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个,图虎翼不作声了。

静漪看他,说:“我也明白你为难。回去的时候,替我带信给他。他看了信,不会怪你的。”

她声音是越来越轻,说到后来竟有一点沙哑,与刚刚从医院出来时候的样子大大的不一样了。

许雅媚在一旁坐着不说话,图虎翼就更不敢多嘴。

图虎翼趁着静漪不注意,瞅了许雅媚,张张口无声地叫“二少奶奶”。雅媚细眉一蹙,便说:“阿图奉命回来养伤的,好歹让他多住几日。回了前线又是吃苦。”

静漪转脸看看图虎翼,图虎翼忙说:“吃苦不怕的。一定要完成七少交给的任务再回才对。”

“瞧这倔劲儿。真不愧是跟了你的七爷多年。”雅媚微笑。

“一定要留下,那就留下好好儿养伤。反正我是不要你送的。这几日家里忙着八小姐出门子的事,人事纷杂,你就先安心在这里养着吧。有什么事,我自会再吩咐你。”静漪说。

图虎翼无奈先出去。

雅媚待他一走,挥手屏退左右,给静漪续了杯茶,轻声说:“我说你呀,就不能别那么精?一点点的线索都能给你揪出来。刚刚吓我一跳,还以为你就那么发作起来——不过是用了个人,左右你还对这人有恩,又没有什么实在的利害,理这个做什么?”

静漪沉默片刻,说:“出来久了,咱们还是早些回去吧。或许有什么事,母亲要找不到咱们,该问了。”

“静漪,你没事吧?”雅媚问。她觉得静漪不太对劲。“真往心里去了?真往心里去,那不如就趁现在,我陪你去看看。”

静漪见雅媚如此说,心知她不过是激将,晓得她不会这么师出无名地登门造访。

静漪说:“没有。玉泉巷那一处,真是他养着,我都不怕,何况还不是。”

雅媚听了,先问:“你怎知道不是?”

“他不会这么干的。”静漪说着,将茶喝了。似乎说话让她觉得累,隔了好一会儿,说:“我还真挺想见见符二小姐的。”

雅媚看了她,沉吟片刻,才说:“无瓜无葛的,又见她做什么?你既相信跟老七没关系,又不在意,更没必要见了。”

“就想看看她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跟大嫂说的那样,身子那么不济了…她年年倒记得我生辰,不忘送我一份寿礼。”静漪说着,挽起雅媚的手臂。

“静漪。”雅媚正色,并不急着走,“眼下你要做的正经事都顾不过来,别为了那些没味儿的事坏了心绪。”

“我明白的。”静漪点头。

“那就好。”雅媚想想,又道:“你执意不让阿图送你,也有你的道理。不过话可得好好儿地说,老七吃软不吃硬,把话说拧了,又不好了。”

静漪看着雅媚。

雅媚真是处处替他们着想…她是得好好儿地跟陶骧说。

“好。”静漪说。

雅媚见静漪痛快地答应了,却也知道静漪的,今日的事,若她真的不在意,定不是如此表现。她劝了这半日,没有什么成果,未免气馁。回到家中,要借着帮婆婆料理事情,才渐渐将这桩事抛在了脑后…

静漪反而不像雅媚这般牵肠挂肚。仿佛从七号出来,也就把这一篇揭过去了,该做什么,还做什么,井井有条。雅媚悄悄留意,看她这样,又觉得是自己多虑了,渐渐放下心来。不想隔日从陶夫人那里听说静漪想待他们送尔宜去广西之后便启程,比原定的时间又提前了些。众人虽说意外,因陶骧在信中早已提过要静漪早早过去,提前适应下那边的生活,好赶得及在十月的冬季学期开学,静漪要提前些走,也没有什么反对声。她感叹了一阵子,也是无可奈何的。私下同陶驷说起来,都觉得静漪此去决心已定,当然是不可动摇的了,走的就算早一些,也无可厚非。

