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嘉微微一怔,低声问道:“为什么?”

 “原来秋官府和清正司都有句话: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老人

低低道,“现在已经改了:你说你公道,我说我公道,公道不公道,小司寇知

道。”

 “啊?”纳嘉有些不明白,瞪大眼睛。

 “总之找小司寇一定没错,小姑娘,你年纪轻轻的就自己跑来丰州告状,老

汉也是特地多句嘴,停不停随你。”老人说道。

 “谢谢老人家,我知道了。”纳嘉鞠了个躬,然后向老人所指的方向走去。

 “你…你是小司寇?”

 纳嘉对秋官府外的衙役说自己想见小司寇,衙役没有半分为难,带她到堂中

等候。一名女子问她见小司寇的目的,让她暂时等一下。两刻钟之后,纳嘉还

看不到人,心中有些焦虑不安。在她从椅中起身,在屋内绕来绕去的时候,又

来了一名女子。她忙问女子她什么时候可以见到小司寇,女子指着自己:“你

已经见到了。”

 纳嘉吓了一跳,这女子太年轻,怎么也不像是小司寇啊!而且她身边…竟

然还跟着一名十三四岁的男孩,怎么看都是姐弟俩来秋官府玩…

 女子点点头,笑道:“没错,我就是小司寇,你叫我韩云就好。”语毕她拉

着男孩坐下,让纳嘉把事情说明。纳嘉把心一横,实话实说。韩云听她提到州

宰、秋官、清正司勾结一气,和男孩交换了下眼色,微微点头。

 “纳嘉,你所说的一切,你敢保证全部属实么?没有任何编造的成分,完完

全全真实。”韩云道,“你能对这些话负全部责任么?”

 纳嘉微微仰头,眼神决然:“当然!”

 “岚飏,去叫书记官。”韩云对男孩一点头,“再去街上拉两个人来当证人,

快去快回。”

 纳嘉愕然,她知道书记官是记录供词的,但她不明白为什么要到街上拉两个

人。韩云见她疑惑眼色,对她笑了笑:“这是我新下的规定,供词必须在两名

无关案子的平民面前记录,并由他们核定签字方才生效。虽然说要付一笔误工

费,但也降低了翻案的可能,减少了逼供诱供…就是不知道在其它州能不能

正常实行——哎,你做什么?”

 纳嘉跪在地上,对韩云叩头:“请小司寇为我哥哥作主啊!”她泪水落在地

面上,地板是木质的,她的泪没在木纹中,留下些微的痕迹。

 韩云虽然早见过这样的场面,而且不止一次,但还是有些手忙脚乱。她扶起

纳嘉,笑着对她说:“你不要这样啊,作为小司寇,公正执法是我应该做的。

 你无需因此请求我,我一定会尽量为你主持公道的。“她低声笑了笑,”既

然,你要的是‘作主’。“

 纳嘉被韩云扶起,她看着韩云,心中充满了喜悦。韩云适才所言,是真的为

民考虑,可见她绝非那种打官腔不做事的人,更不是当面答应处置凶手,背后

却通知州宰抓艾罗的那种人。艾罗和落影的冤屈…也许有希望了!

 “不过,我也有地方要你站出来…”韩云缓缓道,“我希望你能帮忙作证,

把许州的州宰、清正司州司长,以及一些为官不作为甚至为虎作伥的官员揪出

来,让许州的其他人不会再受求告无门的苦。所以你的证词一定要严正无误才

行。”

 纳嘉点头,一脸肃然:“我知道了。”

 韩云安排纳嘉住下,然后回到她的休息室。岚飏走过来坐在她身边椅子上:

“被人千恩万谢的感觉如何?为别人主持公道是件很伟大的事情,是不是觉得

很骄傲?听说民间赞颂你的说辞又有翻新,你要不要听听?”

