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德殿。

太子回宫后,便直接去探望皇帝。

近来皇帝病体越发的沉重,身旁时刻都要有人照料,楼蘩 几乎片刻都不离身的伺候。太子虽已把持了朝局,并不担忧乾坤有变,但也不能不防着哪天皇帝突然不省人事了,楼蘩借机矫诏或是拿出什么不该拿出的遗嘱来,便 也在皇帝身旁安插了许多眼线,伺机将楼蘩同皇帝隔绝起来。自己有闲暇时也常来探视,又叮嘱太子妃日日来皇帝跟前请安问候。

所幸目下皇帝心明眼亮,倒也不必过于紧张担忧。太子听侍卫回禀,今日皇帝兴起,还同赵世番在后殿赏了一会儿花。

太子并不担心赵世番向皇帝告状——他也已羽翼丰满,再不是当年那个能轻易被按在地上打板子的小孩子了。且人老了,需要依靠时,意志也就变得软弱。如今皇帝还得向他托付后事,指望他善待楼蘩生的那个小杂种,便也对他格外和善纵容,已不再为些许小错就对他横加训斥了。

手握大权真是痛快啊。

太子来到乾德殿里时,楼蘩并不在皇帝跟前。

皇帝精神果然还好,正独自坐在书桌前翻看着什么。午后静谧的阳光洒了满座,皇帝衰老的面容也在阳光中显得安详。

太子老远望了一眼,先认出案头那幅画——那画皇帝常年悬挂在寝殿中,直到那年续娶了楼蘩才收起来,供奉进他阿娘生前居住的含章殿中——那是他阿娘的画像。再上前看真切了,才知道皇帝正在翻看早年的信笺书札,想来也都是他阿娘的遗物。

他叫了一声“阿爹”,皇帝才抬起头来,过了一会儿才道,“阿雝你来了。”

太子便道,“是。”他心里皇帝是背叛了他阿娘的,很不想听皇帝追念她,便先将自己去过杨浩府上的事告诉皇帝。

皇帝闻言倒是沉吟了一会儿,才抬头问他,“你是想起用这倔夫子吗?”

杨浩也就是东郡公——他是白身,并无爵位。只因他博学高节誉满朝野,人敬重他,便以籍贯东郡相称,呼他为“东郡公”。

太 子确实想起用杨浩。便如当年汉太子请动商山四皓出山,刘邦便觉着太子羽翼丰满动摇不得,太子也有请杨浩为自己张目的心思。赵家人总不对他屈膝,他不可能放 任自流,迟早要刀口相向。弑师的名声太难听,代价也势必不小,他需得另尊一座山头,淡化赵世番太子之师的身份。尊崇杨浩这样的大儒便是最好的手段。

当然这都是他即位之后的事了。

太子便道,“他门下每三年便有一次辩经,今年听说连国子监也惊动了。儿臣心中好奇,便去观摩了一番。”

皇帝不觉就一笑,问道,“观摩得如何了?”

太子想到那些开口闭口天道、人君的言论,便一皱眉,道,“勘定经义是国之大事。瑚琏之器就该置之庙堂之上,岂能握在这些山野读书人手里,任由他们敷衍发挥?”

皇帝便知道他是被指点、评说得不那么愉快了,又一笑,道,“理是这么个理,事就又是另一码事了。读书人探讨经义是天性也是本职,古来如此。将读书人尽数网罗入朝不可能,不许探讨就更不可能了。”

太子心想也不尽然——只消他今日将杨浩杀了,三十年内势必无人敢再大张旗鼓的辩经。三十年后再杀一人,一百年内读书人都得噤声。不过既然杨浩暂且有用,他当然不急着为此事发难。

听闻皇帝有考校他的意思,便道,“儿臣觉着这也不难,只消仿当年白虎观事,广召天下名宿大儒公开辩经,勘误正谬,确定五经正本经义颁布天下。一经再无二义,天下读书人学术皆本与此,自然也就没有必要再分辩探讨了。”

皇帝便点了点头——太子确实乖谬、霸道,但论说聪明权谋,也真心并不是昏庸之辈,“不过也得能拿出令天下读书人都心服口服的正经正义才可。且乱世修兵、盛世修典,如今天下都未一统,学术又怎么能一统?”

