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你们,尊重尊重,要自由要民?主,你看到如今,自由到长辈意见都不问、连身家性命都不顾了…”陶夫人皱着眉,面色有些难看。此时恰好延朗和延缤从外面回来,过来见客。陶夫人看到他们了,“老七在最前线,这也罢了,他从来都是那样的;可老大在西北,主张却比他这个在前线的还坚定,连毛都没长齐的儿子都宁可送到部队里去!这几个孩子还年轻,知道什么是流血、什么是牺牲?延朗,延缤,没看到你们七舅舅一身的伤、连耳朵都几乎聋了一只?到现在还时不时的被身体里的弹片折磨一下子,疼起来觉都睡不着!”

陶夫人大声说。

静漪听了心里一沉。

尔安见母亲发火,并不能硬劝;两个孩子虽说在长辈面前不敢反驳,沉默中却显出倔强来。尔安对他们挥挥手,让他们先下去,转而对静漪和无瑕说:“真抱歉。老太太是不拿你们当外人看,发火也不避讳着。”

“没关系。”无瑕忙说。

静漪没出声。

她看到延朗和延缤一转身,客厅门口便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是遂心。跟两个表哥不知在说什么,两个年轻人笑着,一人伸出一只手来,拉着小表妹的手,让她荡了会儿秋千…遂心笑的开心极了。

尔安给母亲倒茶,笑着说:“您老人家每回也都是嘴上厉害,哪一次不是遂了我们的心思?”

“说到遂了你们的心思…还是我的囡囡哦!”陶夫人想起孙女儿,一回头就看到了。她拍手叫遂心过来,瞪了尔安,说:“我是拦不住他们。他们也未必肯定我的话。可我得说,孩子们空有一腔热血的时候,该泼冷水就是要泼冷水。谁说在后方,就不是为抗战做贡献了?”

“他们哪里听的进去。他们的学校都要撤退到后方去,他们都不愿随着学校撤退呢。”尔安皱眉道。

“真是让我不知说什么才好。”陶夫人说到这儿,歪着头看遂心,道:“还好囡囡还小,还能留在身边儿…养儿养女有什么好,到头来谁都不听你的。囡囡,是吧?”

“母亲,”尔安笑着说,“您这样,我们可没法儿教孩子们了。”“奶奶,不要生朗表哥和缤表哥的气了…”遂心爬上沙发,粘着陶夫人。小脸儿一

皱,有点可怜巴巴的,“奶奶一生气,囡囡也不高兴。”

“哎哟,哎哟…囡囡也不高兴?”陶夫人揉着遂心的小胖脸儿,听着她说话,她心都要化了。“好,奶奶不生气。”

“真的?”遂心挂在陶夫人身边,问道。

“真的。”陶夫人说着,把遂心紧紧的搂了,摇摇晃晃的…

静漪看陶夫人的样子,其实并不十分动怒。几十年风起云涌的日子过过来,她什么阵仗没见过?只不过从前是军阀割据、内战纷乱,如今是协同一致、抵御外敌。相同的是,一代又一代陶家的男人们参与战事。他们浴血奋战,担惊受怕的是陶家的女人们…她这么想着,也能体会陶夫人这些年的艰难。

还有,遂心对付祖母,只靠撒娇便事半功倍了。看得出来祖孙俩的感情,的确是深厚。

陶夫人转眼望了静漪,问道:“囡囡今天说想姥爷了,你是不是该带着她去趟南京?”

静漪沉默,看着小遂心。

遂心说:“妈妈很忙。她不去,我自己去也是可以的。”

“你怎么能自己去?”陶夫人看了孙女,倒笑出来。

“可以的。福妈妈陪着我就行。以前舅舅也让人来接我过去。”遂心坐在祖母腿上,有条有理地说着。

大人们都沉默下来,听她说完,尔安望了静漪,问道:“听说程伯父最近身体不适?”

无瑕端了茶杯,也瞅了静漪一眼。

静漪点头。

“难不成你还不想回去?”陶夫人皱着眉问道。

尔安也被她吓了一跳,忙道:“母亲!”

