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夫人就叹了口气。女人对女人的软肋,总是格外心有戚戚焉。太夫人也不能多说她些什么。只上前扶她道:“起来吧。也是她自己作的,怨不得旁人。”又亲自给林夫人擦了擦眼泪,道,“坐下说吧——阿宝还年幼无知,身旁不能没人教养。我老了,受不得吵闹,少不得还得将他放在你那里养。你就不要推脱了。”

林夫人道:“我明白。我定然待他和阿鹏、阿鹤一样。”

太夫人道:“你是个好孩子。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又道,“月娘跟他养在一处反而不好,就让她留在慈寿堂吧——还有雁丫头。这件事却是我想了很久的。我喜欢这孩子,有她陪在身旁,总是格外暖人、贴心。你便不要和我争了,也让给我带吧。”

林夫人原本舍不得,太夫人这么一说,她反倒不好拒绝了,就说,“她笨,怕不如月娘那般知心知意。让老太太操劳。”

“我是她亲祖母,自然看她哪里都好。为她操劳也是我愿意的。”太夫人就道,“也不是我说你,你也该将心收拢到大郎身上了。大郎纳了柳氏这件事,固然是他自己不出息,让下三滥的手段给勾引了,可你就全然没责任吗?你们两个经历了这么多事,本来最该相互扶持的时候,你怎么反而和他疏远了。照我看,闹出今日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大郎有七分责任,你也得占三分。”

林夫人只垂着头默不作声。

太夫人就道:“我知道你心里有傲气,觉得自己不曾做错事,便不肯认输服软。可再恩爱的夫妻,一辈子还不得置几次气?若两边都梗着不肯服软,岂不是一辈子拖下去?并不是我向着大郎,而是女人拖下去,就只能这么着了;像大郎这样的男人,却少不得有柳氏这样的女人趁虚而入。你有傲气,向自己丈夫服个软就输了。怎么忍一个姨娘七八年,看着她生下庶子庶女来给你添堵,反而就赢了?如今你打发走了柳氏,正该给大郎一个说法。该怎么说,你就回去仔细琢磨琢磨吧。”

待林夫人走了,太夫人便上了炕盘起腿来,拨着念珠叹息了一会儿,才问明菊说,“里间里收拾出来了?”

明菊道:“昨日就收拾出来了。”因太夫人特地嘱咐过的,便蹦豆般一并回复了,“新做的被褥也送来了,趁着天好晒出来,蓬蓬软软的。帘帷之类都是新裁,按着您的吩咐,用的是蔷薇色的烟云罗。橱柜、桌椅也都仔仔细细的擦洗过了,明净得能照出人影来。”

太夫人便道:“行了,我知道了。你再着人去将东梢间也收拾出来吧,一样的陈设就行。”

明菊便笑道:“这就去——看来我们院子里要热闹起来了。”

太夫人叹道:“能热闹起来便好了……雁丫头那个性格,三句话能说出十个字来就不错了。只希望离了她阿娘身旁,不用每日拼力读书上进了,她能稍稍轻松开怀些吧。至于月娘,他本来就是个有心事的,又受了柳姨娘的牵连,心里还不定怎么着。”想到这里,又恨儿子不长进,道,“你去找人截着——老爷一回来,就让他来见我。”

第八章(修改)

过了小轩湖,便是翠篁园。穿过竹林再往东北去,就是林夫人住的正院儿。

已走到这里了,月娘却停住了脚步。

便如雁卿知道柳姨娘厌恶她一般,月娘也很清楚,林夫人十分不待见她。心里对林夫人的感情究竟是什么样的,月娘从来没想过。只是每每见到林夫人,她便不自觉的躲到旁人后边去,连眼神都不敢抬一下。平日里要与林夫人碰见的场合,她都着意避着走。是以她求太夫人、求燕国公、求雁卿,却独独没想过直接扑到林夫人跟前去哭求。