皇帝便又同太子说到日后天下的局面,难免就问起北疆战事。

突厥距长安何止千里,今日收到的战报也已是七天之前发出的。纵然是皇帝也不能一手掌握,不过大局总还是心中有数,知道两军已然交兵,战况乐观。他有心趁着这次战事令太子熟悉外务,因此许多事都先经太子处置,他再过问。

太子处置、回答得也很得他的心意。

皇 帝自己也知道,以太子的心性怕难是圣主明君。但他并不担心太子日后驾驭不了朝政,倒是颇有些担忧太子会成为智瑶一类的人物——才貌双全,文武兼备,也不乏 辩才和果敢,可惜心存不仁,孤寡自专,最终落得被人合力算计的下场。不过再想想,纵然太子是智瑶又如何,如今天下的局势早同三家分晋时不同了。

只 不过他还是希望儿子能仁德爱人——寻常人坏总有坏的缘由,不论是因为贫、贪、嗔还是如何。可天子生而富有天下,残暴不仁能换来什么?不论钱财、土地还是权 势,他已都有了。他所唯独欠缺的不过是人心罢了,曰孤曰寡,不尽为自称。若不仁善爱人,人何以爱之?那就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公事说完,太子将要告退时,皇帝到底还是又说起了自己的私心,“今日出宫,就只是为了去听杨家辩经吗?”

太子不动声色,“确实就只去了杨家,阿爹何以这么问?”

皇 帝想了想,还是没有将自己见过赵世番的事说出来,只道,“从杨家沿着河往西南去大概走三四里路,有一片河谷,夹岸都是桃花树……”他就顿了一顿,“那个时 候杨浩才小有名气,朕也还年少。有一年上巳节出游,路过他家,便去拜访他,却得知他到河边祓禊去了。朕便沿着河寻他,到了那出河谷——就在那里遇见了你阿 娘。”

太子抿唇不语。

皇帝便又道,“你小的时候我和你阿娘还带你去过,那里当还有一处小屋。日后若路过那里,你便进去看看吧。”

太子道,“是。”

皇帝又道,“要善待太子妃。妻者,齐也。夫妻本是一体,日后能坐在身旁陪伴你的,仅此一人。”

太子略一迟疑,迷惑的道,“是。”

皇 帝心里却自嘲起来——何以对自己儿子说话,都要再三斟酌啊,“若你喜欢一个人,就要善待他。若想让一个人喜欢你,也要善待他。人都是因为你待他好,他才亲 近你喜欢你。普天之下概莫能外。你是天潢贵胄,身旁人都讨好你奉承你,难免让你觉着喜欢得来容易。其实不是那么一回事。”

太子脑中就嗡的一响,又记起雁卿的话来。他眸中琥珀色如金熔,又因羞恼而灼人起来。

所幸皇帝只点到即止——皇帝虽是知己遍海内,却也明白这种羞恼之处。只又道,“且生如朝露,去日苦多。朕这些年再如何思念你阿娘,想多对她好些,也是不得了。你要惜取当下。”

太子又道,“是。”

皇帝便说,“下去吧——今日谢娘似是传了太医。倒没有报病,想来是无大碍。不过你还是去看看她吧。”

