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青竹牌匾,其上刻着“竹叶青,酒中君子,君子的酒。”

字迹飘逸流畅,如行云、如流水。

“隐清丽于雄浑中,藏秀美于宏壮间,见灵动于笔墨外。好字!好字!”云歌连声赞叹,“谁写的?我前几日还和许姐姐说,要能找位才子给写几个字,明日竹叶青推出时,挂在堂内就好了,可惜孟珏不在,我们又和那些自珍羽毛的文人不熟悉。”

刘病已没有回答,只微笑着说:“你觉得能用就好。”

正在内堂忙的平君,探了个脑袋出来,笑着说:“我知道!是病已写的,我前日恰看到他在屋子里磨墨写字。别的字不认识,可那个方框框中间画一个竖杠的字,我可是记住了,我刚数过了,也正好是十一个字。”

云歌哈哈大笑,“大哥以为可以瞒过许姐姐,却不料许姐姐自有自己的办法。”

刘病已笑瞅着许平君,“平君,你以后千万莫要在我面前说自己笨,你再‘笨’一些,我这个‘聪明人’就没有活路了。”

许平君笑做了个鬼脸,又缩回了内堂。

刘病已建议既然云歌在外的称号是“雅厨”,而竹叶青也算风雅之酒,不妨就雅人雅酒行雅事。

店堂内设置笔墨屏风,供文人留字留诗赋,如有出众的,或者贤良名声在外的人肯留字留诗赋,当日酒饭钱全免。

云歌还未说话,刚进来的常叔立即说:“刘大公子,你知道不知道这长安城内汇聚了多少文人墨客?整个大汉朝乃至全天下才华出众的人都在这里,一个、二个的免费,生意还做不做?”

刘病已懒洋洋笑着,对常叔语气中的嘲讽好似完全没有听懂,也没有再开口的意思。

云歌对刘病已抱歉地一笑,又向柳眉倒立的许平君摆了下手,示意她先不要发脾气。

云歌对常叔说:“常叔,你大概人在外面,没有听完全大哥的话。大哥是说文才笔墨出众,或者贤良名声在外的人免费。文才笔墨出众的人,有人已是声名在外,在朝中为官,有人还默默无名。前者也许根本不屑用这样的方法来喝酒吃菜,他们的笔墨我们是求都求不到的。而后者,如果我们今日可以留下他们的笔墨,日后他们一旦如当年的司马相如一般从落魄到富贵,到千金求一赋时,我们店堂内的笔墨字迹,可就非同一般了。贤良名声在外的人,也是这个道理,我听孟珏说汉朝的大部分官员都是来自各州府举荐的贤良,我们能请这些贤良吃一顿饭,只怕也是七里香的面子。何况常叔不是一直想和一品居一争长短吗?一品居在长安城已是百年声名,他们的菜又的确做得好,百年间以‘贵’字闻名大汉,乃至域外。我们在这方面很难争过他们,所以我们不妨在‘雅’字上多下功夫。”

常叔本就是一个精明的生意人,云歌的话说到一半时,其实他已经转过来,只是面子上一时难落,幸亏云歌已经给了梯子,他正好顺着梯子下台阶,对刘病已拱了拱手,“我刚才在外面只听了一半的话,就下结论,的确心急了,听云歌这么一解释,我就明白了,那我赶紧去准备一下,明日就来个雅厨雅酒的风雅会。”说完,就匆匆离去。

云歌看了看正低着头默默喝茶的刘病已,转身看向竹匾。

这样的字,这样的心思,这样的人却是整日混迹于市井贩夫走卒间,以斗鸡走狗为乐,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要游戏红尘?

哀莫大于心死,难道他这辈子就没有想做的事情了吗?

许平君试探地说:“病已,我一直就觉得你很聪明,现在看来你好象也懂一点生意,连常叔都服了你的主意。不如你认真考虑考虑,也许能做个生意,或者…或者你可以自己开个饭庄,我们的酒应该能卖得很好,云歌和我就是现成的厨子,不管能不能成功,总是比你如今这样日日闲着好。”

云歌心中暗叹了一声糟糕。

刘病已已是搁下了茶盅,起身向外行去,“你忙吧!我这个闲人就不打扰你了。”

许平君眼中一下噙了泪水,追了几步,“病已,你就没有为日后考虑过吗?男人总是要成家立业的,难道斗鸡走狗的日子能过一辈子?你和那些游侠客能混一辈子吗?我知道我笨,不会说话,可是我心里…”

刘病已顿住了脚步,回身看着许平君,流露了几点温暖的眼睛中,是深不见底的漆黑,“平君,我就是这样一个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你不用再为我操心。”

话一说完,刘病已再未看一眼许平君,脚步丝毫未顿地出了酒楼。

刘病已的身影汇入街上的人流中,但隔着老远依旧能一眼能认出他。他象是被拔去双翼的鹰,被迫落于地上,即使不能飞翔,但仍旧是鹰。

云歌临窗看了会那个身影,默默坐下来,装作没有听见许平君的低泣声,只提高声音问:“许姐姐,要不要陪我喝杯酒?”

