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雅媚答应着,看看外头,“又下雪了。”

静漪看着窗外轻轻飘落的雪花,说:“转眼就冬天了。”

雅媚要离开,尔安也得走了…虽说聚散都是寻常事,在这个时候,她还是觉得凄惶。

她让司机先送雅媚。雅媚心里虽乱着,也不放心她,仍陪了一道来医院。进去病房发现图虎翼陪在秋薇病床边。见到她们,他忙起身,解释说是七少昨天让人发了电报叫他回来的。

静漪怔了下,才想到或者昨天陶骧回家时听谁说了。

秋薇恢复的不错,静漪又惦着雅媚还是该早些回去,既有图虎翼在这里,她便没有多做停留。秋薇赶忙下床来送她们。

雅媚看秋薇已经见了丰腴,出来时悄悄同静漪说:“如今只有新生命降临,才能让我们欢欣。”

静漪点头。

不经历战乱与生离死别,如何能体会这么深呢。

雅媚不欲静漪与她同样感伤起来,又忙拿话岔开。两人出来没走几步,隔了不远的病房里传出吵闹声和东西破碎的声音。门一开,有一女子哭泣着踉跄冲出来,紧跟着有人在后面追着她、让她别跑,竟是拿着不知什么东西追上去打人的架势。

静漪见状忙把雅媚拉到身后,看着这几个女人打作一处。待看清其中一位是水家二少奶奶,她着实吃惊不小。水家二少奶奶正揪着一个年轻女子的头发往墙上撞,嘴里骂的极是难听。静漪不忍卒听,正欲拉着雅媚悄悄走开。忽听得又一个女子斥道:“还跟咱们动家伙,你也不想想,咱们是什么身手…春儿不过是来瞧病人,这病人也是她男人,你硬拦着。男人是你找人打的人事不省的,难道是她么?要不是你,哪里会到今天这地步?”

静漪看着抓住水家二少奶奶头发的这个姑娘,身形柔美、灵气逼人,一对大眼睛冒着火星,红润的小嘴里说出话来便是狠毒的…水家二少奶奶被这个眉目清秀的姑娘制住,只剩一张嘴还能续骂着,比先前骂出口的又更难听些。

静漪不住皱眉,却也终于听明白,这是水二爷在外头娶的姨太太偷偷来探望,正被二少奶奶撞见,双方三两语不合便冲撞起来。

图虎翼早过来护在前面,让静漪和雅媚快些离开。静漪牵了雅媚的手要走,忽然间水家二少奶奶骂道:“小chang妇…有陶司令撑腰姑奶奶就怕你了么…还不是一样的贱…”

那姑娘分明一怔,甩开水家二少奶奶便骂道:“你那只眼睛看到陶司令给我撑腰…”说话间便瞅到一旁站着两位身着黑色旗袍容貌秀美的少妇正向她望来,她莫名心就是一沉——这两位只静静地在那里不开口,便已经气势夺人…

“这难道还有假,都是旁人给你头上扣屎盆子?何况七少奶奶就在这儿,你敢看着七少奶奶说话?”水家二少奶奶趁她一怔之间,抓起一旁护士用来盛针药的铁盘,擎着便照她面门砸过来。这姑娘正是孟冬儿。她被骂的一时发昏,没提防这个,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正被打在头上,转眼间就见水家二少奶奶跑到一个美貌少妇身旁去牵着她的手指着自己在哭诉——那美貌少妇正是陶司令的太太。此时陶太太站在披头散发的水家二少奶奶身边看着自己,雪白的脸上竟没有一丝表情,大而黑的眼忽闪忽闪的,整个人都沉静极了,却让她胆子都抖了一抖。

孟冬儿心一横,叫道:“我为什么不敢?我又没有做亏心事!反是你这个毒妇…春儿怀着胎,你愣是让人去闹的她不得安宁。胎滑了、家被你砸了,你还不罢休?这是趁着水二爷昏着、把她往死里逼迫么?难不成给人做姨太太的,就不是爹生娘养的?咱们不就是戏班子出身么,比你低贱在哪里?你竟用这等毒辣的手段来害人!”

