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洗澡时她无意中看到颈上的指印。

仿佛忽然之间那对冰凉的手又卡在了脖子上,她呼吸有点困难。

急忙扶着浴缸边缘站稳了,好一会儿才能克服心悸和不适…

翌日傍晚,金碧全和赵无瑕夫妇两人陪同大使夫妇来陶府做客。参观陶宅时,大使夫妇特地到琅园逗留了半个时辰。对陶家深深的宅院里存在的这所西洋式样的建筑,方丹先生和夫人都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

赵无瑕虽然来过陶家一次,到静漪的居处来还是初次。她悄悄儿地让秋薇带着自己上下里外地视察了一番之后才坐下来,总算对静漪说了句“看这样子小日子还过得去”。静漪还没说话,看似在专心听方丹先生与碧全议论书房里那几架文玩的陶骧,微微侧了脸,说:“二表姐要是方便,可以同碧全兄过来小住两日。”

无瑕没好气地说:“还没说胖就喘上了…后院那大白狗是怎么回事儿?见了我张着那血盆大口,吓的我腿软。”

静漪轻声说:“其实很乖巧。”无瑕说了句“还乖巧呢白给我都不敢养”,转而想起来,说:“你们那张相片很好。当时给我们寄去的没有这么有趣,后来不知道放在哪里了,找不到了。还有么?给我几张带走。”她看看陶骧,低声对静漪道:“我从前顶不待见他,懒得摆你们的合影。只在家里摆了你的单人相片。”

静漪也低声道:“我找找给你的。”

分明看到陶骧耳朵动了动,知道他定是听见了的。果然请方丹先生和夫人一同前面去用晚饭时,她看到陶骧脸上就有点僵硬。

无瑕也发觉。不过她才不在意。但仍忍不住想要笑。静漪拉了拉她,她就真的笑了出来。碧全问时,她如实相告。

“嗯,因为你这位先生,你的二表姐可没有少虐待我的耳朵呢。”碧全也笑。

无瑕也不否认,说:“啰嗦。才不过听我说了几句话而已。”

静漪微笑着,晓得他们两人是关心自己和陶骧。

要去前头用晚饭,静漪带上了麒麟儿。

乖巧安静的麒麟儿穿了西服看上去格外可爱些。

方丹夫人起初误以为这是静漪和陶骧的儿子,问起来才知道不是,同陶骧说了几句话,陶骧便微笑。她要陶骧翻译给静漪听,陶骧便说:“方丹夫人说,你们的儿子一定会像这样漂亮的。”

静漪只好说了句“谢谢”。

等他们走到前头去,她还在脸红。

无瑕看了她,这回用别人绝听不到的声量低声问道:“现在可以了?”

静漪不说话。

无瑕看看麒麟儿,说:“想想有个这样好看的男孩子,日日见着,也够美气的。”

静漪还是不说话。

无瑕知道她性子,便换了话题。

晚宴只设了两席。因是家宴,并没有外人,除了陶家人,便只有陶盛春夫妇到了。晚宴后宾主稍作休息,移步陶府戏楼。此时又来了两位客人,是来同大使会面的蒲家二爷和来见陶骧的逄敦煌。蒲二爷同陶家上下都熟悉,逄敦煌出现在这里却让人有点意外。静漪坐的远些,看他和陶骧在一旁的桌上坐了,边喝茶边谈着什么。戏台上主角的戏尚未登场,暖场的小武生们翻转腾挪功夫却亮的让人挪不开眼…他们在这热闹中,谈话进行的心无旁骛,看起来就有些不寻常。

陶骧发觉静漪瞅着他们,抬眼不经意似的看过来。静漪对他点点头,一旁的无瑕指着今晚的戏单子问她:“这三位可难得同台。上回在上海大舞台,宝儿发烧,我们没能去成,戏票送了个大人情呢…怎么请得来?”

“牧之办的,我不太知道。”静漪也就转脸对着无瑕,微笑道。

无瑕顿了顿,看着她脸上,忽的一皱眉,抬手便要碰到静漪额际的发卷儿了,静漪反应极快,忙拉了她的手,把一块松瓤糕塞到她手上,说:“尝尝这个…昨儿晚上的奶酪蛋糕好吃的很呢。”

无瑕却不为所动,问道:“怎么脸上有伤?”

