过来,张大嘴巴争食,池塘这一角顿时响起了巨大的声音,仿佛下了一阵暴雨般。

“我们家里,奶奶园子里那一塘锦鲤养的也极好。”雅媚得大声说,才能让他们听到。她转眼发现静漪没有在身边,一回头找到她,笑道:“等以后你来家里,看看奶奶养的好鱼。奶奶最喜欢在天气好的时候,坐在那儿看鱼儿游来游去的。”

静漪听着她说,微笑不语。

“都说鱼儿养久了,和主人是一个脾气呢。”陶驷笑着说,“家里的鱼和奶奶一个脾气,都是急性子。鱼食还没落下去,就有跃出水面的。”

雅媚笑着,说:“回头跟奶奶告状去,就说你背地里编排她。”

“这是实话嘛。”陶驷温和的笑着,斜一眼陶骧,说:“我可不跟老七似的,最讨老太太欢心,靠的就是他…”他被雅媚一拉。

“快看那条鱼,雪锦嘛?雪锦可难得见到了。”雅媚叫道。她说着,拉着陶驷追着那条雪锦鲤鱼走。

陶骧也看见了那条堪称鲤鱼中的庞然大物的雪锦鲤鱼。其实这池塘里的鱼都很大,只是雪锦罕见,大个儿的就更罕见,瞅着就觉得格外稀罕。他看那雪锦游的远了,二哥二嫂和程之慎也追的远了,这里的树荫下就剩了他和程静漪。

静漪心里明镜似的,这是陶驷和太太给她和陶骧留下一点机会单独相处。

陶骧一言不发,她也就一言不发。

两人在树荫下站了颇有一会儿,连池塘里的鲤鱼都因为鱼饵吃尽,又恢复了那副慵懒散漫的游姿,渐渐离去,仿佛刚才的喧闹根本没有发生过似的。

陶骧做了个请的手势,和静漪并排顺着池塘的栏杆慢慢的走着。

“陶先生,”静漪故意的等陶驷夫妇先跟着之慎进了那假山中洞穴通道,才站下。

那假山石洞中有从前御赐的碑文,之慎一定会请陶驷夫妇参观,因此他们没有那么快转回来。她也就只有这点时间,跟陶骧单独说几句她已经准备了很久的话。

“程小姐,”陶骧也站下。

两人站在假山的这边,安静而相对私密的角落。

静漪抿了下唇,抬头看着陶骧,说:“陶先生,今日有机会见面,先要当面谢谢您当日相救之恩…”

静漪说着,双手在身侧一扶,郑重的行了个礼。

陶骧侧身避了,说:“既然程小姐已经认出我来了,也不必再相瞒。此事程小姐不要放在心上。”

“陶先生相救之恩,静漪深感无以为报。”静漪说着,往陶骧脸上望去。陶骧没有露出特别的表情来,只是看着她,她不知不觉的脸就红了…“日后若有什么,静漪能为陶先生做的,万死不辞。”

陶骧说:“程小姐言重了。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静漪顿了顿,当真直说了:“我不愿意履行这个婚约。”

陶骧不动声色,连眼都没有眨一下。

没有预想中的恼羞成怒,静漪的脸却红的更透。

她语速极快的说:“陶先生救过我,我从心里感激您。只是我另有意中人,决不能违背自己的意愿,嫁给您。我坦然相告,希望陶先生谅解。也希望能得到陶先生的支持。”

陶骧那黑玉般的眸子,冷而清,且明亮,但是看不到底。

静漪对着沉默的陶骧,有些急躁,说:“我说的想得到陶先生的支持…意思是,陶先生,我知道您也是留过洋的…据我所知,留过洋的人,总归是要更开明更向往西方那种自由的生活。即便不是,在这个时代,大家都在争取婚姻自主,我们也不能落后于时代,您说是不是?再说,难道陶先生您甘心情愿的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束缚,娶一个不喜欢您,而您也不喜欢、不了解的人?那该多么痛苦啊…这辈子跟一个不爱的人绑在一起。”

静漪说着,心砰砰乱跳。

她知道自己对着这个“陌生人”说这些,说不定会被陶骧认为是胆大妄为。但是她一早便打定主意,一旦瞅准时机,就对陶骧说个清楚。她得找一个盟友,来对付父亲的决定。一个人的力量,实在太过于单薄。何况父亲说的,宁可对方背信弃义,不能自家先釜底抽薪?

