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就聪颖,且这半年来外有赵世番谆谆教导,内有皇帝不时提点,眼界已与早先大不一样。只是顽劣心性障目,便不曾开窍罢了。一旦开窍,该明白的很快就都想明白了。

待一切想法都理顺之后,元彻便来和他的太子太傅议和了。

赵世番难得一次旬假,原本与朋友约了一道去踏春吃酒,结果还没出门了就撞见太子来微服私访。

消极怠工是一码事——太子都亲自上门来求教了,赵世番能把他赶出去吗?自然是周到知趣的将太子迎进府里,招待起来。

太子也表现得十分宽仁谦逊,礼贤下士。与赵世番单独聊了半个时辰之后,师徒两个终于达成了相互谅解。

于是太子痛改前非,赵世番老臣涕零。执手从房里出来,一派君臣相得,师徒和睦。

随即太子就对他师父道,“既然来了,怎么能不见一见师母和老太君?”

于是就到太夫人这里攀亲来了。

林夫人是有心令雁卿和月娘回避的。

可太子用完了午膳依旧十分健谈,没有半点要走的意思,林夫人便也回味过来了——只怕不见着雁卿和月娘,太子今日就不算完了,就算今日暂且息兵也难保他明日不卷土重来啊!斟酌之下,林夫人还是派人将两姊妹迎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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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彻既然有心和雁卿月娘勾销旧怨,自然表现得十分文雅有风度。

就对月娘道,“上回见你便觉得很亲切,如今才算是真正认识了。”

月娘是有些持重的,虽还年幼,却已很守男女之大防。太子这话说的太亲近了,她便越发低垂了头不作答。

元彻只当她羞涩,心里便觉得很满足。偷眼去瞧雁卿,心道:自然是有人稀罕我的。

就又对月娘道,“当日原本是要找你问路,不成想将你给吓到了。又有人不问缘由就将我当了坏人,误会反而越发加深了。还请你不要怪我。”

虽是对着月娘说的,眼睛却望着雁卿,语气中颇有些调侃。似乎会闹“误会”全都要怪雁卿不分青红皂白。

雁卿能让他糊弄过去?她可是清楚记得月娘都让他打出血了!她才不是“不问缘由”。

然而既已打定主意不和太子争执,便垂着眼睛不理他。

反倒是月娘,因脸热易羞,又畏惧他的权势。竟真的在想,确实是她咬了太子一口才挨打的——当时她是真被吓住了,只觉得太子行为诡异、不安好心,可也许确实有些误会?心里更不安起来,只轻声道,“不敢……”

元彻语调越发温柔关切了,“到底让你受委屈了。若有什么我能做的,你不必拘束,只管对我说。”

月娘忙道,“没什么委屈,我过得很好,殿下不必挂心。”

元彻就很满意的点头,觉得这姑娘很上道。

就又去看雁卿,道,“你不由分说的就护着妹妹,很勇猛,也很敏捷,不愧是将门虎女。”

明褒暗贬,就是不想让雁卿痛快了。奈何拐的弯太多,雁卿就算吃他这套也听不出来啊!

雁卿只觉得他语气可恶,且为人凶残狡诈,变卦比翻书还快。被他表扬没什么可高兴的。只淡漠客套道,“您过誉了。”

嘴上客套,眼神却硬梆梆的。却又不是纯然的硬,眼梢还带着些些委屈呢。元彻就想起海棠乍开时,那硬而瘦的枝梢末开一朵娇美的花,大约就是这般风情。不合时宜,可又真让人心痒痒。

待要在说狠话欺负她,固然快慰,却又有些无趣了。

且他今日是来议和的,也不用非在这个时候难为她。

元彻就转而问,“你平时都喜欢做什么?莫非是习武?”

雁卿忍着不喜,敷衍着回答。他还越问越上瘾了,不依不饶的接着问,“会骑马吗”“喜不喜欢打马球”“有没有读书”“你几岁了啊,似乎我们差不多年纪”“对了,你爱吃什么点心?你脸这么圆,肯定很爱吃点心吧”……

雁卿:……

她如今说话虽流畅了,却依旧算是个沉默寡言的。谁成想今日遇上个话痨,还是互动型的!且他也太不自知了吧——距在庆乐王府上遇见才几天呀,以为她就忘了他凶残的本性了吗!怎么可能毫无障碍的和他攀谈?