尔宜出门的日子定在四月二十九。阖府上下都在忙碌着替她准备,静漪要帮忙打点,也颇费心神,倒把自己准备出行的事撂在了一旁,都交给张妈秋薇去办了。她总觉得自己要轻装简从,大概也没有什么特别需要收拾的,每日回到住处,看着东西却也不少,免不了又要简省一些去。

一家人为了婚事忙的不可开交之时,尔宜反而轻闲。日子越近,亲戚朋友来的也多,尔宜就更想躲清静。要说清静,再没有静漪的琅园还要清静的处所,尔宜干脆就带了铃儿搬到静漪这里来。离别在即,姑嫂二人每日同榻而眠,总有说不完的话。

“七嫂,真舍不得你。”尔宜早起,见静漪正在给窗台上的兰花叶子擦着灰尘,婀娜的身影同舒展的兰叶在晨光中交相辉映,柔美的让人叹息…她还蓬着一头长发,便赤脚跑下床来,站在静漪对面说。

“舍不得我,就跟我去德意志。看文谟怎么追你回来。”静漪见尔宜这一副迷糊的样子,甚是可爱,于是手中的小喷壶嘴儿调转方向,对着她便是一喷,清凉的水雾就喷在尔宜脸上。尔宜叫起来,又笑。摸着脸上薄薄的水雾,笑着笑着,眼角竟凝了大颗的水珠子…大颗的水珠子一颗两颗地落下来,静漪忙放了喷壶和毛巾,扶了尔宜道:“我是同你顽笑的,怎么这样起来…快别哭,八妹。”

“谁哭了?水进了眼,难受。”尔宜擦了脸,还是满面的湿意,不禁又擦了一把。

静漪看她说着话还想笑一笑的,那笑不出来的样子,勾的她心里发酸,也不知该说什么话来安慰下尔宜这即将远行的心…其实她也是如此。只是也要忍着些。

她抬手将尔宜这一头蓬着的长发挽起来,先松松地挽了个髻,听着尔宜哑着喉咙在说:“…我还记得七嫂你刚来陶家,有一阵子好不喜欢你,总想捉弄你一下…哪想到,要走了,会这么舍不得你。早知道今日,该早早对你好一些的。”

“现在想起来,都是趣事。”静漪轻声说。

不知尔宜是不是同她想起的是一件事,老太太那顽皮的袖猴,被更顽皮的尔宜文佩放出来,惹的她手足无措——那情境怎么也忘不掉的。完全置身于陌生的环境里,身边唯一熟悉的,就只有陶骧而已,她就只好抓了他的手…当时他只定定地望了她片刻,她心神便安定下来,没那么怕了。

已经过去很久了,她只要想起来,陶骧的眸子就在眼前似的。眼神中没有讥诮,也没有嘲讽,甚至也不是审视,就只是询问她…他的目光,也有那么温暖的时候。

静漪给尔宜别着发簪,不自觉下手就重了,咔吧一下,手中的玉簪折成了两半。一截崩落在地上,一截狠狠地戳着她的手心。

 

第十八章 百转千回的路 (十一)

尔宜被静漪扯了头发吃痛,叫道:“七嫂萌婚,少将猛如虎!”

“小姐!”秋薇忙过来抓了静漪的手,尔宜转眼看着,那半截玉簪子在静漪手中,还好断口不锋利,静漪手掌心只留下一道白印。尔宜和秋薇都松口气。秋薇拍着胸口说:“吓坏我了,伤着手可怎么好…”

尔宜揉着被揪痛的头皮,说:“还好没受伤。”

秋薇蹲下去把另一截玉簪子捡起来,两截一对上,已然是再凑不成一支的样子。静漪和尔宜都被这断簪弄的心里七上八下的,静漪尤其觉得不舒服。手心的伤处仿佛是有什么在扎着…见她脸色变了,尔宜拿了两截玉簪在手上,碰的玎玲作响,说:“这都是铃儿,平常就毛手毛脚的,加上我也不仔细,这簪子被我们跌了好些回了。总没跌断那是运气好。想必是早有裂痕了。”