……皇帝对这个儿媳妇也是心存愧疚,毕竟今日他传赵世番来是说给太子纳妃之事。太子妃心中不满称病示意也是正常。

太子这才行礼告退出去。

太子回到东宫时,谢嘉琳正在喝药。

太 子进屋嗅到气味,便知道她今日是真的传过太医了。他对谢嘉琳也只是面上——实在是因谢嘉琳就是按着大家闺秀的标准培养起来的,为人妥帖、圆转,看似极好相 处,实际上却处处都有心机,不以赤子之心待人。他对这种人虽不讨厌,甚至被服侍得也还算舒心,但就是喜欢不起来。是以两人成婚半年多了,感情也只是泛泛。

他心里,谢嘉琳是他的妻子不错,可又同那些因为利益结盟的臣属没多大的区别。

但是今日看着她,太子脑中却不由又想起皇帝和雁卿的话——他不由就想,谢嘉琳是否也如雁卿所说,有一份真心炽情在,只是不曾呈现给他看而已?是否如皇帝所说,若他待谢嘉琳再好一些,他就能见着那份真心了?

他只错神了小片刻,便恨恼的将雁卿抛开了。

谢嘉琳已喝完了药,上前向他行礼,帮他更换燕居之服,一面笑道,“怎么今日这么早就回来了?”

……新婚的新鲜感褪去,加之心里惦念着雁卿,这数月来太子已不大频繁往谢嘉琳这里来,平日里多以繁忙推脱——当然他也确实很忙,但要说和夏禹似的忙到连陪妻子的时候都没有,那也绝不至于。

太子便道,“恰从阿爹那里出来,听说你身上不大舒服,便想回来看看你。”

谢嘉琳脸上就一红,已不觉羞赧垂头,只唇角沁着笑意,显然还是高兴的。太子盯着她,恍惚间竟觉着她这害羞的模样很是动人。便抬手勾起她的下颌,在柔滑的皮肤上轻轻打了个旋儿,道,“看着气色还好……是哪里不舒服?”

谢嘉琳便抿了唇,眼神往下一指,太子跟着看下去,谢嘉琳便垫了脚轻轻在他耳旁道,“是喜脉。”

这耳语亲昵,太子本以为谢嘉琳是知情知趣的在同他调情,便将她揽住偎依厮磨起来。

过了一会儿那三个字才进到他心里头去。

太子便愣了一愣。

“什么?”

“是喜脉。”谢嘉琳又轻笑着说道,“太医已给了准信儿,已两个月了。殿下,咱们要有孩子了。”

129第七十八章 下

太子很茫然。

潜意识里他自己其实还是个孩子,怎么忽然就要为人父了?

不能说他不期待这个孩子,而是说他不知道该以什么姿态对待这样的消息。他觉着自己应该是高兴的,但实际上他心里竟连激动都没有,就只是茫然——要有孩子了?

谢嘉琳很快便察觉出他的心不在焉,“殿下?”

太子忙就回过神来,想了一会儿才扶着谢嘉琳坐下来——无论如何他要有孩子了,他曾想过若他日后有了孩子,必倾尽天下宠爱他,不教他受半分委屈。他会将自己曾经渴望过的一切都给他,他会疼爱他。

他将手搭在谢嘉琳腿上,试探着想要附耳去听,谢嘉琳见状不由就笑出声来,小声道,“才两个月啊,哪里听得出来?”

太子便抬头,“那我该怎么做?”

谢嘉琳对上他的目光,心里就一软,笑道,“什么都不必做啊,现在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做什么都没用。等他日后出生了,开始知道事了,就自然而然会亲近殿下,也无需做什么啊。”

太子便想了一会儿,才道,“你想要什么?”

谢嘉琳一愣。

太子便又道,“我得待你好些。”

谢嘉琳眼里便一酸,反倒嗔怪起来,“殿下这么说,想来是若没这个孩子,便不对我好了。”

她难得有任性撒娇的时候,此刻面露娇俏,容颜比平日里不知鲜活生动了多少,倒是令太子有些惊讶,“你这是在同孩子争宠?”

“争不得吗?”

