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卿就道,“我说了你不要生气才好。”

月娘道,“不会。”

雁卿便道,“这种事……并不值当特地对三哥哥说。”

她果然不会为这种事动摇,不将闺誉当大事看待。可月娘也还是不由想追究,“若谢公子知道了,因此嫌弃了姐姐了?”

雁 卿就愣了一下,道,“为什么要嫌弃我呀。”片刻后才明白过来,就道,“三哥不是那样的人。”不过她总还知道月娘真正想问的是什么,便想了想,又道,“若三 哥会因此嫌弃我,只要他不问,我大概就会竭力不让他知道吧。”她脸上就有些发红,声音也不觉低下去,“若因为这种事就不能同三哥在一起,得有多冤枉 啊……”

“可若事情到底还是败露了呢?”

“……那就没办法了呀。”雁卿眼圈也有些发红了,“他都嫌弃我了,再在一起还有什么意思?”过了一会儿她才从这消沉的情绪里脱离出来,道,“不过,三哥哥不是这么是非不分的人。”

月娘便不再做声了。

她 只是想,果然如此,她和雁卿果然是不同的——她的全部人生似乎都是寄托在嫁一个好男人之上。所以她总是为无关紧要的事忐忑不安,因为那个男人可能自不相干 的人口中听闻毁谤她的言辞,便因此轻贱了她。她将那男人当作身家的依靠,所以不论是太子还是杜煦,他们每每令她惶惑不安,他们的轻蔑和拒绝总轻易就能摧毁 她的信心和尊严。

盖因这样的女人原本就将自己放在极其卑弱的位子上,譬如将珍宝置于人脚下,便无怪会被人轻视和践踏。

可雁卿始终将自己置于同他们平等的位置。纵没有那个能与她匹配的人出现,她也依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使光阴虚度;最终她也终于遇到了那个最懂她最珍惜她的人,于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月娘又记起那个中秋,赵世番问她们日后想做什么,雁卿便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那瞬间月娘便是心中一震,尘埃排开,仿佛有明澈月光洒落下来。但彼时她尚不明白,那心动究竟意味着什么。

——她其实一直都是个有野心的女人,只不过她弄错了自己真正的愿望罢了。

许久之后,月娘才又道,“我和十三哥大约是无缘了。”雁卿轻轻应了一声,发现杜煦避而不见时,她其实就已隐有预感了。月娘道,“也是理所当然。”毕竟她同杜煦感情尚浅,何况杜煦志在仕途,看重清誉——娶她便太不值当了。

雁卿便又问道,“那么东宫那边……”

月娘想了想,才苦笑道,“我是没有以死抗拒的勇气的——也唯有听凭父亲做主了。”

雁卿便道,“你该更相信阿爹些,也别动不动就说什么死啊活啊的。人的命没那么轻贱,需得好好珍惜才可。”

月娘便点了点头,微笑道,“嗯。”

122第七十六章 上

赵家的拒绝也在太子的预料之中——他这一遭行事近似胁迫,若一请而成,赵世番的面皮往哪里搁?日后讨价还价的底气又自哪里来?是以怎么都得反复这么三四回,给足了赵世番脸面和台阶才好。

不过要说太子就吃定了赵世番,也不是那么回事——他其实能察觉出来,自己身旁长者重臣当中,赵世番也是仅有的有真性情的真君子。比起利益来,反而往往是感情和道义更能打动他。赵世番似乎也正是因此令皇帝格外青睐,但对太子而言,这品质却相当的不可靠。

因 为他日后富有天下,明码标价的买卖对他来说最省事也最合理——虽说某些人又要好处又要口碑的姿态也十足可恶,但用名利就能收买的人,行事和道理也往往容易 揣摩,其人也容易驾驭。可像赵世番这种人,他若想打动,便得仔细揣摩他的道义,处处纠正自己的言行举止,不能随心所欲的享乐和发泄——简直就是套上镣铐, 将自己换做另一人一般。且因其忠直,万一他流露出失望来,还更容易令人心烦。