静漪仍觉得懊悔枳。

看尔宜的头发,随手拉开自己的首饰匣子,有一屉里是各式各样的玉簪子,让尔宜挑。尔宜看了就笑道:“七嫂,我要那支红珊瑚的…老早看着你戴,好看的很。”

静漪拨了一下,把珊瑚簪子取出来,给尔宜别在发顶。尔宜肤白唇红,配了这簪子,极是艳丽。她让秋薇把断簪收了,说:“收着吧。”

“嗯,就跟七嫂这镯子似的,也能这么修好了。”尔宜拨弄着静漪腕上的镯子,微笑着说芝。

镯子温润光滑,在静漪腕子上滑动。静漪看了,有点怔忡。

“七嫂,陪我骑马去吧?”尔宜提议。

静漪看看外面,天气好的很,也有许久没有去骑马了,她也心动,于是答应尔宜。两人换了骑马装,结伴去马场。

尔宜见了她的玛丽女王是百般的欢喜,一早就跑过去了。静漪落在后头,逐一的马舍看过去。走到马厩里面才都是陶骧的爱马——赛雪、瑰宝…还有那匹黑骏马。

她站在黑骏马的马舍外看着。如今马舍已经不必完全封闭,但还是比别的马舍围栏要结实很多。黑骏马静静地立在马舍里,已经被养的脱胎换骨一般,全身黑缎子似的铮亮的毛,尾巴修剪的整齐,背上的鬃毛垂下来,丰厚油润…看上去真像精灵一般的美丽。尤其那对苹果大的眼睛,望着她,会说话似的。

静漪看了它有多久,它就看了静漪有多久,都一动不动的。黑骏马连尾巴都不甩一下的。静漪轻声问身边的陈伯道:“它还好么?”

陈伯答道:“好。七少走之前来看过它。亲手给钉了马掌。温顺是温顺了些,还是得小心伺候,每日只是放它去在小围栏里跑跑。少奶奶要是想骑马,还是挑别的吧,都比它强些,脾气上来,只有七少治得了…”

静漪见陈伯以为自己要选黑骏马,摇头道:“我只是问问。好好照料它,陈伯。”

陈伯微笑答应,拿了炒黄豆给静漪。静漪抓了一把在手中,喂给黑骏马——这家伙起初不肯吃。静漪也没收回手来,僵持片刻,黑骏马终于从她手中吃了黄豆。吃完了,还瞪着大眼看她。静漪也笑了,又抓了把黄豆给它…黑骏马热乎乎的鼻息喷在她手上,痒痒的。她忍不住摸了摸它的鼻梁。

“少奶奶!”陈伯这才想起阻止。不想看到黑骏马乖乖地站着不动,转而又笑了。

静漪也不知为什么,对黑骏马觉得亲切。她听到马蹄声响,是尔宜牵着玛丽女王和小灰出来了。那小灰已经长成,比玛丽的个头还高些,漂亮的很。尔宜瞥了眼黑骏马,说:“这黑不溜丢的家伙,亏你们都对它那么好。瞧上回把七哥给摔成什么样儿了?”

静漪还没出声,便听着黑骏马打了个响鼻儿,像是回应尔宜的话,她忍不住笑。想着那次看到陶骧被黑骏马掀翻在地的惊险和刺激场面,精彩是精彩,也实在是让人捏把汗…她回手摸了摸黑骏马的鼻梁,说:“我们走吧。”

尔宜将小灰的缰绳交给静漪,笑着问:“不试试黑包公?”

“免。”静漪看看黑骏马,道。这是陶骧新近的爱宠。她可不想碰…再说这马的眼睛很奇特,总觉得它仿佛会说话。一般的马儿只是温驯罢了,它却不同。她牵了小灰,到马场边进栏之前,紧了紧小灰腹上的带子。马鞍看着已经很牢靠了,她还是习惯再检查一次…这也是陶骧教的。

有一次她来马厩骑马,正遇到他也在这里,看到她从马夫手里接了缰绳过来就上马,吩咐马夫离开,转了身就教训她——说不管什么时候、就算是从最信任的人手里接了马来,也要亲自验证一下缰绳、马鞍、辔头这些是不是牢靠,有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她怪他小题大做,他却板了脸,语气越发的沉。陶骧极少对她出口教训,听着让她觉得不舒服,可仔细想想又觉得他说的有道理。陶骧说这不只是防着有人动手脚,而是再信任的人,只要是人,难免犯错…她从那之后就留心,上马之前,总要再检查一遍,渐渐习惯变自然。

尔宜已经上马,扣紧缰绳看着静漪一丝不苟的样子,目不转睛。

静漪整理着帽子,看了尔宜,问:“看我做什么?”