“小chang妇!你敢骂我…”水家二少奶奶被她骂的恼羞成怒,正要朝着孟冬儿一头撞过去,又看到冬儿身后的春儿,更是火冒三丈,转而冲向了她。孟冬儿急忙阻拦。她的身手比水家二少奶奶强太多,对打起来是不落下风的。只是她要护着姐妹,未免分心,水家二少奶奶又不按章法地动手胡乱撕捋,孟冬儿也有些狼狈。

有不少病人被惊动,探头探脑地往外瞧着,连秋薇都跑了出来。秋薇见这情形大惊,也不顾什么,忙过来问是怎么回事。雅媚让图虎翼带秋薇先回去,怕这场面一乱,再伤了秋薇。秋薇是个忠心护主的,哪里肯走?

水家二少奶奶一行骂着孟冬儿和春儿,一行又要拖着叫静漪来给她做个见证…还不待静漪拂开她的手,她又揪住了春儿的头发,转眼间又打成一团。

场面混乱的不堪入目,医生护士一大群人,也都远远地看着,不好上前来劝架。又不知是谁去报了巡警。巡警都来了,却也同样站在一旁观望,没有贸然过来。

“都住手!”静漪嗓音清亮。这一声出口,果然都停下来,手却都还掐着攥着,不肯立即放手。

静漪往旁边走了几步,似要离扭在一处的几个女人远些——她们是哭的哭、骂的骂、怒的怒,面上的胭脂粉黛被眼泪汗水涂了个一塌糊涂,妖魔鬼怪一般。她也没有细看任何一个人,转向水家二少奶奶道:“嫂子这是做什么?这样大闹起来,多不好看。果真在这里伤了人,反让人说没理。”

静漪看气喘吁吁的水家二少奶奶脸上通红,又轻声说:“水二哥还病着,嫂子自然着急。不如快些回去照看病人。水二哥痊愈了,自然大家才都好的。”

她说着,看了眼仍抓着二少奶奶不放手的孟冬儿,转身对雅媚说:“二嫂,咱们走吧。”

雅媚当真是揪着心在看,见静漪轻轻几句话说过,孟冬儿撒了手,水家二少奶奶带着丫头就往回走,狠狠照着抽抽噎噎地哭着的春儿脸上啐了一口唾沫,回了病房将门咣的一下带上。

静漪也不想理会那些,见秋薇守在一旁,责怪道:“这有什么好瞧的,还不快回去?阿图快带她去歇着。”

“是,少奶奶。”图虎翼答应着。

“可是,小姐…”秋薇看着静漪。

静漪微笑道:“放心。”

秋薇走了,其他病房门也一扇扇地关上。

静漪挽了雅媚,雅媚则对巡警微道:“人家的家务事,不过闹的响一些,也值当出警么?快都撤了吧。”

巡警陪着笑赶忙离开。

走廊里安静下来,雅媚一边走着,一边不住地瞅着静漪。

静漪低了头仔细看脚下,说:“二嫂别光看我。”

雅媚拉住她,回头望了一眼,并没有看到孟冬儿她们,心知她们必是避了去的。今日这意外,原本与她们是毫不相干的,却被水家二少奶奶硬是拉下了水…她见静漪虽是若无其事的样子,以为这事绝不是那么容易过去的,便道:“你来,我有几句话是要跟你说一说的。”

静漪推了雅媚快些上车,说:“二嫂要和我说什么?要是说孟冬儿,就罢了吧。”

雅媚看向静漪道:“怎么,你听说了?”

静漪说:“来吊唁的太太们背地里还议论,被我无意中听到的。”

“那起子…”雅媚直想骂人,又看了静漪道:“憋屈了吧?”

