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到车上,点了支烟,望着小区里直到这个时间都还没散去的影影幢幢的消夏的人影。

如他这样的男人,在男女这种事上不会失了风度。顾清夏既然说算了,他只能接着。不可能再去纠缠,让自己难看,或者两个人一起难看。

但这不表示他就不难受。

事实上,此时此刻,他正经历着吸毒者戒断毒瘾般的痛苦。

他连着抽了几支烟,都无法压下那些感觉

他一路开着车窗。燥热的夏季,连扑到脸上的夜风都是热的,并不能让他头脑清醒几分。

到了家,推开门,玄关给他留着一盏灯。这是妻子多年的习惯。早些年他还在打拼期的时候,经常不要命的加班。不管多晚回来,她总会给他留一盏灯。

他握着门把手,在玄关柔和的灯光下静立了片刻。

妻子和孩子都睡了。小孩子贪凉,把空调的温度调得很低。他把温度调高了几度,亲了亲儿子的额头。为了不吵醒妻子,他去次卫冲了个澡,将身上的烟味都洗去。上床的时候,身上已经没有别的味道。

全是这个家的味。

他从后面抱住妻子,将脸窝在她后颈。不同于顾清夏,这个女人的身上,有另一种让他无法舍弃的味道。

他嗅着她身上熟悉的味道,心中渐渐安宁了下来。

“对不起……”他蹭着她的后颈,呢喃般的道。

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到。

许久之后,妻子“唔……”了一声,似是睡梦中发出的意义不明的声音……

这一天,改变了很多。对南思文来说,尤其如此。

他经历了与顾清夏重逢的惊喜和激动,又很快因为认清了现实而心灰意懒。

离开了繁华的市区,他回到了属于他的偏僻的远郊。在这里,已经能看到大片的田地了。

他四下打量了一下,确认了位置,决定走近路。放弃了柏油马路,他想直接从树林里穿过去。那片树林很大,在帝都的郊区,有很多片这样的人工林,被称作是帝都的绿肺。

树林远离了马路,照不到灯光。不仅昏暗,而且蚊子很多。但南思文并不在意,这反而让他想起了老家山里的感觉。

山路可比这要难走的多了。要是夜路,就得点火把。晚上搞不好会遇到狼,走夜路的人,身上都得带着刀。要是走着走着,身后突然好像有人伸手搭住了你的肩膀似的感觉,千万别回头。那是狼立起来,把爪子搭在了人的肩膀上,若回头,就会被一口咬住咽喉。这时候,就得直接拔刀回砍……

南思文一边走着,一边神游太虚。他今晚经历了大喜大悲,精神有点萎靡。但这并不影响他在山里练出来的过人的耳力。

他忽然听到了些奇怪的声音。那些声音中间还夹杂着“唔唔唔”的声音,像是嘴巴被堵住发出的挣扎声。几个小时之前,顾清夏就发出过这种声音。

南思文的耳朵就“噌”的一下立起来了。

他追着声音过去,在树林深处,隐约看到两个黑影,弯着腰忙碌。他悄悄靠近,看明白那是两个男人,正在你一锹我一锹的挖着土。

挖土干什么?

埋人。

在他们的脚边,有一只扎了口的麻袋。那麻袋还在不停的扭动挣扎,“唔唔唔”的声音便是由麻袋里发出来的。

麻袋里装的是人,活人。

“干什么呢!”

突然一声断喝响起,挖坑的两个人给吓得差点将铁锹扔出去。抬头望过去,黑黢黢的只能看见一个高大的黑影。

“不干你的事儿,该干嘛干嘛去。”一个男人沉声道。

那高大的黑影非但没退后,还“哼”了一声,往前走了两步:“这可是人命,你们想清楚。”

“识相点,当没看见!不然,别怪我们不客气!”男人们最后试着恐吓对方。

对方却又向前走了几步。这距离能隐约看清,这男人不仅高大,身上的肌肉更是把T恤都撑得紧绷了起来。

两个男人对看一眼,一个举起了铁锹,一个扔下铁锹,掏出一把□□,在指间翻动几下,亮出了锋芒……

……

南思文狠狠的一脚踢在对方身上。倒在地上的男人吐出一口血,哼了两声,只能蠕动几下,却爬不起来。

南思文丢下小儿臂粗的棍子,去解麻袋。他胳膊上和腰侧各被划了一刀,滴滴答答的流着血。

麻袋里果然是个人。

南思文扯出塞在那中年人嘴里的破布团,问:“没事吧?”