早些时候,她也只管躲在柳姨娘身后便是了。可此刻柳姨娘生死未卜,她被迫要直面林夫人了,心里竟依旧有退缩之意。

月娘便更觉出自己的无用来。心里又是自厌,又是不甘。

忽听到熟悉的声音叫着,“二姑娘。”她眼中泪水哗的就流出来。

正是张嬷嬷在寻她。

张嬷嬷自小径那侧穿过竹林,先看见月娘——月娘在哭,雁卿默不作声的跟着难过,却只呆立在她身后,不曾上前安慰她。

大姑娘的“痴”,张嬷嬷是见识过的。却也不好说什么,只忙加紧脚步上前,掏了帕子俯身替月娘拭泪,轻声道,“夫人正找您呢,姑娘快别哭了。”

张嬷嬷是月娘的奶娘,平日里多少她照顾、教导月娘,两人原本就比旁人亲近些。此刻月娘又只剩她一个依靠了,待要听她的话,可越发止不住泪了。便扑到她怀里去,将脸埋进她肩膀,压抑着呜咽声。

张嬷嬷便将月娘抱起来,轻轻的拍着她的脊背。

又对雁卿说:“夫人也在找大姑娘呢。”

雁卿仰着脸看月娘,月娘只不回头。墨竹便轻轻推了推雁卿,道:“咱们也快回去吧。”雁卿确认月娘真的不会理会她了,才垂下眸子,应道:“嗯。”

张嬷嬷抱着月娘往正院儿里去,听她哭声渐渐止住了,便又掏出块帕子来给她,悄声道:“一会儿见了夫人,可千万别哭了。”

月娘鼻子便又有些酸,道:“我怕止不住。妈妈,我阿娘她……”

张嬷嬷忙打断她,“姑娘不要问了,以后我会慢慢的和姑娘说。”又道,“止不住泪也不要紧,只千万不要在夫人跟前提起姨娘来。夫人说话,姑娘也千万要恭顺的听着。”

好一会儿之后,月娘才轻声道:“……夫人也能将我逐出去吗?”

张嬷嬷沉声不语——因月娘与旁的孩子不同,每每柳姨娘处事十分不妥时,张嬷嬷便悄悄的将道理说给月娘听。她怕月娘毁在柳姨娘手上,却也不成想最后会是这样一堂课在等着月娘。

听月娘这么说,张嬷嬷也觉得过于残酷了。她说不出话,便轻轻的拍了拍月娘的脊背。

月娘便明白了什么,问道:“……夫人真的将阿娘逐出府去了?”

张嬷嬷默默的点了点头,月娘便挣着要下来,压抑着哭道:“我去找阿爹求情。”

张嬷嬷怕让墨竹听见,慌忙的抱住了她,道:“好姑娘,小点声……你又出不得院门。”

月娘又伏在她肩膀上哭,张嬷嬷便晓得她没领会。只能对前头墨竹道:“大姑娘先回去吧,我带二姑娘如厕。”

墨竹只回头目光复杂的瞧了她们一眼,道:“快去快回吧。”

张嬷嬷将月娘抱进翠篁园,左右瞧见没人,才将她放下,劝道:“好姑娘,你就听妈妈的话吧。有道是‘人微言轻’,身处卑下,你说什么都不管事。如今姨娘已是这样了,老爷若有心,自然会去对夫人说。若无心,姑娘再哀求,又有什么用?”

月娘便哭道:“难道就不救我阿娘了吗?”

张嬷嬷便叹了口气,“救还是要救的,可这就是姑娘力所不及的事了,一切要等老爷回来再说。眼下最要紧的是姑娘你和宝哥儿。若姑娘一味的违背夫人,惹恼了夫人,可怎么办?”

月娘便恨恨的道:“难不成夫人真能将我也赶出去?”

