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乔妈搀着她,让她坐下来。“小姐千万保重,太太唯一挂心的就是小姐。千万别让太太…不安心…”

“你胡说什么?”静漪转眼望着乔妈,“我娘要死了吗?她要死了吗?”

乔妈白着脸。

静漪死攥着手,指甲都裂了,浑然不觉。

翠喜和翡宝强忍着,到这时候却忍不住啜泣。

“不准哭。”静漪转开脸,“都给我记着,太太从来不哭…跟着她的人也不许哭。她最不喜人没事哭哭啼啼的…谁要哭,就从这里出去。”

乔妈见她这样,带着翠喜和翡宝退了出来。

迎面看到陶骧站在外头,正同刚刚赶过来的杜氏说话。杜氏听乔妈说了里面的情形,发了好一会儿的愣,强打着精神,看看陶骧,“陶姑爷,里面休息一下吧。漪儿倔脾气一犯,不让她发出来这火是不成的。就让她冷静冷静…二太太…总算等到你们回来。”她说着眼圈也红了。

此时三太太和四太太以及之鸾之凤也赶过来了。杏庐里除了之慎都是女眷,陶骧觉得不便,既然杜氏有话,让他里面休息,他也就出来了。之慎便陪着陶骧去了静漪从前的闺房。

三太太和四太太陪着杜氏坐了好久,见里面一直没有动静,也不敢出声。

杜氏一把手串转的急,显然也是心里焦躁不安。看到三太太她们在这里也不过是陪着,想到里面已在弥留之际的宛帔,心里更有些不是味道。她轻声说:“你们这些日子也陪在这里,先回去休息吧。横竖刚打过针,此时是不要紧的…有什么事儿,自然有人去告诉你们。都在这儿,对病人也不好。”

三太太和四太太本来也没有一定要在这里的意思,只是二太太病重,杜氏又衣不解带陪在这里,她们不好不来。杜氏发了话,她们也就巴不得早些离开。

杜氏看她们一阵风似的又走了,看看里面紧闭的房门,叹了口气。

“老爷呢?”她问青黛。

青黛说:“老爷一早就出门了。”

杜氏半晌不语,听不到里面的动静,她觉得不安,示意乔妈去看看。乔妈回来摇头,她又等了一会儿,刚要起身,门开了,一身藏青长袍的静漪从里面出来。杜氏失声:“漪儿,你…”

乔妈等人看着静漪,也大惊失色。

不过半个时辰,静漪的脸都凹下去了。

她抬眼看看杜氏,噗通一下跪下去,给她磕头。

杜氏忙过来扶她,静漪强压着不起来,说:“母亲…怎么不早告诉我啊…”

她声音嘶哑干裂,字字都像刀子扎在人心上。

杜氏心痛如刀搅一般,撑着静漪,说:“起来说话。”

“小姐,太太醒了!”翠喜忽然叫道。

静漪跌跌撞撞地进了房,扑在床边,果然看到宛帔睁开了眼睛。

“娘!”

这一声分明是强压着不敢大声呼喊,却比任何程度的呼喊听起来更加的撕心裂肺。听的杜氏等人纷纷掩面。

宛帔好半天才看清楚面前的是静漪,又怔了半晌,才抬起手来,摸着静漪的脸,说:“…漪儿?”

“是我…是漪儿…”静漪俯身,脸埋在宛帔的肩窝处,“是漪儿,是我回来了…”

宛帔抬手,艰难地抚摸着静漪的背,说:“回来…就好。”

她直直地望着静漪,目光中简直满满的都是贪婪。

“你怎么…就回来了?”她轻声问。

静漪勉强笑着,说:“我想娘了…天天做梦都梦到,想的不得了…陶姑爷嫌我烦,就让我回来了…”

“胡说。”宛帔竟笑了。

静漪呆住。

母亲竟笑了…这一笑,她那瓷一般净白的肤色,原本透着青,此刻竟焕发出光彩…她呆呆地望着母亲。

“是真的,他也来了…”静漪跟宛帔撒着娇。

第十二章 一舒一卷的画 (十三)

“等会儿让他来,我看看的。”宛帔静静地说。

她说每一个字都很慢。

静漪使劲点头,说:“娘,您歇一歇…”

