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真的是她弄岔了?

家里,周芸芸开始怀疑人生了。贡院那头,则是齐刷刷的一群人都忍不住怀疑人生了。

要说科举这事儿吧,对于头一回参加的人来说的确是极为重要的,可事实上越到后头越是淡定。莫说那些监考的人了,就连应考的秀才里头,也有九成五以上不是头一回参加了。

怎么说呢?

一回生二回熟呗。

到了日子,赶在开考前一日晌午之后来到贡院门口,经过一共三道筛查后,进入预先安排好的号舍里,睡个囫囵觉,次日一早鸡鸣后就可以发下卷子开始应答,一直到傍晚时分考官收卷封存,考生们则依旧合衣随便歇会儿,第三日清晨只需要通过一道检查就可以离开贡院,回家歇个一日后,再进行第二轮考试。

瞧瞧,多简单啊!

简单个屁!!!!!!!!

合衣睡个囫囵觉倒是无所谓,八月里,正是秋老虎最厉害的时候,别说应考的秀才都必须统一着青布长衫,就算是光膀子好了,那也绝对冻不着。然而,冻是冻不着的,关键是天气太热了啊!

贡院里的号舍有多大?一张床板的大小!

有多闷?三面都是墙,唯独正面开了半道窗,且完全不用奢望会有微风进来,基本上不被闷死已经算是身子骨强壮了。

这还不是最惨的,最最凄惨的是,所有应考的秀才都必须在这么小小的一间号舍里待上一天两夜,包括吃喝。唯一叫孟秀才感到庆幸的是,每个号舍尽头都有一处粪号,拉撒是可以去那头解决的,前提是由差人领着去,虽说不至于完全眼神不错的盯着,不过其实也差不多了。

——这是往届的情况。

今年这一届,出现了一个比往年更叫人难以接受的事情。

吃食。

都知晓下场考试就是来吃苦受罪的,尤其这秋闱每次都是在天气极为炎热的时候开考,因此应考的秀才们多半都不会在吃食上太过于讲究。

一壶凉白开,一篮子杂粮饽饽,齐活了!

讲究一点的人家,譬如柳家,他们会去药铺里配些金银花,满满的煮上一大壶,再带上十来个巴掌大的白面馒头或者咸菜包子。丰盛是绝对谈不上的,不过绝对实用,毕竟在那个环境下,就算是龙肝凤胆也尝不出滋味来。

结果,偏就有人不走寻常路。

孟秀才虽然参加过童生试,可童生试跟秋闱、春闱最大的区别在于,那是一天就结束的。事实上连一天都不到,满打满算考完也就四个时辰,且中间还能放考生出去吃个饭,解决一下个人问题。左右童生试每年都有,原也犯不着那般严苛。

所以,没啥经验全听柳家兄弟在考前简单讲解的孟秀才,就这般成了所有人关注的重点。

外表粗糙内含乾坤的食盒就这么一打开,别说周遭的考生了,就连自诩经验丰富的监考差人都惊呆了。

您真的是来考试,不是来郊游的?!

这里是贡院!是严肃认真的科举考场!!!!!!

孟秀才一脸的淡然,任凭差人翻来覆去的查看食盒,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模样。

相较于他的淡定,周遭的人是真的不好了。

家里供得起读书人的,家境多半都不会差,可眼前这食盒里装的是什么?一个个异常的精致小巧,哪怕都是吃饱了午饭出门的,这会儿瞧着这些从未见识过的美食,也忍不住食指大动。

倒也有差人迟疑着要不要掰开来细看,可瞅着这般美好的物件,又不大忍心下手。左右为难了一阵子,自有人去询问了上头的人,好在本朝对读书人格外尊重,加上号舍是对外敞开,且不分昼夜的安排差人巡视,并不担心有人用夹带这样蠢得不走心也不走肾的方式作弊,因而没多会儿就将孟秀才放行了。

似是早有预料一般,孟秀才连眼睛都没多眨一下,淡然的接过东西,拿着分到手上的号牌,进里头寻属于自己的号舍。

这期间,柳家兄弟也过了检查,他们只比孟秀才略晚一步。孟秀才在前不曾发觉他们,不过位于后方的兄弟二人却是早已瞧见了他。不过,考场之中自有规矩,哪怕明个儿才正式开考,这里也不是任人嬉笑打闹的地儿。

孟秀才是真的不知道小柳很想冲过来跟他谈心,他只是按部就班的进了号舍,先将食盒等物搁在座位底下,又将桌板放下来,把书奁搁在上头,顺便再度检查了一遍笔墨,确认无误后就安心的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

尽管在检查上费了不少时间,可这会儿离傍晚还有一个时辰,而正式开考的时间则在明个儿天亮之后,与其惶惶不安的回顾诗书,倒不如学着凝神静气,也好用最佳的状态面对明个儿的考试。

周芸芸精心制作的一食盒寿司成功的扰乱了考生包括监考差人的心绪,不得不说,从某方面而言周芸芸的确是个贤内助。

待天色渐晚后,孟秀才享用了一顿“简单”的晚饭。

真的很简单,就尝了六七个寿司,喝了一杯消暑柠檬茶,全程也就这么半盏茶的时间,也没露出吃得特别香的神情,却仍旧看得位于孟秀才正对面号舍的考生一阵阵的猛咽口水。

这里是贡院!