张嬷嬷明白她心中意气,知道一时是说不明白了,便说:“姑娘快别说这种话!夫人慈悲,自然不会对姑娘做什么。最多治我和李嬷嬷教唆知罪,将我们逐出府去。我们去了倒没什么,想来新换的嬷嬷必定能更用心的伺候——姑娘若不想要我了,自然也不用听我的。”

转瞬之间鸿花园便已凋零落魄,柳姨娘也不知去处,眼下正是月娘最无助的时候。何况平素她和张嬷嬷最亲近,怎么可能舍得下她?听张嬷嬷这么说,月娘忙扑上去抱住她,哭道:“嬷嬷别走。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我就是心里难受……”

张嬷嬷何尝不怜惜她?便抚着她的鬓角说,“好姑娘,我明白……只是哭有什么用呢?姑娘要发奋上进。等日后宝哥儿大了,姑娘也有出息了,姨娘自然有盼头。如今却是不行的,就忍着吧,啊?”

月娘终于是强将泪水憋回去,哽咽着点了点头。

他们去的久了些,雁卿只拉着墨竹在外间等。风过竹摇,竹叶萧索声起。

墨竹望着翠篁园里,瞧见雁卿沉寂无声。想到月娘之前求她的话,还是怕雁卿让人利用了。就问雁卿,“大姑娘觉得,一会儿见了夫人,二姑娘会不会帮柳姨娘求情?”

雁卿没让人抱。听她这么问,便说,“会。”

墨竹就在心里叹了口气,道:“大姑娘与我打个赌吧——一会儿若二姑娘不帮柳姨娘求情,大姑娘就只在一旁看着不说话,可好?”

雁卿就懵懵懂懂抬头看她,片刻后她似乎是想明白了,却依旧说说,“她会的。”

墨竹待要说什么,瞧见张嬷嬷牵着月娘出来了,便压低声音说:“大姑娘只管等着瞧吧。”

过了翠篁园,便有一片白石砌成的平整的路面。进门绕过一道大理石的屏风便是正院。

正院不比鸿花园那么灵秀开阔,堂屋却更高一些。门窗雅正森然,雕梁画栋虽不十分奢华,却也看得出富贵气象来。此刻随林夫人去办事的丫鬟婆子都回来了,便该立在哪里的就立在哪里,里里外外不闻一声咳嗽。又有专门等在门边替姊妹俩打帘子的小丫鬟,也是对称而立。

进了这院子,月娘眼里的泪水就生生憋回去了。她心里到底还是有些庶女的自卑,到了这样的场合硬撑着也要打点起精神,生怕被人小瞧了去。一时因柳姨娘而起的悲伤反倒淡了些。

雁卿也从墨竹怀里下来,等着月娘跟上去。见月娘眼圈虽还红着,却已不复先前颓丧,心里便也稍稍松了口气。

因先前被月娘甩开手,她待要去拉月娘时,便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握住她的手,只说,“妹妹跟我来。”

便领着月娘进去。

里间林夫人正和李嬷嬷说话。月娘与雁卿听了两句,却是林夫人在过问宝哥儿的日常作息。

月娘一张小脸立时便涨红了,握紧了手,硬是忍着没发出声来。

丫鬟进去通禀了,林夫人只插口道:“让她们进来吧。”依旧对李嬷嬷道,“你接着说。”

姊妹两个进了屋,面南临窗处是一方矮炕,两侧铺了软软的唐草垫子。炕中间是矮脚桌,上磊着几册书并一只白瓷瓶子,里面养了三五枝月季花。林夫人略疲乏的坐在垫子上,单臂靠着矮桌。那月季花就开在她的鬓边。

她已三十五六的年纪,面相雍容明艳,头上发髻乌云般厚密。纵然比柳姨娘大了一旬还多,可若比美貌,她其实是不输给柳姨娘的,只少了些娇嫩柔弱罢了。气质更是天壤之别。她那双眼睛只随意的瞟过来,月娘便觉得血气往头上涌,一时脑子里都空白了。

还是雁卿叫了一声,“阿娘。”月娘听了声响,才回过神来,忙也跟着行礼,道,“见过夫人。”

林夫人才分神打量了她们一番,见月娘红着眼睛,脸上也因沾了泪被风吹过而有红红的印子,便对张嬷嬷道:“去给二姑娘洗洗脸,仔细的梳好头、换身衣服——一会儿要去太夫人那里。”

