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匀净一下脸上的脂粉,她倒是很快。只是对着镜子整理她的小发卷儿费了点时候…她转身要走,腰间荷包上的流苏勾在了抽屉上。亮晶晶的金叶子缠着流苏,她往下一拽,流苏便脱了线。

她解下荷包来,拿在手里一看,不禁一愣,认出来这只金线荷包是符黎贞的手艺。已经记不得是什么时候得的了,大约这几年也没少从她那里得着这样的一些细小的精美礼物。从荷包到扇套,都是随手赠与的。静漪拿着荷包发了好一会儿呆,才拉开抽屉,将荷包放了进去。她手指触到一串钥匙,拿起来,开了一旁的檀木多宝盒,拉开上面第一个,将一个黑丝绒布包从里面拿出来打开——黑丝绒布包里是一个听诊器。这听诊器用的也旧了,又已经好久没有用过,看上去还是很干净…可见它原先的主人还是很爱惜它的。

静漪把听诊器放下,又看了一会儿,照原样放进了布包里,锁好了。

出来的时候看到张妈等在外面,她轻声嘱咐张妈,若是他们回来晚了,就让她和月儿早些去休息好了。她说着摸摸白狮的头,倒:“有它在,一个它顶十个卫士,外人是进不了咱们这院子的。”

张妈跟在她身后,听了这话却说:“可不能大意呢,少奶奶。都说日防夜防,家贼难防。虽然咱们家里安宁,小心些总不为过。您瞧,咱们院儿里这两年还算清净,就有咱们门户紧密、时时锁着门的缘故…不说远的,苏姨奶奶那儿上个月不就让三门上的个听差顺走了两样首饰么?抓的虽说及时,到底让人害怕…不过也有白狮的功劳。有白狮在,咱们都不用担心呢。”

静漪笑笑,说:“白狮鼻子灵。有生人味道立时就能辨别出来。”

“可不是嘛。它精着呢,少爷和少奶奶跟前儿的人,它都能记得住…旁人肯定不成。花匠老王都说,来了这么多趟给花草修剪,白狮见了他还是咬的。这几年咱们院里的花草这么疯长,都是因为人家不敢来修剪的缘故。”张妈笑着说。

静漪牵了白狮的脖扣,听了也笑。

张妈看她笑了,自己更高兴些,说:“平时倒也很乖的。就是从前在大少爷那边,有时候叫的瘆人。”

静漪心里一动,松开白狮的脖扣,拍手让它走开,自己看了张妈,若有所思。

张妈见她脸上又有一股捉摸不定的神色,和方才一样,便问:“少奶奶有什么要吩咐?”

静漪边走,便看了她,沉吟片刻,才说:“没有了。”

张妈见秋薇没有跟着回来,忙让月儿跟着。

静漪带上月儿,出门前还微笑道:“张妈你太细心也太小心了…有个秋薇就已经

显得我骄矜,再加上张妈你,难怪人家都批评七少奶奶呢。”

张妈不语。

静漪同月儿走了,张妈才叹了口气,用细不可闻的声音道:“我那里是细心的人…少奶奶才是细心的人呐。”

静漪也不知张妈站在琅园门口是看着她和月儿走的不见人影了才回去的。

她回到戏楼里时,一出《贵妃醉酒》正演至酣处。楼上的太太小姐们看的如痴如醉。似乎没有人注意到静漪离开了很久,她回到原位上坐下来,秋薇过来给她换了茶,以眼神询问她。她点点头,此时也真渴了,端起茶碗来便喝。不想只喝了两口,便觉味道不对,忍不住看了秋薇皱眉道:“这是什么?味道好怪。”

秋薇奇怪地说:“茶呀,和方才一样的,哪里怪?”

静漪皱着眉,秋薇忙把茶碗端走给她去换了。

在静漪右手边坐着的水家二少奶奶听着主仆俩说完话,抿嘴一笑,问道:“七少奶奶,该不是有喜了吧?”