“带囡囡回去。你同他如何算账,那是你的事。囡囡是他的外孙女…你今日还来同我们要囡囡,你也不想想,没有他当年的决定,哪里来的囡囡?冲着你如今有囡囡这个女儿,你也该回去看看他。”陶夫人板起面孔说了一通,似乎她自己就痛快了些。遂心在她膝头坐着,这时候正攀了她的脖子,无声地望着她。她看着遂心的大眼睛,心里一软,拍着遂心的背,哄了哄,再开口便是另一个声调:“来,囡囡跟奶奶去洗洗手,回来吃蛋糕…”

遂心很乖巧地跟着祖母走了,转身时趁着祖母不注意,悄悄对尔安和静漪她们眨了眨眼。尔安离她最近,抬手照着她小屁股就拍了一下。等她们走远些,尔安才说:“老太太真离不开这孩子。”

静漪点头。

陶夫人对她,虽然如今讲话半点都不客气。她倒也知道她是要用这种方式,逼得她去南京一趟。

“大小姐…”静漪刚开口,尔安就笑了。

“跟着囡囡叫我一声大姑也好,老这么客气,我们可也难同你讲话了。”尔安说。

“大姑,我想带囡囡去南京。”静漪说。她是得去,有些事要当面和父亲谈一谈。

“随时都可以走。囡囡的东西早就收拾好了。”尔安说。

“不几日就回的,让夫人放心。”静漪说。

尔安点头。

无瑕在一旁也笑着说:“总算你肯去。我这颗心这两日总悬着。”

“妈妈,”遂心跑着过来,扑到静漪膝上,仰着小脸儿问她:“晚上留下来吃饭好不好?奶奶说我可以邀请你留下来吃饭。”

“还不快答应?”无瑕低声笑道。

“好。”静漪点头。

遂心喊着“我去告诉奶奶”就跑开了。

尔安这时候才说:“老七晚上可能回来吃饭的。刚刚四海回来一趟,说如果今天事情顺利的话,老七就回来陪我们吃顿饭。”

静漪愣了下。

无瑕听了一笑,道:“那我先回去,就不陪你了。晚上我得和你姐夫一起见几位朋友。都是准备过阵子回美国去的,可能约了一同走也不一定。”

尔安听说,便和无瑕聊了一会儿时局。

无瑕离开时,尔安和静漪一同送她出门。

无瑕的车子刚走,尔安见时候还算早,正要拉静漪在外面散散步,忽听见车响,一辆军用吉普驶来,尔安就说:“老七回来了。”

静漪没想到陶骧回来的这么早。

直到车子在她们面前停了,陶骧从车上下来,跟尔安打招呼了,她还在发愣。

陶骧跟姐姐说着话,对静漪点点头——她是有些不自在的样子。他跟姐姐解释着自己只能在家里呆两三个钟头——尔安说着那你陪静漪花园里走走,我去厨房看一下,晚饭准备的怎么样了。

尔安说着也不等陶骧和静漪,径自往大屋里去。

静漪想跟上去,又觉得太着痕迹,未免有点尴尬地看着陶骧。l*_*l

481第二十六章 风轻云净的石 (三)

陶骧倒似乎没觉得什么。 两人正在屋前的小径上,静漪看陶骧是要走走的意思,便默默地走在他身旁…看了看他,比上回分别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变化。帽檐压的很低,几乎齐着眉眼。

他抬手扶了扶帽檐,露出额头来。

她低了头,看着脚下。

“医院里的事还顺利么?”

“部队里的事还顺利么?腼”

两个人同时开口问,陶骧先说:“还好。”

“我这也还好。”静漪点头。

陶骧把军帽摘了下来,背着手,走在她身旁,说:“和遂心相处的还好么?揍”

“还好。”静漪抬手抿了下耳边的碎发。

陶骧看到她这个小动作,说:“没关系的,慢慢来。”

静漪听他这么说,就知道他已经听出自己没说实话了,脸上就有些飞红,说:“有时候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她合适。”

陶骧走了一会儿,才说:“别太顺着她就好。”

“不顺着她行么?都已经给你宠成这样了…”静漪倏地住了口,分明觉得自己的语气,竟不自觉地发生了变化。

陶骧走在她前面,似乎是没有听出来。她这才放心了些。

陶骧站下,慢条斯理地问:“我哪有机会说?”

静漪怔住。

想一想,可不是,从头到尾都是她在大光其火…她脸上不禁发热。

“对不住。”她低声道。

“不过也难怪你,我的确是赞成的。”陶骧说着,微微一笑。

静漪点头,看着他。

她忽然间心跳加速,冲口而出道:“陈维律师托人来见我了。”

陶骧只是嗯了一声。

“你早就知道…”她望着陶骧那平静的脸,似乎她说起的往事,已经不会带给他触动。可她还是觉得心潮起伏。

“我当然要调查清楚。真被你算计,也得知道你手上东西的实在分量。”陶骧说。

“我一直以为,至少是我疏忽大意了,才会被人拿到资料…而且我确实动过那样的心思,想逼你就范。”她说着,低头。

“除了那份名单,你手上没什么有价值。陈律师很值得信任,始终在想办法做好他分内之事。那份名单也不是因你泄露的。”陶骧简洁地说,“此事亦非程之忱所为。是日本人不愿看到我们团结一致。之后又被人借机生事。当时情势很复杂,远非你能掌控。”