严肃点儿,严肃点儿!!!

第142章

可怜那坐在孟秀才正对面的考生,他家境倒是不差,可因着如今还是秋老虎当道之时,便是钱财再多,可干粮统共也就那么几种,他带的还是细白面做的包子,先前觉得挺好的,如今一瞧…

贡院到底不是寻常场合,便是素日里极爱闹腾一刻都不消停的小柳都安生了,更别提其他人了。那考生委委屈屈的瞅着孟秀才一口一个寿司,低头扒拉着自个儿带来的白面包子,瞬间觉得丁点儿胃口全无。

孟秀才却不知晓还有这么一回事儿,托周芸芸爱鼓捣吃食的福,哪怕今个儿带入考场的寿司比素日里更为精致美味一些,却也不至于叫他惊讶。在吃了约莫十个之后,感觉已经有六七分饱腹了,他就将食盒合上,又简单的归整了一番,就将活动桌案放下来,拼成了一张临时床板,合衣躺了下来。

号舍这头的东西都是有定数的,小虽小了点儿,却好赖能凑合着歇一觉。只不过,都说了是凑合,就可知条件很是简陋,好在孟秀才前些年没少吃苦头,就这么点儿辛苦并不被他放在眼里。

他倒是淡定了,旁人却实在是难以安然入睡。

这床板太硬还不是最大的问题,绝大多数的考生还是在为即将到来的考试紧张,再有就是天气炎热,小小的号舍里又闷又热不说,关键蚊虫还多,简直逼死个人。

按说孟秀才那头的情况也是如此,偏周芸芸早就料想到了蚊虫的问题,往他书奁里塞了宝贝,就是那个险些逼死了大金的小喷瓶,里头装的是掺了药的空气清新剂,不单能降温去味,最重要的还是驱赶蚊虫。

合衣躺下后,孟秀才顺手在自个儿周遭喷了一遍,旋即就安然入睡了。

虽说孟秀才不在家,可周芸芸真心没闲着,这不谁叫家里还有个活祖宗呢?要是周芸芸确是被诊出怀了身孕,那兴许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可她这不是没怀上吗?

周家阿奶是疼周芸芸这点儿没错,可她的疼法显然没细致到处处妥帖。盘算着再过几日,孟秀才就该考完离开府城了,周家阿奶此番前来最重要的目的还是帮着收拾东西,好叫小俩口早点儿回县城。

别看小俩口只在府城里待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可因着当初搬来的东西就装了整整一辆马车,如今要搬走了,那东西是只多不少。又考虑到秋闱是三场,保不准考试中间休息时,孟秀才还会找书来看,周家阿奶就没管数量最多的书籍,而是先叫周芸芸和大金归整其他的东西。

准确的说,是周芸芸收拾小件的东西,大金负责当苦力,至于周家阿奶本人则是负责统筹兼指挥。

就在孟秀才安然入睡之际,周家姐弟俩还生活在水生火热之中,尤其是大金!

“大金你个小兔崽子!叫你把这箱子扛到前头去,你咋还没动弹?啥?掉茅坑里了?懒狗懒驴屎尿多!!”

“小王八羔子!我叫你动这个了吗?没长脑子你倒是用用你的耳朵啊!耳朵是摆件玩意儿还是咋的?要不要老娘亲自把你那俩耳朵剁下来给你卤了吃?废什么话!干活!!!”

“手脚麻利点儿!已经够蠢了,要是手脚还没用处,你还能干啥?你说说你个蠢东西还能干点儿啥?干点儿啥啊!!”

“周大金!…”

周芸芸待在里间卧房里,老老实实的把自个儿的衣裳鞋袜包括备用的干净被褥都收拾好,至于孟秀才的衣服,则是留几套干净的在旁边搁着,对于外头的动静,她倒是听在了耳里,却完全没打算帮忙。

不是不心疼大金,而是这真的心疼不过来啊!