渐渐熟悉了朝政,将谢邕、纪淮、高顺德一干重臣都聚拢在麾下,太子便也越来越觉得同赵世番疏远些没什么不好。

他又不是非赵世番不可。

只是怎么说赵世番都是他的师父,他不肯重用赵家是另一回事,赵家总不肯服膺于他,则难免令他恼火、难堪。

上 巳节一事,他也是故意折辱赵家。虽说弄错了人选,可其实是月娘反而更好些——赵世番总道貌岸然的教导他,结果连自己的女儿都没教导好,随随便便就将身许 人,上赶着要给他做妾。一旦传扬出去,人说他家教无方是轻的,必会借此毁谤他献女求荣,不知廉耻。太子就不信他还能硬气得起来。

自然,他不会真正宣扬出去,也就只是想让赵世番吃个闷亏罢了。何况嫁女与他,对赵家而言也是有益无害。事已至此,元彻相信,赵世番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只可惜人性不同,所秉持之是非便也不同。

第一回求亲被拒,第二回求亲太子便更郑重了些,特地委托了自己的舅父义阳郡公前来,晓以利害、动以情衷。

然而赵世番还是拒绝了。

纵然早有心理准备,也知道赵家人一贯的不识好歹,但接连被不留情面的拒婚,元彻还是恼火起来。

转眼就到四月里,崔、李两位太子嫔进门。东宫再逢喜事,然而太子脸上不见喜色,不但冷落着两位太子嫔,还接连遣人往燕国公府上去,终于令皇帝也在意起来。

皇帝对内帷之事一贯迟钝,也不会有人无眼色到将宫娥间的蜚短流长告诉给他知道。不过他想问时,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儿子和女儿到底不同。

皇帝听说了那日灞河岸上的事,虽也暗恼太子行事轻薄,但想到太子早年对月娘的情谊,便又有种“也不能全怪他”的恍然和愧疚。虽当日做出了让太子自己选的姿态,但皇帝心知肚明,太子其实是遵循他的意愿,才选了谢嘉琳。

也许是自知大限将至的缘故,皇帝对太子宽容谅解了不少。叹息思索了一阵子,觉得还是成全为好。

皇帝赐婚和太子私通的区别且不多说——他还是希望自己过身后,太子忆及往事,想到的更多是他的慈爱。

便宣召赵世番入宫,商议此事。

自那日藏书楼前相遇,杜煦便不曾再到府上来拜访。

月娘却还算平静——这一次她说放下便也真的放下了,无法强求之事,她便连提也不再提。

雁卿又同月娘说起去东郡公门下读书一事,这一回月娘终于点头。雁卿觉着她是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也或者说是禅意,既然自己正对未来感到迷茫,那么不妨先随波逐流,且行且寻觅。

这心态算不得上进,却也安稳怡然。

入学之事并没有因此就被中断,林夫人照旧按着原先的计划给姊妹二人打点人脉、打理行装。

三月中旬,待诸事齐备后,林夫人便带上姊妹二人,亲自去拜访了东郡公的夫人。

随即姊妹二人便拜入东郡公的门下。东郡公夫人也早将女儿出阁前居住的小院子收拾出来,供姊妹二人居住。

因她们早早的住进东郡公府上,家中诸多杂事便都烦扰不到她们。东宫月余来的动作,姊妹二人都不晓得,只跟着东郡公夫妇专心求学。

东 郡公府上未必不富——毕竟门下学生大都出身世家,每年供奉林林总总加起来比当官的只多不少。然而府上就只有两个老仆帮忙做些杂务罢了。东郡公夫妻二人过得 都十分简朴踏实,东郡公身上衣物都是夫人亲手缝织而成。主家师长如此,雁卿姊妹自然不能再养尊处优,事事让丫鬟伺候着,便也开始亲力亲为起来。

雁卿适应得很好——她早知道自己日后要周游天下,平日里就不大用人伺候,粗茶淡饭也吃得香。月娘因年幼体弱的缘故,初时就不大跟得上。不过她性子要强,对自己从来都狠得下心,再有雁卿从旁搭手帮扶,便也坚持下来,不曾流露出娇骄之气。

东郡公夫妻见这对姊妹个性如此,也赞叹赵家家教——能由奢入俭之人,往往都有意志,学什么都能有所成就——终于觉得这一对女学生收得不亏,开始用心教导起来。

求学的生活反而比在家中更有趣些。

东 郡公门下弟子有内外之分,内门弟子居住在杨家祠堂附近,吃穿用度俱从杨家出,平日读书闲暇时,常来府上帮着做些家务杂事。他们侍奉东郡公夫妇如亲长,东郡 公夫妇也待他们如子侄。雁卿姊妹跟在东郡公夫人身旁,很快就同这些师兄们熟悉起来——虽说是师兄,实际上却都不过十二三岁,最小的才只有九岁。毕竟年纪稍 长些的,心性沉稳起来,功课也更繁重了,便不会有事没事便往后院儿跑,借着来府上帮忙的由头到师娘这里来打牙祭了。