她甚至都想过今天要把自己画个满脸红彤彤的浓妆来吓他和他的家人,但最终放弃了。

那样幼稚且无效的方式,不可以。不如开门见山的同陶骧谈。

“陶先生?”静漪见陶骧不发话,问。

陶骧说:“我并不打算同你一起反对。”

静漪抿着唇,看陶骧。

一张白皙的面孔,称得上是英俊。

宽阔的额头,挺直的鼻梁,丰润的嘴唇,还有颌下剃的干干净净而青虚虚的方正的下巴,显得阳刚而又有毅力,但是…她再问:“你就甘心?”

陶骧低声问:“我有什么不甘心的?”

他声音里含着清冷的笑意,让静漪起了鸡皮疙瘩。她不由自主后退一步,盯着陶骧。

他的目光,又令她觉得自己被陷进了一张密密的网中…

“你要知道,我…”

“你有意中人,我有所耳闻。”陶骧慢条斯理的说着,背转身去。假山洞深邃而又黑暗,他走着,一脚踏进去,清凉的湿气扑面而来,“你为了他四处奔走,进过警察署,也进过看守所,想必今日两家长辈的会面,也是你做出牺牲换来的。”静漪站在原地,看着陶骧。

她做的那些事,总觉得是秘密。虽然并不怕被人尤其是陶骧知道,但他知道,还是让她觉得微微有些不自在。

“既然这样,那…那你…”静漪说着,“那黄小姐呢?黄小姐又算什么?”

陶骧立住了。

静漪攥着手指,指尖都是汗。

“你也有你喜欢的人,陶先生。我不是你喜欢的那种…”静漪语无伦次的,她盯着陶骧的背影,不知为何,她看着他的背影,就觉得他简直是在笑,于是她住了嘴。

陶骧转身,看着仍留在假山外的树荫下的程静漪。浓浓淡淡的绿意下,一个浅紫色的清丽脱俗的身影。

大大的眼睛望着他,黑的好像夜晚似的。

“我喜欢什么样的人?你说给我听听。”陶骧缓慢的语调,像戏台上的皇帝那缓慢的念白。

他人处在假山洞穴的阴影中,静漪看着他,却没有说下去。

陶骧盯了她多久,她就沉默了多久。最终,还是陶骧开了口。

“如果你能同他愿望达成那自然很好。我祝福你。对我来说,这没有什么损失。”陶骧听到那边陶驷在叫他,他应了一声,又对静漪说:“这就是我的意见。”

静漪僵直着背,待要说什么,后面追过来的仆人传话,说老爷请客人回上房用饭。

静漪还没缓过神来,陶驷夫妇跟之慎已经原路返回。

陶驷夫妇显然是游玩的相当尽兴,尤其是雅媚,一边走,还要问起不远处的戏楼,道:“…真是好看。”

“庆王府这戏楼听说建造的时候是逾制的。还好老庆亲王有心眼儿,早买通了皇上身边的人。皇上微服出巡来庆亲王府上,看到戏园子比皇宫的不差,险些发作,幸好有人帮着说好话,皇上就让从顶上去了几层琉璃瓦,这事儿就算了了。”之慎解释道。他边说,边看了静漪。

几个人各怀心事,独有陶驷夫妇听的不但仔细,也笑的开怀。

回到上房,在进屋之前,陶驷却悄悄的拉了陶骧一把,问:“刚刚都谈了些什么?看你们聊那么久,我们都没好意思快点儿走回来。”

陶骧脸一沉,说:“退婚。”

第四章 或浓或淡的影(十三)

陶驷吓一跳,不由瞪大了眼睛问:“真的?!谁提的?你?还是她?老七你,你你你…”

陶骧推开陶驷的手,也不管二哥在他身后着急使劲儿的低声喊他。进屋见他母亲正照旧招呼程静漪坐到她身边去——她稍显踌躇,也就过去了。在他母亲旁边,她显得娇小而柔弱…陶家的女人大都是他母亲那样的,因此就这样粗粗的看起来,她真的不像是适合陶家的媳妇。可是,他远远这么一望,却又觉得,这种看上去并不协调的搭配,或许也有点儿意思…