“七嫂,”尔宜慢条斯理地说,“你还真是七哥教出来的学生,这些小动作,都像足了七哥。”她马鞭点过来,指着静漪握缰绳的手。

静漪看着,的确。陶骧就习惯反手牵缰绳…她忙反过来手,说:“什么他教出来的,偶尔遇到,点拨一两句就是了。”她说着踩了马镫飞身上马,动作一气呵成。

尔宜看她潇洒自如的身姿,不由得喝声彩,之后扬鞭打马,奔在了前头…尔宜回头冲着静漪一笑,示意她追上来。静漪提缰绳,敲了下小灰,追尔宜去了。

直到跑的出了汗,姑嫂二人才一同返回。

静漪看时候差不多,催尔宜走。尔宜恋恋不舍地拍着玛丽女王的颈子,给它喂胡萝卜。静漪见她伤感,也不催促了,尔宜反倒叹口气,说:“七嫂你救过玛丽,以后你放假回来,多看看玛丽。玛丽就交给你照顾了…玛丽懂事,温顺,也有点上年纪了。”她说着,抱了玛丽,好久不动。

静漪说:“我会的。”

“它还是小马驹儿的时候,被七哥从符家带回来的。”尔宜拿了棕毛刷,刷着玛丽背上的毛。也没回头,也就没看到静漪愣了下。“都忘了是七哥去符家干什么,是跟着大哥大嫂去的,还是怎么着,反正回来就让人从马车上抱下来玛丽了。半死不活的,说已经是扔了的,七哥又捡回来…就在这儿,当时马厩还没有这么多马。好几天,七哥都睡在这儿。还好救活了。七哥高兴的什么似的…”

“符二小姐当时住在咱们家里吧?”静漪也拿了把棕毛刷,从玛丽身前绕过去,刷着另外一边。

尔宜动作停了停,隔了马背,看静漪若无其事地给玛丽刷毛,说:“什么符二小姐,马大少奶奶。还别说,那阵子是常住在咱们家的。大嫂嫁过来之后不久吧,她就常来。她们姐妹亲厚的很,隔些日子,过来住一阵儿…我那时候还小,不知道怎么后来就…”

“就怎样?”静漪听的尔宜的声音低下去,问道。

“就同马家议了婚。嫁的很快。风光大嫁。”尔宜的说话间语气便冷淡,多少有点不屑的味道。静漪听了,大约也知道为什么——撇开马家同陶家的恩怨不谈,单从符弥贞与陶骧的亲密关系,她别嫁,他的妹子,自然是有些不忿的…“当时的议论也很多。我听两句进一句,到如今也只记得三两句话,总之说她不是很检点,大概是同马家瑞有什么,才嫁的那么快。”尔宜说到这里,也就不肯再说了。

静漪也没有再问下去。

尔宜是闺秀本色,这些秘闻,照理是不便听更不便传的大唐第一夫人全文阅读。说了,大概也是出于信任,或许还有别的原因…她觉得喉咙里堵着,想说话都说不出来。还是尔宜说:“所以我就瞅着她现在,只觉得世事无常…七嫂,我们回去吧。母亲那边该着急了。”

静漪回身将棕毛刷子搁下,摸了摸玛丽的背,说:“你放心。都会好好照顾玛丽的。”

“七哥就不碰玛丽。”尔宜叹气。

“那是因为玛丽是你的马。玛丽有事,他还是着急的。”静漪说。那年玛丽难产,若没有陶骧坚持救,恐怕也凶多吉少…他也许不是不想碰,而是不能碰。

静漪忽觉得手心疼,便攥紧了手。

应该还是被断簪划出了细微的伤口…她没摘手套看。

两个人比较来时,都显得情绪低落,回去的路上都不怎么说话。到了陶夫人院里,时候还早,下人刚刚把院子清扫干净洒上水,空气里有股新鲜的尘气。静漪抬头见门帘一打,出来的是符黎贞,不禁眉头一皱。

“大嫂早。”她和尔宜异口同声地打招呼。

符氏微笑,说:“在里头就看到你们了。早起可是去骑马了?”