静漪说:“看报上的戏评,仿佛很不错。不过这也难说,究竟我并没有去亲耳听一听。”

她语气淡淡的,像是在说一个不相干的唱戏女子。

雅媚听来就越发不是滋味。她缓了缓,才说:“这个孟冬儿的事,我恰好知道点。早先是在沪上登台的。她靠的那个戏班子,班主是她父亲。是个贪财滥赌的人,干女儿亲女儿,除了唱戏,也没有不逼着出来陪酒卖笑的。老七上年腊月里听过她一场戏。除了帮她从那个火坑跳出来,并没什么其他。你若不信,只管去问老七就是。他那个人你知道,凡做下的从没有二话的。若真有事,你再罚他不迟。”

静漪听了,暂未表示态度。

雅媚看看她,并没有生气的样子,接着说:“还有一件事。”

静漪看了她,点头。

“去年在南京的时候,就想和你说的。但这事是老七交待给我办的,颇牵涉些人。他不发话,按理我不该多嘴。可我想现如今对你说了也无妨。你同老七再闹意见,总也不会不为了他着想。我一日日看着你和老七疙疙瘩瘩的,真是因了这事,你们生了嫌隙,就不值当了。”雅媚轻声说。静漪望着她,是不说话的。“你别疑心。晴子的孩子可不是老七的。”

静漪转了脸。

“你是知道我的,若晴子和老七果真有私,我是断不会帮他瞒着你的。静漪,我相信老七在这件事上是磊落的。暂时不告诉你,定有他的理由。我同晴子打过几次交道,大约了解点首尾。她所以要依靠了老七,和金润祺那个女人有关。金润祺似乎是要借她和她的孩子达到什么目的。想必你知道,老七和金润祺早已断绝关系。御之与我也议论过,此女今非昔比。东北事变虽不知她扮演什么角色,但一定与她和她的未婚夫脱不了干系。静漪,我晓得的便只有这么多,都告诉你了。”雅媚边说,边望住静漪。

静漪低头思索半晌,才对雅媚道:“这些足够了。二嫂放心,我想知道,会问他的。”

“静漪,”雅媚拉过静漪的手,“你怪我瞒着你吧?”

“怪过。”静漪说着,又摇摇头,“可二嫂待我的心我如何不知道?不和我说,自有你的道理。可能有些事情,不知道反而比知道更好些。”

“你明白就好。我都同你讲了,再没有瞒你的事。”雅媚说完,果真是松了口气的样子,望着静漪。

万香斋已经在前头,停了车静漪与雅媚下去。外头冷的很,往店里走时她裹了裹披肩。

店里的点心香味浓郁,她许是颠簸这半日,闻着觉得腻。

雅媚让她帮忙尝几样点心,她都觉得味道怪。雅媚笑着,趁伙计转身离开,低声道:“别怪我同你开玩笑,你这样儿倒让我想起来你怀囡囡的时候…话说着,囡囡这小丫头当初可把你折腾坏了。”

静漪笑了笑。

看着伙计麻利地把点心装进匣子里,用包袱包好,打了漂亮的结…她脸上的笑凝住了。

“走了。”雅媚拎了点心匣子,看到她站在那儿呆了似的,拉了她一把,问:“怎么了?”

“今…今天是初几?”静漪问。

雅媚想了想,说:“九月二十七。你过糊涂了么,昨天父亲五七。”

静漪帮雅媚拿了两个点心匣子,轻声说:“可不是么,过糊涂了。”

雅媚看她有些不对劲,直问她是不是哪里不妥当、要不要回去医院检查一下…静漪忙说没事,只是有点晕车,等家去休息下就好了。

回了陶家,雅媚且不急着回恪园去,跟着来了静漪这里。

雅媚让静漪快歇着,静漪坚持自己只是一时犯晕,忙吩咐月儿去泡茶,问雅媚道:“行李是不是都收拾好了?”

“早收拾好了的。原本想和大姐一样,都是明天走。可是御之还有公事未完。他们这段时间忙的很。虽说只是番号变一变,竟变出许多事来。我看老七也忙的不着家了。”雅媚抱过囡囡来逗弄着,“等娘娘再回来看囡囡,囡囡是不是就长成大姑娘了?”