太子心想当然争不得,他同孩子血脉相连,岂是谢嘉琳能比得的?可看着她又高兴又隐隐不安,眼圈又有些泛红期盼的模样,竟就有些明白她心中所感所惧——盖因人渴望被疼爱时、害怕被错待时的忐忑,俱都大同小异吧。

他脑子便有些忙音,好一会儿之后才想到,她不会其实是对自己动心了吧。

他愣了一会儿,才喃喃道,“争得。”

目光再逡巡到谢嘉琳肚子上,对这个突兀就出现在生命里的似无还有的孩子,就有了一些虽然飘渺却又仿佛能触摸到的实感。

那里孕育着一个孩子。

他是有妻并将有子的人了。

这感觉很奇怪,就好像苦闷的漂泊寻找了这么久之后,正在为这个他明明置身其中却又仿佛总是无法融入的世界恨恼着,忽然间回首却发现自己已然落在了实地。他害怕孤单,可原来其实他并不是孤寡一人。

他隐约就又想起雁卿所说的,喜欢一个人和被一个人喜欢的喜悦——他似乎是有些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他试探着伸出手去,轻轻的覆上谢嘉琳的肚子。

谢嘉琳有了身孕的消息,很快就上上下下的传遍了。

林 夫人给皇帝上书的时机非常巧,她这头才表示女儿教养得不够好,不堪匹配国储皇嗣,恳请皇帝收回成命,那头皇帝立刻就点头答应了——因为太子妃有孕一事,太 子欢喜之情溢于言表。皇帝也惊喜得觉着自己起码能多活三年,待等到孙子能跑回跳会脆生生的叫太公了才走得安心。都绝然不愿在这个时候给太子纳妾令谢嘉琳堵 心。

如今太子有闲暇时都想着如何对谢嘉琳好些,整个人身上那种时不时流露出的孤狼似的阴狠也消融不见。一时也不大去想整治臣僚的事了。

作 为国储他被皇帝和赵世番教导得很好,一应人事、政务俱都难不倒他,处置得十分都妥当合理、驾轻就熟。可作为一个有情有义的人,他显然才刚起步——虽一心想 要对谢嘉琳好一些,可毕竟过去十余年间他唯独懂得的就是令自己愉悦顺心。如今刻意取悦谢嘉琳,难免就常要逆意迁就她,令自己感到不痛快。谢嘉琳又善于察言 观色,反而常因他的情绪而闷声不悦起来。

这既有违太子的天性,也有违他的本意。

太子感到很烦恼,到底还是求教到皇帝身上了。

皇帝又哪里会处理这种情况?他幸运就幸运在同先皇后情投意合上,本质上他也完全不是个知道怎么讨好妻子的人。却又不肯承认自己被难住了,只好来玄的,“将心比心就是。”

父子两个大眼瞪小眼,片刻后都有些窘迫和无语。就各自清了清嗓子。

还是太子先问出来,“当年阿娘有了身孕……阿爹是怎么想的?”便大致将自己的茫然和无准备向皇帝一说。

皇 帝便也在春日懒洋洋的午后里,回想起许多往事来,“……跟你差不多,却比你更迟钝些——直到将孩子抱在怀里了,才手忙脚乱的欢喜无措起来。不过你阿娘也不 大懂,我们俩便日日研究着怎么教养他。那会儿奸臣主政,孝慜皇帝才刚刚遇害,我们兄弟几个的处境都危机重重。可因为这个孩子,我和你阿娘反而能偷得片刻清 闲……”

太子便有些发懵,“……在我之前,阿爹还有其他的孩子?”

“嗯……”皇帝便细细的说给他听,“你上头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大郎是正淳六年生的,生得最漂亮,像你阿娘,睫毛又密又长。二郎比他小三岁,老三是个女郎……”他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又道,“他们都没能长大。你是朕第四个孩子。”

太子感觉到心底仿佛有什么坍塌了。原来他既不是最年长,也不是唯一。若他两个哥哥里任何一个活到今日,这天下都轮不到他来继承。他能从皇帝的话里听出来,那夭折的第一个孩子在他心中的分量……

他脑中忽而就冒出个念头来——原来他同楼蘩生的那个小杂种也没大差别。

他为这想法而恨恼,忙将它抛开。可此刻已不能不去想,他也曾是他的兄长们所憎恨的、生来同他们争抢财产和父母的弟弟。为什么会这样?