张嬷嬷待要带了月娘下去,月娘却涨红着脸梗在那里,没有立刻应声。

雁卿愣了一下,便要开口。向着林夫人跑了一步,就想起她和墨竹的赌约。回头看墨竹,墨竹只垂着头,恭顺无言。她就又去看月娘,月娘也垂着头,却看得出眼睛里有泪珠在晃,显然也是拼力忍耐的。

雁卿晓得月娘并不好受——然而月娘先前在她跟前磕头,分明是拼死也要救助柳姨娘的意思。雁卿是相信她的。

她甚至还思索过,若将月娘换成自己,她也必定要救柳姨娘的……

她等着月娘开口。可月娘攥紧了拳头,终于开口时,说的却是,“是。”

月娘和张嬷嬷去了,林夫人又吩咐,“取一瓶玫瑰花露给二姑娘送去。告诉张嬷嬷,让她给二姑娘洗脸时,滴两滴到水里,能消肿防皴。”

雁卿木愣愣的立在那里。林夫人便招了招手让她过去,捧着她的脸仔细的看了一会儿,问:“头还疼吗?”

雁卿摇头——到底是在她阿娘这里,见林夫人一脸“连我也敢骗”的表情,才承认,“只晕晕的,犯恶心。”

林夫人便道:“那你还跟着人四处乱跑。”

雁卿望了望外间——自然是看不见月娘的身影的。她垂头想了一会儿,还是道:“阿娘饶过柳姨娘吧。”

林夫人脸上一愣,却也没动怒,只耐心的问:“为什么?”

雁卿便讷讷的道:“妹妹难过。”

林夫人便问:“难道你比她更难过?不然何以她都不说,你却要来说?”

雁卿便绊在这里,再也想不出理由——也不是纯然想不出,譬如说了会令林夫人不悦之类,可她再怎么想,也想不出能阻拦她去救自己阿娘的理由。她又想——或许月娘比她聪慧,已想到了旁的办法吧。

林夫人见她努力思索,却寻不到答案的模样,便抚着她的额头,叹道:“痴儿。”

#

因已将阿宝接去正院儿里了,当天下午林夫人便将雁卿和月娘送到了慈寿堂太夫人处。

她送去的十分麻利,太夫人还说她:“雁丫头还在吃药,你这个当娘的就半点不挂念?”

林夫人只道:“宝哥儿还小,夜里难免闹腾。雁丫头需得静养,自然是送到阿娘您这里最好——就如您的说的,您是她的亲祖母呢,我有什么可挂念的?只是要让您多费心,令我十分过意不去。”

林夫人诚恳,这话也说得十分暖心,太夫人反倒不好调笑她了,只说,“都说我是她的亲祖母了。再说,一院子人照料着,能累着我什么。不管我,还是雁丫头,你都只管放心。”

林夫人又给张嬷嬷送了五十两碎银子供月娘花用,额外贴补了各色布匹、陈设器物,并秋冬用具。也有给老太太的孝敬。反倒是雁卿这里,因都是从正院儿里挪过去的,没有新更换、添加什么。

林夫人处事向来举重若轻。等到赵世番回来,月娘和雁卿就已搬好了家。

赵世番却还不曾知晓柳姨娘被处置了。

因昨日老太太说了重话,“你敢回家先去看小老婆,就不要装孝顺的”,赵世番回家甚至都没敢提“柳姨娘”三个字。下人们刚刚被林夫人理顺了,自然更不敢多嘴。

赵世番下了马车就直接去正院儿看雁卿,半道上却叫老太太房里的人截下。他也没敢说“先回去换身衣服”,直接一身朝服就往慈寿堂去了。

慈寿堂里因多了两个女孩儿,不说比平日里热闹了,夜间也确实更明亮了——两个姑娘眼睛都漂亮。老太太怕夜里太暗,累坏了她们的好目光,特地命明菊记着,以后要点双份的蜡烛。