不过别看他们年纪不大,终于遇见比自己入门还晚的师妹了,也都得意洋洋、有样学样的摆起了师兄谱儿。

忽然就见到这么多年岁相近,又在“思无邪”的教诲下端正的成长起来的小少年,生活立刻就多彩有趣起来——就是同样的下棋,一群人凑头围观、复盘、研讨,也比纯粹的二人对弈更有趣热闹得多。

有时师兄们结伴来的人多了,家中仆妇们烧饭忙碌不过来,东郡公夫人便带着姊妹二人一道去帮忙。初时月娘还有心结,觉着不该令她们做下人的活计,可师母和长姊都不在意,她便也只好跟着下手去做。三五次之后,便不觉着这有什么不妥了。

师 徒三人就着外头明媚的日光,说说笑笑的剥着煮好的荸荠,间或谈及功课。不多时就有小“师兄”晃进来,殷勤的帮着抬盆端盘子跑腿。热热闹闹的用过饭,便各自 伏案写功课,写完后便凑到师父师娘跟前等待点评和讨论……这样的时光对姊妹二人而言都十分陌生,可这样的生活天生亲和,人在此间久住,怎样的心伤也养好 了。

渐渐的,月娘便也同雁卿说起日后开办书院的事了。

“等姐姐开好了书院……我去帮忙可好?”

“当然好。”雁卿便也兴致勃勃的展望起来,不过最后也还是得回归现实,“……可惜三五年之内怕是开不起来,且到时候还要筹措钱粮、田地,还要考虑如何才能有持续不断的入息,待解决的麻烦还有很多呢。大约还得央求阿爹阿娘帮手。”

她认真的谋划起来,月娘反而有些傻眼。雁卿看她一脸被说懵的模样,不由就笑起来。

“等书院开好了,你去教诗经可好?就专管九岁、十岁已启蒙好了的,每日带着他们练书法、背毛诗。”她便翘起唇角,眼睛里闪着俏皮的光,“背不好的,就煮许多荸荠罚他们剥!”

月娘哑然失笑,不过过了一会儿,她还是认真点头,道,“好……我就只教他们写和背。这就不会误人子弟了吧。”

她确实是有些期待了。

123第七十六章 中

姊妹两个入门的时机也好,也不好。

说好,是因为每三年的四五月间,东郡公都会组织内门登堂入室的弟子辩经,今年正好赶上。似她们这般入门晚、学术尚未有成的弟子,虽无资格参与辩经,却也是能够旁听的。在东郡公门下,这也是和赵家春分演武一样经久不衰的盛事。

说不好,是因为随着东郡公名望越重,辩经时外来列席的人也越来越多,其中不乏海内知名的大儒。这些大儒又引来更多听客,将讲经阁围挤得水泄不通。这几年辩经,便是东郡公自家内门弟子想要旁听,也常常占不到好位置了。

这一年据说连国子监的博士也指派了弟子前来。说是来拆台辩伪,可堂堂国子监竟同一个儒生分庭抗礼,分明就是最实在的捧场。

托国子监的福,这一年辩经,四海八荒的读书人都出动了。这些人汇聚而来,倒是给东郡公府上四邻带来了滚滚财源。将自家庭院高价租出去,再向他们兜售文宝、饮食——邻居们“千金卖邻”,一个个赚得油光满面,见了东郡公就和供奉财神似的。

雁 卿也趁机从小师兄们手里搜集了笔记来,同月娘校勘好了,付梓刊印,试着拿去卖。谁知转手就赚了百十两银子。大姑娘虽管过家,却是铜臭不沾手,忽然眼前就堆 了七八斤白花花的碎银子,整个人都被镇住了。仿佛脑子里某个很不妙的开关被打开了一般,雁卿就对着一堆银子豁然开朗的美滋滋的笑起来,把月娘吓得退开好几 步。

雁卿也是真的开心——看来日后开了书院,只要有本事请到东郡公这样的名师,就不必担心书院没有钱银进项无以为继了!大姑娘开窍一般眨眼就想出七八个赚钱的法子来,现在就只差把书院开起来了!