静漪目光示意,身旁坐着麒麟儿呢。无瑕想想也是,不便这就问,可满腹狐疑,皱眉道:“回头要是你不说,看我饶不饶你。还是我去问他?”

“二表姐真是。”静漪轻声道。

他们正说着话,秋薇过来,低声在静漪耳边说了几句话。

静漪看着她,问:“福顺人在外头?”

秋薇点头,说:“是,等着呢。大少爷吩咐他同太太讲。他说太太昨日刚在谭园对大少爷发过火,此时再去讲,无异火上浇油。请七少奶奶拿个主意。大少爷这两日犯了两回病了…”

静漪看向坐在前头与方丹夫人正说着话的陶夫人,还有旁边的陶老夫人等,一时之间为了难。

第二十一章 不静不羁的风 (六)

不知是秋薇传话,还是福顺自个儿就说的不清不楚。静漪总觉得蹊跷。若是寻常的事,陶骏绝非这么不知轻重的人,怎么会明知道今晚有贵客还是外宾来访,仍派人来见陶夫人、非要让麒麟儿去影竹园?

静漪思忖着,无瑕看她凝了神,问道:“为难的事儿么?”

无瑕看出来静漪神色有些踌躇,似有什么事情拿不定主意。她这小表妹可素来果断的很。她也隐约听到秋薇说的话,只是不明就里罩。

静漪轻声对无瑕道:“二表姐你听会儿戏,我去去就来。”

她说着已经起了身,快步走了出去。大厅廊柱前头,福顺正焦急地等着回话,看到静漪本人出现,他一惊,忙过来施礼倒:“给七少奶奶请安。”

“到底怎么回事?大少爷明知道太太决不许人带孙少爷去见大少*。”静漪劈头便问。她已有些恼火。

福顺急的通红的脸上流着汗,说:“回少奶奶话,要不是十万火急,大爷是无论如何不会让我来请太太允许的…”福顺就将前因后果对静漪说了。符黎贞连日病着,陶骏让她的丫头小柏去影竹园依旧伺候她。没想到符黎贞病的更重,原本就有点神志不清,如今变本加厉。陶骏再去看她,她几乎连陶骏都认不出,只惦记着麒麟儿。昨晚将床帐子都撕了,说要给麒麟儿棉袄,将布条扔了一屋子,白花花的很是瘆人。陶骏以为她是思念麒麟儿的缘故,同陶夫人提起,网开一面,至少让麒麟儿见见亲娘…陶夫人断然拒绝,只加派了医生给符氏好好诊治,依旧不许任何人私自带麒麟儿去见符黎贞。陶骏与母亲言辞间发生激烈交锋。陶夫人拂袖而去。陶骏在母亲走后犯过一次病。符黎贞的情况更为严重,除了服用医生开的镇定的方子之后,能安静或清醒些,其他的时候都有些颠三倒四。看守的白婆子和小柏都觉得她是失心疯,陶骏却认为她是一时迷了心窍,也许是受到妹妹过世消息的刺激导致。

“今日大少奶奶过了晌歇午觉。起来之后人精神便清爽,小柏说她言语行动都与先前几乎一样,还以为她休息的好了,哪里知道大少奶奶竟然寻了短见!”福顺说。

静漪一惊,攥牢了手琰。

“人怎么样了?”静漪立即问。她身后的秋薇也吸了口凉气,睁大眼睛望着福顺。就连一起出来的张妈也怔住。

福顺说:“不知服了什么药,人昏迷不醒。大夫束手无策。眼见着就不行了…”

“她哪里来的药?”静漪浑身发冷。她忽然有了一个不好的念头。

“小柏说,药藏在一个信匣子里。她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福顺说着,看静漪脸色大变,失声问道:“七少奶奶,您没事吧?”