“哪里有那么快啊,牙都才只出了两颗。”静漪说。雅媚疼爱囡囡的样子,此时看在她眼里,一阵难过。

雅媚看了她,说:“静漪,我晓得你们现在正在难关上。哪里有没遇到过难关的夫妻。你看我同御之,也不是没有过麻烦。”

静漪被她看着,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们不一样的,二嫂。我等他忙过这阵子…”

“我是想和你做一世妯娌的,静漪。”雅媚说。

第二十四章 渐行渐远的帆 (十一)

“不是妯娌,还是姐妹的。”静漪轻声说道。

雅媚叹息,却也无可奈何,只说:“我不久就回来。但愿我回来时候,你还在这家里。我是舍不得你和囡囡的。”

她走后静漪拍着犯困的女儿在屋里慢慢地走着。后来便在壁炉边坐了下来。还没有烧热水汀,壁炉里的火烧的旺旺的,也足够暖和。囡囡的额头湿乎乎的,静漪又担心她会感冒,忙抱着她去洗了个热水澡。

囡囡光着小身子被她放在床上,她把手搓的暖暖的,揉着她的小肚子。

囡囡舒服地摆着小胖胳膊,抓着静漪垂下来的发丝…辂…

陶骧进门时,屋子里只有囡囡和静漪,在说着她们两个才能相互懂得的低语。静漪显然是没有发觉他已经进了门,和女儿在一起,她是完全放松的状态…他犹豫了片刻,刚想要悄悄退出去,看到她动作停顿了一下。

静漪回身,看到了陶骧。

她正给囡囡穿着睡袍,看到他,她面色虽没有马上变,却也敛了笑容孳。

陶骧脱了大衣和军帽,过来想抱下囡囡,静漪却抱着囡囡,避开了他。她冷漠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在这一瞥之间,将他打量了个遍,从他身上找着什么痕迹,然后说:“洗过手再抱她吧。”

陶骧沉着气,果然去洗了手,回来却没有立刻来抱囡囡。

静漪在拍抚着摇篮里的女儿,头都没抬地说:“囡囡该睡觉了,别扰着她…以后你记得,抱她之前,要洗干净些。”

她没有听到陶骧的回答。半晌,她还是回了下头,看到他平静的脸。

“你这是不想让我和囡囡再亲近的意思吗?”陶骧问。

他声音放的很轻,并不想惊扰女儿。

静漪看了他一会儿,说:“孩子还小,碰不得脏东西。”

她看到陶骧下巴抽紧,这是他想要发怒的征兆。

她转眼望着瞪着大眼睛在摇篮里望着他们的囡囡——小腿踢蹬着,张着胖胳膊,似乎是在要陶骧抱她…她轻声说:“你外面做什么、同什么人来往,我是不管的。可这是我女儿…我们还在这里一天,你就不能沾着外头不知打哪儿来的脏东西进来抱她…”

“你可以把话说的明白些。”陶骧说。

“还想我说的多明白?”静漪轻声问道,看到陶骧原本平静的脸上,有了一丝波澜,“我不能说的更明白…恶心。”

她把小被子展开,盖在囡囡身上。这个皮的不得了的女婴,很快就把被子踢开了,她正要给她再盖好,陶骧伸手过来,挡住了她的手。趁她气的脸色发青又发怔的工夫,陶骧便把囡囡抱了起来——小被子滑落在摇篮里,粉色小袍子里的胖胖的小家伙很快活地对着他吐着泡泡…他把女儿举高,逗的她笑。

仿佛只有天使脸上才会出现这样的笑。

“陶骧,我们这就分开吧。这种日子,我一天也过不下去了。”静漪轻声说。

陶骧将囡囡举在头顶的位置,囡囡的小胖脚丫踩在他脸上…他明明听到了静漪的话,一时之间却没有出声。

囡囡的胖脚丫甜甜的雪糕似的,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口…他将囡囡放下来,不看静漪,问:“你想清楚了?”

