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夫人却不记得白上人和雁卿打过什么机锋,便疑惑的道,“是说这两棵海棠树的事吧。”

便 告诉赵世番,这花儿原本养在院子里。她们去时,观里正要将这两棵海棠刨出来送去烧掉。雁卿自然就问,“花开得这样好,为什么要烧掉?”观里道士便告诉她, 海棠本是春花,这两棵花却年年开在秋天,必然有妖异作祟。雁卿就说,“这只是不合时宜,罪不至死。你若不要,就给我吧。”道士除妖心切,自然不肯。雁卿又 说,“它们还做伴儿……也许是没人告诉它们不能开在秋天。你不能不教而诛。”从头到尾都是傻里傻气的孩子话,鸡同鸭讲,胡搅蛮缠,把观里道士憋得一个头两 个大。

恰白上人出来听见,就道:“是了。天地这么大,就容不下两棵不合时宜的海棠花?岂能不教而诛。”便将花挪到花盆里,送去他院子里养着。

赵世番听了便觉得好笑,道,“憨人遇憨人,倒是憨到一块儿去了。世上哪有什么妖孽,花木又怎么听得懂教化!”

他当然也不会去做个“容不下两棵不合时宜的海棠花”的恶人,太夫人自己都不介意院子里养两棵“妖花”,他也就不多说什么了。只是又想起当日雁卿昏迷,白上人也是抬腿就来。便道,“白上人倒是对雁卿另眼相待。”

太夫人笑道,“这是雁丫头自己的缘法。”

赵世番对雁卿的话其实也略有触动——他闺女对一棵花尚且不肯不教而诛,何况是日后的储君。

皇帝既然将太子交给他,他身为人臣,自然就该尽力而为——太子毕竟年幼,也无需这么早就认定他不堪辅佐。

第十八章

熬过冬天去,皇帝的病终于痊愈,自然就有精力开始管教太子。

东宫僚属要问罪贬谪,伺候太子的下人更是悉数打罚换去,连教 太子读书的师父、太子的乳母都一并被逐。太子自幼由这些人伴着长大,又被他们奉承伺候得顺心如意,心里多少是有些感情的。便到皇帝跟前去求情,皇帝只说, “这些人旁的罪倒略可饶恕,只教唆储君为恶一条罪该万死。你要替他们求情,莫非是要承认自己为恶不是他们教唆的?”

太子身上打痕退了,疼却还记得。听皇帝要问罪,便吓得要退缩。可到底还是多说了一句,“让这些人伺候儿臣的是父亲,要罚他们的也是父亲。儿子算什么,不过是自幼跟他们长在一起,心中不忍罢了。”

他这是在变着法儿指责皇帝不管他,任由旁人把他带坏了,皇帝又不高兴。说打说罚也不顾虑他这苦主的心情。

皇帝脸色便一沉,道,“他们不过是伺候你长大,你就心中不忍。朕是你的君父,也不见你来体察!”又道,“罢了,‘子不教,父之过’,从今以后朕要好好管教管教你!”

回头皇帝就向白上人和赵世番苦情抱怨,“他心里那些伺候他的下人倒比朕更亲近了”

赵世番就宽慰道,“一条狗养久了,父母要逐走它时,子女还要不舍求情呢。何况是人?陛下多虑了。”

反倒是白上人说了句梗人的话,“生儿子受苦的是女人,养儿子操劳的也是女人,父亲不过是个出精、银的罢了。不叫妻儿饿着就是功劳。此外还有什么?究竟哪里可亲近了。”

皇帝倒是听出他话中深意了——你都没管教过太子,还想比那些日日服侍太子的更让太子亲近?然而心里还是不服气,便道,“照你这么说,天下有功业的男人倒都不能叫儿子亲近了。”

白上人就道,“正是。越有功业的男人反而越不着家,子女如何亲近他?只不过将他当作了榜样。心有憧憬便生出亲近之意,因这憧憬,父亲略加疼爱便比得上母亲朝夕相处——可孩子最初憧憬什么样的人物,还不是看母亲怎样教诲引导的?所以先有贤妻,而后才出孝子。”

皇帝想起年幼时的经历,竟不得不承认白上人说得还是有两分道理的。

……只是他已无贤妻了。

皇帝功业心重,年轻时在女色上便不上心。待觉出对皇后情根深种时,皇后已去世了。自然就更无心抬举什么嫔妃。这七八年间,后宫承宠的嫔妃倒有一些。可连她们什么性情模样他都不怎么上心,怎么可能看重到能将儿子托付?