静漪紧攥着拳,手中的帕子和裙摆都微微抖动。张妈和福顺以为她是震惊,只有秋薇明白是怎么回事,急忙扶了她,担心地看着她,在此时却不敢多嘴说一个字。静漪推开秋薇,轻轻咬着牙。

信匣…信匣…难怪符氏开了信匣是那样的神色,难怪符氏信她没有偷看过里面的东西…

到底是姐妹,到死也是亲姐妹,互相之间是那样的了解…了解到知道她在困顿中最需要的是什么。

在她想死的时候,会给她预备下毒药…

而她竟亲手给她们搭上这桥梁!

静漪牙咬到酸,竟有些想要笑。

张妈眼见着静漪反应不对,低声说:“少奶奶,此事重大,还是让福顺早些告诉太太去吧。您也不能出来太久…”

静漪吸着凉气,身上从里到外的冰。她转身看着张妈。目光明明是锁定在张妈的身上,眸子定定的,却仿佛是看到了更深更远的地方去了…张妈不言声地等着她再开口。

静漪说:“这个时候让麟儿去见他母亲,我以为并不合适…但是大少爷让你去同太太禀报?”

“是。大爷下了死命令,若是太太不同意,抢也要将麒麟少爷抢过去。”福顺说。

静漪明白过来,为什么福顺急着让人找她拿主意。听着这话,分明是陶骏此时也被符氏服毒自尽刺激了…他这两日频繁犯病,或者判断力也已经下降。

让麒麟儿去看到这样的父母亲?她是不能同意的。可是不让他去见,又怕他留下终身的遗憾;再说这又不是她能决定的了…静漪深吸了口气,问:“事情什么时候发生的?”

“有半个时辰了。白婆子让人去请赵大夫过去。赵大夫让童儿借着出来抓药,赶紧通知大少的。大少这才知道。”福顺说。平时沉默宽厚的仿佛一面厚厚的砖墙的男人,在此时也未免有点慌神。

静漪总算听明白来龙去脉,便说:“福顺先不要去见太太了。这会儿太太正在陪大使夫人,脱不开身。免得你去了,撞在枪口上。太太从昨日病着,到今儿都是强打着精神的。大少奶奶那边若是情况恶化,大夫和白婆子会来跟太太报信的。到时候再定夺。此时那边不见人来,想必状况稳定,现在你回去照看大少爷。让赵大夫寸步不离,大少爷一不好

,也马上来报信…戏最晚到十点钟也就散了,到时候我和缓着同太太讲。太太能允许就更好,不能允许,让大少爷再想别的法子。麒麟少爷我同七少会照顾好,这让他们放心。”

福顺听着她说的在理,冒着抗命的罪名,他也得这样回去向陶骏复命了。

静漪不待他走,便转身带人回去。没走两步,恰好看到逄敦煌从里面出来,看到她便站下了,对她微微一笑。

静漪验身直直地走着,竟似是没看到他,还是秋薇提醒她说:“逄先生。”

静漪也站下,逄敦煌人已经距她只有三四步远。

她抬眼望了望他身后。

是图虎翼送他出来的,并不见陶骧亲自来。

第二十一章 不静不羁的风 (七)

她有点儿怕在此刻见到陶骧,却也难掩心中那点念头,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他。

逄敦煌原本微笑着,仔细一瞧静漪脸上的颜色,顿时发觉不对,皱了眉道:“怎么你像是被谁照面门上招呼了一拳的模样。谁这么大胆,好好儿的敢惹陶太太?”

静漪不便对他说什么,只摇头问道:“你怎么不在里头听戏?”逄敦煌今晚来已经让她有些意外,也没想到他这会儿就走,更显得他来见陶骧是有要事相商了。

逄敦煌道:“我赶着明日一早去栖云山,今日还有些事情没有能够处理完毕,得马上走。再说戏嘛,我是个粗人,不好这个。”

他笑微微地说。

静漪点着头,示意小马送逄敦煌出去。逄敦煌待要走,看了她,轻声说:“有什么事儿要我帮忙,尽管开口。”

