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欢心里这口郁气,直到坐上车,吹了许久的凉风才渐渐消散一些。

大约是看出她心情不太好,何念衾没怎么跟她说话。

到了酒店,两个人都是被何夫人耳提面命着养大的,一致习惯性挂起温和的笑容。何夫人的理念一向是,输什么都不能输脸面。

宁愿笑着哭,也不能哭着让人笑。

何念衾挽着何欢,碰到人就一路介绍:“家姐何欢。”

现场都是平日一个圈子里的人。有些平日里走得近的,对何欢的存在略有耳闻。走得远一些的,乍一听这介绍,怔愣之后难免对何欢一番打量。

何欢的容貌气质自是不用说,关键是那双眼睛。

要说何夫人也是极有眼光的人。千挑万选出来的何念衾,尽管不是亲生的,眉眼却长得和她两个亲生儿子极为相似。最初还有过谣言,说他大概是哪位儿子的私生子。

何欢也遗传了父亲的那双桃花眼,脉脉含情又妩媚动人,一颦一笑皆是风情。她和何念衾站在一起,还真像一家人。

所以她的出现,也引来不少异样的眼神。

突然又冒出个何家的女儿,私生?领养?还是别有说法?

何欢走过一阵过场,就去找奈奈了。

奈奈姓丁,出身也算得上高门。只是为人特别和气低调,完全没有架子,更不喜欢那些装腔作势的调调,这种场合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来的。

“怎么样?开心吗?”奈奈问她。

何欢和她随意坐在一处角落,晃了晃手里的酒,“可能吧。”

从前她一直有个心愿。

能让奶奶承认她。大大方方地承认她的存在。

她觉得这不仅是对她的认可,更是对她生母的一种认可。

然而她终究没想到,她被承认,会是在这种情况下。

不是被何夫人领着向人介绍,“何家的孙女”,而是被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领着介绍,“家姐”。

而且何夫人今天让她过来,不是为了承认她的身份,而是……想她来砸场子吧?

就像当年乔以漠的父母破坏了她父亲的订婚宴那样。希望她也能让乔以漠在订婚宴上失态,出丑,让乔家颜面无光。

不知道该说她高估了她的魅力,还是该说她低估了乔以漠曾经在她身上吃的亏。

奈奈朝她握了个拳,学着韩国人的语气:“Huaighting!”

何欢笑起来,靠在她身上,跟她碰了个杯。

两杯酒下肚,酒店外场热闹起来。

“他来了。”奈奈推她。

何欢眯眼望去,在人群的缝隙里找到了他。

他果然瘦了。清瘦到笑起来脸上一对酒窝都清浅了好多。应该是这三年在日光下的时间太短,尽管是在暖黄的夜灯下,他的皮肤看起来仍旧特别的白。就像那年他们一起堆起来的那个雪人。

可是他没有雪人的大肚腩和萝卜鼻子。

因为个子高,站在人群里很显眼。

他在跟客人们打招呼。和曾经的兄弟拥抱,和曾经的朋友握手。

他向来人缘好。

为人温和,脾气好,肯帮忙,身边总是热热闹闹的围了一群人。

那样铁的一帮朋友,即使他蹲过三年监狱也不会改变。

他右边瘦瘦小小模样机灵可爱的那个,是他妹妹乔以宁,总喜欢跟在他身边“哥哥哥哥”地喊。他左边身材高挑皮肤水灵笑容甜美的那个……

何欢撇开眼,没去看她的脸。

她微微有些庆幸何念衾很了解她的性格。没有遵照何夫人的指使,给她挑一套艳压全场的礼服,而是挑了一件循规蹈矩又不至于失礼的衣服,打扮也很柔和,在这种场合丢到人堆里都找不出来的那种。而且她和奈奈坐的角落很偏。

但他还是那么好客。

似乎打算把全场客人都招呼到。人声还是渐渐朝他们这边转移过来。

其实想想也是。今天这场宴请,也有替他洗尘的意思吧。

“奈奈。”何欢推了一把身边的人,“不如我们走吧。”

奈奈望着她眨眼,“真的?”