静漪沉默。

陶骧示意她,两人继续慢慢地散着步。

“我嘱咐过陈律师对你保密。如今时过境迁,更没有提起的必要。但你知道了也好,绝口不提,倒不如说开来,也就真过去了。”他说。

静漪鼻尖泛酸。心里的难过并不因陶骧如此说而减少半分。

陶骧看了她,伸手轻轻扶了下她的手臂。她不由落泪,低声道:“那时的确恨你,可我…从来没想过不要他们…意外来的太快,我来不及想那么多,只知道能离开也好…我以为你…再不想见我…灿儿,我后来才知道的…”

陶骧将她轻轻拥进怀里来。

好久,等静漪平静下来,他才放开她。

静漪看到他胸前沾的泪,想拿帕子拭去,又觉尴尬。陶骧却不在意,转了身继续走着。

花园寂静,陶骧的脚步无声无息,只有静漪的高跟鞋敲打着地面,笃笃作响…

“牧之,”走了好久,静漪轻声叫他,“夫人不放心囡囡跟着我。如果她因此不肯跟大小姐去南洋,那么…假如她留下来带囡囡的话,我是可以就近照料她们的。你放心。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你也尽管交代给我。若是…你能信任我的话。”

陶骧没有回头。

静漪想,他也许还是要考虑一下的。毕竟他们现在,连朋友都算不上。真要托付家人,他有很多值得托付的对象。

静漪转眼间看到一旁树下的架子上,有一个很漂亮的秋千——此时没有风,秋千纹丝不动…她却想起来那日无垢讲的笑话,仿佛是能看到遂心从秋千上跌下来大哭,于是她心里一疼;然而又仿佛是看到了他无奈又宠溺地驮着遂心…心虽疼的很,可也莫名有暖流涌动。

陶骧看到她这模样,不禁站下。

静漪发觉他在看她,也停下来。

两个人默默地望着对方…

“爸爸!妈妈!”遂心追上来,身后紧跟着一大一小两只狗,“回来吃饭了!”

静漪看到陶骧回过身来,小小的遂心从她身旁风一般地掠过,扑到陶骧腿上…高高大大的陶骧和小小柔柔的遂心在一处,说不出的动人。她只望着,便觉得身上似乎被注射了麻醉剂,根本动不得。

遂心转身,倚着陶骧的腿,笑着看静漪。眉眼弯弯的,腮鼓鼓的,静漪忍不住弯下身去,捏了捏她的脸,说:“淘气鬼。”

遂心一手拉了她,一手拉了陶骧,说:“玩秋千!”

陶骧眉一挑。

“毛毛就让表姨和表姨父给他玩秋千!”遂心叫道。

陶骧看了静漪,两人很默契地同时撒了手。

遂心跺着脚,嚷道:“我也要!我也要那样玩秋千!”

小脸儿通红,简直要哭了。

静漪有些憋不住了,陶骧却仍然慢吞吞地似不肯配合,她就说:“这个…”

遂心扯着陶骧的衣襟儿,不吭声,眼巴巴地望着他。

陶骧一弯身,就把遂心给抱了起来,抗在肩上,说:“这样好不好?”

遂心尖叫。

静漪看着,忍不住微笑。

遂心趴在陶骧的肩头,对静漪吐吐舌。

静漪摸了摸白狮的大头,那只马尔济斯幼犬雪球,就紧跟在陶骧脚边,真仿佛滚动的雪球似的…

远处站着的陶夫人和陶尔安,看到他们三个过来,尔安是笑着说:“等你们这半天,囡囡都着急了。”

陶夫人却没开口。

静漪敏感地觉得,她是有些不快的。故此直到在餐桌边坐下来,她都沉默着。遂心拉着她坐在陶骧身旁。一坐下来,傅延朗、傅延缤兄弟俩都叫她小舅妈。非常自然地,像小时候一样。静漪被他们叫的发怔,高大俊朗的傅家兄弟,与陶骧有些地方很像。

“都说外甥随舅,像吧?”尔安笑着问。

“像。”静漪说着,又看一眼延朗和延缤。

心头突然有种尖锐的疼痛,像被什么猛的刺了一下。

她急忙转开脸,咳了一下。

“妈妈,吃这个。”遂心指着自己面前的那碟清炒冬笋。

“好。”静漪点头,微笑着。

陶骧看看遂心想给静漪夹菜,小胳膊还是够不到,便拿了遂心的勺子,将冬笋舀了两勺,放在静漪盘子里。

看她一眼——她眼帘垂着,睫毛是在簌簌发抖…她还在微笑着,笑的却勉强了。尔安和陶夫人都看出来她有些异样,正犹疑,就见她再抬起眼来,同遂心轻声细语地说着话,又是高兴的样子了。仿佛刚刚那阵异样,就只是她们的错觉。

尔安看看陶骧,见他正望着遂心,不禁暗自叹了口气,低声对陶夫人道:“母亲看看眼前这样子,我说的有道理没有?”

