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来说,军人是特殊的群体,普通人轻易不能批/斗军人。但那个穿着军装,肩膀上有肩章的年轻男人,坚决的拒绝和他的父亲划清界限。批/斗者勃然大怒:“李辉同志!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必须立刻、马上和这个走资本主义的修正分子划清界线!”

被称作李辉的年轻军人,帽檐下锐利的眼睛看着批/斗者,冰冷的道:“他是我父亲。”

批/斗者痛心疾首:“李辉!你是个好同志,你怎么能有这种封建社会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思想呢!你只要和他划清界线,就还是一个好同志!”

姑娘站在人群中,怔怔的看着那个年轻的军人。她看到,他的嘴角扯出了一抹不屑的冷笑。他看向那批/斗者的眼神里,充满了鄙夷。

姑娘忽然就紧张得手心冒汗。她不知道他会怎样选择。她更加不明白的是,她竟然不知道她希望他怎样选择。

“我拒绝!”他的声音听上去毫不迟疑,无比坚定。

姑娘的肩膀,忽然便松了下来……

在批/斗者的指挥下,人们恶狠狠的扑上去,扒下了他的军装,反剪他的双手,强迫他和他的父亲一起跪在地上。给他的脖子上挂上木牌。木牌浸过水,粗铁丝几乎勒紧了肉里。

批/斗者在台上,口沫横飞的讲述他是如何发现这两人的思想问题的。他是个苦出身,父母双亡了,因为是同乡,便和这家人生活在一起。少年时代的他,就敏锐的察觉到了那人已经过上资产阶级的*生活。他小心在那家里潜伏,仔细收集了好几年的证据,终于确认了这是一个资修分子!现在,他终于有机会把他揪了出来,决不然他再隐藏在干部的队伍中!

他在台上口沫横飞,群众在台下掌声如雷。

姑娘越想越是愕然。

一个没有了父母庇护的孤儿,受了身为同乡的长辈的照顾,少年时代才不至于流离失所,不但衣食无忧,还顺利的高中毕业。甚至他的工作都是那长辈安排的。而现在他做的,这是什么事儿?

姑娘文化程度低,并不知道有一个词语叫作“中山狼”。她只觉得这是条狗,吃了人家的肉,却反咬了人家一口。

她于是懂了李辉看他时目光中的鄙夷。

但她只能跟着大家一起举着红本本,喊口号,或者为那批/斗者鼓掌。

她眼睁睁的看着他们用皮带抽打他,一道道的血痕出现在他硬朗的面颊上。他被抽倒在地上,却从未求饶。当皮带落到他父亲身上时,他挣扎起来扑过去,压在老人家的身上,用自己的后背替他挡。

男人们停下手,看向那批/斗者。那人的眼神里带着一种狂热,一种得偿心愿的满足。他点头,那些皮带就雨点般落在他身上。

她一直看着,却什么都不能做。那是一个,让人深感无力的年代。

后来的几天,她一直心神不属。她总是想着那个年轻男人。

她后来终于忍不住偷偷去看他,却意外的听到一段对话。

“不给饭吗?”

“不给。”

“那……?”

“就那意思。”

“哦……”

短短的对话中透露出来的浓浓的恶意,让她遍体生寒。等人走了,她去看他。看管并不严,在这个买火车票都要介绍信,买米买面都要粮票的年代,无法可逃,无处可逃。

他被关在放杂物的棚子里,一些木箱,地上有干草。他躺在干草堆里,蜷缩着身体,一动不动,仿佛死了一样。

她吓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她扒在木门上叫他:“李辉!李辉……”

李辉动了动,很缓慢。他撑起身体坐在地上看着他。和几天前那个健康健壮的年轻军人比,现在的他憔悴消瘦,脸颊和眼窝都深陷。

但他的眼睛还是那么有神,狭长锐利,看着她的时候冰冷,带着审度和怀疑。“你是谁?”他问。

姑娘忽然瞠目结舌。她是谁?她就算告诉他她是谁,他也不认识她。她和他,根本就是陌生人。

“我……我叫刘凤梅。”她咬咬牙,“我听到他们、他们想饿死你!你……你多久没吃东西了?”

他看了她一会儿,回答:“四天了。”

怪不得!他看起来这么缓慢、虚弱。她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她抹了把眼睛,跟他说:“你等着,我晚上给你送吃的来!”