静漪又点头榛。

逄敦煌看她已经恢复了些镇静,放心地离开了。

反而是静漪站在那里发了会儿呆,马行健送逄敦煌都回转了,她才回去坐下。无瑕看她坐下便拿了盖碗茶,却又不喝,只是端在手中,眉头微皱,倒也不问她什么。静漪就根本没有开口说话的想法。此时戏台上空荡荡的,想必少过一会儿,好戏就开台了…明亮到耀目的灯光下,大幅的绣幕华丽异常。

等着开戏的台下这些为数不多的观众,静悄悄并不出声。

静漪看向陶夫人。

她此时也未同方丹夫人说话了。她的坐姿极端正,腰板挺的直直的。只看侧面,也知道她脸上竟是十分严肃的…这阵子也见了消瘦,添了些老态。

静漪还记得自己初见婆婆那晚,在孔家也是看戏。几乎是惊鸿一瞥,陶盛川夫人的风采何止是夺人声色呢宜?

“程静漪。”无瑕叫道。

静漪一省,忙把茶碗放了,瞧着表姐。

“我过门是客,有你这么怠慢客人的么?”无瑕似笑非笑地说。

“什么时候拿你当客人过。”静漪忙笑着说。话音未落,陶夫人竟像是背后长了眼似的,转过脸来看了她一眼。静漪心里头正不安,被她一看,就更不安。还好反应够快,几乎是和无瑕一道对陶夫人欠了欠身。陶夫人微笑点头,显然是同无瑕客气。

等她依旧转回脸去,台上云板敲响,程老板扮的丫鬟在帘后款步而出…静漪盯着那台上那倒的让人眼花缭乱的小碎步和鞋上的红缨缨,更加有点心烦意乱,就听着无瑕低声道:“我怎么瞧着,你这日子过的实在是不轻松。”

静漪不动。

她们两个坐的位子,在西侧。距离其他人都稍远些,并不担心有人听了去。静漪还是有点儿心惊,不晓得无瑕看出什么来了,只好看着她说:“二表姐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

无瑕也不看她,面上像是正被戏迷着呢,却说:“我这回来,就是想看看你的。两年前这时候你和牧之都在南京呢,那些事过了两年我都没能忘了。时时惦着你。这两年人和事变的太多,只差没有天翻地覆。兄弟姐妹里,我还是最惦着你。”

“我知道,二表姐。”静漪见无瑕越说越严重的样子,想跟她解释又没法子,脸就红了。无瑕看了她这样子就越发觉得自己想的对。静漪只好说:“我好好儿的呢,二表姐你真是…”

无瑕轻哼了一声,扫了一眼静漪的额头,目光落在她额角处。

静漪见状,只好拿出在无瑕面前惯用的杀手锏来——她四下里一望,并没人留意她们,过来挽起无瑕腻着她小小地撒了会儿娇,说:“二表姐今儿晚上先饶了我,过两日我再同你分解,好不好?”

无瑕见她还有心情对自己撒娇,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却也放心了些,眼珠一转,戳着她额角说:“我算服了你。”

这一下正戳在伤处,静漪险些忍不住要呼痛。无瑕成心如此,倒闲闲地端了茶碗来喝茶——她近日爱上了此地独有的“三炮台”,喝起来是满口生津——“改日我走,要紧给我带上些。我想着他们一定也喜欢的。”她轻声说。

静漪还在揉着额角。被无瑕这样一打岔,原本不安的心情倒放松了些。无瑕其实心思也并不在看戏上,同她低声地说着话。泰半是无瑕在说,告诉静漪些家人的近况。在平常往来的信中这些多有提及,听无瑕这般当面说起,感受又大大的不同起来。仿佛每个人都在眼前在身边,极是亲切…静漪渐渐脸上表情柔和,微笑了。

“…舅舅如今把银行的事都交给之慎去做了。我临来从南京走的,在三表哥家中一聚,听着他的意思,如今东北局势不稳。一有异动,恐怕关外那支部队挡不了几日。虽说战事未必真有,一旦入了关,北平岌岌可危。舅舅的意思,反正这几年程家的事业重心也在南移,祖屋是不能挪走的,程家根基还在北平,只留些人守着祖屋便是,过不久将舅母他们都接到南京…”无瑕说着,看看静漪的反应。

静漪点着头,说:“我想也该如此的。只不知母亲愿意否?”大半辈子杜氏母亲都在北平过的,让她去南边,不晓得过不过地惯…那时候嫡母在南京照料她,便对那边的气候很有些意见的。她只担心他们年纪渐长…“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母亲总要听从父亲的安排的。”

无瑕听她提及舅父,语气仍有些疏离,清了清喉,说:“都过去多久了,你还这么着…既是同牧之好好儿的,是不是也该同舅舅和好?你多久没有回去探望他们了?”