“我绝不会把她交给你这样的父亲。”静漪说。她伸手想要把女儿给夺回来,陶骧一转身,对着她,那脸色和眼神也都冷了下来…她忽然觉得恶心。

陶骧眼看着她攥着拳,身子都在发颤,面色由白转红,似乎只是面对着眼前的他,就已让她觉得痛苦和不适…他低声道:“囡囡是唯一不能商议的条件。”

静漪转过身去,抓了囡囡的摇篮。

身上有种无力和酸软,如同巨石从山顶滚落,无法抵挡,却仍然极力想挡住…可她终于忍不了了,转身往卫生间冲去。

陶骧看她从自己身前飘然而过,愣了下,将女儿放回摇篮里,跟了过去——静漪伏在台子上,喘息不定。

静漪眼前阵阵的发黑。她扶着台子,渐渐身子向下,蹲在地上…她慢慢恢复意识,看清面前雪白的地砖上,那清晰地勾勒出来的花纹上

,落了大片影子。这影子是要把她紧紧裹住的…她禁不住背脊上冷汗直流。

陶骧来到她面前,将她扶住。静漪推他。她很想自己站起来,却头晕目眩。

“你看着我,静漪。”陶骧说。他的声音极低,停在她耳中,落在她心里…她没有抬头、知道自己此时摆脱不了他,索性不动。他也并没有动,甚至没有用力,她仍觉得自己已挣扎着用尽了所有力气,还是在他掌握之中。“你这是…”

“我也不相信。”静漪脸上和冻住了似的,“…这孩子我不会生下来,让他提醒我,他是怎么来的…我没办法面对这样来的孩子…更不会让孩子把我捆住…”

她颤抖着,狠狠地咬着唇齿。她根本不想看陶骧,说完了,推了他一把,起身便要走。

陶骧没让她走开。他将她抱在怀里。

她身上和脸上一样,冻的发僵似的。每一节骨头似乎都带着尖刺,在让她自己疼痛的同时,也在狠狠地刺向他。瞬间的,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给我点时间,我要考虑下。”他说。

“你还考虑什么?有什么好考虑的?难道你以为我还能在这个家里、在你身边再养育一个孩子?”她说的非常快。来不及地要把这些话都说出来。“你也不见得非要我们。就此做一个了断,你和我,从此两不相干。”

“程静漪!”陶骧低声叫道,“你冷静一点。”

“这是我的事,”静漪看着他,“再拖下去也不会有任何的改变。我已经决定了。”

“这怎么是你的事?这孩子和囡囡一样…”

“他和囡囡不一样!他是我的耻辱。”静漪大声说。

陶骧握着静漪的肩膀,看着她。

他像是被她再一次括了一个耳光,半晌都没有吐出一个字来。

“我不要他。你也不能强迫我要。”静漪说。

陶骧僵硬了似的,冷的像冰的目光停在她脸上。

可是这冰一样冷、也像冰一样坚硬又脆弱的外表下藏着的,一定是他火山岩浆般的怒火。

她在等着火山爆发。

她拼了粉身碎骨,也不想再屈服…

陶骧说:“给我三天时间。”

“没有必要再拖…这种瓜葛,我和你之间再不需要,也再不能有了。”静漪说。

“静漪!”陶骧脸色也很难看,却仍然盯着静漪道:“你答应我不要自作主张。这不止伤及性命,你也会有危险。”

“我连死都不怕,还怕这点危险?”静漪推开他。

“你住口!”陶骧喝道。

静漪在他沉重的目光压迫下,硬着喉咙道:“你最好不是在拖延时间。没有用的,我不会改主意。而且,我这两天定是要出门的——别让人跟着我,更别让人看着我。不然我现在就有办法解决。”

陶骧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终于转身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口。

静漪半晌,动也不动地立在那里…他的怒喝还在她耳边嗡嗡作响,令她完全听不到其它声音。好久,她竟不知道他究竟是离开了没有。

陶骧出了房门,才想起来自己的衣服都留在房里了,他想回身,却又站住了。

下楼来,他立即看到在客厅里坐着的长姐尔安。一旁垂手侍立的张妈低着头,看样子是她及时拦下了尔安。

尔安过来,扶了扶他的手臂,轻声说:“我是来跟静漪辞行的。看这样子,我还是不上去为好。”

陶骧点头。

“又为什么吵嘴?”尔安边问,边往外走。“你们的事,我也不好插手。只看着,真急死我了…”

陶骧送尔安出来。

尔安见他只穿了一件衬衫,推他回去,低声道:“别受凉。家里家外这么多要你操心的事,阿驷这段时间又要出门,你病倒可怎么办?”