“是。”尔宜看看静漪,先回答。

静漪走到门边,听到里面似乎在放广播,忽然被关掉了。静了一会儿,传出低沉的一声训斥。是公公陶盛川的声音,只是不知道对谁。静漪便站住了,看到符氏和尔宜也站了,三人面面相觑。

尔宜问:“父亲同母亲拌嘴?”

符氏说:“不是的。父亲在听广播…母亲和大姐都在里头,快进去吧。”

尔宜听了,把静漪推到前头,说:“父亲发火,七嫂走前面。父亲对七嫂还算客气,不然火转移到我头上,可是不得了。”

静漪无奈,只是边走,边感觉心里不安。能听到里面房里有说话声,似乎也不是争吵,而是在辩论什么,却随着珂儿的一声“七少奶奶和八小姐进来了”,戛然而止。待她们进去,果然看到公公背着手站在屋子中央,婆婆和大姑子都交握着手,也站着。

看到她们进来,陶夫人罢了,尔安多打量了两眼,却先说了句:“这个时候,还有心思骑马去。”

陶夫人瞪了尔安一眼,等静漪和尔宜问过安,才说:“老太太那边刚传话过来,今儿老太太有点乏,就不起了。早点让你们在这里用,让别过去打扰。”

静漪更觉得哪里不妥,想问,陶驷夫妇又到了。她只好退到一边去,待用早餐时,她细瞅着每个人脸上的神色,似乎都很正常。可她总觉得哪里不对,或者有什么事特意瞒着她,还有尔宜。

她心中忐忑,回去时与符氏同路。

符氏见她沉默恍惚,问道:“七妹,有心事?你和八妹都是马上要离家的人,难免舍不得…”

“大嫂,今天广播里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消息?”静漪问道。

符氏一顿,说:“那我倒是没听到。只是早上辔之看到中央报上对平叛的报道,就有些不痛快。或者父亲今天发火,也跟这个有关系。”

静漪点头。

许是正应了她所担心的,这会儿听了符氏的话,她的不安更加扩大…

“七妹,还有一事。”符黎贞说。

第十八章 百转千回的路 (十二)

“大嫂请讲吧。”静漪望了符氏。

“这事也是我做的不妥,没有事先同你讲明白——弥贞如今在玉泉巷的宅子里静养。那边宅子大了些,有些冷清,我就想多请几个人去照应也好。冬哥儿的姑姑在那边当差,荐了草珠。草珠毕竟曾是陶家的下人,又是你用过的人,弥贞不想聘。我知道了就说七少奶奶你的心地气度,这点小事必不会计较。弥贞倒也念着从前在咱们家里的时候,小丫头草珠和她好过。你也知道,草珠虽然是粗使的丫头,也心灵手巧的。日常编个花篮子、剪个窗花、做个发糕,都拿手。还是我做主,就用了草珠…也是我事儿多,一时忘了同你说一声。昨日我和母亲去看望弥贞,碰巧遇到草珠辞工。她一向做的好,弥贞细问了她缘故,她也不肯说。我才想起来赶忙和你说说,别是这里面有什么误会倒不好了。”符黎贞看着静漪。

静漪听她娓娓叙来,微笑道:“大嫂是该先同我讲的。”

符黎贞看了她。

静漪道:“难道同我讲,我还会不同意?还是前两日我去七号,见了草珠听她说的。草珠离了陶家,便不是陶家的奴才了,更不是我的。二小姐那里用她,给她一份工钱维持生计,是好事。妲”

“七妹果然通情达理。如此,我就劝弥贞再留她一留了。”符黎贞笑着说。

静漪微笑,道:“这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不知大嫂和二小姐怎么反而当成了大事。禾”

她们说着,也便到了谭园门前。

静漪心里有事,便没有进门去问候陶骏,只让符氏代为转达,便回了琅园。

张妈见她回来便直奔了陶骧的书房,开门看了一眼,似是找什么东西没有找到,才回过头来问她:“张妈,今天的报纸呢?没有送来么?”