幸好太夫人和燕国公夫妇也都在这里。

见雁卿眼看就要忍无可忍了,太夫人忙替她解围,道,“雁丫头嘴拙,性子又有些憨直,做事是比说话利落的,幸而性情还算温良。”就对元彻笑道,“殿下便不要为难她了。先前虽是误会,唐突了殿下却也是真。老身在这里替她赔礼了。”

元彻才攀了亲,自然不会让太夫人俯身,忙笑道,“不值得如此——不过都是些小事罢了,请别放在心上。”

太夫人便道,“太子殿下宽宏大量,”有对雁卿和月娘道,“你们谢恩吧。”

——明明是他做错了,却还要他不计较,你还得谢恩。

是所谓形势比人强,雁卿也算上了一课。

待行过礼,太夫人又道,“好了。大人说话,你们就下去吧。”

雁卿和月娘都如释重负,匆忙行礼告退。元彻其实还有许多话想说,却都是不方便在人前开口的。目光便追着雁卿去,很有些不甘心。片刻后终于又想起件事来,就阻拦道,“慢!”

雁卿最防备的便是他的反复无常,已下意识的将月娘护在身后,戒备的回过头来了。

元彻看着她的模样,又觉得果然如此,又有些羞恼。便不紧不慢的拨弄着杯子喝了一口茶。将雁卿晾得差不多了,才又微笑着柔声问月娘,“你叫什么名字?”

月娘有些茫然的看了看太夫人和赵世番,见他们都轻轻点头,方垂眸答道,“赵月娘。”

元彻便笑道,“月娘妹妹。”

这才放她们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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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东宫便有人来燕国公府,送了几样点心给太夫人品尝,说是,“昨日吃了府上的点心,今日请老太君尝尝东宫的点心。”

俨然是真的将太夫人当作自己亲戚了。

若不是听林夫人和雁卿姊妹说过太子逞凶的事迹,太夫人是真觉得这少年十分活泼有趣,平易亲人。虽言谈间和雁卿颇有些冤家路窄,又存心挑拨着月娘疏远雁卿亲近自己,却也不过是少年的小心思罢了,还真算不上凶残恶劣。

便对林夫人道,“我看着太子是真有心挽回,倒不一定非要将两个丫头送走了。”

林夫人道,“我依旧觉着他口蜜腹剑——不过您说的并不错,看样子他暂时是不会为难府上了。”

暂时不为难也就够了,谁能说得准以后的事?

让家中老幼跋涉千里毕竟是下下之选,能安稳的留在京城自然最好。林夫人总算稍稍松了一口气。

随即又无奈的叹息——雁卿这性情也确实不适合留在京城,豪门望族间的交际不止需要智慧和手段,还很需要对权势的敬畏。雁卿却至今还有一颗赤子之心,她眼里可爱之物便可亲,丑陋之物便可厌,是不为权势富贵而改变的。

这也是林夫人给她的教养——林夫人宁愿她笨拙而纯真,也不愿她笨拙却势力。纯真无可非议,可笨拙到底是令人难过的。

除了点心,东宫还额外赏了许多珍贵药材。又有十余枚硕大的南珠,指明赏给月娘,道是,“南海有鲛人,月明之夜出水,泣泪而成珠。姑娘既然叫月娘,自然就要有珍珠。”

月娘有,雁卿无。初时月娘还以为弄错了。待确认无错后,脑子里就有些懵——太子殿下他不按套路出牌啊!

月娘十分惶恐的将珠子献给林夫人和太夫人,林夫人何尝不明白太子是故意添乱?只笑道,“太子赏你的,你自己收着吧。”

太夫人却是厚道人,道,“这是赔礼。他弄伤了你,碍于身份不好直接开口,就赠珠致歉。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你收着便好。”

月娘又要和雁卿分,雁卿便大大方方的挑了两颗。月娘非要分一半给她,雁卿就道,“这两颗用来做簪子,做好了咱们一人一枚。再多的给我,我也没用处啊。”月娘知道她是真没放在心上,才轻轻的笑起来,悄悄的对雁卿道,“不瞒你说,我也觉着这东西怪没用的,还很烧手。”便也挑了两颗,道,“我也做簪子,咱们一人一对儿。”

虽没用,可到底是十分贵重的东西,尤其还是只送给她一个人的。月娘心里便觉得美滋滋的。

她这个年纪的孩子原本就不怎么记仇,且太子又温柔俯就,又赠礼安慰,她心里便也不那么畏惧太子了。反而又想起太子昨日的模样,挺拔、白皙、俊美又文雅,正是她所憧憬的贵公子。

当然——要说月娘心里贵公子的范本,鹏哥儿还是排在太子前头的。

临睡前,张嬷嬷服侍她洗脚时,月娘便难得的哼唱起歌谣来。

张嬷嬷心里其实是替她忧虑的,可这半年里她何尝真正有过这么快活的时候,便不忍心扫她的兴。

只笑道,“姑娘是有福气的。”