却没想过没有母亲教养,才是太子学坏的根由——可不就是如此?太子宫中自然多保父、保姆,可也都不过是奴婢罢了。顺承侍奉主子便是他们的天职,难道还指望身处下贱之人反过来疼爱、教导主子吗?

皇帝此刻才觉出,这也是他的一桩错处。

然而南园遗爱,他又到这个年岁了,自然无心续弦。便问白上人,“那你看朕该怎么做?”

白上人还是那句话,“没贤妻那就再娶一个,一个儿子不成那就再生一个。”

皇帝:……废话!他可不正是无心再娶,无力再生了么。

这不过是一段寻常的闲扯,本没什么可说的。糟就糟在话传了出去。

白上人天性口无遮拦,宁找死不憋死。结果就是让赵世番受了迁怒。

太 子身边势力大洗牌,有人得意自然就有人失意。那些被逐走的人哪个不是在宫中经营日久?都是有耳目势力,或是有人罩着。都记恨着赵世番这种渔翁得利的。经他 们一加工渲染,话传到了太子耳中,就成了赵世番借着白上人的口对皇帝进馋——说太子身旁养的都是走狗,太子将走狗置于君父之上,是大逆不道。该废掉太子另 立他人。

所谓他人也不是旁人,白上人可不正是庆乐王府出来的?赵世番也和庆乐王亲近着。

太子正满腹怨言,不敢怨恨皇帝,自然就全怨恨到赵世番和庆乐王身上去了。

如今太子身边都是皇帝新换上来的人,三天两日就去皇帝身边禀报太子的起居言行。简直就像是盯在犯人身上的眼睛。太子这个身份、年纪,自然最忌讳被人监视。新旧一对比,越发的喜旧厌新。

他挨了打,倒是学会了隐忍和掩藏。晓得皇帝派赵世番来教导他,必然是将赵世番当心腹忠臣。因此心里虽恨着赵世番,却也没对他怎么样。顶多在背后偷偷的骂他一句“赵狗”。

便如皇帝所愿,老老实实的跟着赵世番读书学道理。

赵世番原本觉得太子本性难除,是不容易教化的。谁知他很有改过自新的模样。惊喜之余,自然越发尽心竭力的教诲。

太子原本就聪慧,一旦端正了态度,终于日渐一日的温良谦逊起来。

皇帝也常忙里偷闲,不时令太子陪他吃个饭,亲自过问他的课业起居。见他答对有度,不但学问大有长进,为人处事也开始有模有样了,心里老怀宽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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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卿正当无忧无虑的时候,太子什么的远在天边,压根就不是她考虑的事情。

如今她和月娘一道养在太夫人的身旁。太夫人虽也十分关心她们的课业,却和林夫人、柳姨娘不同,不会对她们施加什么压力。与她们聊起来功课来,也多是聊天时说到这里了,顺意为之。

太 夫人博闻强识,引经据典都是信手拈来。她想要有学问时,说出来的话真是华章绚烂。想要讲故事时,讲出来的故事也是光怪陆离。两个丫头都爱和她聊天——若她 们阿娘饭后对她们说,“来,咱们聊聊天”,她们定然全副武装的准备应对考校,可一样的话太夫人说出来,她们便立刻凑上去各自找地方坐着捧着脸,目光晶亮的 望着太夫人。

有时太夫人引一句诗或是说一个故事,两个丫头十分喜欢时便会求太夫人再说一遍,她们好记下来。太夫人就随口说出这些都是从那本书里引出来的,令明菊去将书找来,借给她们读。