几个小时前,他也这样问的顾清夏,顾清夏回答完“没事”之后,紧跟着就说“快报警”。

这中年男人喘了几口大气,说了句“没事”,紧跟着却说了一句:“别报警。”

南思文动作顿了顿,随即用刚才那人的□□给他割开了绑着手脚的绳子。

半个小时后,四五辆黑色的奔驰车停在了树林边上,下来的人一水的都是黑衣黑裤,跟制服似的。南思文眼睁睁看着被他打倒的那两个男人被捆起来扔进了后备箱。他有预感,这两个人的命怕是保不住了。

他们差点就活埋了那个被这些人称作“老板”的男人,现在轮到他们埋上自己的命来赔了。

“兄弟。”那位差点被活埋的老板叫了他一声,“今天还有事儿,这点钱你先拿去看伤。”

说着便有穿黑衣的男人把两沓钱塞进南思文手里。

老板从身上摸出张名片,递到南思文手里:“我姓王,这上面有我电话。你回头给我打电话。”

一直到大奔开动起来,王老板还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喊:“记得给我打电话啊!”

南思文有点懵。他觉得自己其实也没干什么,一条人命呢,谁看见也不能当没看见吧。就这么得了两万块钱?

身上的伤虽然在流血,其实都是皮外伤,不动筋骨。过去南思文在山上,常常会弄出这样的伤口,比这更厉害的伤也不是没见过。根本不当回事。

不过谁也不会跟钱过不去,南思文懵了一会儿,就把钱揣起来。他看了看那张名片,跟他所知道的那种印着公司名和一堆头衔的名片不一样,那张名片上只有一个名字,和一个电话。

什么样的人会在差点被活埋后还说“别报警”?他不太想跟这样的人发生什么联系。

他把名片揣到了裤兜里,继续往回走了。

这一天,他与顾清夏重逢了。

这一天,他遇到了王老板。

这两个人,都是南思文人生的拐点。

第 12 章

顾清夏是南思文人生的拐点。

在遇到顾清夏之前,南思文其实还没想过娶媳妇的事,也并不知道自己将来会娶个什么样的媳妇,或想娶个什么样的媳妇。

可他看到顾清夏第一眼的时候,嗡的一声就跟着了魔似的,脑子里就一个声音,不停的在跟他说:

我要娶她!

我要娶她!

我要娶她!

他后来果真如愿的娶了她,在明知她不愿意,明知她是被迫的情况下。他想,只要他对她好,总能把她的心给捂热。

可这女孩的心捂不热。

他进屋发现她倒在地上,棉裤被血洇透了。他也发现了她裤裆里冰凉的石片。

他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为了不生下他的娃,她宁可这样作践自己的身体!

她的身体娇软得让他无法自拔,她的心却冷硬至斯。

南思文把那片石头摸出来丢掉了,没有让他娘知道,顾清夏的孩子流掉是她自己刻意而为。他的娘,在他爹死后,一个人把他拉扯大。她像男人一样能干,为人热情又乐于助人,在四邻八舍间名声是极好的,是一个极受大家欢迎的热诚的妇人。却不知道为何,独独对顾清夏格外的刻薄和严苛。

要是让她知道顾清夏自己故意弄掉了孩子,她肯定会打死她。

虽然如此,他娘依然一直都在骂骂咧咧的。他守在炕边等她清醒的时间,一直都能听到他娘在外面咒骂的声音。他感到烦躁。

他突然觉得,或许不该责怪顾清夏心硬。他虽然心里疼她,但他的娘,他的村人,都并没有把她当成个人来看。她是他们买来的。在村里人眼里,这样的女人只是一件贵重点的东西而已。

就是他自己,不也是怕她跑,所以天天用大锁头把她锁在屋子里吗?换了他是她,也不会愿意和他自己过日子。

这么想着,他的怨气就消散了很多。剩下的,就是怨她不爱惜自己的身体。生孩子,有时候甚至会死人,她怎么就这么大胆?他越想就越难过。

她醒过来了,只看了他一眼,就闭上眼睛。她不愿意多看他……

他心里难受。但他还是想,只要他继续对她好,一直对她好,终有一天会让她肯正眼看他的。

他实在是没想到,她身子那个状况,居然还想着跑。他就是疏忽了那么一下,她就跑了!

他回到屋里,看着翻开的空被窝,整个人都傻了。

他是吓傻的。这个温度在山里,是真的会死人的!

