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周大囡的脑海里也闪过很多念头,包括昏睡前一刻阿娘带着俩哥哥硬灌了她半碗酒的画面,可饶是如此,她还是没有起一点疑心。

那是她亲娘啊!是整个周家待她对好,恨不得掏心掏肺的亲娘啊!!

“这咋可能…”尽管明白丁寡妇没必要骗她,可下意识的周大囡还是喃喃的否认着。她不敢相信这一切,更不敢去想要真的是阿娘做的,那该怎么办?

“打从今个儿起,你就是我老丁家的人了,别想那些个有的没的,周家不会再管你了!”丁寡妇并不是非要收拾周大囡不可,只是希望对方能跟自己儿子好好过日子,如果能说得通的话,她自是希望少费点儿工夫。

周大囡沉默着躺在炕上,两眼空洞的望着横梁。

老丁家很穷,虽不至于穷到吃不上饭,可单看这许久不曾修缮过的房子就知晓了,他们家是属于饿不死却没有任何余粮余钱的人家。这不,明明是新婚之夜,可炕上铺的仍是干稻草,连张旧褥子都没有,盖的则是打了好些补丁的土布。

许是现实太残酷,周大囡就这么睁着眼睛躺了一整夜,既没入睡也没再吭声,一副被打击到崩溃的模样。

也是等到天空鱼肚白时,丁家小子伸手推了推她,道:“别折腾了,往后跟我好生过日子,我会待你好的。”

不这样还能如何?

周大囡想了一整夜,既然清白已失,且自己还是被娘家人亲自送到老丁家的,估计肯定有旁人看到,悔婚是不可能的,被休弃再嫁更不切实际,那如今唯一的出路就是安生当丁家的儿媳。

“好,我以后跟你好生过日子,你先把我放开。”

丁家小子迟疑了一瞬后,还是把周大囡手脚上的麻绳解开了。他想要的是媳妇儿,不是一个囚犯,况且丁家人口少,人人都有活儿要做,真心没法抽出人手看守周大囡。事实上,他还盼着媳妇儿进门后,能让老娘松快一点儿。

给周大囡松了绑,丁家小子还不忘道:“你刚进门,也不指望你做啥活儿,你去灶间烧火做饭总成罢?柴禾是现成的,米粮我叫阿娘给你。”

“成,有甚么不成的。”周大囡揉了揉胳膊腿儿,面上冷冷的,语气里也有股子怨恨。理智告诉她,事情已经这样了,再闹腾也没用,毕竟丁家不是周家。惹毛了丁家,莫说收拾她了,直接把她打残打死恐怕周家也不会出面替她做主。可理智归理智,周大囡要真是那么理智的人,她也不会落到这个下场。

等回头冷着脸做好早饭端上桌,周大囡极是不客气的向丁寡妇喝问道:“我的嫁妆呢?”

丁寡妇冷笑一声:“嫁妆?你过来的时候就这么一身破衣裳,连一个子也没有。你要不信,就出去问问,昨个儿傍晚从周家到我丁家,横穿整个村子呢,瞧见你的多得是!”

“那你就没管她要?”周大囡一脸的怒意,“周家先前卖五彩粽子发了大财,家里少说也有一两百两的银子,你居然啥都没管她要!!”

这话一出,丁寡妇当时就愣住了。她先前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就担心周大囡不服管教,还想着大不了拿棍棒好好教一教,可如今听了这话,明显话音不对啊!

“你啥意思?你这到底是站哪边的?”

周大囡猛地将碗筷重重的掷在桌上,咬牙切齿的道:“你说我站哪边?她都不为我这个闺女考虑,我凭啥不能算计清楚?周家先前穷的时候,我半点儿也没闲着,啥好处都没捞到!这会儿倒是好了,有钱了有粮了直接把我丢掉不管!没那么便宜!!”