第十九章 乍沉乍酣的梦 (十七)

秋薇正给静漪换了一碗茶回来,听到水家二少奶奶这句问话,忙转脸去看静漪,这碗茶便悬在了半空中。

静漪被二少奶奶这么一问,也顿时有些发窘,一时无话,脸却瞬间飞上红晕禾。

虽说原先都在听戏听的如痴如醉,水家二少奶奶这个问题问到了坎儿上似的,顿时四周围的太太奶奶们不是端茶碗,就是拿瓜子儿,总之都要分出一点儿心思来专门听着静漪的回答——偏她面上红晕一布,原本秀美的容颜格外美艳起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谁都乐得多瞧上一眼——坐的离静漪最近的范太太就笑着说:“二少奶奶真是的,七少奶奶都害臊了…七少奶奶还是小媳妇儿,比不得咱们这老皮老脸的。不过,七少奶奶,真有了?”

静漪摇手,从秋薇手中接了茶碗,从容些轻声道:“今儿晚上可真够热的…二嫂喝茶吗?”

她这一句问的水家二少奶奶更要笑起来,倒要再仔细打量她一番,说:“看倒是还看不出来。七少奶奶也嫁来这边好几年,总是姑娘的样子。如今剪了短发、烫了头,更是俏皮。”

“哪里,二嫂真能说笑。”静漪微笑着说。

“小姐,姑太太让你过去一下。”秋薇低声道。

静漪看她一眼,对水家二少奶奶说:“二嫂,我失陪一下。”

她说着欠身离去。等她走远些,范太太扯了扯水家二少奶奶的衣袖,低声问道:“不是说有病怀不上么?”

水家二少奶奶举高手中的羽扇以半遮面孔,轻声道:“听说总是在吃药的。仿佛医院也常去。听省立医院的大夫说,每个月都得去两次检查。西医看着说没什么。他们家里也都隐晦。不过这事儿也不见得就真的是她的毛病。我听说七少爷就不太回家来的,两人…”她压低了声音,范太太凑耳朵过来听着,半晌,哦了一声。“…她一走,眼不见心不烦。谁知道给她回马枪一杀,随夫出征。这倒好,不但人不走了,怕是纳妾的事儿,一时半会儿谁也不好提了。能生不能生不论,这正房太太的位子稳着呢…这就叫手腕儿,学着点儿。”

范太太低声笑道:“哪儿学的来。模样好在其次,先得有颗七巧玲珑心。再要紧的,娘家还得够数儿…我瞅着弄不好日后陶家是她要当家的。”

“陶家还有谁呢?看七少爷这样儿,定了的。”水家二少奶奶捻了南瓜子,笑微微的,“要说七少奶奶也不易。等闲的女人,供不来七少这尊菩萨。若我们二爷有他十停里那一停的脾气,我得见天儿地回娘家诉苦去。旁的就更不用说了,家里人口这么多,哪一个又是省事的。几十进的院子,哪一进没有点儿鸡毛蒜皮?有点儿风就群魔乱舞,吓死人呢。妲”

“我也听说…”范太太眼睛往左右一溜,低声,“七少爷在外面是有的?还说有儿子的…真不真?您家里同陶家渊源可深。”

水家二少奶奶笑道:“都哪儿听来的…男人嘛,哪个在外头没有点子风流帐?何况七少呢,连我家二爷都说——恨不身为女子,此生得嫁七郎…听听这都什么话?闹起来都不像样的…就是七少奶奶,这人才模样儿的,也保不齐男人心在家里,不偷吃贪嘴,何况他人…不是我说,七少奶奶可也不缺裙下之臣。”

“她们新女性嘛,做派是要比咱们开化。”范太太低笑,“再说生的又招人爱了些…哎哟可不要说,当日被劫到山上去,那还不知道怎么个首尾呢,亏得…”

水家二少奶奶听到这儿,脸便沉了下来,清了清喉咙,正要出声,就看骆家席上骆夫人陶盛春起了身,她看了范太太一眼。两人交谈声音低的很,戏楼里嘈杂,当然旁人是听不清的,可这会儿忽然觉察这是在哪儿,顿时觉得这阔大恢弘的戏楼让人生出些惧怕来,于是不约而同地沉默。

那边静漪起身之后走开些便问秋薇:“姑奶奶找我什么事儿?”