就这样,两个人读书的兴致比先前更高了一倍。

雁卿是真的喜欢读书,觉得那些东西有趣极了。月娘是喜欢太夫人,觉得像太夫人一样的女人太有魅力了。归根结底都是要读书。

得说这件事上月娘比雁卿有眼光——书容易得,太夫人这样真正的贵女却是难寻。

太 夫人的父亲卫国公是一代名流,年轻时姿容冠绝、倾倒长安;她的母亲是前朝公主,聪慧灵秀,高贵雍容。太夫人自幼耳濡目染,那份精致贵气是浸在骨子里的。虽 因丈夫早逝,独自一人带着三个儿子,难免要在俗世里挣扎一番。可如今儿子已能独当一面,儿媳妇儿也扭转心意。她没了心事,过往那些闲逸的情致渐渐就又回 来。

养两个丫头自然是从容有余。

这小半年里,太夫人也看出来两个丫头的情致了——譬如她说话时,雁卿更在意的是故事,月娘更在意的却是修饰故事的诗词。雁卿内心朗阔又专一,不在意细则与俗务。月娘却看重自我修养,时时勤拂拭。这两个丫头的性情是不一样的。

中秋夜里她们各自言志,说的还真都是实话。

太夫人也略有些惋惜——贵重的嫡女偏偏心思单纯,生母被逐的庶女却又聪慧上进。一个怕被外人给错待了,另一个又怕她自苦难解。都不是叫人省心的。

然而两个丫头到底都在她的羽翼下呢——都说女大十八变,谁知道往后她们能有什么样的机缘呢。

便也不多纠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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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冬时因皇帝病着,又大刀阔斧的整治了东宫,长安城里风声略有些紧张。不止男人们饮酒作乐的场合少了,连贵妇人间打着赏花观雪旗号的应酬往来也稀罕起来。一整个冬天太夫人和林夫人都没怎么出门,只定时上山烧烧香罢了。

待渐渐春暖,冰消雪融之余,皇帝大安局面也稳定,长安人心便也跟着松懈下来。

二月中,林夫人就收到了世子妃的帖子,请她去吃酒看花。

第十九章

自当年卸甲之后,庆乐王便再不过问朝政。反而在长安采买田产,置办家业。他喜好园艺,又善于经营。如今长安城里产好果子的园子倒有大半都在他的名下。有好果园自然就有好春花,庆乐王府的春景在长安城中也是有名的。

林夫人也正想趁着孟春回暖的时候,带着雁卿出门松松筋骨踏踏青,这邀约自然是要去的。

山樱桃花期短,下了帖子转眼就是花开最妙的时候,约期将至。

雁卿上回去庆乐王府,还是四年前的浅秋。

彼时她才五岁,元徵也才八岁。正当枣子成熟的时候,满枝头红果累累。仆役们便给他们扑枣子吃,长长的竹竿挑起来,轻轻一摇,枣树下噼里啪啦就落一场枣子雨。新打下来的枣子脆甜脆甜的,却比不得扑枣子的乐趣。雁卿便也抱着竹竿摇摇晃晃的去帮忙。

倒把王府园丁吓了一跳,忙劝说道,“这树上有毛虫,蜇一下疼半天。不留神还会落进脖子里去。”

又要拿枣毛虫给她看,元徵打断他,道,“哪有这么多废话!”便扶了雁卿手上竹竿,微笑道,“不当紧,我陪你一起打。”

后来元徵就替她撑着伞,和她一道扑枣子。枣子敲在伞上噼啪作响,听见便可想象敲在头上得有多疼,毛虫什么的反不可怕了。兄妹两个一对视便立刻抱着头一道蹲在伞下,一边听着枣子打伞声,一边不由就大笑起来。

在雁卿心里,元徵几乎是她童年仅有的玩伴,庆乐王府上也比旁处更可亲可爱。

听林夫人说要带她去庆乐王府上赏樱桃花,雁卿夜里便兴奋得睡不着觉。

不止她睡不着,月娘也有些难眠。

——带了雁卿,自然就没有不带月娘的道理。

月娘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跟着林夫人出门应酬。且头一次去应酬,便是王府。怎么能不紧张?