他忽就又想起雁卿来,他想雁卿肯对月娘好也许就因为她自己也是旁人的妹妹,她必是指望她的兄姊们对她好,才会善待月娘……横竖他就是无法善待弟弟,谁叫他的哥哥们都夭折了呢。

他心中已然动荡起来。他曾理所当然以为一切就该属于自己,可那理所当然却在不经意间被打破了。

皇 帝哪里能猜到他这番心思?只觉着这仅有的儿子总算是长大成人了,心中欣慰,“大概朕命里就只担你一个孩子吧。”难免又想到病弱多难小儿子,却已不打算再多 在太子跟前提起,只又说,“谢娘的事可曾祭告给你阿娘知道?她在天有灵必定替你高兴。朕总算也没辜负她临终所托,日后也可安心去九泉之下见她了。”

太子自乾德殿中出来,精神还有些恍惚。

如今皇帝还在疗养,乾德殿中人出入者少,从殿外而来之人便也尤其醒目。

太子见那戴白纶、衣鹤氅之人飘然而至,目光也不由望去——他见白上人的时候并不多,也是忽然想到皇帝病中一直由他负责调养,才骤然认出那道士便是白上人来。

他虽厌恨白上人,可因皇帝宠信白上人,他便也不曾当着白上人的面流露出怨毒之色——这些方士向天子进馋实在太容易,太子既还想让他为皇帝诊治,不打算黜退他,便也没想即刻便同他撕破脸。

白上人向他行礼时,太子也就一颔首。

只是他今日心情实在是不好,忽而就想给白上人找些麻烦,便道,“小王近日颇有些多虑失眠,不知白观主可有什么安枕的妙方?”

白上人便抬头打量了他一眼。太子对上他那双眼睛不知怎么的就错目避开了——那眼睛太洞彻了,仿佛一眼就会被它看穿一般。

“不碍。”白上人依旧带着些出家人不谙世事的冷淡,道,“殿下只是心中有些迷惑罢了,无需汤药——殿下可曾听过华胥之梦?”

太子还真听过——赵世番上课有个好处,纵然说教的是治国理民之类枯燥的道理,也旁证故事佐以传说,讲得声色并茂,有滋有味。华胥之梦他便在讲黄老之学时提过。说黄帝即位十五年,忧国之不治,昼寝而梦,游于华胥之国,对于治国之道从此恍然大悟。

白上人便探手从袖中取出一段白玉来,那白玉雕做一截树枝,惟妙惟肖,宛若玉树枝头折取,“殿下将此玉置于枕边,昼寝可入梦。所疑惑忧虑之事,当在梦中有所解答。”

他过于一本正经了,倒让太子将信将疑起来,不觉就将那玉树枝接在了手中。

太子已走远,见私下无人,白上人身旁小童才低声询问,“那树枝当真能让人做梦?”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若真有忧思,做梦有什么稀奇的?”

“在梦里解惑呢?”

“都要向梦求解了,自然是日思夜想,还愁想不通吗?”

“师父您不是教导徒儿说,不能装神弄鬼吗?”