月娘却摇了摇头,“妈妈又安慰我。”片刻后又抿起唇来,笑道,“我只是在这一刻很开心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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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后的事虽提出来了,却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做好的。皇帝也只命礼部暂且甄选、筹备着。

过了上巳节,晋国公一行终于浩浩荡荡的回到了长安。他这一回出去,剿灭梁国余党,颇有开疆辟土之功,且在扬州与陈国间的攻伐里也很有建树。

有道是,“大丈夫当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

这个时代凯旋归来的武将可比宅在京城的文臣风光多了。晋国公入城那日,朱雀街两侧挤满了人,满楼都是姑娘们招展的红袖。她们丢下的帕子变如春末飞花般缤纷而落,荷包香囊将风都熏暖了。

这般疯狂也是有理由的。

当年的京城双璧,庆乐世子已然玉碎,谢家二郎便是天下无双。如今他随晋国公回京,虽已过而立之年,风姿却不减往昔,反而更添清矍与沉稳。

只是时过境迁,当年倾倒长安的贵公子是何等的少年意气,快马轻裘。如今身后儿子都已十一二岁了。

却也生得气清神秀,面俊骨雅。更难得的是性情慷慨。据说当日有人不留神自楼上推落一坛子酒,差点就砸到小公子的头上。那人在楼上吓得抖如筛糠,小公子却轻巧拨马,将那酒坛接在怀里,从容拍开封口一嗅,笑道,“好酒!”便将此事揭过了。

林夫人听说了,便笑着问鹤哥儿,“若换做你在那里,那酒坛你能避过吗?”

……鹤哥儿被绣球砸中了七回头之后,深深觉得谢景言旁的且不论,欠抽之处真是十二年如一日的欠抽。

34第三十三章

鹤哥儿是打从心底里想抽谢景言。

——他在谢景言身上真吃够了亏。虽已六七年没见,可记忆太惨痛了,以至于光是听到这个名字,鹤哥儿就觉得牙酸,酸得牙根疼。

自谢景言回京,每回听人说他如何的才貌双全,如何的朗阔慷慨,鹤哥儿就想,被骗了吧,就知道你们又得被他骗!

在鹤哥儿记忆中,谢景言其人是贼坏贼坏的。却又坏得很隐蔽,坏得很有欺骗性。你必得亲自受害了才会明白他的可恶,而且你说出去还没人信。

托谢景言的福——鹤哥儿很小就明白了“人不可貌相”的道理。

谢景言生的很漂亮,当然不是元徵那种夺目耀眼、喧宾夺主的漂亮。他是骨雅、内秀,那漂亮本身自带属性一般,见过他的人不论和没和他打过交道,都必觉得他是灵慧沉静的。

确 实,三五岁上时谢景言就已经很“沉静”。同是三五岁大小的孩子,旁人逃学打架翻墙上树,玩闹得满身都是泥,他就能干干净净的坐在书桌前读书。先生从后院儿 回来,一瞧,这回居然有个乖乖留下来的,真是又欣慰,又越发恼火——欣慰的是谢景言谦恭向学,恼火得自然是旁的勋贵子弟无法无天。

——那个时候秘书省里还有“幼学馆”,是长安城中宗室勋贵子弟启蒙的地方。因附属国子监,里面教书的都是国子监里的祭酒和博士,在儒林里都是很贵重的人物。虽说富贵上比不得勋贵们,可若真马起脸来说狠话,勋贵们还是得闭上嘴虚心听训的。

自有了谢景言,原本被小纨绔们整治得消极怠工的先生们纷纷再度勤恳敬业起来。

便端起了师尊的架子,强硬的将调皮捣蛋的学生被扣在学里抄论语。家去晚了,自然就要给家长们送个信儿。道是有不愿意孩子受罚的,就自己来领吧!因鹤哥儿格外调皮些,送信时还狠狠的向林夫人告了一状。

林夫人待明了原委,真是哭笑不得。就直接给先生送来一柄铁戒尺。

铁戒尺啊,说打手就打手!比尚方宝剑还凶残——至少学生将墨汁倒进你鞋筒子里,你总不能拔出尚方宝剑就砍他吧。

当然,鹤哥儿其实也没挨过戒尺——先生育人还是信奉潜移默化、言传身教的。

但有铁戒尺在先生手里,他自然就成了幼学馆里的笑柄。譬如遇上他不想做的事,以往可以直接拒绝;可这会儿拒绝,便要有人说他是怕挨打。激将法的可恶之处在于,你中计固然头脑简单,可你不中计也仿佛也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窝囊。

平白受了多少气。

鹤哥儿就想,要不是谢景言多事,他哪里会沦落到这地步?便和谢景言不对付起来。

当然,那个时候他依旧以为谢景言是个“沉静知礼”的好学童。

所以就嘲笑谢景言,“这也不玩,那也不玩,你不会是个女孩子吧!”

