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欢望着他靠在沙发上岿然不动的脸,看不出喜怒,不敢轻易再开口赶他走,生怕他下一刻又变脸了。

乔以漠大概猜出她心中所想,眼睛看着电视机,却在声色清淡地与她说话:“你先去睡觉。锅里熬了汤和粥,还要一段时间。你明早起床吃粥,中午喝汤,记得吃药,不许去上班。我会晚点再走。”

何欢有些怔忪地望着他。

“还有什么问题?”乔以漠看过来。

何欢马上垂眼,轻声说:“没有。”

“你放心,我会足够晚,晚到不让任何人看见。”乔以漠复又看回电视机。

何欢眼角一酸,一股硬气哽在心头,却没再说什么,转身回房了。

大概真是吃了药的原因,她躺上床,没一会儿身上就暖洋洋的,迷糊中外面刻意压低的电视声隐隐绰绰地传来,却并没有影响她的睡意,反倒让她心中安宁,睡得格外安稳。

第二天起来何欢觉得情况好多了,至少不头疼,也没有发烧,只是有点打喷嚏。乔以漠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桌上放好了药,锅里的粥也还是热的。

她照他昨天说的,都吃过一遍,琢磨了一下,还是决定去上班。

感冒并不严重,不去上班的话,还是会有消息传回s市,待在屋子里也没什么事情可干。小悦看她精神还不错的样子,舒了一大口气,“阿欢姐,还以为你要像前两次那样,病上好几天不能上班呢!”

何欢安慰了她一下,“对了,谢谢你昨天的药和晚餐。”

小悦嘻嘻笑着:“我和纪大叔一起买的。饭菜好吃吗?”

何欢顿了下,笑道:“好吃……”

小悦更是眉飞色舞了,开始说在哪家菜馆点的,那家菜色如何如何,老板如何如何。

何欢也不嫌她吵,笑着一边工作一边留出一只耳朵听她唠嗑。

这次感冒的症状轻微,她估摸着最多两三天就能痊愈了,所以并没放在心上。只是这天晚上,乔以漠又来敲门了。

何欢怕他被人看到,很迅速地开了门,但脸上的表情就没那么乐意了。

她皱眉望着他,他却什么都看不到似的,换下鞋径直往沙发上去。

“乔……”想到他昨天不许她喊“乔先生”的表情,何欢把后面两个字吞了下去,跟过去,深吸一口气,放缓了声气说,“我的感冒不严重,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需要麻烦你来照顾了。”

乔以漠抬起眼皮子,“手呢?”

何欢垂眼,把手背在背后。

乔以漠伸手打开茶几上的药水,抽出几根棉签,“手伸过来。”

何欢拿手指头摩挲着昨天缠好的纱布。伤口结痂的确还需要几天,目前也需要每天换药,但她可以两手互相给彼此擦药,不需要人帮忙。

她正要开口,乔以漠又一眼望着她。

沉不见底的黑色眼眸。

不容置喙的眼神。

何欢垂着脑袋,慢慢过去,伸出双手。

换完药,乔以漠又起身去了厨房。

何欢没再说什么了。她隐隐地明白,他们不再是从前那样亲密无间的关系,他也不再是从前的乔以漠,不会凡事都听她的,什么都依着她。他决意做什么事情,她大概是拦不下来了。

一连几天,乔以漠每晚都过来,给她换好药,吃完饭,待到很晚才回去。她经常根本不知道他到底几点才走的,反正每天睡着前他还在,睡醒之后屋子就是她一个人了。

有着六年的隔阂在,两个人也没多少话,多半在屋子里各干各的,何欢睡觉的时间也因此越来越早。

到了她的手开始结痂,不用再换药的时候,已经是第五天了。

“我的手已经好了。”何欢脸上挂着客套的笑容,“不用再麻烦你每天过来给我换药了。”

乔以漠没说什么,只是去了厨房。

这天何欢没早早睡下,特地等到他走的时候去送门。

“你明天不用来了,我的手真的没事了。”她笑。

乔以漠默默地望了她片刻,“那你吃什么?”

不等何欢说话,他转身就走了。

第二天他仍旧出现在她门口。

这样又连续三天。无论何欢说什么,他都置若罔闻,第二天照旧出现,做饭,吃饭,待到半夜再回去。他不找何欢的麻烦,也不怎么和她说话,只坚持做自己的事情。

何欢实在拿他没有办法,但她拦不过他,总躲得过吧?