“那你想咋样?”丁寡妇琢磨了一下,周家是没给嫁妆,可这年头不给嫁妆的人家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反而像他们家这种连一文钱聘礼都没出的才叫罕见。反正她是绝对没脸跑去周家要嫁妆的,可要是周大囡打算闹一闹,她也不会反对。

果不其然,周大囡冷着脸道:“当然是去要嫁妆!家舍、被褥、衣裳、鞋袜,还有锅碗瓢盆米粮鸡鸭,对了,我还要两样首饰!反正想这么便宜打发我出门子,绝不可能!”

丁家母子俩面面相觑,最终决定随周大囡去。

这新进门的媳妇儿本就不会被派重活,丁寡妇把话说得很清楚,往后做饭的活计归她,洗衣洒扫也归她,只要做完这些事儿,甭管去哪儿或者想干啥都没关系。

话虽如此,周大囡也不会真大喇喇的跑去周家要嫁妆。之前没出嫁时,阿奶都不把她当人,嫁出去了就更不是周家人了,再说周家还有一只大花,在确定爹娘不会再护着自己后,她才不敢主动去周家受罪。那唯一的选择就是趁着她娘出门时,直接上前堵截!

这个法子倒是挺不错的,周家大伯娘不是周芸芸,她要做的活计非常多,忙时下地干活,闲时上山砍柴打猪草,至于灶间的活计,基本上都是周芸芸在干,一些打下手的活儿也有两个小辈儿媳妇在做。可以说,大部分时间里,大伯娘都在外头忙活。

没两日,周大囡就在田埂上堵到了人。

一见面周大囡就突突了她娘一脸:“我的嫁妆呢?我要的不多,家舍这块儿,一张大木床两个大衣柜,再来一张方桌四把椅子;全新的被褥来两套,都要冬天八斤重的大棉被,细棉布作底的;衣裳我要四身,两身春夏的,两身冬天的袄子,要细棉布还要带毛皮的;鞋子来两双,再来一整套全新的锅碗瓢盆,一百斤细白面,两只下蛋的肥鸡,还有银钗子、银镯子、银耳环、银戒指,我要全套!”

“你、你疯了?”周家大伯娘一脸的不敢置信。

“疯没疯你自个儿心里明白!我都被你害成这样了,要是你不给我这些嫁妆,大不了回头咱们一道儿去死!别以为你瞒得有多紧,三年前杨柳村村东头老槐树下的事儿,我到今个儿还记着呢!!”

撂下这番话,周大囡再也不看她娘一眼,转身决绝的离开。

第047章

直到夕阳西下,周家大伯娘才脚步虚浮的回了家。事实上,她的脑子里嗡嗡作响,根本连自己是怎么回来的都不知晓,整个人如同失了魂一般,眼神空洞神情麻木。

周大囡威胁她的把柄是真的,准确的说,既是真的又是假的。

所谓真的,是因为早在三年前,周家大伯娘在回娘家时跟某人在杨柳村村东头老槐树下见过面,且那人不单是她的青梅竹马,还是曾跟她有过口头上的婚约。

所谓假的,则是在那之前,他们已经有很久很久不曾见面了,事实上早在她跟周家大伯定亲前,俩人就已经断了联系。便是三年那次见面,也仅仅是“见面”而已,甚么事儿都没有发生过,她对那人也早已没了任何想法,顶多就是在追忆往事时抹了点儿泪花。

万万没想到,竟会这般凑巧的让周大囡瞧见了。

周家大伯娘觉得自己冤枉透了,她自认为是个本份人,从未做过任何对不起周家大伯或者周家的事情。想也是,周家日子过得红火,她男人也不差,膝下又有三子一女,究竟有多想不开才会做出那等子事儿来?

真的仅仅是见了一面。

思来想去,周家大伯娘还是想不通事情怎么就变成如今这般了。她有心解释,可一对上周大囡那决绝的神情、笃定的眼神,就甚么也不想说了。

本就是越描越黑的事情,还摊上一个铁了心要怼她的闺女,还有甚么好说的?

无论如何,这事儿到底是她理亏,身为一个已婚妇人她就不该同意见那一面的。只是如今却不是后悔的时候,她亲生的闺女她还能不了解?纵然先前还能说服自己说闺女只是脾气大,到了这会儿却甚么也说不出来了。

周大囡这副做派,分明就是打算把她这个当娘的往死里逼!!