赵世番进了院子,见灯火通明,里面隐隐传来老太太的说话声,听着似乎是喜悦的,心就先放下一半。

他就拦了要去通禀的人,自己慢慢的踱着步进去,也想借一借老太太的好心情,略撒个娇哄她开心一回。

里间老太太已用完了饭,正揽着两个孙女说话。

得说老太太是真的喜欢孙女——她这辈子就养了仨儿子,一个比一个不省心。待赵世番娶进林夫人来,又是旁人养好了的女儿,堪称无可挑剔的成品。她也享受不到养女儿的乐趣。好不容易等到雁卿出生,偏偏又发生了那种事,她不忍心将雁卿从林夫人手里抢来养。是以这回才算真的遂心如意了。

她性子本就比旁人宽厚仁善些,对两个孙女儿自然只会更慈祥。

就与她们话家常,聊聊各自的喜好,也说说自己年轻的时候。虽忍着没说赵世番年幼时的糗事,另两个儿子却没少当话资。

也亏得他们都不在京城。

一时聊完吃食、爱好一类。太夫人就问起课业来。

雁卿已跟着女先生读书识字,又因天黑犯困,精神比往常松懈些,话反倒说得流利了。

就告诉太夫人,“正在学毛诗,先生讲到召南篇《采蘩》。我自己已读完了。”

太夫人便道:“里面的字都认得了?”

雁卿认真道,“有不认得的,就问阿娘和先生。”

太夫人就笑道:“才八岁就把毛诗读完了,旁家姑娘又有几个能做到?我看你比她们聪明多了。”

雁卿倏的就清醒过来,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渴望的望着太夫人。她这反应毫不作假,满眼写的都是“真的吗”,太夫人被她萌得心都化了,就笑道:“真的,比她们都聪明。你喜欢读书?”

雁卿就一本正经的说:“喜欢。读书能变聪明。”

太夫人就说:“能变聪明的事多了,日后阿婆一样样教你。”

雁卿就眨了眨眼睛,片刻后又有些惋惜却十分果断的说,“我学一样就好了,多了学不好。”

太夫人忙说:“好,好。雁卿不贪心呢。”

因月娘不插话,太夫人就转过去又问她,“月娘在读什么书?”

月娘垂着眸子,也说:“刚刚把诗经读完。”

太夫人却是知道的——雁卿学什么,柳姨娘就让月娘学什么。因月娘落寞,此刻聊着就难免显得冷清。还是雁卿在一旁插话,“妹妹比我小,也聪明。”太夫人才忍不住又笑起来,道,“是呢。”便又问月娘,“喜欢读诗吗?”

月娘道:“嗯。”

她心里其实是哀怨的。林夫人将她送至老太太出,张嬷嬷还庆幸的对她说,“太夫人是怜惜姑娘呢”。这会儿给她的一分好便胜过平日的十分、百分,太夫人将她接来亲自抚养,不教她落在林夫人手上,月娘感激不尽……可太夫人揽着她们说笑,何尝真的顾虑到她的心境?显然都没将柳姨娘才被撵出去的事放在心上。

人贱之处,情薄至此。也不由得月娘不难受了。

月娘正心不在焉着,就听太夫人又问,“最喜欢哪句?”

月娘就有片刻恍惚,一时心念百转。最后瞧见雁卿认真的望着她,她便垂了眸子,道:“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

太夫人便十分欣慰,接道:“兄及弟,式相好,无相犹……你是个好孩子,雁丫头也是个好孩子。你们两个要好好相处。”

月娘便轻声道:“是。阿姊心善,待我比旁人都好。”

太夫人才又笑着问雁卿,“雁丫头最喜欢哪一句?”

雁卿就眨了眨眼睛,说:“很多句……”

太夫人又被她逗乐了,道:“只捡最喜欢的说。”

雁卿仔细的想了一会儿,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太夫人就问:“为什么喜欢这一句呀?”

