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终于也长大到这个年纪,需得正面这样的抉择了。

107第六十九章下

夜色渐凉,过了子时,街上行人终于也寥落起来。

庆乐王府上下人正在清理门前的鳌山灯,虽烧得只剩下个骨架,然而这样的庞然大物要彻底拆掉也并不容易。兼燃放烟花剩下的泥基、纸胎,足足用力半个多时辰才将街面清扫出来。

刚开始的时候,庆乐王府的小世孙还站在鳌山灯骨架下发了一会儿呆。这会儿早已不见人影,想来是已去睡了。

下 人们虽都噤声不语,私底下也不能不揣摩他的心思——上元节前他不惜重金打造,连鳌山灯的图样听说都是他亲自画出来的。这一日早些时候他心情也分明很好,傍 晚出行前,还赏了在外头布置鳌山灯的匠人。平素那么清冷沉默不理人的性子,竟也主动向人微笑。谁知一个人回来后,就全变了样。

他拿烟花将那鳌山灯点着,众人忙乱救火时,他一个人清冷的仰望着大火,简直就像个随时会大哭大笑起来的疯子。

自然是没有,不过大概他哭笑出来会更好些——大火烧尽了时,他孤零零的望着那烧空了的骨架的模样,竟令人觉着同情。对他这样的天潢贵胄而言,被人同情反而比被人侧目而视更难堪些。

不过话又说回来,元世孙大约也不在意旁人如何看他,是同情也罢、疏远也罢、厌恶也罢,他似乎从不放在眼里。

众人也只是暗自感叹罢了。

清扫已毕,要将杂物运走时,忽又听到元徵的声音,“重新搭起来。”

众人都不知他何时又出来,俱都吓了一跳。上元灯三日不熄,街上依旧灯火通明。可因夜深少行人,那灯火便也显得清冷。元徵就站在灯下,面色淡漠平静,清冷单薄得雪人儿一般。

——明明才亲手烧了,又要“重新搭起来”,众人只觉得头皮发麻,越发揣摩不透他的喜怒。

“立刻重造起来是不可能的……”便有人硬着头皮上前答话,“要搭架子,还要将各个部件一点点扎出来,没个十天半个月不成。”

元徵望着那空洞洞的路面,依旧只是说,“重新搭起来……用多久都没关系。”他说,“重新搭起来。”

那人只能答,“是。”不觉又偷偷抬头看元徵,随即便是一愣……待元徵走远,只见那苍白的一抹背影消失在夜色里,才骤然回过神来。

——元世孙那一刻的目光,倒有些像个输光了身家的赌徒,明知再赌下去希望微茫,也还是孤注一掷了。

第七十章

第二日谢景言果然如约来见雁卿。

上元灯会有三天,这几日原本就是聚众玩耍的时候,谢景言接连来拜会没什么可指摘的。家中也是如常接待他,因长辈们喜欢他,都见之心喜,也并不嫌他频频来叨扰。

鹤哥儿虽心有抵触,可既然雁卿喜欢,他也不会当真去妨碍两人的姻缘,也只在谢景言说要带雁卿出去玩耍时,悄悄提醒林夫人,“昨日见了谢三,雁丫头便不大对劲儿。您可得留点儿神!”

林夫人淡定喝茶——雁卿出来和谢景言一碰面,她就已察觉了,还用鹤哥儿提醒?

对 谢景言,林夫人是无不满意,也无不放心。实则她比雁卿更早察觉到,比起元徵来雁卿总是下意识的更在意谢景言,偏偏雁卿就闷着头认定了自己喜欢的是元徵,林 夫人也是又好笑又好气又替她着急。此刻明白那层窗户纸已点破了,林夫人也是跟着松了一口气——她也在等着看雁卿什么时候想明白过来呢。

便道,“雁丫头没防备,你留着神,给我跟好了。”

鹤哥儿:……喂!为什么又是我!