秋薇招手让月儿来,低声道:“姑太太没找您,我是不忍看着您在那儿坐着受罪。那范太太最讨厌,回回见了您都给您添堵…我遇上她来咱们家两回,没一回不说那些乱七八糟的话的。得亏这还是在咱们家里,出去还指不定说什么呢。”

静漪看月儿过来,拿了纨扇来,她接了,对秋薇说:“我去姑奶奶那儿坐坐,你带月儿去那边听戏。甭惦着我,我自个儿会找吃的。难得程家班肯来这边,你们又是爱瞧戏的,快去吧。有事我叫你们。”

秋薇见她好好儿的并无不快,果真拉了月儿去和那些姑娘们一处玩儿去了。

静漪看着她们天真烂漫的样子,不由得微笑。她此时站的远些,一席一席的女客们听着戏、说着话,花团锦簇似的…她笑笑。

秋薇体贴。

她倒不是看不开这些。这两年这种场面见的也多了,闲话听的也多了。她有时也难免生出些感慨来——这些太太小姐们聚在一处,还能说些什么呢?做了她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于她来说,既是无奈,想开了,也无关痛痒。

她略一站,也就真往陶因泽她们这一席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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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因润最先看到她,招手让她坐在了自己身边。静漪看她们津津有味地瞧着戏,根本无暇顾及其他,不觉就想笑。她坐在这儿反而更清净,默默地摇着纨扇…其实这戏楼通透,夜晚凉风习习,倒真不觉得热。

戏台上的杨贵妃醉态可鞠,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风情万种,静漪听着贵妃那缓慢悠扬的念白并不觉得什么,倒是高力士细而高的调门,有些刺耳——她拿起小望远镜来看着台上。电灯照耀下的戏台明亮的很,醉酒的贵妃行头亮闪闪耀着人眼都快睁不开了…她将小望远镜移动着,转而看向台下。

陶骧早已安坐在他的位子上,此时正与身旁的蒲老长子蒲和田低声交谈。蒲老则由陶盛川陪同,与费玉明一行坐在一处。隔了两个位子,是陶骏。他身边是本地几位政要。许是戏正至高潮,他们彼此倒没有交谈。

静漪的手指轻揉着望远镜上小小的钮子,陶骧的侧脸便慢慢地移到她眼中来…他的脸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她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乌黑的鬓角中几线银亮。那是银发…她新近发现他剃的溜短的鬓角有银发的。

陶骧就在此时转了下脸。

她手中的纨扇都停止了摇摆。

镜头中陶骧只是轻轻一瞥,不知是否看到她了,但是他眼风是扫了过来的。她看到他脸上温和的表情,也许同蒲和田相谈甚欢,他在微微笑着…她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把望远镜移开。她坐的位置并不占据最好的角度,却能看到楼下大厅的绝大部分。

她慢慢移动着望远镜,逐步扫过客人们。今天都谁来了…她已经颇能认得些人。很容易便可以把楼下的客人与楼上的这些归作一对或者一堆,然后划分派别——她的望远镜再次停下来,定在大厅东边的一张桌子上。

这张桌上只有两人,年长者是法政学堂的霍校长,年轻者则是胡少波。

“静漪?”陶因润转过脸来叫了静漪一声。

静漪没有回应。

陶因清距离静漪近些,见她定定地瞅着楼下,干脆欠身一看,拍了静漪肩膀一下,说:“不看戏,你看什么呢。”

静漪收了望远镜,望了她,问道:“姑奶奶叫我?”

陶因清又扫了楼下一眼,指着三姐说:“三姑奶奶喊你半天了,你只是不应声。”

静漪转向陶因润。见她故意似的对自己瞪着眼睛,忙笑道:“姑奶奶饶命,静漪不敢了!”