 韩云苦笑:“岚飏,你别再讽刺我了,你明知道我最怕被当作包青天——呃,

就是我们那里的清官代表——只有混世才需要青天。我宁可百姓们都在纷纷讨

论我做事的正确与否,如果我有错处指出来甚至大骂,也不希望成为什么青天,

更不需要他们感激…我做了本该我做的事情,却得到太多的感激,只能说明

其他人连做该做的事情这一点都做不到,所以人为降低了‘称职’的标准。”

 “真是。”岚飏斜坐在椅子上,翘起脚,“我不过问了一句就引来你这么多

大道理,你还真是不累啊。做人不要那么严肃,否则会失去很多乐趣的。”

 “严肃…么?”韩云把手肘在桌子上,脸侧过去静默片刻,“是因为我太

严肃了么?他的女朋友,是个很可爱的女子,看上去一脸天真的…”

 她声音忽然哽住,低下头去掩饰眼底闪过的泪光。岚飏眼神微变,知道她是

想起蓬莱的爱人:“那么想念吗?那么喜欢他么?”

 韩云勉强笑了笑,表情恢复正常:“小孩子不要问这么多,你不懂的。”

 “切,这有什么不懂?不就是你喜欢的人不喜欢你,然后你连表白都没有就

被‘蚀’卷到十二国来了么?”岚飏冲口而出,韩云白了一张脸,惨然一笑:

“是啊…确实如此…”

 岚飏说完之后,心中也颇觉后悔,见她这样,更是觉得自己过了。他喃喃道

:“若你真的想,可以让刘麒带你回去看看,麒麟可以操纵‘蚀’…反正那

家伙缠你缠得厉害,你请求他他应该不会拒绝吧?”

 韩云失笑:“我要是回去的话,就不会回来了,永栩会愿意么?更何况我听

说普通人通过‘蚀’会带来灾害,我回去反正也没有什么意义,何必牵连别人

达成自己愿望?”

 “你不想念蓬莱么?”岚飏好奇问道,“你在那边的家人…”

 “我是孤儿,养父母也去世了。”韩云凝视着前方一点,目光空蒙,似乎什

么也没有看,“我在那边唯一的亲人就是阿剑…可他已经有了更重要的人,

我回去,也不过是增加他的负担罢了。”

 “那边没有人在念着我,我没有任何用处,还不如在这个世界里做我的小司

寇——不管怎么说,至少这里还有人指望我主持公道。”

 岚飏觉得自己今天特别过分,好像总是想要把她逼哭一般。他喏喏不知说什

么,韩云也不再说话,翻着手中案宗。这时内堂衙役进来,递交了一份拜贴。

 “退回去!”韩云看了眼,皱起眉头,“又是清正司,障隆怎么这么纠缠?

 我已经说过我不群不党,没兴趣和他结交,他怎么还来?“

 “韩云,你最好还是应付他一下。障隆在朝中多年势力,和主上交情深厚,

你这么明显和他作对,会惹来麻烦的。”岚飏劝她,韩云蹙眉:“岚飏,怎么

你也这么劝我?我本来就是要和他作对,让柳国的吏治清明。既然注定不合,

又何必和他虚与委蛇?”

 岚飏看她,叹了口气:“韩云,你太急躁了。”

 “是你少年老成,瞻前顾后。”韩云说,“明明知道对方是个大贪官,是个

徇私枉法肆无忌惮的人,难道还要我奉迎他不成?”

 岚飏无奈笑笑:“真不知道你来的地方是什么样子,想必是规章严明井然有

序,才会有你这样一板一眼的人吧!”

 韩云侧过头,微微一笑:“也许吧。”