每日的报纸都是放在陶骧书房里的,她偶尔翻看就下来拿。此时茶几上空空的。原本隔日到的外埠报纸和本地的日报都没有。

“没有呢。”张妈见她问的是这个,忙回答。

静漪皱了眉。

能让陶家父子同时产生不快的报章内容,定是有些什么的。

“少奶奶,要我去问一问么?”张妈问道。

静漪摇头。想了想,说了声我去下萝蕤堂,便带着秋薇出了门。张妈跟出去,眼瞅着她连衣服都没换,仍是那套骑马装,想提醒都来不及…静漪出了门却不忘萝蕤堂去。而是往相反的方向走。秋薇看出来她的意图是要去陶驷夫妇的居所,闷声不响地跟着她。

静漪到了恪园,恰好遇到陶驷要出门。

陶驷这回是回家休假,总未见他戎装示人,今日特地换了。静漪看到一时也有点发怔。

见她来了,陶驷雅媚交换了个眼神,雅媚微笑道:“我说什么来着?”

陶驷笑笑,拿了军帽,说:“你们说话,我陪父亲出门。”

雅媚和静漪送他出去。等他离开了,雅媚转眼望着静漪道:“刚刚南京来人了,他陪父亲去见。”

“这个时候…”静漪心里一惊。

“派来特使,说是替索长官来慰问的,我看有督战的意思。”雅媚看静漪的神色,几乎是陡然之间变了一变,隐隐的有股怒气,显然是对这则消息非常不快。

静漪的确是觉得又突然又气愤。以陶骧的心高气傲,这若让他得知,必定更加不痛快。

“难怪…对了,今早广播里报的是什么?还有中央报上报道了什么?报纸没有按时送过来,二嫂这里有吧?二哥二嫂每天都有看报的习惯的。是不是把我那里的送到这儿来了?我平时倒是不怎么看报。”静漪问道。

雅媚反问道:“你还管这些个做什么?麻利儿地去收拾你的行李不得了吗?合着心里还惦记着呢…绕着弯儿的和我说话,打量我不知道你这小心思?疑心家里都瞒着你吧?”

静漪脸上微红,说:“瞒着我不至于,恐怕是瞒着八妹多些。后天就走了,临行前不想让她记挂着吧?我是该知道的,怎么会瞒着我?”

“你当然是个该知道的。我可不赞成瞒着你。原本你不问,我也想透露给你知道的。御之还要同我打赌…”雅媚说着,同静漪一道回了屋。虎妞儿来说瑟瑟起床了,雅媚便进去亲自给瑟瑟穿衣服,告诉静漪说这两日的报纸都在里屋桌上,让她自己取阅。雅媚去忙了,过不久见静漪进来,瑟瑟站在床上就叫小婶婶,她看了静漪,“今早电台的新闻报的也不像话。”

静漪过来坐下,听着雅媚说着新闻如何突然报道了前方作战的战况。与平时报端的大不相同,报道里说陶骧进攻迪化受阻,伤亡惨重,一路后撤…俨然贪生怕死之徒。显然较之中央报上的舆论认定的平叛不力更甚一筹。

“独立电台的话,影响有限。”静漪说。

“也不可小觑。独立电台大肆宣扬这种论调,居心叵测。”雅媚眉头紧锁。

静漪思忖片刻,问道:“南京派来的是谁?”