陶因润听了她这酷似台上程老板强调的念白,忍俊不禁,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揉着她的脸说:“怎么办,这孩子要拿她怎么办好?竟然连姑奶奶都戏耍起来!”

陶因清哼了一声,说:“能拿她怎么办?真是一块豆腐掉在草木灰里,吹不得拍不得打不得。”她说着,也扫了一眼下面,弯弯的眉一挑,斜了静漪,“才能多会儿没见呢?”

静漪被三姑奶奶揉的脸疼,待她放手,只好笑道:“我不是眼神儿不好么…姑奶奶您就饶我一回吧。”

陶因泽脸都没转,拿着水烟袋的手对着静漪的方向就点了点,说:“小猴儿崽子,你再和这两个一同聒噪,耽误姑奶奶我听程老板的戏,回头我就把你带萝蕤堂陪我睡一个月,让你见不着骧哥儿。”

静漪啊了一声,说:“那可不成!”

陶因润姐妹早就笑的快岔气儿了,陶因泽板着脸,也有些绷不住,只是摆着手,要她们都安静,免得扰了大伙儿看戏。

陶因清又捏了捏静漪的腮。

过了好一会儿,等其他人都依旧专心看戏去了,静漪剥着莲子,一颗颗地放到小碗中——她偶然抬眼看下去,发现胡少波已经不在位子上…她目光转了转,并不见他的人,想来是悄然退场了。

她将剥好的莲子分别放到陶因泽姐妹面前的盘子里,转眼看到陶因润正目不转睛地望了她,她腼腆一笑。

陶因润捻了颗莲子放入口中,拿了帕子给她擦了擦沾在指尖上的嫩绿的汁液,低声问道:“你留心那人做什么?”

第十九章 乍沉乍酣的梦 (十八)

静漪怔了下,只见陶因润的眸子,黑沉沉的幽潭一般深不见底。她心沉了沉,静默不语。

恰在此时这一出《贵妃醉酒》落了幕,戏楼里上上下下都在鼓掌,一时间掌声如潮水般涌来,已经听不清其它。程老板退场又在掌声的催促下重新登场。他穿着贵妃装对了楼上陶老夫人所在的位置连连施礼,陶老夫人向他致意,吩咐打赏——静漪看向被众人簇拥之中宛若太后至尊的老祖母,此时更见她的派头。

陶因润见静漪不着痕迹地避开自己的询问,也不甚追究,只是多看了她一两眼。静漪存了这点心事,心知姑奶奶是极通透的人,既担心她因了自己的不自然留了心,又担心自己刻意表现的从容反而更让她揣摩,未免不就自在些。幸好时候已经不早,陶因泽坐的久了嫌累,她顶爱的戏也不能让她再多做一会儿了,硬是要先回去歇着,陶因润也就只好陪了她一同走。静漪送了她们下去,看她们乘着轿子摇摇摆摆地回萝蕤堂去了…她正要松一口气,珂儿从楼上下来,喊她七少奶奶,说夫人要她快些上来,有客人要告辞了。

静漪忙答应着,就要上楼去,听到一阵笑声,她辨出是公公陶盛川的声音,便一站。果不其然看到公公带着陶骧送客出来,是在本地极有声望的蒲业兴蒲老父子。因陶家同蒲家是通家之好,静漪与蒲老父子也是熟悉的,便站下了。蒲夫人婆媳也由陶夫人伴着从楼上下来,她便打过招呼,往后退了两步禾。

蒲老夫妇站到一处,倒特地望了静漪,着实同陶盛川夫妇夸奖了静漪一番。

静漪从新疆回来,便没有在公开场合露过面,今晚在家里见过这些客人,才真正弄清楚在她看来不过是极其自然的一个选择和行动,有着多么惊世骇俗的影响力。可不止是当时上了报那么简单…她只听他们议论,微笑不语。倒是看到陶骧笑微微地站在父亲身后,看了她。