他和他娘挨家挨户的拍门,把村人都叫了起来,大家点着火把,分头去找。在这种时候,村子里的人就会特别团结。他以前也帮别人找过这样逃跑的买来的媳妇。当时他的心里嗤之以鼻,觉得男人真没用,连自己的媳妇都看不住。没想到有一天,这样的事也会落在他自己的头上。

他们很快就找到了顾清夏。

她根本就没跑出去多远,轻易的就被他们找到了。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昏迷不醒,离死也没多远了。

他把她背回家,给她烧炕,给她搓热身体,给她手脚和脸上都敷上抗冻的膏子。那膏子是用孢油熬的,特别管用。

他把自己脱得赤条条的,用自己的体温给她暖身体。终于是把她从鬼门关里拽了回来……

后来他怜悯她,给她更多的时间出来“放风”,他眼看着她站在院子里,目光越过院墙,望着那连绵起伏的山,眼中流露出绝望。

那绝望让他心里生疼,却也让他心安。她跑过一次,知道凭她一个人是跑不出这大山的,也许……心就能定下来,就会肯好好的跟他过日子了……

但顾清夏比他想的要狡猾得多。当她意识到凭她自己无法逃离这大山的时候,她开始改变了策略。

她开始肯接受他的好,肯对他笑,肯跟他说话,肯给他回应。南思文一度以为她真的认命肯跟他过日子,而其实她不过是想改变他和利用他。

她给他讲了很多大城市的事。不一样的世界,不一样的生活。她鼓励他去大城市冒险。

他告诉她他只有初中文化,她就劝他离开大山,去红翔那样的技校学习,掌握一门安身立命的手艺。

南思文被她说的怦然心动。去红翔学习的心思,就是在那时候被顾清夏在心里埋下了种子。

但是这事不能跟他娘说,一说,他娘就要开骂,不仅骂,她还要嚎啕大哭。她很怕她唯一的儿子像村里有些年轻人那样,离开了大山就再也不回来了,把她一个人丢在山里,像村西头的老六叔那样,死了好几天才被邻居发现。她一辈子都没离开过大山,对山外的世界既向往又恐惧。很多时候,恐惧大于向往。总觉得外面的世界光怪陆离,会迷了南思文的眼,他只要出去,就肯定再不会回来了。

没人会跟她的儿子说山外的事,只除了那个小妖精!她就知道她是个祸害!当初就该听她的买另外一个看起来就好生养的姑娘!

南思文白天进了山,回到家的时候,就看见他娘在院子里,骑在顾清夏的身上,高举着她沾满泥的鞋底子,狠狠的抽那女孩又白又嫩的脸!

顾清夏在地上滚得身上全是泥土,头发散开乱糟糟的摊在地上。脸高高的肿起,嘴里又是血又是泥。

可她倔强的一声都没哭。

南思文冲过去箍住他娘的上身,将她从顾清夏身上抱开,她兀自还双腿乱蹬的咒骂着。骂顾清夏想把她儿子拐走,骂顾清夏是祸害人的妖精,是下不出蛋的母鸡。直到南思文对她大吼一声“够了”,她才悻悻然闭嘴。

南思文从村后打了冰凉的溪水给顾清夏敷脸。在只有他和她的时候,她才默默的流眼泪。南思文的心就疼得不行。

可那是他亲娘,他总不能打自己的娘给她出气啊。

他想了很久,跟她说:“我们生个娃吧。生了娃,她心里就踏实了。到时候再跟她提去城里打工的事……”

顾清夏的目光就冷了下来……

后来的事情证明,那段时间,她对他的好,她对他的笑,都是假的。但,他最后还是放了她走。

村里人都笑他傻。他娘更是捶胸顿足,心疼买顾清夏的那五千块钱。

只有他不在乎。

一想到她能好好的活下去,不用去死,他就觉得自己做的没错。想到她能回到自己的家,能露出真正的舒心的笑,眼中不再总是流露出绝望,他就可以不理会那些背后的嘲笑。

只是谁都没想到,半年之后,镇上的邮递员翻山越岭的给他送来了一封挂号信。信里附的除了一张两万块钱的汇款单,还有一张学费已缴清的红翔技校的收据。

这下,再没有人嘲笑他了。村人提起来,都羡慕得不得了。文小子是有点傻,把买来的女人放了,却傻人有傻福,遇到个有情义的女子啊,连本带利的把花的钱收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