鹤 哥儿是觉着,这种情形下就不该让雁卿和谢景言一道出去了——虽说谢景言一直都居心不良,但做派还是很君子的,因雁卿无意,他便也规规矩矩的以世交兄妹待 之。当然,偶尔也免不了有些略出格的做派,譬如簪花拢发什么的,但总体还是坦坦荡荡的,便不必在意人言——旁人也无法指摘什么。

可如今这二人分明就是两情相悦的模样,纵然谢景言如常言笑,可一旦心意有了回应,难免就会得寸进尺。偏偏雁卿又不懂防备,不会主动去叫停,再要只止于礼,便艰难起来。要掩人耳目,更是不可能的事。

鹤哥儿真怕在大街上,两个人就海枯石烂的互相凝视起来。

他是真不想跟着出去,总觉着这二人就如两只天性相吸的彩蝶在飞近而他是时不时扇过去煞风景的一个大巴掌似的。就算是为了他们好,也太招人恨了!

……

但真出了门,鹤哥儿发现自己竟想多了。

雁卿很拘谨,并没有门户大开的仰着头目光闪闪的望着谢景言。虽努力做出若无其事的开朗模样,可就连鹤哥儿也察觉到了,她有心事,且在自觉不自觉的同谢景言保持距离.

鹤哥儿不由就看了谢景言一眼——虽因妹妹被拐走的危机而看不顺他,但此刻鹤哥儿还是放缓了脚步,给他们留出了相处的空间。

谢景言仿若没有察觉出雁卿的心事,他也只是如往常带着雁卿玩耍一般,似乎已将自己昨日才告白过的事给忘记了。

他们出门晚,来到东市时已开市了。上元佳节利市,四海八荒的商贩都出动了,沿街便聚集了许多异国人。又有百戏团搭了棚子表演,胡姬招徕顾客。各商铺也将招牌货物沿街摆放出来,彩旗当风招展,红灯笼如珠串高悬,入目鲜亮缭乱。

他便带着雁卿一个店铺一个店铺的逛过来。

雁卿并不是头一次来东市,却是头一次这样身临其境的逛街。纵然出来时存了心事,渐渐也被那些琳琅满目的新奇货物吸引了。谢景言便不徐不躁的同她边说边逛。

东市有笔行、铁行、书行、胡琴琵琶行……去岁还新开了家雕版印刷行。雁卿对于书、笔、乐器兴致倒并不大,只进书店里去略翻了翻,见并没有她家不曾收藏的新书、古典,也就搁下了。只这店里的书却大都是雕版所印,她便也感叹,“……果然还是做起来了。”

楼蘩曾对她说过,想制六经的书板用以印制,她也曾在元徵书房里见过样书,想想似乎已是许多年前的事了。楼蘩到底不曾半途而废。

谢景言见她感慨,便说,“这也是前年才开起来的店面,能聚书成店用以售卖,还多托赖于雕版。”

“是啊。”雁卿便也点头——若还如当年那般,积年累月的以手抄录,以书籍之珍贵难得,哪里能支撑售书成为行业?她便又问,“这也是楼家的店面吗?”

谢景言便摇头道,“不是。如今东西两市,就只有宝御坊铁行还是楼家在经营。其余布帛、毕罗、胭脂行一类,俱都盘了出去。近来似乎也打算将宝御坊脱手,只宝御坊账面太大了些,尚还没有能整盘吃得下去的人家。”

雁卿就愣了一阵子,“楼姑姑是缺钱花吗?”

谢景言便摇了摇头,“不是为了钱。”因见雁卿关切,他便也放轻了声音,道,“大约是打算离开长安了吧。”

雁卿依旧不能全懂,却也隐约能猜到一些——因同太子持续交恶的缘故,楼家在长安渐渐步履维艰,离开也是明智之举。只是若家人都迁徙了,楼蘩和小皇子怎么办,难道也能跟着走吗?她是不信楼大姑会因楼蘩身陷困境就放弃她的。她们姑侄三人的情分,没有这么功利冰冷。

片刻后她才忽然想到——楼蘩和小皇子未必不会离开长安,只要皇帝一道圣旨……可小皇子才三岁啊,难道就要封王离京了吗?随即她又想起太子来,便又觉得,其实这样也好。

谢景言见她表情几变,最终归于略带失望的平静,便知道她已是猜到了——但只怕猜到的只有一半。

历来就没有太后随皇子就藩的,皇帝也不会给太子留下这个隐患。除夕夜谈里皇帝对太子说“善待弟弟”而未提及楼蘩时,谢景言便已隐约意识到,只怕皇帝给楼蘩安排的去处真的是……出家。