当然目下也只是一想罢了。

随着讲经阁辩经正式开始,东郡公门下的学术氛围也骤然间浓厚起来。可惜雁卿同月娘入门晚,又是女孩子,虽适逢其会,却只能空自叹息——人多口杂的场合,她们是不能同男学生一样去挤占位子的。

四千多人,就算讲经阁真容得下这么多人,辩经人的嗓子也没那么大。挤不进去的人根本就一句话也听不到。便不知是谁想出了传音的法子,讲经阁里说一句,就有专门的人往外递一句。一重重的传出来,在各地谜一样的方言的加持下,生动的演示了什么叫鸡同鸭讲、以讹传讹。

雁卿姊妹在对街的铺子里大致旁听了一会儿,都听得目瞪口呆,不多时便忍着笑退场了。

是以这几日便乖乖的留在院子里,同小“师兄”一道读书习字。不过她们也有自己的门路——雁卿性格开朗可亲,月娘又生得美貌婉约。虽相处日浅,内门师兄们却很看顾她们。得知雁卿姊妹在收集笔记,他们也慷慨的将自己在讲经阁里的见闻记录下来,供姊妹俩抄录。

雁卿便也加紧和月娘一道整理出副本来,细细的边读边校订。遇有存疑处也圈出来,打算等师父和参与辩经的师兄们空闲下来,再去请教、订正。

月娘有了“教书”这个愿望后,因怕自己学问不精误人子弟,学术热情便被彻底激发出来,俨然成了个小儒生。

雁卿的兴致倒是更在于辩经本身,她觉着这一问一答一辩论的方式很有趣,整理出来的笔记也很有趣——有这么本笔记照着读,凡事识字的人都能像模像样的讲书。就好像是雕版印刷,是一种很值得复制普及的东西。

她决定等师父忙过这阵子空闲下来了,便去问一问他——这次讲经,完全可以整理出书嘛。

这场盛会足足持续了一旬。第五日过后,读书人的狂热才渐渐冷却,那些纯来赶热闹的人渐渐被平康坊的红颜和舞乐吸引了去。随之而来,东郡公府上也不再门庭喧闹若市,像是读书人聚集研讨之处了。

到最后一日,讲经阁里终于只剩纯粹的读书人。

东郡公便设坛开讲,给这一旬一来的辩经做一个总结。这一次,门下弟子们终于能悉数列席听讲了。因是公开设讲,难免任人观看,便没有给雁卿姊妹留出位置。

雁卿活泼些,央求了师娘,扮作个衣衫朴素的小丫头,跟着下人们进去斟斟茶水,顺便也就站在一旁听了。月娘矜持敏感些,却是不肯扮作丫鬟,便自己留在庭院里读书。

东郡公宅邸在安化门外,已是长安外郭,不比城内寸土寸金,宅子建得便也开阔。主家人口本来就少,此刻平日常来常往的同门都在讲经阁听课,四面杨柳池塘骤然间就空旷寂寞起来。

月娘一个人在水边翻了翻书,终于受不住森寂,阖上书回房间寻秀菊、墨竹她们去。

绕过荼蘼花开的一座矮墙,便瞧见秀菊领着人过来。

她生性柔静,不爱盯着人看。只以为是走错了路的书生,便避让到一侧,待那人望见她,分明向她走过来,她才若有所觉的抬头。

那凌厉霸道的美貌,再没有旁人。是太子。

月娘下意识的便要逃,可脚步才挪动,忽就疑惑,她为何要逃?片刻之间,她便已镇定下来。“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月娘便想,佛家对人性之洞悉也不可谓不明彻。原来只要对太子无欲无求,她便也有能坦然面对他的那一天。

太子上前时,她便屈膝行礼,又道,“先生在讲经阁,殿下走错了路了。”

太子便上手去扶她,俯身沉声道,“……我是来见你的。”

月娘向后一退,侧身避开了。她扫了秀菊一眼,才又道,“殿下且随我来。”

太子便抿唇一笑,那笑容里分明就带了三分讥讽,却还要装出温柔来。他挥手令秀菊退下,便跟着月娘上前。

月娘固然已放下了,可见他如此,心里也难免难过。

她默不作声的领着太子往讲经阁去——她们姊妹到东郡公府上求学,原本也是有躲避之意,自然不会令外人知道。可太子能查到,也并不值得惊奇。目下最紧要的还是自保。她是真的喜欢在此处读书,不愿闹出什么有损名誉之事,牵连了东郡公。