结果他不过打了个瞌睡,醒过来时就已被插了满头花……

又有和鹤哥儿不对付的,就将此事编了歌谣,令书僮唱来嘲笑他。为此鹤哥儿几乎跟幼学馆里所有熊孩子都打了一架,到末了谢景言自己承认了,鹤哥儿才明白是他给插的。

鹤哥儿:……你看他哪里爽朗慷慨了!分明就是睚眦必报好吧!

自然从此嫌隙更深。两个人就开始比拼谁更无聊、无耻、无下限。

事实证明谢景言他果然比鹤哥儿更无聊、无耻、无下限。

譬如鹤哥儿往谢景言头上放青虫,谢景言就将青虫摘下来,回头卷进鹤哥儿吃的点心里。鹤哥儿课上到一半偷吃点心,点心吃到一半发现里面有半条青虫,当时就跑出去吐了……

譬如鹤哥儿将渍鱼汁滴进谢景言磨好没用完的墨汁里,谢景言打开砚台,瞬间臭气熏天。但他偏不换,熏得满屋子人都要吐了。鹤哥儿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连着好几天都被全学馆的人怒视。且怎么熏香都觉得鼻尖还是臭的。

最可恶的是谢景言还能举一反三,活学活用。

譬如鹤哥儿曾偷偷的在他背上画王八,他头一天还无知无觉,第二天就能将王八活灵活现的画到纪衍脸上去。当然黑锅是鹤哥儿背的。

譬如先生有一柄十分宝贝的扇子,据说上面的题诗是东郡公的手笔。大冬天的先生还拿来扇。他就往扇骨上滴了一滴渍鱼汁……一扇满堂腥臭,从此先生就不带了。

当然黑锅还是鹤哥儿背。

譬如纪世子明明已不在幼学馆读书了,还总爱到幼学馆来耀武扬威,谢景言就抓了只大蜘蛛拿绳子吊在门上,纪世子一开门那蜘蛛就撞到他脸上。吓得他哭爹喊娘,再没敢露面。

……黑锅照旧是鹤哥儿背。

他 做这些都没瞒着鹤哥儿。得说这些事都挺爽的,可背黑锅就太难受了!尤其是扇子那件,先生差点就真的动戒尺打他了。还好谢景言及时点明,东郡公是他堂兄谢景 行的授业恩师,待他向东郡公禀明,东郡公定然乐意再题一把。鹤哥儿也连忙作证东郡公和他家交情好的很——这才算完。

但依旧是可恨的。因为鹤哥儿怎么说是谢景言做的都没人信,他非要和谢景言对峙,还被人说,“就算他肯帮你顶罪,旁人会信吗!”

鹤哥儿:……那就是他干的好不好!

还不止如此,谢景言调皮捣蛋起来比他还凶残,明明就是个坏透了的小坏坯,可他竟然还是个优等生!

过目成诵,这也就罢了——谢景言长着那么张脸,怎么看都个擅读书的。

令人恼火的是他竟然还文武双全。

三 五岁的小孩子打起拳舞起剑都肉手肉脚的,却也掩盖不了这么个事实——谢景言看着大人演练一遍,他就学会了。而且他反应敏捷,能蹦会跳,竟然连跑都跑得比别 的幼童快。林夫人赞他“骨骼精奇”,差点就要将他收为入室弟子——鹤哥儿备受打击。因这个“骨骼精奇”的评语,分明是林夫人之前考评给自己的。

总之鹤哥儿白受了谢景言这么多气,偏偏还一样都赚不回来。连自己唯一可以秀优越的地方,也差点让谢景言给夺去。

回回林夫人见了谢景言,回头都要对鹤哥儿耳提面命一番。

你瞧谢景言才进长安,脚印都还没留下一个,鹤哥儿已经被他害得挨了七八回砸。

真是让人无语又无力。

可到头来说起发小,鹤哥儿还是头一个就想到谢景言。

——幼时的友情真是相当没道理,纵然这么冤枉,鹤哥儿也依旧喜欢和谢景言一起玩。

他不娇气,不多事,不打小报告,也不拉帮结派……鹤哥儿欺负他,他就变本加厉的欺负回来。两个人不断翻新着花样互整,在使坏的手段上互相交流,共同进步。京城不是有双璧吗?他们俩就在双魔的大道飞速成长。