“扶我起来坐一会儿。”宛帔说。

静漪要乔妈和翠喜过来帮忙。翠喜从静漪身后绕到床上去,几人合力,将宛帔扶起来,让她坐好。

杜氏进来,亲手端了参汤给她媲。

“太太…”宛帔刚开口,被杜氏阻止。

杜氏把参汤交给静漪,说:“让你娘喝两口参汤。”

静漪拿了勺子喂给宛帔。

杜氏在一旁紧张地看着。宛帔已经好几日都没有吃下什么东西了,一两口参汤喝下去不吐,就凭这吊着一口气…她看静漪小心地喂给宛帔,宛帔似乎精神好很多,一口参汤喝下去,没有吐;又一口,仍是没有吐…她忙背转身子走开几步。

静漪何尝不知道宛帔这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撑着。她强压着心头的难过,等小半碗参汤喝下去,宛帔摇头,她才停下来。

翠喜擦着眼睛,守在宛帔身旁。

宛帔看翠喜,说:“你这丫头…好好儿的又哭什么?都说好了,谁也不许哭…”

翠喜忍着泪点头。

宛帔歇了歇,让她们先出去,说:“漪儿给我梳梳头。”

翡宝给她把梳妆匣拿过来,静漪开始给母亲梳头。

卧室里只剩下她们母女俩。

“漪儿,有些话…娘想现在说给你听。”宛帔说。

“娘,等您好了,有多少话不能说?”静漪说。

宛帔笑了笑,说:“…这个,你收好了…”她拉开梳妆匣最下面的小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枚晶莹剔透的玉佩来。

静漪见她连合上抽屉的力气都没有了,急忙伸手接住。

“这是我从娘家带出来的唯一的东西…没什么留给你的…这个…”宛帔靠在静漪身上,“如果将来…你有女儿,给她…我想,我是看不到了…”

“娘,您将来亲手给她不好么?巴巴儿的现在拿出来做什么。”静漪让母亲靠着。她能感受到母亲此时情绪有些激动。她伸手给她拍抚着胸口,“娘,别想那些。好不好?”

“我知道你…怨我。”宛帔抬手,摸着静漪的脸,“当年我一步走错,步步都错。若不是遇到太太,遇到老爷…我是不想你重走我的老路。”

“娘…”

“漪儿,娘是冯家的后人。虽然二十多年来没有脸面承认,也没有脸面见父母双亲…最后还是希望你知道,你是从哪里来的…这些年…你从前见过外祖父的,还记得吗?”宛帔瘦的皮包骨的手,放在静漪的手上。

此时外头春光明媚,然屋宇深远,春光是照不到这里的。暗淡的光线中,静漪看着母亲白里透青的手上,清晰的蓝色血管,她哽咽,勉强说:“…嗯,我记得…”

“这样也好…免得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索性当我早就死了…”宛帔含着笑,言语有些颠倒。她的手凉,静漪想要合起两手来给她暖一下,却因为要搂着她,没有办法。“傻孩子,总有这一天…别难过。”

静漪吸气。

“活着也是痛…丢不下的也只有你…若是你好,我也没什么可牵挂的了。”宛帔轻轻地转过头来,静漪却转开脸。她含着笑说:“让陶姑爷进来,我有话和你们说。”

“娘,歇一歇吧,让他等等的。”静漪抬手擦了下下巴,泪痕犹在。明知道母亲看得到,却也顾不得那些。

宛帔不出声,静漪在她沉默当中,不得不轻声叫秋薇。这丫头从跟她进来就不见了影子,不知道缩到哪里难过去了吧。果然秋薇没应声,翠喜进来了,静漪低声说:“去请姑爷来一下,就说太太要见他…让他快些。”

翠喜一出去,宛帔叹口气,说:“私底下无论和姑爷怎么样,当着人千万要维护他。你这样的口气,不妥当。”

静漪怔了怔,看着母亲。

母亲的眼睛里似乎有种了然,她没吭声。

宛帔也不说话,闭了一会儿眼睛。

静漪知她此时她说话是很费神的事。若能阻拦的了,她真不想母亲多说一个字…

“太太,姑爷来了。”翠喜在外面禀报。声音轻的像落花掉在水面上,唯恐惊着了谁。

静漪看到母亲睁开眼,一瞬间,她似乎觉得母亲根本就是没有生病,眼中神采斐然,一对眸子宝光流溢…然而越是这样,她胸口越紧。

“请姑爷进来。”宛帔低声说。

静漪站了起来。

陶骧踏进屋内,还隔着帘幕和屏风,静漪就忽然觉得心一沉。她转头看看,只看到他高大的身影,听他叫了声“娘”…她眼眶酸胀,看看母亲。

宛帔也怔了下,轻声说:“把帘子打起来吧…我已经是不中用的人…不用讲究这些…”

静漪和翠喜把帘幕升起来。

“去。”宛帔示意静漪。

静漪绕过屏风,看着陶骧,说:“娘请你近前说话。”

陶骧刚要往里走,静漪扶住他的手臂,目光里有恳求。

陶骧把她的手拉了下来,攥着她的手,一起走到宛帔床前,轻声地问:“娘,好些了没有?”