她忍不住嘟了嘟嘴。

陶骧转开脸,清了清喉咙妲。

“静漪这是不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陶盛川待送了蒲老一家出门,返回时笑道。他满面红光,看看七子陶骧,心情不错。

静漪不言声,陶夫人看了她,笑笑,说:“的确是。”

“父亲,费特使要告辞了呢。”陶骧提醒父亲。

陶盛川抬头一望,费玉明及随从已经出来了。他站下,便听到费玉明远远的就说:“陶夫人,陶翁,陶司令,陶太太,承蒙款待,不胜感激,费某打扰已久,这就告辞了。请代费某向老夫人问安。改日再登门拜访。”

他一一问候,礼节周到。

静漪站在后面,都能感受到他的目光照顾到自己。不禁暗叹此人的确是一流政客,远非舌灿莲花四字可概括也。

陶盛川同费玉明周旋多日,早已经了解他的为人,笑着同他交谈几句,告别之后,着陶骧送他出门。

静漪看了眼陶骧。

两人不过距离数步,陶骧唇角轻轻一动,她都看在眼里。于是陶骧抬脚,她便轻声对陶夫人说了句“母亲,我陪牧之送送费先生”,几步追上去,挽起了陶骧的手臂。

陶骧看了她,也没拒绝她一同出来。只是一路往外走,两人少不得听费玉明啰嗦些。陶骧耐着性子听,静漪看出来,手使劲儿捏着他的胳膊。

好容易来到费玉明专车前,陶骧请费玉明上车。

“明晚为陶司令凯旋特地设宴庆功,还请陶太太务必赏光,一同前来。”费玉明临上车,不忘特地同静漪说道。

静漪微笑点头。

“陶司令,再会。”费玉明上车离去。

陶骧不等车开走,便欲转身,静漪手快,一把拉住他。

车子缓缓驶离。

静漪一转身,便看陶骧看着她,目光中显然有些不满。

静漪便挽了他的手臂,轻声说:“又不是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人,再不耐烦也要耐烦些,这是在咱们家里呢…你这是怎么了?平常不见你这样沉不住气。”

她说着,看了他,等着他回答。

陶骧却轻轻哼了一声,没有解释缘由。

陆续又有客人结伴离开,静漪便同陶骧在这里送了他们再回去。这颇花了点时间。静漪发觉今晚客人们都颇愿意同她说几句话,可是一贯风度很好的陶骧,今晚却异样的总有些不耐烦…可之前他明明好好儿的呢。她这么想着,可也始终挽着陶骧的手臂,往回走更是挽的紧。

陶骧半晌都没有出声了,静漪看了他,面色有些冷。她摸不准他到底在想什么,只好也不言语了。两人回了戏楼,发现客人已经走了七七八八,留下来的都是至亲好友,连陶老夫人都从楼上挪下来,显然是等着戏曲研习社来演出那《天女散花》。一向不怎么喜欢这些的陶盛川也陪在老母亲身边,一副高兴的样子,这就让陶老夫人更加的喜笑颜开。

他们俩刚站下,静漪放开陶骧。

戏台一侧,琴师们已经落座——操胡琴的正在调着琴弦

,是胡少波。静漪自己都听到咬牙的声响,她还是得花点儿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的情绪的…陶老夫人回头招呼他们,她忙微笑回应。

同时回头的陶骏,也对着他们微笑,示意他们过去坐。

静漪望着他,已经抬起的脚又犹豫了。

陶骧看看她,拉了她的手,说:“过去坐。”

静漪只得跟着过去坐下。

隔了陶骧,她听着陶骏在同老祖母说话。谈的是符黎贞如何准备这出戏…她盯着戏台上,一丝不错地盯了“出将”,耳边是细细的、断断续续的丝竹声,琴师还在找着调门。

陶骧看她的手紧握了起来,死攥着仿佛跟谁有了仇似的,不禁倾身靠近她些,说:“明晚的宴席,你就别去了。”

第十九章 乍沉乍酣的梦 (十九)

静漪看向他,问道:“为什么?明晚庆功宴,后日他就走了…”