喝了两杯酒,何欢脸色有些发红,一双顾盼生辉的眼里更是藏着一弯浅水般柔软。她也望着奈奈,似乎在考虑这个时候溜走的可行性和必要性。

就在她犹豫的这个时间里,人声已经到了她们跟前。

原本是坐着的,奈奈揣了下何欢,两个人一并站起来。

乔以漠的那些兄弟里,有几个是认得何欢的,看到她就皱眉,上前几步似乎打算把男主角驾走。

他却同样也朝前走了一步。

原本热闹的场面,莫名就有一瞬的冷场。

就在何欢想他们从前的关系,应该怎么打招呼时,他朝她伸出手。

“何小姐。”声色温凉,曾经修长漂亮的手上爬了些肉色的茧,显得有些陌生。

何欢抬起头。

没有笑容,没有温柔,没有宠溺。他黑色的眼底不再是熟悉的神采,就和她之前料想的一样,是深不可测的无尽凉薄。

宁愿笑着哭,也不能哭着让人笑。

何欢仰着脸,握住他的手,笑得极尽灿烂,“乔先生。”

作者有话要说:有木有人猜猜我家娇娇为什么改名何欢?猜对送一个大红包~~~

没猜对的也有小红包啦~

这个坑我存稿很充足,嗯,是我码字这么多年存稿最充足的一次,所以大家不用担心掉坑啊断更什么的,每晚8点,不见不散哈~

Chapter 4

何小姐。

乔先生。

她和乔以漠之间,何曾这样生份地称呼过?

从他们有记忆开始就彼此认识。她喊他乔以漠,他喊她何娇娇,就算后来她改名成何欢,这二十多年来彼此的称呼都没变过。

交握在一起的手没有多余的停留,和普通朋友之间的问候没有什么区别。乔以漠很快路过她,又和朋友们继续招呼其他客人。

何欢放下有些僵硬的手。

手心还是热的。

他看起来削弱,手却还是温暖的。

嗯,真好。

“奈奈,现在我们走吧?”何欢拍了下脸颊,似乎脸都有些僵硬了呢。

奈奈又问:“真的?”

这次何欢的头点得干脆:“走!”

想看的人她已经看到了。

剩下的,她还是善待一下自己吧。

她和奈奈溜出酒店,换了衣服,才给何念衾发了条信息,说她先走了。奈奈开车来的,她们去了一处清吧。

“哪,签名唱片!”奈奈把前两天站了四个小时的战利品塞到何欢怀里。

这年头的大歌手已经很少办唱片签售会了。Anndy是一个冷门的摇滚歌手,众筹出了唱片,在各个城市办着规模不大,粉丝们却格外热情的签售会。

奈奈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看到何欢的时候,也很惊讶。

她以为喜欢摇滚的,都是像她这样的小疯子。何欢看起来文文静静的,一眼就知道是家世良好教养也极好的小淑女,想不到也会迷摇滚。

“谢谢。”何欢接过唱片,上面炭黑笔写下的签名,就和这个歌手的歌一样狂放不羁。

奈奈在桌子底下踢了她一脚,“谢你妹啊!咱俩谁跟谁啊!”

何欢笑起来。

清吧里很安静,有歌手静静地唱着忧郁蓝调。两个人各点了一杯鸡尾酒,喝得也很安静。

“接下去该怎么办?”奈奈突然问道。

何欢微笑,“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

何欢当然知道奈奈问的乔以漠的事情,“奈奈,就这样,挺好的。”

奈奈是在乔以漠入狱之后才认识何欢,很多事情都是何欢慢慢讲给她听。听她这样说,叹了口气,“那你觉得他现在是怎么想的?”