宛帔温和地望着他们两个,目光终于是落在他们紧握在一起的手上。她嘴角一牵,伸手过来,覆在静漪手上,拍了拍,却看着陶骧道:“姑爷,还是叫我帔姨…别跟着漪儿混叫,礼数上说不过去。”

静漪死咬着嘴唇。

被陶骧握着的手,加上母亲那冰凉的手,压的她要喘不过气来了。

“应该的,娘。”陶骧稳稳地说。

“漪儿,你出去看看,我仿佛听着说,院子里的杏花开的正好…你去剪一支回来,插在瓶子里,我看看的。”宛帔望着静漪。

静漪看她秋水般的目光,清澈至极。母亲在想什么她马上就知道。她的母亲从来不让人去动正在开着的花…她还是起身,禁不住又看了眼陶骧。

陶骧却不看她,待她极慢地离开,他换了个位置,坐的离宛帔稍微近了些。

静漪绕过屏风前,回头看了一眼,翠喜恰好站在她身前,挡住了陶骧一大半的身影…她咬了咬牙,出了房门。

外间静悄悄的,杜氏带着青黛等人正守在外面。看到她出来,杜氏停止了数念珠,看她脸色极差,说:“怎么样了?可是要什么?”

“我娘说,她想要一支杏花。”静漪低声道。

杜氏一怔。

她与宛帔多年姐妹,知道她的习惯。她望了一眼窗外,池塘边的青柳红杏,交相辉映,实在是美不胜收…然而多日来众人都被宛帔病情牵动,谁也没有心思去看这景致。

静漪不声不响地走了出去。

阳光刺目,她眼睛酸痛,不知不觉就流了泪。

慌忙擦了去,沿着池塘边的小径往杏花开处去…秋薇跟着她,递给她一把剪刀。她拿了,却不知如何是好。

好容易一剪下去,竟是怎么也剪不断那枝杈。原来是手上没有力气。

她就不自觉地蹲下去,剪刀扔在一边,折了的树枝垂下来…

陶骧看着她,随风摇摆的树枝在她头顶晃来晃去。

他过去,伸手把那支花折下来,将静漪搀了,说:“进去吧,外面风大。”

静漪点头,看他。

“医生过来给她打了针。母亲说这样让她痛苦轻一些。”陶骧解释。就见静漪刚刚还有些呆滞的目光中,瞬间冒了火星似的。

可静漪半晌没有说话,只是说:“谢谢你。”

他将杏花放到静漪手中,说:“进去守着吧。”

她走开了。

藏青色的袍子,在满目春光中仿佛是清水中的一点墨。

分明是很小很薄的一点,却不知怎的硬是有着把所有的明媚都给遮蔽的力量,让这满目春光都暗淡下去…

“小十一直不肯吃东西?”之慎问道。

过了晚饭时间,他过来探视,杜氏到隔壁房间休息去了,外间只剩下陶骧和他。

陶骧点点头。

“这么下去,她会先垮了。”之慎着急。

“晚上医生再来,也给她打一针。”陶骧说。

静漪的脸色差极了。并不只是心情差,她在看所有人的时候,眼神都冷的像冰。眸子深潭似的,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什么。早前医生在,她与医生有过一场对话。听不清他们究竟都谈了些什么。此后医生再来,她也不再询问任何问题。只是守在床边,寸步不离。就像对着一个幻影,生怕呼吸重了,幻影都会破灭。

陶骧看看之慎,问道:“父亲呢?”

之慎沉吟,低声道:“晚一点一定会过来。”

屋子里沉寂下来,只听得到外面轻微的风声。突然间里屋杯碟坠地的清脆声响,打破了这沉寂。

第十二章 一舒一卷的画 (十四)

陶骧和之慎同时一怔,就连刚刚从隔壁房间出来的杜氏也是心头一紧,忙问了句:“怎么?”