她也疑惑,太子分明就不喜欢她,为何特地追到此处来。

后院儿离讲经阁是有些远的,尚未出门,太子已有些不耐烦,抬手牵住了她的手腕。

月娘已是惊弓之鸟,触手便用力甩开。

太子没抓牢,已是愣了一愣。月娘便又退了一步,道,“讲经阁已不远了。”

太子终于意识到了什么,眯起眼睛来,细细的审视着月娘。

月娘回身待要再走时,他便道,“我已向你家提亲了。”

月娘心里便一紧。

“可你阿爹拒绝了。”

明明是早知道的事,可从太子口中确认了,月娘还是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

太子看了她一会儿,又欺身上来,抬手挑起她的下颌,温柔的望进她的眼睛里,“你呢,你心里怎么想?”

他那双眼睛最摄人——明明是这么挺拔磊砢的少年,出身高贵、举止优雅,偏偏有一双猫一样的棕金色瞳子。被他那么看着,便如被一只妖冶难驯的精怪攫住了心脏一般。你不知何时,他就温柔微笑着开杀戒了。

月娘感到不适,过于亲密的举止令她感到排斥。她对太子的喜欢,其实在于同他并肩坐着,悠然看看月亮聊聊天。说到底,太子已经历人事,她却还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

月娘退了一步,别开头去。她终于敢明确的表露出自己的不悦来。

太子愣住了。

月娘道,“殿下厚爱,是我配不上。”

“你不喜欢我?”

月娘便有片刻的茫然。

太 子却仿佛已明白了什么,他便轻蔑的抿唇一笑,替她作答,“看来是喜欢的,但这喜欢有标价。若换不来实打实的富贵,反要你付出些代价,你便不肯给出了。怎么 ——你还想让我迎娶你为正妻,最好万民称颂,百官跪伏,令你嫡母悔不当初,令你兄姊仰承鼻息吗?你还真是打从骨子里下贱啊。”

月娘眼中泪水涌出来,她退了一步,身上微微的发抖。

她 是有过类似的心愿——想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为正妻,想要获得身旁人的祝福和赞赏,想要出人头地。她是喜欢过太子,可这喜欢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她便不想再 喜欢了。她不知该如何反驳。只是在太子的轻蔑、厌弃之下,原本就深埋在心底的自卑、自厌再度苏醒,将她整个人都淹没了。

“殿下既然有答案,何必还要再问。”她已再待不下去了,草草的揽裙行礼,转身飞快的逃走了。

元彻下意识的伸手想拉住她,却最终没有开口挽留。他只冷笑着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里却说不出嘲讽多些、愤恨多些,还是失落多一些。

124第七十六章 下

月娘绕过月洞门,在芭蕉丛前停下了脚步。

雁卿就站在哪里。她似乎才从讲经阁里出来,还是丫鬟的打扮。显然也听到了月娘和太子的对话,已是满脸怒火。看到月娘就这么落荒而逃,她撸了撸袖子就杀将出去。

月娘已再无力气支撑,便这么蹲下来将头埋进双臂之间,压抑着哭出声来。她从未意识到,太子竟是这么看待她的——哪管他心里对她有半分认可和垂怜,大约也不会说出这么恶毒的话。可见她的直觉一直都没有错,太子不喜欢她。

偏偏她无法理直气壮的反驳他,自己不是这样的。因为太子分明已将她心底最坏的一面给看透了。她和雁卿不一样,不是什么纯善之人,她会嫉妒、会攀比、会仰慕富贵……她否认不了。

可她并不完全是这样的。

这时她听见雁卿说,“殿下眼里,若有人胆大包天的敢喜欢您,得怎么喜欢才是不下贱法?”