她虽生在国公府上,却自幼跟着柳姨娘住在鸿花园——柳姨娘名分上是燕国公的侍妾,实际上却和外室差不多。不用她在林夫人跟前伺候,可府上事务也与她不相干。连带着她的儿子女儿也都不曾上过席面、进过正院。

若不是这样,柳姨娘也不至于对林夫人这么大的怨念,连雁卿也迁怒上——她就不晓得自己是个奴婢了?还不是林夫人不给她活路,逼得她不得不硬着头皮去争夺?

因此月娘虽是世家闺秀,交际的圈子却是柳姨娘的。那圈子里纵然有富贵之辈,也都是上赶着奉承豪门的。行事少份底蕴,便不够体面。月娘生来华美贵重,在那个圈子里便譬如彩蝶被困在陋茧中,舒展不得。可此刻破茧而出,即将见到她该出入的世界了,却又茫然无措。

月色明如雪。她悄悄的披衣起床,想读会儿书静静心神。

张嬷嬷听闻动静,进屋来伺候。给她挑明了蜡烛,斟了一杯安神汤。月娘就问,“妈妈还没睡?”

张嬷嬷又俯身给她整理衣带,笑道,“姑娘翻来覆去的,我怎么睡得踏实?”

月娘晓得自己的不安被她看在眼里了,有些脸红,垂头问,“妈妈不会笑我吧?”

张嬷嬷便笑道,“……不会。”月娘是她带大的,她自然知道这孩子最怕在人前露怯。大约是林夫人要带她赴宴,她不知该如何准备故而不安。便宽慰道,“大事上有太夫人做主,琐事上有奴婢们伺候,前面还有大姑娘领着。姑娘有什么好担心的?”

月娘沉默了一会儿,才抿着嘴轻声道,“那席间出入的,都是世家闺秀吧……”

张嬷嬷道;“姑娘和大姑娘也都是世家闺秀。世家闺秀也有各式各样的。照我看,姑娘倒比她们大半人更有涵养。”

月娘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她心里嫡庶观比旁人都重,虽晓得自己处处不比人差,也依旧觉得自己低人一等。至于雁卿……月娘自己都做不到这般纯善待人,还指望外人个个都是雁卿?

她却不愿再继续表露内心。探头瞧了瞧外间,见还有灯光,便道,“嬷嬷去看看,阿姊还醒着吗。”

雁卿自然还醒着——她在收拾明日要带给七哥的礼物呢。

在 家消冬不免烦闷,太夫人便抽空教了她们许多东西,譬如读谱弹琴,譬如针线活。雁卿弹琴倒很有天赋,做针线活就如牛蹄子一般了。她本想搁起来,谁知鹤哥儿知 道了,非要让她给做个荷包。雁卿不擅长拒绝,只好让屋里丫头帮她绣好,她自个儿缝起来。给鹤哥儿做了,自然就不能没有鹏哥儿的,给两个哥哥都做了,就想起 来还没给元徵做呢。

所幸早先已缝好大半,此刻收起尾巴,再打两个精巧的络子配上便可。

还是那句话——就是让七哥晓得她会做荷包了。至于丑不丑……七哥儿还缺个荷包吗?

络子自然也有丫鬟帮她打好,她穿引到荷包上,略略调整一下褶子和绳结。在灯下欣赏欣赏,觉得还是蛮好看的。

此刻便了了心事,正打算回床睡觉去,就听月娘敲门道,“阿姊在吗?”

雁卿忙去开门,见月娘素白着小脸站在月光下,腼腆得兔子一般,就拉她进屋,道,“你怎么还不睡?”

她却很有当人阿姊的自觉,这语气就跟家长似的——虽则她自己也还没睡。

月娘就道,“……我睡不着。”便拽着雁卿的衣袖,跟着她进屋去。

雁卿就命人点上安神香,又令多添一床被子。才拉月娘进内室去,道,“来,我哄你睡。”

月娘:……

瞧见灯下有人收拾针线笸箩,一旁摆着才做好的荷包,就问,“是要带去庆乐王府的吗?”