第四天,她脸上照旧挂着笑,对他说:“你不用再担心我吃饭的问题了,以后我晚上都跟小悦一起吃。”

乔以漠原本正在吃饭,闻言放下筷子,静默了片刻,说:“我从天台过来,不会有人看见。”

顶层上面都是天台,整栋楼都是通的,只要有楼梯口的钥匙就行。何欢知道他这几天都走的天台,但她考虑的不仅仅是有没有被人看见的问题。

何欢保持着她的客套笑容,“乔先生,我已经跟小悦说好了。”

不得不说中文博大精深,“乔先生”,三个字,一个简单的称呼,就能明确地表明自己的态度。

乔以漠黑色的瞳仁定定地看了她半晌,蓦地眼神一松,嘴角溢出一声轻笑,没再说什么。

这天之后何欢每天下班就直接去小悦那边。

小悦一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其实也不太会做饭。但年近四十还未婚的纪杨却是个生活小能手,做出来的菜像模像样的,三个人一起吃饭倒也热闹。

何欢不知道乔以漠还有没有再去敲过门,她每天在小悦这边待到睡觉才回去。正好小悦一个人也嫌孤单,巴不得何欢直接在她那边睡了。

而度假村的项目,前期准备工作做得足,真正开工之后天鸿和盛世各负责各的,没有太多摩擦,也没有像之前那样有太多需要协商的地方,得经常开会。真碰上什么需要交涉的事情,何欢都交给下面去做,尽量避免和乔以漠的碰面。

所以何欢再见乔以漠,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是在一次例行会议上。

双方为了更好地了解彼此的进度,将这个周一的晨会并在一起开。

很官方地打过招呼之后,何欢照例和乔以漠一左一右地坐在会议桌的首端,一起主持会议。身体状态良好,并且心绪平静的时候,何欢工作起来也是非常专注的,并不容易走神。她全神贯注地听完各个负责人的报告,轮到她的时候,打开文件夹。

“非常感谢各位这半个月工作上的努力及配合,我这边主要想说三个问题,首先……”

冰凉的左手突然被一片温热握住。

皮肤间的触感太过熟悉,让她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不可思议地看向坐在她左边的人。

他却单手支着额头,眼神平静地望着眼下的文件。不止眼神平静,表情也很平静,仿佛桌子下面握着她的那只手,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何小姐,怎么不说话了?”他侧目望向她,声音也是静无波澜。

何欢一口气堵上来,欲要将手抽离。

乔以漠却是眼神一沉,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Chapter 25

会议桌上有桌布,会议室里的人也都坐着,没人看得到他们桌子底下的小动作。

何欢又抽了一下,乔以漠眼神更紧,手上也半点不松。

她瞪着他,他冷睨着她。

两位老板不合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所以这会儿一看两个人的眼神,众人呼吸屏住,以为又有人要发火了。

“阿欢姐……”小悦喉咙里挤出来一点声音,轻轻戳了她一下。

何欢眨了下眼,轻咳两声,收回眼神,“不好意思,我们继续。”

会议继续,何欢不想分神,没再挣扎什么,但那只手还不依不饶得寸进尺了,握着她的手把玩起来。

粗粝的手指轻轻地揉捏她的五指,偶尔划过手心,一阵□□。

一场会议下来,何欢脸上红透了。

乔以漠倒从头到尾淡定如常,最后还一本正经地和她握了下手,“再会。”带着人离开会议室。

小悦看盛世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凑上来,摸何欢的额头,“阿欢姐,你的脸怎么这么红?不会发烧了吧?”

何欢的左手都快发麻了,深吸几口气,僵硬地笑着说:“没事……”

这样的会议一周最多一次,下次她把双手都放在桌面上,他总不能众目睽睽握过来。

会议上又提了下那位拒绝拆迁的钉子户。

之前被那么泼了一盆凉水,纪杨说这件事就交给他们下面的人了,让何欢别再管。可这半个月下来,还是没什么进展。

下午处理完工作,何欢看天色还早,就叫上小悦和纪杨,打算再过去看看。

刚刚过去的那个春节过得晚,开年半个月,已经是阳历三月了。

天气算不上多暖和,但也比隆冬时好上许多,至少上山的路上没有雪了。

那位老太太所在的地方,正好是天鸿这边打算做漂流的一块,附近都已经开工,就那一片空出来,还没开始动。

姜书记那边劝了半个月无果,态度有些疲软。近来没听到他们什么消息,何欢以为不会再碰到什么人,但车开到山脚,还是一眼看到乔以漠的座驾。

和乔氏惯来的作风一样,低调的黑色,品牌也不大起眼,但那车,可是价值不菲。

“老板,这块本来就是天鸿管辖,其实跟我们没什么关系。”乔以漠身边的助理高慎正在他身后,看了眼紧闭的大门,“您不用每天都亲自来,天鸿那边自然会解决。”

“嗯。”乔以漠漫不经心地低头看了下手表。

“老板,太阳都要下山了,不如我们回去?”

“嗯。”乔以漠抬头举步,“明天再来。”

“……”

高慎也不明白,他们老板这种做大事的人,怎么就跟一个老太太杠上了,每天都要过来几个小时。那老太太又倔,半个月了硬是一个字都不吐。

“胡老太,我们先走啦,您可以出来透透气。”高慎朝着屋子里大喊,“我们明天再来。”

两人一前一后,刚要走出院子,意料之外的,身后的木门嘎吱一声开了。

何欢上来的时候,就看到众人口中一见到有人去就闭门不出的老太太已经出来了,坐在院子里,乔以漠也坐了个农家小板凳,他的助理正往外搬桌子,“来来来,坐下好好喝杯茶,有什么问题我们慢慢谈。”

出来扫见何欢,带点嘲弄地说道:“哟,何经理,来得还真巧啊。”

乔以漠抬起眼皮盯他一眼。高慎心尖一颤,马上闭嘴了,讪讪说道:“我再去拿两把椅子,倒壶茶出来。”

何欢也有点尴尬,她这个时候来,似乎是捡便宜了……

但工作上的事,本来就是互相合作,哪有谁吃苦谁捡便宜的说法。她自然地坐到老太太身边。乔以漠见她来,反倒挪开了一些。

“胡奶奶,您有什么需求都可以跟我们说的。”何欢摆起招牌的甜美笑容,“您看您这附近都搬完了,您一个人住这里不方便,又孤单。”

老太太虽然七十多岁,精神头却比许多城里年轻人还好,抬头打量了何欢片刻,用方言说:“你就是那天被我泼的小女娃?”