白上人无语的瞟小徒弟一眼,抬步进殿——众生芸芸,总有些烦恼自己想不通却又不能求之于人,可世上又哪来的神佛解惑?他也不过是给一个寄托,令人可以看清自己心底最本真的想法罢了。

至于这想法是善是恶……便只能看各人的修养、教化了。

130第七十九章

太子妃甫一有身孕,谢家上上下下便都有封赏,足见皇帝和太子对这个还未出生的孩子的喜爱和期待。

赵家也松了一口气——赵世番原本已做好了准备,以为这一次定然会令天子不悦,要付出些代价。谁知道柳暗花明,竟是轻巧化解。

不过赵世番也心知肚明,他们师徒之间的矛盾已是埋下了,以太子的心性这矛盾悄然化解的可能不大,暗暗发酵至某个契机一并爆发出来的可能反而不小。

他也已做好了准备,一旦皇帝驾崩太子即位,他便当趁早隐退——赵家人才辈出,他的两个弟弟也都已有了能独当一面的地位和能力,倒也不怕他隐退后族内无人主持局面,就此衰落下去。

太 子同谢家如今正是鱼水相得的时候,赵世番对谢景言安危的担忧也略略消退下去。鹤哥儿早已受命赶往庆州,去保护谢景言,也顺便调查谢景言身旁是否真有对他不 利之人。赵世番鞭长莫及,不过有赵文渊、鹤哥儿在身旁照应保护,又有鹏哥儿在后方运筹排查,想来谢景言当能安然无虞。

太子断了纳妾的心思,月娘便也不必再忐忑嫁去东宫之后的遭遇。如今她一颗心彻底安稳下来,渐渐脸上又有笑容。

姊妹二便人又回到东郡公府上读书——不过近来东郡公常被传唤至东宫为太子讲经,已不再亲自教授姊妹俩。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全天下的儒生没有不想将自己的道统推销给天子做帝王之师的,东郡公也不例外。有这样的机遇自然竭力准备,不肯有半点疏忽和不周全之处。因此不单是雁卿姊妹,除了还不时和几个业已登堂入室的内门弟子探讨商议之外,几乎已不再给学生授课讲学。

又赶上五六月里的农忙时候。辩经盛事结束之后,学内读书的农家子弟们纷纷请假回乡忙夏去了。人一少,学内读书便没那么有意趣了。且兼天热人懒,四下寂寂无声,人读起书来也倍觉空落。

雁卿姊妹都当年少爱玩的年纪,东郡公夫人也不喜欢看她们过得跟苦行僧似的,便带着她们俩去乡间田庄里住了一阵。

任何年代农活都是辛苦的,乡野间往往鸡鸣而起,天不亮就上野做活,至暮方归。赶上夏收时候,彻夜守在田里的都常有。自耕种至收割,凡农事无不沉重,半辈子务农的田家少有不满面风霜、脊背佝偻的,然而精神也确实比平辈人更刚健矍铄些。

姊妹二人都是头一遭来到乡间,得识黍麦。东郡公夫人自然不会是让她们下地做农活,可也不曾粉饰太平。姊妹二人在乡间住了不几天,便已明白文人所说田园之乐同现实究竟有多大的区别。

但 打从心底里,她们还是感到轻松和亲切。每日里跟着东郡公夫人在田间辨识花草——美其名曰研习诗经名物——常就能自陌上田头摘得新鲜的野莓子。陇上还生着矮 矮的酸枣树,也到了枣仁儿开始泛红的时候。枣树上爬满了牵牛、打碗、女青花,又杂生龙葵子、蓼蓝、鸭跖草……姊妹二人从未在这么广阔的天地里,享受这样的 野趣,俱都有目不暇接之感,看什么都好奇。

这时节的风景最是鲜艳明媚,蓝天碧水,阡陌切开了麦田。真是最好不过。

闲 暇时,她们也给近邻打下手。四下里都是麦场也都是麦香,农活最重的时候,田家伙食也最好。女人们将新麦子直接碾好了扫去麸皮,加水和牛油活起来揉做面饼, 撒上肉碎和芝麻,就着天井新盘出的灶台烤做香喷喷的毕罗。三五十张叠进篮子里,用麻布一遮,一路麻溜儿的送上地头,饼子还是滚烫的。这就是午饭了。乡野人 吃的是不知名的霜茶,拿叶子加水熬煮,煮好了连叶带谁倒进陶罐子里。喝的时候斟进海碗里,自带一股子药草的芳香,格外的解腻消夏。