无奈之下,她也只能尽可能帮着凑凑嫁妆了,就算凑不齐全部,有那么一小半应该就能安抚住周大囡了罢?

想法很美好,执行难度却是太高了。

一开始,周家大伯娘寻的是自家男人,可刚听说了她的来意后,她男人就像看二傻子那般看着她:“嫁妆?这都嫁出去了,还要甚么嫁妆?老丁家要是敢因着没嫁妆将人撵回去,回头我直接打算他的腿!”

老丁家当然不敢。

这年头,没嫁妆的新媳妇儿多了去了,远的不说就单说周家好了,顶多就是穿一身新衣嫁过来,旁的还能有啥?还想有啥!周大囡还算好的,起码周家没扣下她婆家的聘礼,多的是人家扣下聘礼让闺女穿着旧衣嫁人的。

道理大家都懂,可周家大伯娘这不是有苦说不出吗?听得这话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掰扯:“到底是咱俩的亲闺女,出嫁时连身新衣裳都没有…”

“想要衣裳那就拿你的给她。不然,你就去跟阿娘要料子。”周家大伯在对周大囡的事情上尤为缺乏耐心,撂下这句话就走了,完全不管自家婆娘的脸色有多难看。

周家大伯娘面色煞白,她这副模样吓得刚从灶间出来的周芸芸一个激灵,好悬没给直接又窜回灶间去。

“芸芸。”大伯娘回过神来,急急的唤道,“你先前做衣裳还有剩下的料子吗?我记得你是拿整匹料子做的,剩下的匀一些给大伯娘可好?”

衣裳料子向来不被周芸芸所关注,因而听了这话后,她只茫然的道:“我不大清楚。衣裳是大堂嫂帮我做的,料子应该是由阿奶收着罢?反正我房里是没有料子的,连一根针线都没有。大伯娘你要是急着用,不如去找阿奶要。别看阿奶素日里总是凶巴巴的,其实她人可好了,一贯都是面冷心热的,最讲道理也最好说话了。”

讲道理…好说话…

有那么一瞬间,周家大伯娘是懵的,周芸芸嘴里的阿奶真的是她所认识的那位吗?如果是真的,那她们里头铁定有一个疯了。

“呃…那我待会儿去找你阿奶。芸芸你去忙罢!”

又是一无所获,周家大伯娘都忍不住要以头抢地了,亏得这会儿她家俩大小子回来了,她只忙不迭的迎上去便道:“大山、二山,你俩最近得空不?我想来想去,大囡终究是咱们家的人,啥都没给就这么给撵出去了也实在是不妥帖。要不你俩抽空上山砍些木头回来?旁的也就罢了,好赖给她打几样家舍。”

周大囡要的嫁妆多,大伯娘盘算了半晌还是觉得家舍比较容易,木头上山就有,斧头可以直接拿周家的来使,锯子、钉子家里也有,阿奶抠归抠,却不会啥事儿都盯着。只要木工活儿,周家男丁基本上都会一些,好坏且不论,左右结实耐用就成。

不想,大山摇头道:“都嫁了还多事儿?叫她男人上山砍树做呗。”

二山也不赞同:“阿娘,从开春到这会儿,我压根就没歇过。眼瞅着下个月就该收土豆红薯了,再往后更是秋收了,你就不能让我歇两日缓缓劲儿?”

周家大伯娘登时没了言语。

可不是吗?开春那会儿因着土地尚未化冻,周家大伯带着一溜儿男丁天天往田间地头跑,等好不容易化冻了,又忙着春耕播种。还有周芸芸也没消停过,一会儿要稻田养鱼,一会儿折腾端午粽子,虽说她想的都是赚钱的好法子,可架不住真折腾人。再有,先前日子阿奶又买地打算得闲了就多造几间房舍,还打算搭一排牲口棚子、打井之类的,这些活儿都还没干活,这会儿居然又添了事儿。