“费玉明

。”雅媚答道。

静漪想起来,说:“怎么偏偏是他。”

“说的是什么呢?费玉明可是统派急先锋。不过他为人圆滑,同各地的关系面上还都不错。最近他连办了几件事儿,在索长官面前颇受褒扬,正红的发紫。派他来,也是情理之中。不过,”雅媚说着,看了静漪那也是越皱越紧的眉,“父亲同他在军费预算案上曾经起过冲突。父亲在会上拍了桌子的。御之要陪同父亲去见费玉明也好,好歹他惯会插科打诨。”

静漪听到这儿微笑,道:“有二哥在最好,局面怎么都不会僵。”

“也对。”雅媚说。

静漪见雅媚还得照料瑟瑟,也不打扰她了,告辞出来。想着还没去看过姑奶奶,这才往萝蕤堂去。她一路走着,紧锁眉头。秋薇紧跟着她,到底忍不住,问道:“小姐,姑爷处境是不是很危险?”

静漪半晌无话。

萝蕤堂墙外的蔷薇有铺天盖地的气势,香气更随着升高的气温浓的简直让人呼吸受阻。

静漪站下,深吸了口气,才说:“恐怕是的。不过这话你不要对别人说。八小姐马上出门子,尤其别传到她那里去。”

秋薇呆了半晌,轻声说:“难怪图副官急的起了一嘴的燎泡。他一定是知道的,就是不肯对小姐说实话…他就要等着送小姐走了,才好回前线去的…这下可怎么着好呢?”

“自然是让他越快回去越好的。”静漪说着,看秋薇脸上闪过一丝紧张来。她走着,又看了眼秋薇,“我看我们得推迟行程了。”

“小姐?”秋薇惊讶。

静漪却摆了摆手,让她噤声。

眼下这个形势,她势必是不能抬脚就走的了…

不过静漪也没有将这个决定预先声张。陶家眼下这几件大事重在一处,接待特使和送女出嫁是首要的,她的事情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何况上下都在为新疆的困局担忧,就更加的顾不得她究竟要怎样了。

到四月二十九日这日,夜里便飘了雨,淅淅沥沥的始终不断。陶尔宜启程赴桂,得知消息来送她的亲友,不便赶往机场,早早都来到陶家等着送她。

静漪看到旧同学明皎皎等人都在外面厅里,再看任秀芳也在,都是尔宜的朋友,她便叫了尔宜出来跟他们特别见见面。尔宜见了他们,终于是忍不住落了泪,引的一众女子泣不成声。惊动了陶夫人等人,少不得出来劝说一番。

时候一到,尔宜正式拜别祖母、父母离开。送亲的仪式虽低调却也隆重。静漪坐在车上,往机场去之前,车子特别地绕城一周…静漪坐在默然的尔宜身边,也看着烟雨蒙蒙中的兰州城。

她曾蒙着红绸也这样绕城。耳边是锣鼓声响,眼前是红彤彤一片,彼时身边的良人,让她时时紧张、恐惧,人是近在咫尺,心是天涯海角般的远隔,也恨不得就真的离他越远越好…此时果然相隔千里,他生死未卜,她呢?

她望着载着尔宜的飞机起飞。飞机的轰鸣声震耳欲聋。直到飞机消失在灰蒙蒙的天空中,她的耳中仍有回响。

陶夫人等人都已经上车了。

“少奶奶,回去吧。”图虎翼站在她身后,替她撑着伞。

“阿图,”静漪转了身,看着虎翼,“第二支医疗队什么时候进疆?”

第十八章 百转千回的路 (十三)

“后日。”图虎翼马上回答。

“那,逄敦煌呢?”静漪问。

“静漪,上车了。”前面陶夫人和尔安正要上车,看到静漪落在后头,挥手示意,“下雨天凉,别着凉了。”

“是,母亲。”静漪忙快走几步,跟着上了自己这辆车。

图虎翼坐在了前面妲。

开车后静漪又问他,他才说:“逄先生只有信带给七少的。”

静漪点了点头禾。

图虎翼回头看静漪,问:“少奶奶?”

“阿图,我看你的伤也已经好了,若是你想返回前线,随时可以走。”静漪看着图虎翼受伤的手臂。

图虎翼一窘。

“瞒不过少奶奶。”他索性摘了颈上的绷带,晃了晃手臂,“差不多全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