当初老周家分家时,周家阿奶就单方面的决定由周家三房奉养她终老。这个意思就是说,大金这辈子也离不了阿奶了,哪怕大金以后娶妻生子,只要周家阿奶还活着一天,她就能名正言顺的摧残大金一天。

这么想想,也确实挺惨的,不过周芸芸除了希望大金早点儿习惯之外,也没旁的法子了。再一想,兴许人家大房、二房更想奉养阿奶呢,难得有幸获得这个机会,做人要惜福。

惜福…

大金其实挺惜福的,哪怕被周家阿奶喷得体无完肤,他依旧淡定的归整东西,别说抱怨了,连个怨念的眼神都没有。不然还能怎样?他是孙子,孙子诶!!!!!

所幸周家阿奶也没那么残暴,等眼瞅着太阳快落山了,她就叫了停。待用过一顿简单的晚饭后,祖孙三人就相继歇下了,左右离秋闱结束也还有好几日,完全来得及。

——万一来不及就把大金打死!!

亏得大金不知道周家阿奶还有如此狂暴的想法,不然他晚上绝对睡不着。而等次日一早,周芸芸早早的跟街坊邻里的婶子、嫂子一起去了早市,大金则继续帮着收拾东西,争取在明个儿之前收拾出半车东西,先往县城运一波。

想法很不错,可惜天公不作美。

这在晌午前还是阳光灿烂,哪怕不干活光站在院子里就能热出一头一脸的汗来,结果过了晌午后不到一个时辰,外头徒然间就变天了。

此时已是八月中,早已过了立秋时,因此这便算是秋雨,还是伴随着阵阵雷鸣声的雷雨。要知道,秋天的雷雨较之夏雷更为恐怖,不单雨量惊人,那声势更是浩大。只顷刻间,瓢泼大雨就随着雷声闪电齐齐来临,惊得大金立马以最快的速度飞窜在房前屋后,将搁在院子里的东西尽数搬回房里,又把房门窗户尽数关上,成功的赶在周家阿奶骂人之前把一切办妥。

从大金这般训练有数的举动完全可以看出来,他素日里经受了怎样的摧残。

最叫人感到悲伤的还是这点,而是周家阿奶站在廊下,望着眼前那瓢泼大雨,由衷的感概道:“下雨了倒是挺好,起码能凉快一点儿,可雷声那么大,该不会吓到我家谨元吧?”

大金:…我才是你家的!!!

别说周家阿奶了,连周芸芸都没有注意到大金那悲愤欲绝的神情,只接口道:“阿奶您就放心好了,谨元那心性就是被小八练出来的,这点儿雷声算个啥?”

这么想倒也没错。

周家阿奶终于放下心来,回头就瞧见大金一脸失落的站在自个儿身畔,登时没好气的道:“下雨了不能在外头干活,你倒是去屋里收拾东西呢!就你这德行,你是打算跟三山子比懒还是比蠢啊?”

生无可恋的大金耷拉着脑子进屋去了,他开始思考一个严肃的问题,他和孟秀才到底谁才是亲的?

正被大金无限嫉妒的孟秀才此时正淡定的在贡院号舍里泼墨挥毫。

想当初,他刚考上秀才,正怀揣着满腔热血打算参加秋闱,最好能一路顺畅的考上举人,再入京参加来年的春闱,最后则是殿试一举成名天下知…

梦想很美好,现实却是无比的残酷。

不过,要让孟秀才本人来说,这还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自打父母双亡后,他的日子是不好过,可不得不承认,这也是历练心性的一种方式。尤其在尝遍了世间冷暖之后,更叫他有了极多的感悟,面对艰难险阻时,他也能平静的应对。

这不,无论是逼仄的号舍,还是深奥的考题,乃至这不期而至的雷雨,他都能面不改色的应对。哪怕平地一声惊雷,几乎就在他耳边响起,他挥毫的手连些许颤抖都无。

一旁来回巡视的监考差人都惊呆了。

尽管大雨倾盆,差人们仍未停止巡视,仅仅是戴上斗笠穿上蓑衣,脚步平稳的游走在一排排的号舍之间。也正是因着不间断的巡视,他们算是看到了人生百态。

别看本朝重文轻武,读书人的地位极高,可说真的,地位再高也掩饰不了很多学子胆子小,若是素日里待在高大的院墙房舍之中,兴许还没那么害怕,可如今是什么情形?号舍本就极为狭小,那道道惊雷就跟劈在眼前似的,更别提有些位置不好的号舍,那雨水能直接从窗口飘进来,再不然就是雷声雨声之中还夹杂着其他考生的惊叫声,愈发的叫人心头难安。

没被吓得失态已经算是胆子大的了,至于凝神静气好似什么事儿都不曾发生过,依旧四平八稳答题的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