静漪低了头。

一小片阴影落在她淡橘色的裙子上,无瑕忽然地住了声,她一怔,发觉异样,果然一转头,便看到陶骧过来,坐在她身旁的椅子上,正看着她。

第二十一章 不静不羁的风 (八)

刚刚还在同无瑕说起他,他就来了,静漪免不了脸上有点不自在,陶骧就说:“怎么吓成这样,是在同二表姐告我状么?”他问着话,仔细看了看静漪。

静漪还没说话,无瑕便道:“可见平日里你是不老实的了。”

陶骧倒微笑,看看静漪。

静漪更不自在,问道:“是不是有什么事?”

“母亲很不舒坦。让她不要勉强,她不肯。我已让人叫大夫进来候着,防着万一。”陶骧道。

静漪听他说的是这个,点头,知道他提醒自己的意思,说:“你快过去吧,有事让人来和我说就行。”

陶骧这样巴巴地过来坐在她身旁,说的是正事儿,看着却像是两人如胶似漆的,连这么一会儿分开都不成似的。

无瑕一笑。

陶骧从静漪面前的小碟子里拿了颗榛仁,瞧着此时跟在老太太身旁安安静静坐着也看戏的麒麟儿,说:“时候差不多就让人送麟儿回房睡去吧。”

静漪点头,等他起身一走,听到无瑕说:“看你们两个,倒也挺像麒麟父母亲的。琰”

这话听在耳中,让静漪此时心情格外复杂。陶骧刚刚在这里,她几乎忍不住同他就说了…可此时真不能够。她一念之差,惹出这许多事端,接下去暴风骤雨不消说,她如何同他交待的过去?

符黎贞两日前还能扮着角儿有板有眼地唱两句…

静漪想着,脸色就不好看了。

无瑕只见她今晚脸色很有些阴晴不定,免不得担心她。静漪又说不出究竟来,还担心着说不定随时会发生的意外情形,戏台上的精彩竟好似和她毫无关系…时候差不多她果然让张妈和秋薇带麒麟儿回房去。麒麟儿已经困的要睡着了,静漪叫来老仆人背上他。想想还是不放心,转眼看到图虎翼,吩咐他跟着送一送。

好在直到终场,并无意外发生。

几位大腕儿台上谢幕时,还颇为热闹。方丹夫人显得非常高兴,特地上台去同他们合影。静漪看着方丹夫人挽着陶夫人一同上前,陶夫人并看不出异样来。两位的先生在台下微笑交谈,气氛热烈而融洽,让人浑然忘却其他。

陶骧站在静漪身边,看她目不转睛地望着台上,略皱了下眉。

等到送走客人,时候也已经不早。老太太们嘴上都喊着累,精神却都极佳。被丫头婆子们簇拥着上轿离去时还都高谈阔论呢。等她们一走,陶盛川夫妇才预备回去。静漪见陶夫人此时态度极好,似乎这一晚应酬让她颇为愉悦,正琢磨着要如何同她开口说陶骏夫妇的事,陶夫人却让陶骧先送父亲回去。

陶盛川便问:“怎么还有别的事?”他看向妻子和小儿媳。

“瞧戏瞧的兴奋了,这会子回去怕是一时也睡不着的。今儿月色好,天也凉快,我同静漪走走,去他们那里瞧瞧麟儿再回的。”陶夫人微笑道。

陶盛川点头,道:“早去早回。静漪今日也辛苦了,早些让人送你母亲回来,也好歇着。”

“老爷这话说的,仿佛我是专门去打搅他们休息似的。”陶夫人难得地同陶盛川说笑,陶盛川也微笑。

“父亲,我送您回去,有个新鲜玩意儿给您试试。”陶骧说。

“什么新鲜玩意儿?”陶盛川做出惊奇的样子来。

陶夫人拍拍陶骧,点了点他,道:“老爷不知道,老七新得了两两座的敞篷小轿车,轻便灵巧的很。连姑姑试了都说坐着不头晕,很喜欢的。我瞧着小马刚给他钥匙,这会儿怕是要亲自开车送老爷回去吧?”