静漪见陶骧若无其事的自管坐在这里,只偶尔动一下筷子,不管跟谁,间或说句话,都是和和气气的。

她心想自己算是见识过陶骧真面目的人,总觉得他这样子,不是真的。

陶骧明知静漪在看他,他并不拘谨。此时程太太特意让人给他盛了一碗莲藕,说是见他爱吃这个,让他多尝尝,这是自家园子里出的,吃个新鲜劲儿。他同程太太说这话,一碗莲藕也都吃了;又上来第二碗,连给他盛藕的侍女都忍不住笑了…全家都是一副逗小女婿的神气,乐呵的不得了。

他乖乖的吃这第二碗藕,不用看程静漪,也知道她恼的脸都要黑了。但是坐在另一张桌子上,那个和她的女儿有着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孔的程家二太太,从始至终都在悄悄的打量他。跟程静漪不同的是,她的目光是温和极了的…

除了这些,这顿饭吃的倒是平静无波。

陶盛川离开的时候,同程世运一般,都已经熏熏然。

这一晚熏熏然的程世运罕见的去了二太太的杏庐。

于是没多久,阖府上下都知道,老爷对陶家的七少爷甚是满意。陶家七少爷与十小姐的婚事,接下来就等着文定之日了。

而且在传说当中,陶家七少爷简直是个漂亮极了的人物,正与十小姐堪称一对…

静漪正为此满腹烦恼,无处排遣,隔几日,无暇姐妹来探望她。

“…不管怎么说,你都得佩服陶骧。你当着面给人家没脸,人家不但忍了,而且从头到尾半点儿没露,还让舅舅帔姨到上上下下的都看了个对眼,这是什么本事?可不光是长了一张占便宜的脸就说的过去的。”无垢在听了之慎描述当日的情形之后,笑道。舅母杜氏在陶家人到访的第二日,去赵家打牌,说起这件事来。虽然和从静漪这里描述的情形完全不同,无暇坐在一边替她们泡茶。

静漪的脸色已经不好看。

长了一张占便宜的脸?

她们是不知道,当时陶骧那张脸,有多…

静漪不想说。

此时她心中唯一的安慰,是父亲言而有信:戴孟元在昨天晚上已经被释放,眼下正在家中养伤。之慎说戴孟元一切安好,要她不必挂怀。

她怎么能不挂怀?

“陶骧那人。”无暇忽然说,“我信不过。”

无垢正歪了身子倚在沙发上,懒懒的看着无暇,问:“因为他那些桃色新闻吧?”

无暇点头不语。看了眼静漪,忍住没有说什么。

“他们这些人,哪个不是这样?”无垢说着,见无暇瞪眼,笑道:“不对不对,我说错了,除了金慧全。”

“你少胡说。”无暇骂她。

无垢也就笑笑,深知无暇的担心不无道理。陶骧别的事情她只是听说,但是黄珍妮疯狂的追求陶骧,她既是耳闻又是亲眼所见。

“漪儿,你且等等吧。”无垢拉拉静漪的辫子。乌黑油亮的长辫子,托在手上沉甸甸的很有分量。干干净净的,摸上去,滑不留手…除了一根黑色的头绳,系在长辫尾端,什么都首饰都没有。也根本不必要。

静漪抬头。

无垢故作神秘的说:“说不定事情真的如你所愿。”

“真的?”静漪问。她心里一动。虽然极不愿意回想起来当晚在孔家书房中偷听到的那些,当事人也一定不知道是她偷听到了那样隐秘的事,那一幕还是压在她的心底,时不时的就钻出来,让她不舒服。

也许,只是也许,也是希望——黄珍妮,或者还有别的女人…陶骧未必会要她。

就像他说的,不是她,他不会有什么损失的。

但愿如此。

“你琢磨琢磨啊,那陶骧干嘛要受你这份儿轻慢和委屈?他女朋友一抓一大把,个个儿系出名门。只不过,解除婚约这事或许如你所愿。舅舅准不准你嫁给戴孟元,那可是两说呢。”无垢甩了下静漪的发辫,扫着下巴颏儿,痒痒的。

“你听无垢的呢。”无暇却对妹妹的这种说辞大为不满,“漪儿,你可不能乱来。”