“他还会回来的。”陶骧轻描淡写地说。

静漪怔了下,轻声问道:“你是说…”

她脸上有些迷惑,看上去迷迷糊糊的。

然后她抬手揉了揉发顶,发间的珍珠晃着,小发卷儿俏皮地翘着禾。

陶骧说:“看我料的对不对。若是料的对了,只怕日后,见面的日子多的很。”

静漪点头,嘱咐他:“那你去了,少喝些酒。费先生是南人秉性,酒倒是有限;可恨的是你西北军的将领,哪有一个不是车载斗量的海量…妲”

陶骧听她温柔地抱怨,看了她,一笑。

静漪这半晌总算在他脸上看到了笑模样,忍不住咕哝一句。

云板敲响,丝竹阵阵,台上帘子一挑,衣着艳丽的仙女款步而出…亮相便是一个碰头彩。

静漪出了神似的看着宛若仙子的符黎贞。

好久,她一动不动。

第二天费玉明设宴,陶骧果然没有携眷前往。

静漪午后睡了个好觉,起来时日已西斜。家中自陶夫人往上都因昨日寿宴辛苦,今日各自休养,她也便缩在房中不出门了。用过晚饭,她在沙发上靠了,因说双腿酸软,月儿便拿了一对美人拳给她敲一敲。

这都是早起陶骧硬是拉着她一同去骑马害的。她已经有日子没骑马了,不像他,每天就是不骑马出行,也要保持运动的。偏偏他又让她试的黑骏马…黑骏马简直没把她给从马背上甩下来!

还是得他出马。

一同在马背上,她还是觉得紧张——万一黑骏马照旧使性子,那可是一摔,就是摔了两个人…他笑。

马场里空旷,都是回声。回声全是他的笑,和得得得马蹄声。

清晨空气里都是青草香,马汗味都没有那么刺鼻…他控马而行。黑骏马驮着他们两个,仍悠闲地仿佛在草原上漫步。她渐渐也出了汗,背紧贴着他的胸膛,透过薄薄的衫子,他身上的汗意也透了过来。

明明黏腻的不得了,可她也没有躲开…于是今早七少爷骑马的时间大大延长,于是她睡了差不多一日,腿上仍酸软的不得了…

“好了,月儿,你也歇会儿吧。”静漪轻声说。

月儿收了美人拳,照秋薇的吩咐,下去端了水果上来。静漪看到那一小筐的新鲜荔枝,坐起来,随手剥着。

剥好了却也不吃,放在一只空水晶碗里。

“小姐,剥了不吃,待会儿该不新鲜了。”秋薇坐在一旁,打着毛活儿,看到了就说。

静漪看了下时间,说:“急什么。”

“小姐,姑爷自己会剥荔枝啦。”秋薇忍着笑说。

静漪瞪了她一眼,继续剥着荔枝,说:“明儿还想再试试荔枝肉丸。”

张妈怕她伤着手,洗了手来替她剥。

“这荔枝便是薄起来稍稍麻烦。七少爷除了荔枝,也就是爱吃点葡萄。”张妈轻声说。

静漪接了张妈剥的果肉,说:“那天还是老太太说起来,说他也爱吃葡萄,小时候逼的家里人想办法,趁着夏天的工夫把葡萄整枝的剪了密封好,到春节时开了封还是新鲜的。除了上供,就给他吃了…我听了就觉得稀奇。”

张妈剥荔枝壳正剥的到半截,听了这话,停了停手,说:“那法子是稀奇…少奶奶不知道吧?老太太说的法子,其实还是七少爷亲娘带过来的。如今都说太太厚道,其实从前二太太更厚道。为人谦和,性子也温柔。和老爷感情可好了…只可惜好人不长命。早早地就撇下少爷走了…若是能看到少爷娶了少奶奶这样的媳妇儿,该有多高兴?”