很残酷,但也总好过被迫殉葬——虽同太子接触不多,但仅凭极为有限的认识,谢景言已察觉出,太子是能做出这种事的。

他 心知雁卿对楼蘩的感情。纵然楼蘩做过不地道的事,可她所经营的事业却件件都令雁卿仰望,大约雁卿想要开办书院的想法便是受楼蘩的影响而起。是以虽对楼蘩有 失望,但她也很快接受了楼蘩并非完人这一现实,自始至终都不曾对楼蘩心怀戾气。若楼蘩不幸,她难免不会有狐兔之悲。

他便不同雁卿说这些,转而道,“虽长安是天下名都之首,可也并不是说外间便比不得此地。在我看来,出京比入京有趣多了。”

雁 卿便也收回心神来,听他细说。他便和雁卿说他自幼在外所吃过的美食,说到辽东冬季凿河而取的鲜鲤子,就着在船上剖做莹白如雪的鱼生,入口甘甜;说齐地海滨 有身形如梭的海蟹,八九月间肉肥得顶盖儿,吃着饱满弹牙;说吴兴所产之稻米白若水晶,蒸饭所用之甑,都俱是米香;又罗列长安美食,毕罗、胡饼、古楼子,其 实也都是自西域传来……

他一边说着,就将雁卿带到路旁的蒸饼摊。恰蒸饼开锅,白气随着锅盖儿打开而腾起来,焦酥的肉香、馥郁的椒盐香杂着浓厚的粟麦香扑鼻而来。雁卿就觉着那蒸汽仿若一只小手,十分不规矩的勾着她的鼻尖,就这么牵着她将眼神落在那新出炉的蒸饼上。

她脸上刷的就一红——她似乎总是在谢景言跟前露短,幼时贪睡被他撞见,如今贪吃又被他撞破……

待抬眼去看谢景言,见谢景言也正看着那蒸饼呢,尴尬才骤然消解了,她便低声笑起来。

谢景言则已大大方方的买好了蒸饼。那蒸饼用草纸包着依旧烫手,他便又垫了一层布帕,才递给雁卿。两个人便捧着热腾腾的蒸饼边吃边走。肉鲜而味浓,美妙之处难以言传。热烘烘的吃下去,寒意一时俱都消散了。

雁卿也是吃到一半才想起吃相的问题,却又只是想笑——心知谢景言是不会在意她吃起东西来好看不好看,雅观不雅观的。

心里那些新的、旧的烦恼明明都还在,可同谢景言在一处,不知不觉便会觉得,不必为此忧心——总是会有结果的。

她见谢景言已先吃完了,便又将自己的分了一半给他。谢景言也并不推辞,只笑道,“若论繁华热闹、市井俗趣,东市是远远不及西市,不过要说蒸饼、毕罗、古楼子的美味,西市则又远远不及东市了……前头就有毕罗店,还去不去?”

雁卿脸上便又一红,却还是小声笑答道,“要去~”

这一日他们就只是闲逛,自始至终谢景言都不曾提及昨日之事,不曾要雁卿确切的答复他,是不是也喜欢他。

他同她说天南海北的见闻,也是想到哪里便说到哪里,还和她说起西市甚至有人专门卖穿钱用的绳子,有波斯商人常年收宝,有号称包治百病的钦子药,对了放生池里还有人放生了大黑鱼——雁卿便记起自己养的大黑鱼差点把太夫人珍贵的锦鲤给屠种灭族的往事……

还 带她去铁行里挑折刀,可惜并没有卖。又一道去看了一会儿工匠雕版,得说固然技艺惊人,但实在是太枯燥了……不过马婆家的蟹黄毕罗真的名不虚传,好吃得要把 舌头吞掉。谢景言又趁机向她推荐了集中西域传来的香料,说起夜宿在外时就着篝火烧烤的野味,还教她说了几句吴语。