静漪呆了片刻,说:“哪怕只是解除婚约呢,也算我赢下一程。”

她无论如何不能想象,自己会跟陶骧度过一生。

“大表姐怎么样了?”静漪想起来。一早上只说她的事,她都忘了要问问无暇,无忧怎么样了。

“别提了,提起大姐那里,更是憋气。”无垢先说。

“大表姐身体还好吗?”静漪问。

无暇喝口茶,竟是出了一会儿神才道:“大姐眼见就要临盆,原本母亲就给她预备下了一应物事。没想到…”

“难道姐夫又去赌了?”静漪问。

“如今不止是赌。竟是愈发不像样,染上了阿芙蓉癖。”无暇沉着脸,“前些日子一场大赌,输了个精光,偷偷把大姐陪嫁的一件翡翠玉白菜拿出去抵债了,还是不够。讨债的堵在门上,大姐一时气的厥过去了,又不敢和妈说,只好让人偷偷把我叫过去,千万想个对策。我能有什么对策?那翡翠玉白菜落谁手里谁肯再放出来?我瞒着妈,跟父亲说我要买几样东西,加上我和老三的一点积蓄,给了她一张两千块的支票,也能抵挡一阵子了。只是这样下去,真不是办法。”

“父亲当年也是识人不清,怎么就能看上汪家那败家子?”无垢秀眉倒竖,脸色发青。

“这也不能全怪父亲。汪南荪是他的门生,那时候还是好的。汪家也是世家,只是汪南荪后来太不成器。他们家老爷子老太太一过世,越发没有个怕惧了,现如今吃喝嫖赌样样俱全,一点正经事不做。这几年父亲给他安排了多少差事,没有一次不被他办砸了,如今只好在教育部挂个闲职,一年去不了两次衙门,领着几百块钱,有什么用处?!就这样,还捧戏子!我现在只是心疼大姐。她又不是个泼辣的性子,拿不住他,这一程子嚷嚷着纳小。现在一家子都还过着她的日子呢,还挤兑她。往后,还有她的苦日子过。”无暇长长的一叹,“也不敢十分的同奶奶和妈去说。”“改日我去看看大表姐。”静漪说。

“我正是这话呢。她倒是也惦记着你。只是汪家现在这样子,她是真不乐意让咱们去;回娘家来,她又觉得没脸。我想让你去看看她,是觉得她好像气色不是很好。我的意思是不管西洋的还是东洋的,要请助产士帮忙,可是汪家的老规矩还是那样。你去劝劝她吧。”无暇说。

静漪点头。

“等我禀明母亲,去探望大表姐,总不会不让我去。”她说。

“我们去,还得偷偷摸摸的。妈得顾及汪家的面子,大姐得顾及姐夫的面子,也不知道这些面子都值几文钱?”无垢说的来气,“迟早要教训教训那汪南荪。”

“你越发的有本领了。教训他,轮到你?”无暇皱眉,想了想,说:“我还没说你呢。怎么我听着那晚孔家舞会上,闹的实在不像样?今儿早起我就听着三嫂在问妈。”

无垢脸红,转开脸似平复了一下情绪,才说:“问就问嘛。我才不怕人问。”

“你是不怕什么。赵家的面子、父亲的面子,你总要顾的吧?”无暇皱着眉。

“就是顾着面子,我一忍再忍。无论如何,这一次,我绝不退让。就是漪儿,我也鼓励她…”无垢说着,望着静漪。

静漪握了她的手。

无暇叹口气,说:“你这脾气再不改改,不是我说你,迟早闯祸。现如今满城上下都知道赵家三小姐和孔家大少爷在蜜运中。回头孔远遒挡不住孔黄两家的压力,再…”

“那我先要了他的命,再去死。”无垢说。

静漪和无暇都怔住。

尤其是静漪,这一阵子心忽上忽下的,无垢说出这“死”字来,她的心忽的就落了地似的。又直愣愣的瞅着无垢,话也说不出来。

无暇还在说什么,她也没听到。

从陶家登门拜访那日起过了将近一个礼拜,陶家非但没有像静漪暗自祈祷的那样提出退婚,反而是陶盛川夫妇在启程返回西北之前,又在会馆回请程世运夫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