“张妈,二太太…是什么样的人?”静漪问道。

她只知陶骧是二太太生的,陶夫人胡氏将陶骧抚养成人。这么久了,除了张妈和尔宜,似乎还没什么人当着她的面提到二太太,也就是陶骧的生母。就连陶骧,也不过是说了那么一句罢了…梅沁,这是他母亲的闺名。不知为何,她每每念及这个名字,总忍不住在脑海里用秀丽的比划写出来,仿佛是能看到的美人,又总莫名地让她觉得心酸…她想陶骧大约是对母亲完全没有印象,也因为和嫡母感情甚笃,不忍提及…可这到底有点蹊跷。

她看了张妈。

张妈低了头,也像是不愿意多说。

“张妈?”静漪温柔地叫她,“二太太是七少亲娘呢…我想知道些她的事。”

“少奶奶等等。”张妈擦了手,掀了衣襟,从贴身的一个小荷包里拿出一个小布包。

静漪看她把小布包打开,里面还有一个油纸包,再打开,就是一张小像了。张妈把小像双手递给她,说:“少奶奶看看,这就是二太太。”

静漪双手接过小像来细细端详。她还没有看清楚小像里的人,

就觉得该是个美人。这感觉很微妙,虽然从她进了陶家,几乎没有人同她提起过这个陶盛川的二太太、陶骧的生母…相片被收的很好。平整而洁净。推算起来,这张相片也该有近三十年了,看上去却像是新的。相片里的梅沁,似乎在望着她微笑,面上有股触手可及的温柔可亲…静漪看着,手动都不动一下。的确是个美人。但是和她想象的那种文弱纤细的模样,相去甚远。也许是因为她亡故的过早,她内心里早把她当成柔弱的人。可是看上去,她健康而有活力。陶骧是有几分像她的。从前她只觉得陶骧像极了他父亲,可真的这样看到他亲生母亲的相片,又觉得他更像他这美丽的母亲…只是相片中这位的仿佛与生俱来的温柔和善,他可没有遗传到几分。

她忍不住想笑,又忍不住想对着相片里的人说这句话:陶骧啊,真的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呢,娘…

她心颤了一下。不由得就攥紧了相片子。

她摸着身上带的怀表,打开来,和这相片摆在一处——她的母亲宛帔,差不多的年纪,差不多的装扮…她们一个沉静,一个活泼,都美丽,也都慈眉善目。

“这是少奶奶的…”张妈看到怀表中的人像,轻声问。

“我娘。”静漪回答。

“少奶奶跟太太简直一个模子磕出来的。”张妈叹道。

静漪点头,看着母亲的小像,仿佛母亲在对着她笑。

她合上怀表,说:“不想说就不要说了。以后我总会知道的吧。”

她把梅沁的相片还给张妈。

张妈双手接了,小心翼翼地包好了,说:“二太太的相片子,这家里也不知还有没有了…我偷偷存下这张,留个念想。二太太从进门,就是我伺候的。她的事…”

静漪见张妈依旧将小像贴身放好了,问道:“是不能提的么?”

张妈避而不答。

静漪以为她像之前那样,不会再说梅沁的事,张妈却叹了口气,说:“二太太照这张像的时候,才二十四岁…嫁给老爷已经是第六年。当时她已经怀了七少爷…少奶奶你来看,二太太那时候要胖一些的。她之前连生了三胎,都是落草就夭折了,没活下来一个。她挺开朗的性子,因为这个,笑模样儿都少见了。老爷心疼她,怕她落下病,不让她想,也不让她怀孩子…大夫给她调养,她身子不适合再生养…可她一心想给老爷生个孩子。那几年…老天爷收陶家的孩子,太太、二太太…还有太太屋里那个大丫头沅喜,老爷娶二太太时,太太做主把沅喜给老爷收了房。几年间,竟没有一个孩子是活得过周岁的。好好儿的孩子,活蹦乱跳的,突然就白喉、天花…孩子没了,大人更伤。老太太和太太没少求神拜佛,四处许愿。也觉得蹊跷,可查不出究竟来。”

静漪听着,靠在沙发背上。

她忽的觉得背上发冷。

张妈说话的时候是不看她的,语调低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