谢三哥就是带她出来玩耍的,雁卿得承认,自己长到这么大,这也是玩耍得最开心的一回。

她喜欢谢景言,同他在一起时光仿佛总是格外短暂。做什么都不会厌烦,打从心底里期待将来……这一件是想自欺也不成的。

三叔曾问她,究竟是要谢景言还是元徵。彼时她不明白,可在昨日其实已有了答案。

她想和谢景言在一起。哪怕伤害了七哥,背弃了他们过去的约定,她也还是想和谢景言在一起。想和他“在一起”的愿望,同当年她不愿与七哥分开的感觉,很相近,可又不同。

她不能自欺欺人。

她此刻的纠结是她自己犯的错,其实同谢景言无关,是以这一日她也竭力不在谢景言跟前流露出烦恼来。不过……她也是很怕谢景言会催促她回答。

谢景言送她回家时,已分别了,她却又不由自主的叫道,“三哥。”

垂暮时分,红霞漫天。

谢景言就回过头来,耐心的微笑着望向她。她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不论道歉还是道谢,似乎都很不合时宜。她知道自己应该说一些话,可一旦说了,大约便也意味着她同元徵的绝交。

为什么非要是这样的结局。

她久不说话,只是焦急、无措。明明想给以回答,却又没做好准备承担那后果。

谢景言等了一会儿,也就忍不住又戳了戳她的额头。雁卿抬手捂住额头,他也就移开目光,道,“并不是我说了,你就一定要回复的。”

“可是……”

谢景言便道,“你才只有十四岁,要做的决定却是一辈子。自然便有许多忧虑和烦恼。纵然让我等上一年、两年……也都是应该的。所以不用着急,就按着你喜欢的来,我可以等。”

雁卿脸上便又一红,道,“也不用那么久啊……”

谢景言忍不住就想揉揉她的头发——自然是不能的,她二哥哥就在一旁盯着呢!

他便叹了口气,又欢喜她竟为自己烦恼,又不忍看她烦恼。最终还是轻声道,“记得要选我。”

雁卿一愣,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谢景言却已不肯再说,只笑着催促她,“天要黑了……快些回去吧。”

108第七十章 上

正月里,朝中又有许多人事变动。

皇帝的身体状况越来越糟糕,已不再能承受案牍之劳。月底在白上人的规劝下去骊山汤泉宫疗 养了数日,回宫后便命人去整修汤泉宫。如此,纵然他没有明确表态,聪明人也已看出来,他是打算将权位让给太子了——修缮汤泉宫,显然是打算在骊山久住。他 常年饱受腿疾之苦,临温泉而居,对他的身体也大有裨益。

上层有变动,底下也不可能毫无动静。谢景言便也趁着这个时机从司卫上士任上调离,去赵文渊所领武卫府任参军去了。

他曾对雁卿说,不愿做天子亲卫,而是想外出征战开太平,也并不只说说而已。

虽杜夫人还是不肯答应,但他分明就是胸有成竹的按着自己的步伐前行,竟让杜夫人拦都不知该怎么拦。也唯有对谢怀逸抱怨,“不声不响的就盘算好了……”

“不是同你商议过吗?”

杜夫人自己也疑惑,明明确实每一步都同她商议过,但最后导向结果怎么就同她设想的截然相反呢——如今的局面是,一旦赵文渊受命出征,谢景言顺理成章就要随军。

总觉着被儿子设计了似的。

谢怀逸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见杜夫人疑惑,也唯有温柔安慰,“也不一定就会打起来,打起来也不见得就是赵三去。”

这说辞同他们平素的言论截然想反,杜夫人哪里听不出是安慰人的话,也只好说,“去年才成亲,若今年就要出征,他和贺娘就太不容易了……”说到一半便猛的想起来,“咱们也给獾郎定亲吧。”

“嗯?”

杜夫人觉着这主意真是妙极了,“他不是喜欢雁卿吗?雁卿也十四了,差不多是时候给他们定亲了——成了亲,獾郎还能不收收心?莫非能把新妇一人丢在家里不成?”

谢怀逸也唯有佩服夫人的奇思妙想,没听说还有为了不让儿子出征而娶儿媳妇的。他当然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同杜夫人唱反调,否则太容易惹火上身了。便笑道,“那你就问问獾郎的意思吧。”

谢景言反应却很平淡,“不急在这几个月。”

杜夫人便有些讶异,“你不愿意?”