“他?”何欢垂下眼,就有一抹落寞爬上眉梢,再抬眼,那股落寞之气被笑意取代,“他是恨我的吧。”

但凡深爱过的男女,没有和平分手一说。

爱得有多深,恨得就有多切。

而她和乔以漠之间,只能不是爱得生死不离,就是恨得死生不见。

奈奈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陪何欢坐着。

看着时间差不多,何欢让奈奈送她回去。这个夜晚仍旧是大雪,回去的时间比预计的晚了些。何欢还是让奈奈在离家转角的路口放下她,以免被何夫人看到。

奈奈看着外头那么大的雪,低声骂了一句:“家有老巫婆……”

离家门口还有百来米的距离,何欢拢好衣服,刚刚转个弯,就看到一个人。

何念衾披着件大衣靠在墙壁上,一手插在口袋里,一手夹着根烟,烟头的火光在凄冷的夜里闪闪发亮。大约是站的时间有点长,地上的烟头不少,身上也覆满了雪。

“阿欢姐。”他看到她就笑起来,“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下车。”

何欢轻轻皱眉,却没说什么。

何念衾走到她身前,“怎么没戴顶帽子?冷吗?”

亲昵地伸手,打算替她捋掉落在头发上的雪花。

何欢向后轻轻一闪,躲过了他的手,眼里的防备之意自然而然就流露出来。她没答话,盯着他看了片刻,垂下眼,快步地往前走。

何念衾望着她步履匆忙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没有消散,反而愈加深沉,直直地沁入眼底。

他单手捻掉烟头,扔在地上,一脚踩灭,继而跟上前面的人。

他从小到大都洋娃娃一般的小姐姐,似乎发现什么了呢。

两人最终还是一前一后,几乎同时进的门。何夫人还没休息,在等他们回来。她一眼看到浑身是雪的两个人就皱眉道:“念衾你怎么一身都是雪?这要是待会衣服湿了感冒了怎么办?你快上楼去,洗个热水澡换身干净衣服!”

马上有帮佣过去替何念衾脱下外套。

何宅里暖气很足,刚刚进屋身上的雪就开始融了,何欢没忍住打了个喷嚏。何夫人的眼神落在她身上,冷却了几分,唤道:“阿欢,你跟我来。”

何欢从来不敢忤逆老太太说的话,跟着她上了楼。

楼上有间茶室。何一鸣还健康的时候很喜欢待在里面,他住院后,这里就慢慢变成书房和何夫人偶尔训人的地方了。

这些年何欢循规蹈矩,已经很少进来这里了。

茶室是日式的,何欢脱掉鞋,低眉顺耳地跪坐在不大的一方茶桌前。

何夫人开始煮茶。

茶香袅袅,一室温暖。只除了何欢手心。

身上的雪已经尽数化成冰冷的水,和着衣服贴在身上,让她浑身冰凉到微微颤抖。

“阿欢,冻着了吧?”何夫人给她倒了杯茶,“喝一杯,暖暖身子。”

何欢扯开僵硬的嘴角笑了笑,“谢谢奶奶。”把茶水捧在掌心。

“怎么样?今晚乔靳南和杜若来了吗?”何夫人笑着问。

乔靳南和杜若,是指乔以漠的父母。

何欢摇头,“没有。”

“那吴庆芬呢?”

吴庆芬是乔以漠的奶奶,也是和何夫人斗了大半辈子的女人。

何欢点头,“来了。”不过她坐的酒店内场主桌,以她德高望重的身份,他们这些小辈只够远远瞧上一眼。

何夫人冷笑了一声,接着问:“乔以漠的未婚妻怎么样?”

何欢一直垂着眼,答道:“很漂亮,很明亮的一个女孩子。”

“跟你比怎么样?”

何欢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比我年轻,比我有活力。”

“乔以漠喜欢他那位未婚妻吗?”

“……我不知道。”

“那乔以漠还喜欢你吗?”

何欢攥紧了茶杯,“不喜欢。”

何夫人一直看着她。那双苍老的眼里,看不出她真正的情绪。半晌,她靠近何欢,将她半湿的卷发捋到耳后,“阿欢,现在你知道和他不可能了?”

何欢点头,“知道。”

不过不是现在才知道。她早就知道了。

早在十八岁那年何夫人勒令她改掉何娇娇的名字,她就知道了。

沉默了一会儿,何夫人才说:“你明天去把工作辞了,进天鸿给念衾帮忙吧。”

何欢怔愣。

大学毕业这几年她一直是自己找个不起眼的工作。何夫人曾经明令禁止她进任何和天鸿、盛世相关的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