丫鬟们正在用手炉给月娘暖被窝,雁卿就先上了床,掀起自己的被子角,对月娘道,“快上来吧,先在我这里窝一会儿。”月娘依言钻进去,跟雁卿并坐着,雁卿才道,“是送给七哥儿的。”

月娘就愣了一下,“世孙也在场?”她心里,贵妇人们带着女儿交际的场合,十几岁的男孩儿很应该避嫌。

“是去他家,他自然在啊。”雁卿想的可不是“交际的场合”。

“那,我也要送他见面礼吗?”

雁卿就想了想,“都行——他是哥哥,该他送你。”

月娘就糊里糊涂的“嗯”了一声。

这一晚月娘就留宿在雁卿房里。她还是不踏实,待丫鬟们放下帐子出去了,她就悄悄拉了拉雁卿,问道,“阿姊,明日会去些什么样的人?”

雁卿已经有些昏昏欲睡了,却依旧听出月娘语气里的不安,就道,“就是平常那些人。林家、李家、韩家、纪家、杨家……”

月娘一数,八公一下子去了四家,剩下韩、杨虽不晓得是什么人物,想来也差不了。越发紧张起来。她倒是希望雁卿能细细和她说一说这些人的喜恶,却也知道是强人所难。便偷偷的叹了口气,翻过身去。

正要勉强入睡,就听雁卿道,“她们大人一处,我们孩子一处。”月娘忙竖起耳朵,雁卿又道,“就是一起玩罢了。玩得到一处就多相处,玩不到一处就离远些。我也在,没什么可怕的。”

月娘心里便一暖和——雁卿似乎总是在对她说,“我也在”。似乎不论何时,只要她去找雁卿,就一定能得到收留一般。所以她什么都不用害怕。

这个阿姊其实是很不靠谱的——你看她去求雁卿,柳姨娘还是被逐出去了。可见雁卿其实也不能帮她做什么。

而且雁卿待人其实很随性,许多时候你需要她,却根本就找不到她。而且必得你开口明说,她才会明白。

可她还是一遍遍的说“我也在,没什么可怕的”,仿佛自己是个一召唤便会现身来救你的侠客。

月娘就想,其实她就只是为雁卿的这份心感动罢了。

并不是真就这么依赖她。

第二十章

赏花赶早。

第二日吃过早饭,林夫人便带着雁卿、月娘姊妹两个坐车去了庆乐王府。

庆乐王是个卸甲的王爷,多年不关心朝政,只以飞鹰走马,种树养花为乐。庆乐王府上便比之煊赫辉煌,更倾向于葳蕤秀美。姊妹两个在百芳园里下了车,见青丘起伏,碧水潺湲,鲜花芳草铺地,桃李蔷薇点水,只觉得如临桃源仙境,全不似繁华帝乡了。

世 子妃最和林夫人交好,自然是亲自出来迎接。她生得高挑,肤白貌美。双目尤其别致,乃是褐色里染了浅浅的金色,看着便有些妩媚。月娘不曾见过这样的相貌,倒 也听人说起过——前朝皇帝仰慕汉人的文化,强令胡人贵族与汉人贵族交互通婚。故而本朝世家身上都有胡汉两家的血统。因汉人多,胡人少,几百年通婚下来,样 貌上已几乎寻不出胡人的特征。可偶尔也会有胡人的特征富集在某一代身上。

便没流露出诧异来。

世子妃和林夫人寒暄,姊妹两个便一左一右立在林夫人的身边。到该行礼时自然有人提点,她们只需按着提点去做就是。

世子妃还是头一次见月娘,却已经从嬷嬷口中听说过这位庶女的模样举止了。当下略一瞧,果然秀美温婉,气质清贵。一看就知道是早慧又妥帖的。

不过在世家望族里,这样的女孩子正是主流,倒也不罕见。

便只泛泛的夸奖道,“真是个标致的孩子。”便命人将备好的见面礼给月娘,不过是寻常金银罢了。月娘见与家中无大的区别,便晓得外面的礼节也殊无特别之处。就松了口气,大方行礼道谢。

世子妃自然也不会冷落了雁卿,见雁卿仰着白嫩的脸蛋望着她,黑漆漆的眼睛里明光漾漾。便忍不住笑着调笑她,“没有你的份儿了,怎么办?”