元彻才刚被月娘拒绝了——虽说了许多恶毒话,可确实是月娘先拒绝了他——他心情正当低落、恼羞成怒的时候,闻人质问,只想回一句,“滚”。可那声音干净清澈如黄莺鸣柳,入耳的瞬间已攫住他的心神。

他 抬头望过去,便见雁卿徐徐走来。她穿戴得朴素,头上双丫髻,身上粗布衣,可容色明媚,骨秀神清。便如美玉在陋椟之中。元彻先想到的竟是那衣衫粗糙,会不会 磨疼她的皮肤。可随即又想到上元夜里她同谢景言对望的目光,想到上巳节的阴差阳错,想到赵家种种不识好歹,心里便又愤恨起来。

他厌恨雁卿每每为了月娘、楼蘩胆大包天的站出来指斥他,从第一次见面她便如此。她总认不清自己的身份,想不透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什么情形该讨好什么人。

“与你何干?”他便嘲讽。

雁卿道,“殿下适才盘问的是我自家妹妹。她意有未尽,辞有未达,故而我来替她说完。”

元彻便逼上前,冷笑道,“说的好听,你心里分明就是替她不服气。可我有那句说错了吗?”

雁 卿双颊因怒火而微微泛着桃花色,可目光却是冰冷。她与元彻对视,气势不落下乘。她毕竟已不是八九岁无知无畏的幼童,不会肆无忌惮的直言“你哪句都不对”, 可语气里的意气却依旧是锋锐的,“殿下没错,这世上本来就只有无欲无求的圣人才配喜欢您。您是天潢贵胄,自然与我们凡人不一样。我们这些下贱的凡人,凡喜 欢一个人必想同他终成眷属,凡嫁娶之后必要同他荣辱与共。他富贵便与他共享荣华,他贫贱也同他共同分担。无所谓代价不代价。唯有一件——这一切必得是两厢 情愿,才不算自甘下贱。”

“说的好听,不过就是给攀附富贵寻一个动听的借口罢了。否则怎么不见她去喜欢街头乞丐?”

“各人有各人的眼光。”雁卿便道,“是有些人,一旦去了财富地位,其品性修养举着也同街头乞丐相去不远。若会喜欢上这样的人,那么哪天改去喜欢街头乞丐,也没什么可惊讶的……可月娘的眼光没这么差。”

“贪图富贵就是贪图富贵,老老实实的承认就有这么难?”

说到这里,雁卿反而有些同情太子了,她望着元彻,“莫非在你心里,一切喜欢你的人,喜欢的都是你富贵权势?”

出 乎她的意料,元彻却连想都没想便已点头,“不然你以为是什么!”他的目光也尖锐刻薄起来,然而那刀锋一般的光芒背后,却是显而易见的羞恼。雁卿忽就有些明 白他为什么会这么恶毒的伤害月娘——因为一切喜欢他的人他都不肯信任,他的喜爱里必然缠杂怨恨和鄙视。所以纵然她频频触怒他也没产生真正严重的后果,可月 娘只说了一次不,他就发起疯来,非将月娘践踏在脚底不可。

因为月娘喜欢他,那喜欢打开了他的期待,却注定无法满足它。

“一 个个就只说得清高罢了,”太子已是彻底被触怒了,“明明喜欢的就是富贵权势,何必非说是喜欢我?又要我喜欢,又要名声、要名分、要权力、要给娘家好处。受 一点委屈就忍耐不得,不给她想要的就退缩回避——这世上哪有这么占尽好处,这么便宜的喜欢?敢说喜欢我,就证明给我看啊!被人轻蔑、舍弃家人,没有名分 ——无法从我这里得到任何东西,也还是顺从喜欢我,我就相信了。”

“真像乞丐啊……”雁卿轻声说道,事情至此她已没什么可恼火的了。因为太子就是这么个人,他压根就没有相信旁人的能力。谁若喜欢他,必先将自己践踏进尘埃里,匍匐如虫豸,才能得到他的信任。可跪着、爬着献上的喜欢,得有多卑贱啊,只怕他连看都懒得看上一眼吧。

她是真觉得元彻很可悲。在她的记忆里,当人喜欢另一个人时,无不努力令自己变得更美貌、更聪慧、更讨人喜欢些,因为心里总觉着那个人值得更好的——她对谢景言的喜欢便是这样的。

可元彻却只能接受喜欢他的人因为喜欢而变得卑贱丑陋的模样。

“若真有人能做到,殿下会好好的待她吗?”她终还是有发问。

元彻冷笑道,“若非要说喜欢我,就别抱有任何从我这里得到好处的想法。”

雁卿想了想,才问,“殿下喜欢过什么人吗?”

元彻恼火的望着她,好一会儿才愤恨的笑道,“你想知道?”

雁卿倒是一愣——看这情形,元彻竟是真的喜欢过什么人似的。可他这样的人,当真有喜爱旁人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