陶骧笑着说:“母亲真是,还想让父亲瞧着新鲜一下呢。”

“你父亲什么没见过,车是新鲜的倒不假。”陶夫人微笑。母子俩交换了个眼神。静漪也明白过来,恐怕公公此时身体也有不适,陶骧不想他行走辛苦。

陶盛川心情大好,让陶骧陪着先离开了。陶夫人等他们父子一走,转过脸来望着静漪。静漪见她看向自己的目光中多有探究,神色也不像刚刚那般和蔼可亲,心便一沉。陶夫人微微皱了眉,“你像是有话要对我说?”

静漪这才知道婆婆是专门等着她开口的。原来这一晚上她的些微异样,都没能逃过她的眼。静漪心惊归心惊,到此时反而镇静下来,便将这两日发生的事言简意赅地对陶夫人交待了一番,包括今晚福顺来来向她求助的事,当然隐去了其中一些她认为非但不必对陶夫人讲、往后她也都不打算同旁人议论的事情。

陶夫人从她开口讲,便慢慢地踱着步子走在前头。静漪边说,边看着她从容的步调,这些骇人听闻的秘事,竟不能打乱她的脚步…她忽然间仿佛从这脚步中看到了熟悉的影子,很久以前她这样跟在父亲身后,他也是这么走着,走着…陶骧就更是如此,仿佛没有什么能在他想要集中精神思索时打乱他…这么一错神,她就住了口。等她意识到,陶夫人站下了,正回头望着她。

静漪以为她紧接着便会对自己大发雷霆,不料她只平静地

望着自己,好一会儿,才开口道:“这的确像是你能做出来的事。”

静漪低了低头,说:“静漪莽撞,请母亲责罚。”

“责罚你什么呢?”陶夫人问,仿佛是叹了口气的,“这固然是你能做出来的事,难道他们都是什么样的,我会不知道?你虽有不妥,也已经算是有分寸。”

“太太,”珂儿在前头看到远处有人打着灯笼一路疾行而来,提醒陶夫人,“是影竹园的蒋婆子。”

静漪见陶夫人转过身去,再看她背影,刚刚流露出的那一点点的软弱,瞬间不见了。她顿觉心头震颤,听她说了句“什么事至于慌张成这样”,气沉丹田,病态也一丝都不见…她此时是严厉的陶家主母,不是慈祥的母亲,也不是贤惠的妻子,更不是老太太面前态度柔婉的媳妇。

静漪往后退了小半步,来到近前的两个婆子站下来给她们施礼,强压着气喘把话说的语调平稳。都是办老了事儿的老婆子,在陶夫人面前说话也很有分寸。蒋婆子回禀的事情和静漪说的并无出入,只是她讲的更详细些。陶夫人也像头一次听的那样,边走边听,脚步却是加快了。静漪要快些走才能跟上她们。

“…大少奶奶昏迷不醒,大夫都没法子,说瞧不出来到底是吃了什么,竟也不像是就会…大少爷说…”蒋婆子说到这里,见陶夫人忽然停下脚步,急忙站下。

陶夫人问道:“大少爷说?我今日才知道,你们竟是些死人,影竹园是什么地方,竟让你们把规矩败坏成这样了!不用等老太太知道了责罚,我今日先给你们记着,明日你们自个儿来领罚!”