大山二山性子都直,兄弟俩连个弯儿都没转儿,就这么直截了当的拒绝了。

最终,周家大伯娘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俩儿子往堂屋里,她则满脸凄凉的立在院子里,完全不知晓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想了好一会儿,大伯娘还是不死心的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去屋里寻了她幺儿。

三山子倒没拒绝,当下就点头应道:“成,那我明个儿就去跟孟先生支会一声,先帮阿姐把家舍打好了再去进学。”

“不成!”大伯娘忽的悟了,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她如今能倚靠的除了三山子还有谁?周大囡的性子摆在那儿,能威胁她一次,就能有第二次第三次。除非能离开杨树村,不然怕是这辈子都逃不过了。

想清楚后,大伯娘果断的开口:“三山,娘往后能靠的也只有你了,你记得千万要好好念书,要争气一点,回头等考上状元,带上娘去县城里享福!”

三山子虽略有些茫然,可他是个孝顺孩子,听了这话只干脆利索的答应道:“嗯,我一定会好好孝顺阿爹阿娘的。”

然而,就算三山子有这份孝心,却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等入夜回了房后,大伯娘索性跟自家男人道:“我明个儿想回趟娘家,成吗?”

成,有啥不成的。

周家大伯随口答应着,旋即倒头就睡,不一会儿便鼾声震天。大伯娘看着睡得喷香的自家男人,心头五味杂陈,且越想越觉得悲凉。待天亮后,彻夜未眠的她索性早早起身,连早饭都未用,就急匆匆的回了娘家。

这事儿必须要了结,越早越好。

的确,大伯娘虽不曾猜测到全部,却好歹凭借着对闺女的了解,大致上猜到了一些。

事实上,周大囡先前之所以那般有恃无恐,一方面是认为阿娘疼惜她,另一方面自是因为她有把柄在手。万万没想到,阿娘被阿奶这么一刺激,直接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弄得她手握把柄却还是吃了这么一个大亏,等她清醒之时,一切已成事实。

要说不恨那是不可能的,任谁被弄晕了送到陌生男人的床榻上,都不会有好脾气的,尤其这回还是亲娘坑了她。

周大囡都想好了,左右有把柄在手,既然不能给自己换来一门好亲事,那就退而求其次,换一笔钱财也是好的。就算她只是乡下小农女,也知晓嫁妆这玩意儿是受律法保护的,甭管将来丁家的日子过成咋样,但凡她手头上捏着嫁妆,就不用担心吃苦受累。哪怕到时候真的过不下去了,大不了她带着嫁妆离开,才不要留在丁家遭罪。

至于若是嫁妆要不到…呵呵,那就一起死罢!!

转眼就到了五月末最后一个赶场子的日子,周家上下可不知晓这几日周家大伯娘活在水生火热之中,他们只纷纷盘算着家里有啥好卖的,另外就是要买些啥。

布料粮食是不需要的,油盐酱醋倒是所剩不多了,周家阿奶并不打算跟着一道儿赶场子,因此便拿了钱出来给周芸芸,叫她看着多买一些调料,到时候叫其他人帮着背回来。除了阿奶之外,两位伯娘并三山等仨要进学的都不打算去,因此去赶场子的只有年长的男丁,以及周芸芸、三囡并两位堂嫂。

因着手头上有钱了,周芸芸并不打算苛待自己,回头就在张老爹处花了几文钱买了四个位置,唤上嫂子妹子欢欢喜喜的往镇上去。至于周家阿爹他们则是赶早先去镇上抢好位置了,毕竟周家能卖的东西还是有很多的。

算起来,这是周芸芸

第三回赶场子了。说来也是心酸,去年那会儿是因着天气冷她才不乐意出门的,今年却是实打实的挖坑埋自己,鱼祖宗甚么的,那是真的活祖宗啊,天天待在一道儿弄得周芸芸有时候都要忍不住开始怀疑人生,尤其见这么久了阿奶都没有收回成命的意思,莫不是真要叫她跟鱼祖宗过一辈子?

天可怜见的…

好在,镇上热闹的气氛解救了周芸芸,先去周家阿爹等人守着的临时摊位晃悠了一圈,之后几人就开始在镇上溜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