陶夫人半晌没言语…

陶骧用完晚饭不久就急着离开。

走前趁着母亲和姐姐都忙着给他准备东西去了,只有静漪带遂心先送他出来,低声说:“她们并不知道。别往心里去。也别再难过了。”

静漪紧握着遂心的小手。陶骧不说还罢了,这一提,她心简直像被剜了一下似的。

她点头。

陶骧还想说什么,陶夫人从大屋里出来,后面啰啰嗦嗦地跟着尔安和佣人,带了好些东西出来,他忍不住道:“母亲,这些东西我怎么好带上?”

“少废话。”尔安骂道。

陶骧只好闭嘴。

陶夫人看着人把东西都放上去,陶骧也上了车,才放心让他走。

遂心眼泪汪汪的,静漪抱起她来,走到车边去。

遂心歪着身子过去亲了亲陶骧,说:“爸爸再见。”

陶骧抬手刮了下她的小鼻子,微笑点头。

“多保重。”静漪轻声说。

陶骧看看她,也点头。

静漪往后退了两步。车子开走了,遂心搂着她,抽抽噎噎的。静漪给遂心擦着泪,轻声说:“爸爸只是很忙,有空会回来看囡囡的,囡囡不哭…”

“母亲!”尔安忽然大声叫道,“静漪快来!”

静漪回头一看,只见陶夫人抓着尔安的手,身子不住往下沉,延朗和延缤急忙将她扶住。

静漪把遂心放下,跑过来查看。

陶夫人脸色惨白,额上豆大的汗珠冒出来。

“哪里不好?”静漪问道。看她剧痛之中,还按着肚子,伸手过来,触着她的腹部。心里一惊,叫延朗和延缤帮忙把陶夫人抬回屋内。她让延朗延缤退到一旁去,低声在陶夫人耳边问了她几个问题。

陶夫人点头。

尔安不明所以,在一旁干着急。

尔安见她镇定,点头道:“你快去。”

静漪起身离开,陶夫人剧痛之中,问尔安道:“做什么?”

“得送您进医院呢,母亲。”尔安又是害怕,又是心疼,不由得说:“幸亏静漪在这里…母亲,您刚才是不是就不舒服?”

“也腹痛很久了。再说老七在,怕他知道,没的为这点小事挂着。”陶夫人冷汗一个劲儿的往下流,脸色已经蜡黄。

尔安咬着牙说:“真是气死人了!难不成就老七是您亲生的?我们都是捡回来的?”

“少胡说。”陶夫人说着,蜡黄的脸上一丝笑容刚浮起来,疼的瞬间又消失。

“大姑,车子预备好了,马上走吧。”静漪回来。她已经穿好了大衣。

陶夫人看她一身打扮加上脸上的表情,顿时一副精干利落。她难得地顺从,说:“这会子就叫做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了。”

尔安正替她着急,听了这话也不由得不笑出来,对静漪道:“瞧瞧母亲。”

静漪见陶夫人这种情况下还能这么镇定,也微笑。只是她病情紧急,不能耽搁。延朗延缤过来将外祖母送上车。

静漪走前还特地嘱咐遂心跟着福妈妈要乖,才上车守在陶夫人身边。

进了医院又是一通忙碌。各种检查做下来,已经凌晨。

陶夫人打了镇痛药后终于好了很多,静漪和尔安还守在她身边。

“明天一早会诊之后再最终确定手术方案。”静漪说。

尔安点头道:“有你在,我就放心了。就是老七知道了,也会安心。”

静漪听她提到陶骧,沉默了。

“谢谢你,静漪。”尔安说。

“应该的,大姑。”静漪微笑。

“你去睡一下吧,若是明天手术,你得保持体力。”尔安说。

“万一夫人不让我给她动手术呢?”静漪问道。

尔安看看躺在床上的母亲,轻声笑道:“这个时候,还由得她选么?哪里还会有比你更好、更尽心的医生?”

静漪微笑。

第二天一早拿到检查报告,同妇科的医生会诊之后,确定了手术方案。当天下午,就由她主刀,替陶夫人做了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