“当 然愿意。”谢景言说着便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又何尝不想早些同雁卿定下?奈何雁卿这样的姑娘,反应总是慢一拍,且又天真、长情。他相信雁卿喜欢他,却并不 觉着她能轻易狠下心同元徵了断。他若选这个时机去提亲,无疑是逼迫雁卿立刻做出选择——可这也正是雁卿最茫然、无措的时候,比起趁机给她施压,谢景言更希 望能陪着她,帮她平静下来,理智的做出心底真正想要的选择。

毕竟他们是要在一起过一辈子的——他又何必急在一时,不给雁卿思考的时间?

“我想娶她。”他就说。

“那怎么又不急了?”杜夫人心中便警醒起来,“难道……这么快就要出征了?”

谢景言:……

虽然不是因为这种理由,但杜夫人猜得还真没错——有道是“胡天八月即飞雪”,一旦入秋,北疆很快便天寒地冻,兵马难行,反而对突厥人防守有利。是以若要攻打突厥,必定会在春天动兵,半年内结束战事。谢景言推算,如无意外,三四月份他便要随军出征了。

“和出征无关。”谢景言便敷衍道,“您忘了——下个月她大哥哥娶亲,哪里忙得过来。等过了五月再说吧。”

杜夫人尚还没说什么,谢怀逸却已听出来,便问道,“过了五月——你们是不是私下有什么约定?”

谢景言固然想做出“没这回事”的淡然表情,可这么久的等待之后终于从雁卿身上得到了明确的回应,要不动声色也很难。已不经意就流露出笑容来。

这下连杜夫人也恍然大悟了。他们夫妻是私奔而成婚,对于小儿女间的两情相悦并无成见,反而打从心底替谢景言高兴。

随即杜夫人便道,“既如此,自然更要赶紧去提亲。”此刻她敦促谢景言提亲的动机里,就已全无拿婚事绑住谢景言的私心了,“好好的事,就该光明正大的办,私底下约定像什么话?你可不能贪小便利——雁卿那是个女孩儿家。”

谢景言:……您心里儿子就是这么个偷偷摸摸的宵小之徒?

当然也不能告诉杜夫人,现在又急又燥又不得不耐下心性给自己争取名分的那个,是他而不是雁卿。只好敷衍,“我明白。”

谢怀逸笑听而已,不予置评。只在两人说完,才道,“高选部昨日送了信来,想为你保媒说亲。既然你已经有了意中人,我便给你推了?”

自然是要推了——上元节谢景言救下的那个孩子,便是选部高尚书的孙子。上个月高家特地设宴答谢他。大约因为同他祖父是故交,高尚书对他十分另眼相看,很有提挈他的意思。但这就要替他保媒,也还是令谢景言略感意外。

谢怀逸看出他的疑惑,便又道,“可还记得那年路过齐地,出城三十里为我饯行的杨郡守?”

——当年南下扬州,父子俩路过青州治所齐郡。谢怀逸原本没打算入城叨扰,谁知齐郡郡守得知小谢过境,特地追赶了三十里地设宴款待。如此盛情,谢怀逸也深受感动。彼时谢景言已八九岁,还是有些印象的。

谢怀逸便道,“大概第二年,他就升任青州刺史。今年调任回京。”

谢景言在御前为亲卫,消息却极灵通,立刻便也对应起来——青州刺史杨益入京任御史大夫。本朝刺史实领州牧之职,青州又是东方重镇。这么动荡的时候杨益由封疆大吏入京任职,对朝局影响重大。谢景言心知肚明,自家祖父不是什么纯臣,必然起意拉拢他。心里便略觉着不妙。

果然,谢怀逸随即便道,“说的就是他家的六姑娘。”他便笑望向谢景言,“当年你已见过了,去送行时她还敬了你一杯米酒。今年上元节,说是她也在泰明楼。”

谢景言略感无语,“这哪里还记得。”

却也已弄明白——想来就是看准了晋国公想拉拢杨益,高尚书才主动为他保媒。

他都能想明白的事,谢怀逸哪里会不明白?也一样说不当回事就不当回事。便想,自家父亲名望功业都不下于人,举世皆知他是不世出的大才,却至今不得大用,还真不只是他生不逢时的缘故。

不过他自己也没怎么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就是了。

奈何晋国公府也不是人人如此。这一日谢景言去探望祖母,便遇上了伯母陆夫人。因同杜夫人交恶的关系,陆夫人一向都不大搭理谢景言,这一日却故意当着婆婆的面就说起来,“杨家姑娘自幼便令名远扬,和獾郎果然十分般配。高尚书保的这趟媒,我看很合适。”

晋国公夫人也关心孙子的婚事,听她说起来,立刻就问道,“有这么回事?快同我说说。”

陆夫人便将杨家有意说亲,高尚书大为看好,于是主动替他们保媒的事同婆婆一一道来。儒门清贵,家风谨严,历来都备受尊重,何况杨家在本朝也是一等豪族。倒也无需陆夫人溢美,这确实是一门好亲。

不过国公夫人也并没表态,只转而问谢景言,“怎么没听你爹娘提起过?”