 几日后,韩云派出的秋官掌管了许州州秋官府的职位,同时暂代清正司州司

长一职。普营以及许州掌管法律的大小官员进了丰州,等候审讯。

 这件事轰动了全柳国,柳国百姓这几年来深受贪官之苦,然而向上控诉的道

路并不通畅。现在有官员出面告诉他们:百姓可以告官,官员若不受理的话,

可以将其一并控告。这是怎样振奋的事情!民间轰动了,秋官府本来就热闹,

现在更是人来人往。很多人都等在门外,就为了见一见那名为民作主的秋官。

 纳嘉对韩云感激涕零,韩云却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她说柳国法律的要点之

一就是注重对官员的监督,她不过是按照法律行事。

 话是这么说,纳嘉不会真的相信她有她说得那么轻松。纳嘉虽然从来没上过

凌云山,但山上的消息总是市井谈论的热点,小司寇则是热点中的热点。禀告、

请旨、执法、被参…韩云每天在朝中,都是重复着这样的历程。总有些谣言

伴着她,有百姓猜度的传奇,也有敌人的恶意中伤。说她贪赃枉法、胡乱判案、

公报私仇云云。然而韩云断案向来公正,而且公开。秋官府升堂审讯的时候,

她允许平民进入;每日让书记官把断的所有案子抄在纸上贴在秋官府外告示上。

 在这一手面前,大多数控告都成了诬告。更何况根本没有人去查证韩云是否

犯罪——有资格查证韩云的,只有王、秋官长以及清正司司长障隆。恒司埭几

乎已经被韩云架空,他自己也知道助露峰不喜他,再加上他过去的历史也不清

白。

 这时候自然是能多安静就多安静,生怕有人把他揪出来。为此,他不知在岚

飏面前提过多少次,让他对韩云说些好话。岚飏只是叹息告诉他,现在韩云的

目标不在他。但等到她缓出手来,任谁也无法为他求情的。除非自己站出来坦

白,也许能让韩云减轻些对他的处置——但自己投案,谈何容易!恒司埭还是

存有侥幸心理,希望自己能逃脱责罚。

 韩云的举动明显是冲着障隆来的,但障隆没有明显的动作,反而频频向韩云

示好。尽管和他同党的人参奏过韩云几次,他却没表现出半分恶意。按理来说,

清正司负责监督官员,民告官或官告官都应是障隆治下责任,韩云几乎可说是

越权,障隆却一副不在意的样子。甚至有人参奏韩云,韩云让他调查自己,他

都说不必:小司寇清名满天下,哪里需要查证,定是诬陷。韩云自己倒是对这

种说法很生气,她说凡是权力都应被制约,她的名声如何,和她是否违法无关。

 然而障隆的说法很合助露峰的心思,助露峰对韩云的宠信可说满朝上下无人

不知无人不晓,关于他二人的传言沸沸扬扬。韩云尽量不去在意,有的说得实

在难听,她也只是转身不听。她心中也的的确确有些明白,自己现在之所以能

够安然坐在这个位置上,说白了都是因为助露峰对自己的莫明看重。而这种看

重,很大程度上可能不是因为她的能力。韩云在执法的时候,自己也常常会心

虚:用不合法规的权力来实现法律公正,实在是有点讽刺。可,谁叫这个世界

是君权社会呢?还是勿庸置疑的君权。麒麟选择,就是“君权天赋”。

 最让她又气又笑的是居然有她和永栩的传言,硬说她和永栩之间不清不楚。

 永栩是麒麟啊!虽然他是麒,性别为男性体,但在她看来,实在没有他是男

人的感觉。十七八岁少年的外表,七八岁孩童的内心。孩子无法给别人性别感,

她只能看到他清澈明亮的眼,想不起任何情爱。

 纳嘉曾经旁敲侧击于韩云的感情归向,答案是被韩云拿起厚厚的卷宗敲她的

头,让她专心点。韩云身边人手不足——对抗清正司和朝中很多官员毕竟是一

件危险差事,也不能大张旗鼓,只能挑少数人来做——纳嘉也便成了打下手的。

 她对韩云的崇拜几乎到了无药可救的程度,她在审理艾罗的案子的时候所言

所为让纳嘉泪水不断。从落影姐姐死去之后,她心中一直郁结的苦终于能够发

泄出来。

 “这只是个开头。”韩云说,“你哥哥的案子总会把所有的人都牵扯进来的,

纳嘉,这是一连串,提起一个就会揪出一群,你怕不怕?”

 纳嘉摇头:“我不怕。”

 “如果揪到上层呢?”

 “障隆?我们不是本来就在揪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