何欢讪笑道:“是的……”

胡老太脸上露出几分歉意,“这么冷的天,不是我倚老卖老难为你们。我是真不想搬!也不能搬!”

只要她肯开口说就行,何欢笑着:“您就跟我们说说您为难的地方,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来协商是不是?毕竟我们人多,又都是年轻人,给出来的方案您不满意咱们再谈您看行吗?”

何欢的声音本来就软,这会儿更是放低了腔调说话的。胡老太看了她片刻,又看了眼在自己屋子门口守了十几天的男人,叹口气说:“这个是我们胡家的祖宅!我得留在这里,在这里等我儿子回来!”

因为她说的方言,何欢小心谨慎地听着,才听出缘由来。

原来老人家空巢多年,有两个儿子在外,十几年前就失去联系,没再回来。老人家觉得这是他们唯一的家,她如果搬了,万一儿子回来就找不到她了。并一再表示当时村长过来,确实没跟她说清楚,否则同意书她是不会签的。

“跟你们说这些你们也不懂。”胡老太说着说着就开始抹眼泪,“你们这些商人啊,只知道怎么赚钱。”

何欢心中也有些酸涩,但还是笑着说:“胡奶奶,我们懂的。”

“你们哪里懂啊?你们只想着怎么把我这个老太婆骗出去!”胡老太情绪又有些激动,“我不会上当!你们死了这条心吧!”

“胡奶奶,我真的明白您的顾虑。”何欢说,“其实我爸爸也失踪了十几年,我也一直在等他。”

何欢笑得很温和,“所以我特别明白您的想法。”

胡老太愣了愣。

何欢尽量笑着。

乔以漠看她那表情,撇开眼。

“我给您说说我的想法,您看您同不同意。”何欢的确是很清楚胡老太的顾虑,所以很快就有了对策,“您看这附近都搬空了,又都是工地,您住在这里不安全,这是其一。其二,同意书您之前签了,您现在坚持不搬,到时候动用法律效力,您还是得搬。其三呢,除了赔偿给您的那笔拆迁费,我们另付费用,帮您在报纸上刊登寻人启事,以及搬家的消息,另外我们也认识很多媒体朋友,可以给您做个访谈。您也知道现在的社会不一样,通讯发达,说不定您儿子看到就回来找您了,是不是比您守在这里等更好呢?”

经过半个月的拉锯战,胡老太反抗的情绪没那么强烈,此时听完何欢的话,垂着眼似乎是在考虑。

“胡奶奶,我们也不着急。”何欢继续说,“您可以慢慢考虑。如果还有哪些需要帮忙的地方,您尽管跟我们说。今天天色有点晚了,我们不打扰您,您先回去休息吧。”

高慎倒出来的茶水都已经冷了,太阳也早就下山,这个季节,到了晚上外头还是挺冷的。几个人又帮忙把桌椅都搬进去了,胡老太也客气了许多。

临走的时候,还摸着何欢的头发,长叹一口气说:“真是乖女,我要有你这样又漂亮又温柔的孙女就福气咯。”

这句话却把何欢刺到了,到出门的时候眼眶还是红的。

何欢把小悦和纪杨送回玉岛,说自己要进市区买点东西。

小悦朝她招手,“那我和纪大叔先上去做饭,正好等你回来可以一起吃饭了哦!”

何欢笑着应允。

只是踩着油门离开之后,脸上的笑容消失殆尽。

不是真有什么东西要买,而是今天……莫名有些难过。想稍稍躲开一下,不再强颜欢笑。

胡老太说一直在等她儿子的时候,她突然就想到,会不会等她到了这个白发苍苍的年纪,还在给爸爸写信?

而发出去那些的邮件,永远没有回音。

胡老太说有她这样一个孙女儿多好,可她真正的奶奶,却恨不得她从来就没存在过。

何欢漫无目的地开着车,围着丰玉晃了几圈,等到情绪缓和了,才打算往回开。

只是她回过神来才发现,后面似乎一直跟着辆车。

乔以漠的车。

何欢想到他早上会议的时候一定要握过来的手,就有些发闷。

她现在是真不了解他了,根本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何欢转了下方向盘,打算把车靠边停下,让他先走。他却也跟着靠过来,她已经停下,他的车却继续向前。

嘭——

追尾了。

何欢连忙下车,也顾不上挂着笑容了,皱眉就说:“乔先生!”

她速度那么慢,他还能撞上来,分明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