她语气陡然严厉,空旷幽暗到底巷子里又有回声,听起来格外令人恐惧。

她定了定神,转身拔脚便走。

此处距离后花园已经不远,静漪见她走的快,想是很快便到了,陶夫人却在巷口转弯——过去不远便是谭园了。静漪顿时明白陶夫人根本没有立即要去影竹园看符黎贞的意思,或许在她看来,符黎贞的生死早已不是大事。被符黎贞这场意外影响到的长子的健康,才是她所关心的。

“你们先回去。既是人昏着暂时无性命之忧,大夫在就足够。”陶夫人手一摆,干脆利索地打发了蒋婆子。

静漪跟在她身后,低头走着。

陶夫人像是忘了身后还有个她,到此时才回过神来,看着她说:“晚了,麟儿还在你那里,回去歇着吧。有什么事,让人来同我说,不要再自作主张。”

此话语气不重,却也并不是不严厉的。

静漪点头称是。

陶夫人见她温驯,心里虽有不满,也无从发作。此时静漪身边并没跟着她的人,她吩咐珂儿送静漪回去。正说着,陶夫人抬眼看到前方谭园门口,明晃晃的灯下,几个高大的人影子在晃动着。她眉头陡然一蹙,看清被簇拥在前的正是坐在轮椅上的陶骏,脸上不由得勃然变色。

静漪来没来得及看清楚,就见陶夫人脚步略一顿,旋即快步往前方走去。她只听得陶夫人问道:“这么晚了,不好好儿歇着,这是要去哪?”语气几近呵斥了。她慢下脚步。珂儿在她身后也停下,并没有催促她,倒是叹口气,说:“少奶奶慢着些儿吧。”她不语,到此时真有些进退不得了。

陶夫人来到陶骏面前,跟着陶骏的福顺等人见了她急忙行礼、后退。她目光冷冽,扫着他们,淡声道:“你们都是跟着大少爷多时的,怎么就不知道拦着些?都什么时候了,大少爷身子还没好利索,就让他出去?有个闪失,我唯你们是问!”

福顺等人静默垂首而立。

陶骏见到母亲,转了下他的轮椅,刚要开口,陶夫人摆手制止他。

“不用说了。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陶夫人手扶着陶骏的轮椅,要亲自推他回去。她本以为陶骏不会违逆她的意思,不想陶骏手一扣,将机关拨了,轮椅便卡在了那里,推不动了。就像陶骏此时倔强中有些偏执的眼神,他的轮椅和他的人都显出同样的状态。陶夫人本已属强压的怒火,至此时已经烧到了脸上。

陶夫人并不与陶骏啰嗦,命令福顺等人将轮椅抬了依旧送回谭园去。

“大少爷,太太是为您好。”福顺过来,待要弯身,陶骏迅雷不及掩耳的一巴掌抽在他脸上,他纹丝不动,紧接着又是一巴掌,福顺仍然不动。

“狗东西,你也小看我。”陶骏怒喝。

陶夫人愣住。陶骏虽在病中,精神状态多有反复,这样子倒也不常见。她紧咬着牙关,问:“你一向做事有进有退。我昨日也同你说明白了,这究竟又干什么?”

静漪悄悄地往后退着,眼下这母子俩之间的气氛仿佛火药桶,一触即发。她听到汽车引擎的声响,由远及近,一愣之下,想到是陶骧过来了,不知为何竟特别不希望他此时来,赶上这样的情形。

“带麟儿去影竹园。”陶骏道。

陶夫人冷笑。

抬眼见福顺等人还在,吩咐道:“先都下去…当着

这么些人,脸面还要不要?”

“母亲,我不过是要带回我的儿子,去见他亲娘最后一面。这点儿主,我都不能做了?”陶骏问道。他眼睛尚未完全恢复,因此看上去很无神。然而他语气有了平常那七八分的温和。“母亲,您看看我,还剩下什么?”

陶夫人盯着他。

静漪只觉得他这一句问的极为沉痛,又不像是错乱的人了——他一身银灰山东丝的绸衫,因常年不见阳光而苍白的面庞和身子一般肿胀,今日连假肢都没有装,一条薄毯垂下来,空荡荡地被穿过巷子的风如一只手般拨动着…让人心里生出寒意来。

然而接下里那句“我只剩下麟儿”了,就更让人听了难过极了。

汽车的灯光照亮了这里,引擎突突细响,陶骧从敞篷车里探身往这边一看,熄火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