可惜凡少年都有长大成人的一日,凡好事都有曲终人散的一天。

鹤哥儿五岁,鸿哥儿殇在晋州。

彼时伐梁,赵世番在后方调集粮草,而林夫人则舍下赵世番,随大军亲往前线冲锋陷阵去了。

消息传回长安,燕国公府举家哀痛。而那些与燕国公府有旧怨的,虽不敢在这个当口落井下石,却也纷纷在背地里编排林夫人的丑闻——纵然主帅是林夫人的父亲英国公,但一介女流跻身军营,在心思丑陋之辈的眼里总是别有话题。

鹤哥儿连着月余没有去上学。

待终于回到幼学馆里,便听见纪衍和人说,“他家女人都欠男人。他阿娘进军营,他妹妹日后还不得进花楼?”

鹤哥儿恼怒的冲上去,将纪衍撞倒了扑上去就揍。

已是放学的时候,大多数子弟都让家人接了回去。屋里就只剩下鹤哥儿、谢景言,还有纪衍那一帮人。

纪 衍也是故意寻鹤哥儿落单的时候寻衅的——恩怨还要追溯到上一辈,越国公还是世子那会儿,曾向林夫人求过亲,英国公断不许嫁,才移情到张氏身上。不知道这事 怎么传到张氏耳中了,张氏便视林夫人如寇仇,非要处处将林夫人踩在脚底才顺心。可惜她哪里有踩林夫人的本事?是以就将心愿硬寄在孩子身上,非要令纪甄、纪 衍兄弟事事压鹏哥儿、鹤哥儿一头不可。

鹤哥儿因为谢景言的优秀在林夫人那里受的压迫翻倍,就是纪衍因为鹤哥儿的优秀而遭受的磋磨。且张氏是个破落户,口无遮拦,骂起人来什么难听的话都说。

是以纪衍早就看鹤哥儿不顺眼了。

他仗着人多势众,鹤哥儿上去撕住他开打,他就越发污言秽语的刺激鹤哥儿。

心想着这么多人一拥而上,怎么着鹤哥儿也占不到他的便宜。不想鹤哥儿也是有狠劲儿的,任凭多少人来打他,他就只咬准了纪衍一个,死命扯着他骑在身下,专门冲着脸狠揍。

而谢景言见一群人冲鹤哥儿去了,也抄起砚台来冲了上去。也不讲打架的策略——他就拦在鹤哥儿的背后,谁上他就拍谁。

一时间砚台翻飞,墨汁横泼。桌案都掀了,不论是书卷执笔还是砚台镇纸,能用来砸人的全都拿来挥舞。

纪衍被揍的哭爹喊娘。鹤哥儿和谢景言被群殴,也没讨到好,他们只是不屑叫疼罢了。

最后还是祭酒大人闻询赶来,才将鹤哥儿从纪衍身上拉开。

最终是怎么处置的,鹤哥儿已不记得。只记得纪衍比他惨,惨得至今见着他还打哆嗦。而鹤哥儿很畅快,只觉得那一个月积压在心里的云翳都随着这一架散开了。

他和谢景言被关在同一个禁闭室里等大人来领。鹤哥儿不知怎么的就想和谢景言说话。可纪衍骂林夫人和雁卿的话儿鹤哥儿是说不出口的,他觉着脏。最后总算挑出一个他能说出口的词,就对谢景言道,“我妹妹不是讨债鬼。”

谢景言道,“知道。你阿娘是巾帼英雄,你妹妹日后就是小英雄。”

鹤哥儿觉着这话儿中听,不过再想想雁卿粉团子似的模样,就道,“她不用当小英雄,我会保护好她。”

后来两个人就从禁闭室里溜了,一道去鹤哥儿家里看妹妹。

彼时雁卿才从晋州回来。她因才受过难,正是惊弓之鸟,却又不会哭。只是怕见生人,夜里睡不安稳。白日里就昏昏沉沉的。

鹤哥儿领着谢景言去时,她刚刚睡着。一张苍白的小脸上,眉眼清晰如描。乖巧的团在床上,精致好看又柔弱珍贵。

两个男孩儿自窗外瞧见,不由自主的就低头去嗅衣袖。见身上又是墨汁又是血渍的,就都很迟疑——心有猛虎,细嗅蔷薇。他们打起架来天不怕地不怕,临到要进屋看一看妹妹了,却生怕吓着她,竟都不敢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