“大姐。”陶骧并不

在意这个。

尔安叹口气,说:“知道了,我不会在母亲面前多嘴的。可我真不希望看到你们走到这一步的。单单想到囡囡我就心疼的很。”

“明天我不能送你的。”陶骧说。

“有的是人送,不用你。你这么忙,多保重身子。另外,不管你们怎么样,记得早给我信儿。我虽不在家,时时惦着你们的。”尔安说着,摇手让陶骧快回去。

她边走着,边看了站下的弟弟——他并没有立即转身。夜色中灰暗的院落里,深深浅浅的灰色,将他的身影包裹住了…陶骧双手插在裤袋里,在院子里慢慢地走着。

寒意一分分地沁入体内。

第二十四章 渐行渐远的帆 (十二)

寒意一分分地沁入体内,他渐渐有些身子发僵。明明觉得冷,但也不想去暖和的地方。

天边月如弯钩,黯淡的月光照不亮庭院…他一步步走地缓慢。

“七少,添件衣服吧。”李大龙拿了他的外衣来,在离他几步远的位置站下了。

陶骧背对着李大龙,低声道:“不用。”

李大龙待要再劝,也不知该如何说,七少的脾气他摸的还不算透,但前辈们告诉他的诀窍就是,七少在不开口的时候,千万不要贸然地多嘴。他只好拿着衣服站在那里,过了一会儿,七少仍然不动,他听到一点细微的声音,回头时,张妈刚刚从屋子里出来,她身边还跟着那只白色的獒犬。他点了点头,张妈也点点头,过来从他手中拿过那件外衣。他看着白獒跟着张妈走到了七少身边,七少弯身拍了拍白獒的头,接了衣服穿上,回头看了他一眼辂。

李大龙立即会意,进屋拿了东西出来。

张妈送他们出门时轻声交待李大龙:“少爷晚上没吃饭,要紧想着安排夜宵。”

李大龙忙答应着,说:“七少过会儿跟二少和逄旅长他们在铜狮子巷开会的,少不了吃的。孀”

张妈看着这个机灵的小伙子,点头。

陶骧听到他们说的,上车前对张妈说:“有事打电话去七号。”他说着看了眼院门。

站在这里,只能看到斜斜的楼顶,看不到其他。他还是看了一会儿,听到张妈说少爷放心,才上了车。

还没到铜狮子巷,李大龙看看沉思中的陶骧,轻声说:“前面是二少的车。”

陶驷的车在巷口停着。

陶骧让停车问问怎么了,陶驷便招手让他下车,说都到这儿了,车子抛锚了。陶骧想让他上车,他却招手让陶骧下来。

陶骧看他似有不悦之色,也就下车。

陶驷挥手让随扈都靠后,也不管抛锚到底车子,和陶骧一起往七号方向去。走在寂静的深巷里,只有路灯撒着细碎的金光,陶驷不住地看陶骧。

“明儿都要走了,今晚还来开会,辛苦你了,二哥。”陶骧先开口。

陶驷骂了一句,说:“仲成和敦煌他们应该已经到了。刚刚在司令部我和他们几个通过气,这次南京方面要开最高级别军事会议,我们不管谁去都可以,唯独你不能去。”

陶骧站下,看了面前这棵大树,“要去就该是我去,你们谁能代表了西北军?”

“你他妈难道不明白,这一去是有去无回么?”陶驷高声。身后的随扈都已经站住了,只有兄弟俩站在树下,前面便是七号的大门。“你听哥的。父亲将西北军交予你,你在,西北军精气神才在,不在乎什么样的名头…”

“你就安心和嫂子回北平吧,这些事你暂时不用操心。”陶骧说。

陶驷噎住,半晌指着陶骧道:“我在南京三年,程之忱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你在虎跳峡逼他妥协,事后他给足陶家和你面子,为什么?难道褒奖你做的好?白伯父以身体欠佳为由拒赴南京,也是看明白程之忱定会秋后算账。”

陶骧走在前头。

陶驷追上去,说:“连石将军都特地托人捎口信来,让你绝不要轻易过去,我不信以你的心思,不明白此中利害。老七,你一人身系西北军数十万将士身家性命,一念之差,若有差池,将他们置于何地?老七,你给我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