雁卿是越认真,想的越多,能说出来的反而越少的人,憋了好一会儿才道:“……很欢喜。”

太夫人竟是听懂了,就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道:“阿婆也觉得这句好。你看纵然外间风雨交加,天昏地暗,可只要能见着那个人,便一下子欢喜起来。那得是多好的人啊——雁丫头以后必能遇着这么个人,让你一辈子都欢喜无忧呢。”

赵世番在外间听了一会儿,就打帘子进屋,笑道:“阿娘今日怎么有闲情,逗弄她们两个。”

太夫人倒是没立即变脸,笑容却也是浅淡起来。也不答话,只唤了崔、张二位嬷嬷来,道:“带两个丫头去睡吧……今夜天有些凉,东间还没暖过来,且让月丫头和雁丫头住一处。”

两位嬷嬷各自抱着孩子回去了。太夫人才指了指地上的椅子,道:“坐下和我说会儿话吧。”

第九章

赵世番父亲去的早。他少年袭爵,正当叛逆又爱玩的时候,忽然就一步登天了,难免就有一段肆意妄为的日子。太夫人平日里多么和蔼的人,那回却结结实实的将他捆在板凳上打了一顿——若只是打一顿也就罢了,挨打的赵世番还没哀嚎哭喊呢,老太太自己就先哭得昏过去,随即便大病了一场。

那之后赵世番就一直有些怕太夫人。在她跟前向来都小心翼翼的,不敢稍有违逆。

今日老太太虽说的是“坐下”而不是“跪下”和她说话,赵世番却仿佛又听到了当年老太太教训他时的意味,难免就有些慌——倒不是害怕被打,老太太年近花甲了,哪里还能打疼他?他就怕老太太再气病了。

忙嬉皮笑脸的蹭着椅子沿儿坐下来,道:“阿娘觉着雁卿和月娘怎么样?是不是特别像儿子小时候啊,聪明又乖巧。”

老太太道,“你别在那里给我耍花枪。你有两个孩子一半聪明懂事,也不会纵容姨娘去害你亲闺女。”

赵世番听她说的还是这一回事,就有些难堪。

他自然是不敢忤逆太夫人的,可这件事也确实有些难处置——昨日他去鸿花园里听了柳姨娘和月娘的说辞,回林夫人院里后,也寻人来问过,却只听说是雁卿一个人跑去鸿花园里玩,除了崔嬷嬷外并没有旁人瞧见雁卿是怎么受伤的。他心里是信了鸿花园的说法的。何况月娘素来乖巧。纵然他不信柳姨娘,也得信月娘。

月娘说是她被撞到时推了雁卿。柳姨娘替她打掩护,只说不知道是谁将雁卿撞倒了——赵世番待要替月娘隐瞒,又要顺着太夫人,柳姨娘只怕又要挨一场好打。若真是柳姨娘犯了错,也就罢了。可这种情形下打柳姨娘,赵世番却有些不忍心。

就踟躇不语。

太夫人见他这般,心里的火气又有些上来了。就道:“我知道你去鸿花园里听信了什么说辞。”就吩咐递茶水的丫头寒菊道,“将喜梅、腊梅、李嬷嬷、崔嬷嬷、白庄头家的传上来,让燕国公亲自问问是怎么回事。”

赵世番忙起身规劝道:“天色已晚了,阿娘何必……”

太夫人只冷言道:“你还是亲自问问吧。兼听则明,偏信则暗!”

这显然又是恼怒他偏听偏信——赵世番不敢言语,只能垂手侍立在侧。

#

碧纱厨里已熄灭了灯火。然而临近中秋天寒气清,月色便十分明亮。银辉落上地面,映着烟云纱的帐子,宛若银沙撒上了层云。

里间就只有一张床,这一日姊妹两个却是睡在一起的。

小孩子总是耳聪目明,许多大人分辨不出来的声音,她们听着却十分清晰。

雁卿那脾气,旁人不对她说的她一般都不会太好奇。更兼头上被撞了一下,有些昏昏沉沉,因此沾枕头就睡,已睡得十分香甜了。月娘却是满怀心事——她相信赵世番会救她阿娘,从看到赵世番的时候起心里就一直惦记着。因此纵然听不太清,也强竖起耳朵听着。

但这一回赵世番显然是令她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