雁卿疑惑道,“七哥不来了?”

世子妃就笑道,“原来你不是找我要金玉的,是来找我要七哥儿的呀!”就伸手从丫鬟手里取了花篮子,笑道,“七哥儿没来,他的花儿送来了,你要不要?”

那篮子以樱桃枝编成,枝条上樱花未损,烂漫盛开。里头装的也是几枝樱花,倒是浑然天成。

雁卿听是七哥送的,便欢喜的接过来。世子妃笑道,“你也太好打发了。”

林夫人就道,“回回来都要调戏雁卿,你羞不羞。”

世子妃笑道,“什么时候我儿子上门了,你尽管调戏回去,不用客气。”

当下便引着母女三人进屋。

雁卿和世子妃混得熟了,也不甚在意。只从篮子里取了两枝樱桃花送给月娘,月娘也爱那樱桃花娇美烂漫,便拿在手里把玩。

雁 卿就瞧见篮子里还有旁的东西,小心的取出来,却是一双桃花木簪。拿在手里轻若无物,雕工看得出雄浑,并不精雕细琢却已神形兼备。雁卿还是头一回收到簪子。 就想,七哥既然送她簪子,想必是觉得她头发已长且厚密到要用簪子挽住的地步了。便摸了摸头上的发髻,心想一定要赶紧长得又长又密。

既然有两枝,她便又随手分给月娘一枝。

月娘欲言又止,纠结了一会儿,还是说道,“我不要。成双之物不要分开赠人,簪子不能随意收赠……阿姊记着要对夫人说。”

雁卿倒不明白这逻辑了。然而月娘都说不要了,她自然也不勉强。一并揣到怀里去。

发簪束青丝,赠簪子取意相思。古诗里也常有赠发簪定情的诗作,月娘读的乐府诗多,是以知晓这层意思。

她这个年纪,自然还不懂得相思是什么东西,甚或没有男女之情的概念。可还是知道这样做大大的不正派,便对元徵生出不悦和厌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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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过桃李坡,便见水上亭台楼阁的仙境。四面青丘上春花如烟霭雾霞,那小镜湖就坐落在青丘之间,有缓坡如蜗脚探入湖中,便在那坡底交水处筑起绵延的游廊和亭台来,上与山光齐平,下与水影相接。

若在夏天,菡萏芙蓉盛开在交错的游廊和亭台之间。自那亭台上坐着,探手便可摘取水中之花。

画儿也没这么精妙美好、浓墨重彩的。

庆乐王府上既然有这样的景致,便不怕请帖请不来客人。世子妃甚至曾对林夫人笑称,自己也不晓得当年到底是看上了庆乐世子,还是看上了他家的园子。

因此元徵虽担着“天煞孤星”的名号,收到帖子的贵妇人们还是带上娇客,到他家见世面来了。

这些姑娘彼此间大都是相熟的,倒看得出亲疏来。三两成组,有人蹴秋千,有人凭栏赏景,也有人下棋聊天。玩一会儿便又凑到一处说说话,或是有新客人来了,大家一起上前相见。

这当中只月娘是个新面孔,她又生得美,姑娘们便都围着她打招呼,或又问东问西。

雁卿痴儿名号在外,林夫人泼妇之称更是著名。她们都从母亲处听过,先入为主。或是故意要看笑话,或是不想显得不合群,便着意冷淡雁卿,反而加倍对月娘亲热。又有不想沾惹是非的,虽觉得不妥,却也没说什么。

世家女儿旁的不说,待人处事都还算圆滑。想要和你亲近时,那真是亲切友好,仿佛真跟你一见如故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