那姑娘说完,甩着粗黑的大辫子就跑了。

李辉坐在地上,目露困惑。他想了许久,想不起来与这姑娘在哪里见过。他又慢慢的躺下,忍受着饥饿,尽量不动,减少消耗……

李辉没有想到,那个姑娘真的来了。偷偷摸摸的借着夜色掩映,给他拿来了两个馒头。他吃了半个,剩下的藏进干草堆、板条箱。

“你赶紧走。”他说,“别让他们发现你。”

“我、我明天再给你拿吃的。”

“别来。”他依然冷静,“这够我吃几天的,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她的眼泪就要流出来了。他看着她,没问她为什么要给他送吃的。他说:“过几天再来。”

她破涕为笑。

就这样,他靠着她送来的两个馒头,熬过了这些天。

他们看他没有饿死,但是极其虚弱,回去报告给了那个人。那人来看了他一回,眼中流露出一种满足的目光,然后说:“给他饭吃。”

他们给的饭依然是吃不饱的,只是为了不让他饿死。因为他们还要批/斗他和他的父亲。

刘凤梅看着他和他父亲被押着游街,被殴打,她无能为力。她能做的,仅仅是时不时的偷偷的给他和他父亲送些吃的,让他们能吃的饱一些。

他接受她的食物,却很少和她说话。她也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她和他,终究只是陌生人。

有一回,她还没走,有别的人来了。听到声音,他目光一凛,低喝:“骂我!”

她文化程度不高,却是个十分机灵的姑娘。她立刻指着他骂道:“你别以为这样就完了,我告诉你,就你这种资修分子,就得天天批/斗你!”

幸亏她平时参加批/斗态度积极,那些话听得太多了,她拿来活学活用,车轱辘话来回说,一套一套的。

那时候年轻人经常脑门一热,一充血,就冲过来对这些反/革/命分子或打或骂,很正常。来人没有生疑,还跟着骂了两句,然后和她一起离开了。

她走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看见李辉的嘴角微微勾起。

明明长得眉目端正,一脸正气,笑起来却有一种很特别的坏劲儿。

叫人莫名,就耳根发烧。

第57章

但那真的是让人无力的年代。

便是李辉这样刚强的男人,在时代的面前,亦是渺小无力。

当他的父亲摇摇晃晃快要倒下的时候,他还试图用他的肩膀将他顶起。但老人终究还是摔倒在地上,发出了沉闷的铿锵声。

刘凤梅看着这一切发生。她看着他声嘶力竭的喊:“送他去医院!他得看医生!”可是没有人搭理他。他们想将他拖开,却被他一腿扫到。他双手被缚在身后,只是用腿,就干倒了两个男人。但他终究是饿了太久,没有力气。他们一窝蜂的冲上来,对他拳打脚踢,粗暴的将他拖走。

她站在人群中,捂住了嘴。

等她晚上悄悄去看他的时候,他躺在地上,浑身是伤,奄奄一息。看到她,他挣扎着撑起身体。

“刘凤梅……”他恳求她,“请你……去看看我父亲……请你……”

她站着不动,没有应他,却流下了眼泪。在来之前,她已经先去看过他的父亲了……

他愣了,脸色陡然苍白。

她捂住自己的嘴,把哭声堵了回去,流着泪,冲他摇了摇头。

他咬牙咬得脸孔变形,看起来特别狰狞。他躺回地上,右手握拳,狠狠地捶在地上。一下,又一下,再一下……血顺着胳膊向肘部流……

拳头捶打地面的声音很轻,却沉闷,像捶在了她的心口一样难受。

“刘凤梅……”他停下了,对她说,“帮我拍个电报……”

后来他就消失了。她听说,有部队的人过来了,把他带走了。

她跟他相处的这段时间不长,不到半年。而后他就从她的生命中消失了四年。

四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比如说,那些口号,慢慢的都不喊了。很多以前关起来的人,都放出来了。

和她住在同一条街上的那些读了高中的有文化的同龄人,都坐着大卡车,一车一车的回城了。

那些姑娘下乡的时候,都是干干净净的城市女孩。回来的时候,长得头脸整齐点的,大多都为了在那张回城申请表上盖上大红章,把她们殷红的处子血留在了生产队长、村支书的土炕上。