这活儿大都是整个乡村的女人一起忙活。男人们则都在田头打场——打谷晒麦这样的活儿,一家一户自己是忙不起来的,同村人也就互通有无、互不计较的彼此相助,都在一处劳作。

雁卿和月娘读的都是圣人书,心底多多少少都有大同的理想,是喜爱这种天下为公、不分彼此的场景的。

农 家人并不知她们是官家娘子,只以为是东郡公家小娘子们来帮忙的。东郡公在乡间极受尊重,女人们对姊妹二人都很好。虽也却之不恭的让她们做做递水添柴的活 儿,但更多时候还是指使家中女孩儿“带两位小娘子进屋坐坐”或是“出去逛逛”。倒是令她们在乡间结交了不少玩伴。

她们看乡村新鲜,乡间小姑娘看她们更新鲜——这个年岁了都还没说亲,生得白净美貌,性情随和可亲,更兼能读书识字,简直就像是另一个世间的人。因此也都爱跟她们玩耍。待说过三五句话之后,就必央她们教着写字,大都是问自己名字的写法。

为此不止雁卿兴致勃勃,连月娘也暗自觉着美滋滋的——终于轮到她们来教旁人了。

不过学习到底还是枯燥的,大多数小姑娘学会自己的名字,再多就愿学了,就算她们还想教,小姑娘也只一句话——“哪里能记得这么多,平日里又用不着”,倒是让她们颇为失望。

终于有一回,月娘忍不住反驳,“可以用来看书啊。”有句话她却没说出口——三日不读书便觉言语无味,小姑娘胸有诗书,谈吐才优雅,气质才清华,眼界才开阔。若不学无术,年幼无邪时还可称赞一句率真直爽,待老大之后便要被嘲讽俗不可耐了。

她觉着读书是能帮这些小姑娘改变命运的。

可惜小姑娘们完全不领情,笑说一句,“二姑娘真会说笑话,书是什么东西。”转头就不大亲近她了。

雁 卿觉着月娘的想法其实没有错,只不过没弄明白乡间的状况,才说出类似“何不食肉糜”的话来罢了——虽说自坊间有了雕版书后,书得来渐渐容易了,可价格依旧 不是寻常人家承担得起的。七八百钱买一本书,若换成粮食,够四口之家吃小两个月了。在乡间,书是比识字更稀罕的东西。

可既然月娘 开口了,她也不能不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识字怎么可能无用?譬如日后你们若嫁得远,不能回乡省亲时,便可以托人捎信回来。再譬如赶集买的东西多了,也能 把帐算清楚,免得多花了银子。再譬如去年朝廷颁下来的皇历——你们就看不懂对不对?可若你们识字呢?”

钦天监颁布下来指导天时的年历,乡间素来奉若神明——这东西对四时耕种极为紧要。若不是雕版的出现,乡间也无法实实在在的拿到手里。因此皇历虽是个新鲜东西,却人人都信奉,家家都向能看懂皇历的人请教。会看皇历也是地位。

小 姑娘们渐渐就被她说得有些动心了。雁卿便接着说,“而且也确实可以读书啊——我和月娘旁的东西也许拿不出来,唯有书是不缺的,你们想读时只管找我们来借 ——我手上正有一本书,记着造酱、酿醋、种桑、养蚕、染布……许多技艺,你们学了,日后多一技傍身也是好的。若喜欢吟诗呢,那样的书就更多了。”

小姑娘们沉默着,片刻后终于有一个叫铃兰的姑娘开口道,“我跟你们学……可我拿不出束修来,也不要紧吗?”

雁卿便也抿唇道,“不要紧。你带我们四处玩,我们教你识字,咱们这叫互相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