谢景言便也无奈笑道,“阿爹阿娘早替我选定了人家。杨家固然很好,可孙儿也不能二娶不是?”

“你说雁卿?”陆夫人便轻轻一笑,转而对李夫人道,“咱家选定了雁卿,他家可未必选定了獾郎。挑挑捡捡三四年了,也还没拿定主意,别是想东食西宿吧。”

这话说得粗鲁,然而她是宗妇,又是太子妃之母,晋国公夫人也不好当着小辈的面斥责。便不理会她,只对谢景言道,“这种事旁人也插不得嘴,你爹娘有主意便好。选准了就快些定下吧,你也到年纪了。”

陆夫人虽是唯恐家宅安宁的性子,但在人前姿态却还好。这一回脱口说出恶毒的话,谢景言也是又恼火,又惊讶。不过祖母已暗斥她多管闲事了,谢景言便也不再多逞口舌。很快便告辞出去。

回头也不得不提醒杜夫人,免得她去祖母那里定省时吃了闷亏。

杜夫人听了便有些不安,斟酌再三,夜里还是同谢怀逸说了,道,“莫不是嫂子还怀恨当年的事?想管獾郎的婚事?”

谢怀逸便笑道,“你不记恨她便罢了,轮得到她来记恨你?”

——当年谢怀逸自作主张娶杜夫人,原本同兄嫂无关。坏就坏在陆夫人私下许了她表妹,也想给谢怀逸说亲,便怂恿着丈夫拿大义来打压小叔子,非令他黜出杜夫人不可。结果就使得兄弟几乎反目。

不过杜夫人忘性大,不怎么纠结往事。反倒是陆夫人二十年来看到杜夫人就恨恼、纠结,见不得杜夫人过的好偏偏杜夫人就是过得比她好,真无一日宁静。是以杜夫人觉着嫂子怀恨在心,也还真没错。

谢怀逸便解释道,“昨日十五,大嫂不是入宫觐见了吗?想来是六娘那里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惹得她烦躁了,回来便拿獾郎出口气罢了。不用理她。”

杜夫人立刻便回味过来了——谢嘉琳嫁入东宫已半年了,再有不到两个月,崔、李两家太子嫔便要入东宫。

她不由对谢嘉琳心生同情,对陆夫人的失礼便也不那么在意了。

109第七十章 中

谢嘉琳确实很不顺,却并非为了崔、李两个早就确定会入东宫的太子嫔。而是赵月娘。

——上元节太子又遇上赵月娘了。

谢嘉琳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太子回宫后便封了一匣珍珠送去燕国公府上。她是有些被激怒了。太子这边一妻两妾都纳了,赵月娘那头也行将说亲,却这么粘粘连连的,令人不恼火都难。她是太子的妻子,虽理智上知道,这件事里赵月娘十分无辜,可感情上却不能不厌恶她。

是以陆夫人入宫时,她便忍不住哭着同母亲说了。

陆夫人想得却比她多——太子若一意孤行,迟早能把赵月娘也纳进东宫。赵月娘是燕国公、太子太傅之女,和崔、李两人的家世可截然不同,且又生得美貌。她若进了东宫,难免要威胁到谢嘉琳。

偏偏出嫁半年了,谢嘉琳还没有身孕,陆夫人不由也就焦躁起来。这才迁怒到雁卿身上,指桑骂槐。

其实月娘比谢嘉琳更焦躁不安。

东宫又赐下珍珠来,说是太子妃所赠。可太子妃赠给雁卿、宇文秀等亲朋的都是珊瑚手串,偏偏给她的是珍珠,也不由她不忐忑,太子妃是不是已知道了什么,赐珍珠是不是在警告、讽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