四年之后,刘凤梅二十四岁了。那年代这个年龄还没有结婚,已经是老姑娘了。

就是她自己也感到绝望了。她一度怀疑那个眼睛狭长坚毅不屈的男人是不是她幻想出来的。可就算不是,她的等待,也是那么的傻气。

因为他和她之间,从未有过任何的承诺。

甚至,没有说过喜欢。

等待,只是她单方面的坚持,可她也快坚持不住了。早上出门的时候,她母亲还和她念叨,二车间的小刘,出身好,也是根正苗红的工人阶级子弟,不嫌弃她年纪大,想跟她处对象。她碎碎叨叨,为这个着了魔的女儿发愁。她知道她肯定是有喜欢的人,但她怎么都问不出来是谁。

死丫头,死也不肯说。

那一天,刘凤梅自己都想,要不然就这样吧,二车间的小刘也挺好的。

李辉,就当是她的一场梦好了。

可她走出巷子,却看见一辆绿色的军用吉普,就停在巷子口。身形挺拔的军装男人靠着车抽着烟。

她突然怔住。

听到脚步声,男人转过身来。眉目端正,眼睛狭长。目光中带着笑意。

她以为自己在做梦,还揉了揉眼睛。

可这不是做梦。他是真的回来了,穿着军装,肩章闪亮。他看着她笑,说:“别揉了,眼睛都红了。”

他脱下军帽,拿在手里,捏了一圈,才开口道:“刘凤梅同志,我是李辉。我想和你处对象,然后结婚,你同意吗?”

刘凤梅就嫁给了李辉。

后来她慢慢的才知道。她拍了那封电报,他的部队来了人,把他捞出去了。他们能捞他,捞不出他父亲。所以他一直没有求助。

他回到部队,知道以他现在的力量,还太孱弱。从前,父亲是家里的擎天柱,现在他不在了,而他的级别,还太低。想要报仇,能力不够。

他选择了上战场,以命搏前程。

那几年,在生死之间,他也会想起那个姑娘。

以他的眼光来看,她有些粗糙。他出身优渥,从前围在他身边的姑娘都很精致。但当他濒临饿死的境地的时候,那些精致的姑娘谁都没有出现。她们的父亲和他的父亲都有着这样或者那样的渊源,对他的情况,她们不可能一无所知。

那时候出现在他身边的,就只有这个有些粗糙的工人姑娘。

从她第一次给他送那两个馒头的时候,他就明白她的心意。但他什么也没说。在那个时代,所有人都是无力的。人生,不由自己掌控。他不能给她任何承诺,甚至可能会连累她。

后来他出去了,上了战场,亦不知道是否还能活着回来。他希望,那姑娘别太傻,早早找个老实的男人嫁了,跟她般配。

他建功立业的回来了,有了身份,有了力量。首先就去调查了两个人。他的仇人和他的恩人。

对他的仇人,他自有安排。

对她,他却感到了迷茫。她竟然还没嫁?她的年纪,已经很大了啊。不管怎么样,他想,他得见见她。无论如何,当年的事,他得亲口跟她道谢。

他在巷子口,听到脚步声,转身看到了她。

还是有些粗糙,不精致。只有那双眼眸没变。大大圆圆,清澈明亮。在看到他的时候,闪现出了耀眼的光华。

对,就是这双眼睛。在他最艰难的日子里,他每天都渴望能看到的那双眼睛!

他脱下军帽,在手里捏了一圈,已经知道了自己将作出何样的决定。

后来刘凤梅从报纸上看到,公安机关破获了一件大案。抓住了一个变节了的特务。她看到照片,震惊的发现就是当年的那个批/斗者,他后来一路扶摇直上,官运亨通,她就不知道他的消息了。没想到他竟然是特务啊。报纸上说,找到了发报机,证据确凿。

那个人没有被枪毙,他被关了起来,那样的罪名,一生都只能在高墙里度过。再没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她想把报纸给她的丈夫看,想想又怕他伤心,偷偷的把那报纸扔掉了。

她并不知道,他早就知道那些事。他何止知道,他一手主导,把他的仇人,从高高的地位上扯了下来,让他失去一切。

那个人从小住在他家里,和他一起长大,一起上学。他们的衣服鞋子,各种用品,都是一买两份,生活待遇,毫无分别。有分别的,只是身份。他是*,他却只是寄人篱下的孤儿。

在那人露出狰狞的面孔之前,他和他父亲都不知道,原来他这样恨他们。

不过那些,都无所谓了。他无意再去追朔他的心路历程。他亲眼看着他被宣判,被关进高高的围墙里。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