里屋房门一开,翠喜慌乱地跑出来,说:“太太不好了…快叫大夫…”

杜氏忙吩咐人去,自己定了定神,走了进去。

这些日子来她几乎是衣不解带地守在这里,原本已经是极为熟悉的房间,此时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屋里所有能开的灯都开着,正亮如白昼。她竟觉得刺目…更刺目的是床边跪着的静漪。

僵直着身子的静漪,听到人进来也没有反应嫦。

她只是握着宛帔的手。

宛帔紧闭着眼。

杜氏眼里一热,泪滚下来,她伸手扶着静漪的肩膀,说:“漪儿…聒”

细碎的脚步声接踵而至,两名医生赶到了。

静漪却伸了手臂拦着,说:“不用了…别让她受罪了…求你们了…”

杜氏叫道:“漪儿,你父亲还没回来…”

“此时不来,也就不必来了。”静漪站起来,回身说道。

“小十!”杜氏脸色一变,喝道。

“母亲。”之慎低声,示意医生快些上前。

静漪僵着身子不动,陶骧硬是将她拉过来。

静漪没有再反对。她看着德国大夫那透明的针管插进宛帔细瘦的手臂上,那只手刚刚还被她握在手中、还会艰难却温柔地摸着她发际的胭脂痣…她忍不住浑身颤抖起来。陶骧将她拉的再远一些,轻轻地将她的头拢过来,靠在他胸口。

杜氏见状悄悄地屏退左右。

“老爷来了…”

伏在陶骧胸口的静漪听到这一声通报,猛的抬头,正看到父亲走进来。

杜氏站在门口,对程世运摇了摇头。

陶骧见程世运一身黑衣,原本就瘦削冷峻的面孔,此时看来越发的瘦削冷峻。他显然是刚刚换过衣服,黑衣纤尘不染,除了手上拿着一本册页,再无他物…而且他进了门,除了与杜氏交换过一个眼神,并没有再看屋子里的其他人,包括静漪。

静漪转身看着父亲,眼神冷的简直要冻住人。

杜氏发觉,陶骧也发觉。

程世运挥了下手。医生们首先退了出去。

陶骧硬是将静漪带出了房间。静漪眼看着房门在他身后被合上,清醒过来,立即就要回去。

陶骧拉住她,低声说:“你给父亲一点时间。”

静漪水汪汪的眼,眼白似是被染红了,而且越来越红,呼吸急促,显见气息是在被她强制性地压住,才没有在这个时候爆发…她没有动。

陶骧说:“还有很多事要做,你冷静下。”

“我没法冷静…我娘…”她开口,一转身对着房门,她看不到里面是什么情形,越是看不到,心里越痛苦,“这个时候,还有什么用…”

“他们毕竟是夫妻,静漪。”陶骧终于说。

静漪的肩头松了一下,只有一瞬。

陶骧就见她藏青的袍子闪着光…

也不知过了多久,静漪终于忍不住,闯了进去。

没人跟着她进去,她脚步慢的,仿佛是要一步一个脚印。

父亲端坐在母亲床边,一动也不动。

她是松了口气。

真的松了口气,她甚至拿着手帕擦了下额头的虚汗,要后悔自己沉不住气了…然而她走近了,走到父亲身后,看到静静躺在床上的母亲——安详的、面带微笑的、美的不可思议的母亲——她突然觉得不对劲起来。

“娘?”她叫着母亲,几乎是扑过去,抓着母亲的手,“娘?”

已经冷了。

再不会回应她了。

她哽住,回头看了木雕泥塑一般的父亲,猛的抓住他的手,摇着,说:“叫她…父亲…叫她起来,叫她起来,我有话说…娘,娘我有话和你说…我有话说…我后悔了,后悔死了…我不该答应你…你凭什么就那么把我交待给他…凭什么就放心了、不管我了…”

她已经混乱了,就想着怎么把母亲摇醒。

看上去她就是睡着了…睡着了,还是能叫醒的…

“给她打针!给她打针…让她醒过来…”她喊着。

“静漪!静漪!”有人在叫她。

她就想推开他、甩开他…只是眼前忽然就黑了…

静漪一直觉得有只温暖的手在牵着她走出黑暗,可是她不想走出去。她宁可从今往后都在这黑暗里。

她生命里曾经有过的光,都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