许平君坐到云歌身侧,一声不吭地灌着酒。

云歌支着下巴,静静看着她。

不一会,许平君的脸已经酡红,“我娘又逼我成亲了,欧候家也来人催了,这次连我爹都发话了,怕是拖不下去了。”

云歌“啊”了一声,立即坐正了身子,“你什么时候定亲了?我怎么不知道?”

“你又没有问我,难道我还天天见个人就告诉她我早已经定亲了?”

“可是…可是…你不是…大哥…”

许平君指着自己的鼻尖,笑嘻嘻地说:“傻丫头,连话都说不清,你是想说你不是喜欢大哥吗?”

云歌点点头。

许平君打着自己的脑袋,“你真蠢,你真蠢,你以为你都是为了他好,实际他一点都不喜欢,你真蠢,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是狗屁,可你明知道是狗屁,却还要按着狗屁的话去做,你真蠢,你以为你拼命赚钱,就可以让父母留着你…”

云歌忙拽住了许平君的手,许平君挣了几下,没有挣脱,嚷起来,“云歌,连你也欺负我…”

嚷着嚷着已经是泪流满面,

“许姐姐,如果你不愿意,我们一起想办法。不要哭了,不要哭了…”

许平君俯在云歌肩头放声痛哭,平日里的坚强泼辣伶俐都荡然无存。

云歌索性放弃了劝她,任由她先哭个够。

许平君哭了半晌,方慢慢止住了泪,强撑着笑了下,“云歌,我有些醉了。你不要笑姐姐…”

“许姐姐,你上次问我为什么来长安,我和你说是出来玩的,其实我是逃婚逃出来的,我刚从家里出来时不知道偷偷哭了多少次。”

“那个人你不喜欢?”

“我根本没有见过他。以前也有人试探着说过婚事,爹娘都是直接推掉,可这次却没有推掉,我…我心里难受,就跑了出来。”

许平君叹了口气,“你不过是提亲,父母都还未答应。我却和你的状况不一样,我和欧候家是自小定亲,两家的生辰八字和文定礼都换过了。逃婚?如果病已肯陪着我逃,我一定乐意和他私奔,可他会吗?”

云歌想着刘病已的那句“你不要再为我操心”,只能用沉默回答许平君。

许平君一边喝酒,一边说:“自出生,我就是母亲眼中的赔钱货。父亲在我出生后不久就犯了事,判了宫刑。母亲守了活寡后,更是恨我霉气,好不容易和欧候家结亲,我又整天闹着不乐意,所以母亲对我越发没有好脸色,幸亏我还能赚点钱贴补家用,否则母亲早就…”许平君的语声哽在喉咙里。

许平君一贯好强,不管家里发生什么,在人前从来都是笑脸,云歌第一次见她如此,听得十分心酸,握住了许平君的手。

许平君揉了揉云歌的头,“不用担心我。从小到大,我想要什么都要自己拼命去争取,就是想要一截头绳,都要先盼着家里的母鸡天天下蛋,估摸着换过了油盐还有得剩,再去讨了父亲和哥哥的欢心,然后趁着母亲心情好时央求哥哥在一旁说情好让母亲买给我。云歌,我和你不一样,我是一株野草。野草总是要靠自己的,石头再重,它也总能寻个缝隙长出来…”

许平君步履蹒跚地走入了后堂。

云歌端起了酒杯,开始自斟自饮,心里默默想着许姐姐什么都没有,她唯一的心愿就是能和大哥在一起。

酒应该比给孟珏送行那次好喝才对,可云歌却觉得酒味十分苦涩。

云歌的诗赋文都是半桶水。

不过还算虽没吃过猪肉,也听过猪叫唤,从小到大,被母亲和二哥半哄半迫地学了不少,加之二哥搜罗了不少名人字画,日日熏陶下,云歌的鉴赏眼力虽不能和二哥比,点评字画却已经足够。

因为云歌点评得当,被挑中免去酒费的诗赋笔墨都各有特色,常常是写的固然出色,评得却更加有趣,两者相得益彰。渐渐地,读书人都以能在竹叶青的竹屏上留下笔墨为荣。

云歌一直谨记孟珏的叮嘱,越少人知道雅厨的身份越好。为了不引人注意,点评之事也是隐于幕后,可她越是如此,竹叶青的名号越是传闻得响亮。

“竹叶青,酒中君子,君子的酒”成为长安城中的新近最流行的一句话。喝竹叶青,不仅仅是身份地位的象征,更成为才华一种体现。

因为云歌和许平君居于少陵原,所以两个人每日都要赶进长安城,去七里香上工。

今日去上工时,发现城门封锁,不能进城。

许平君找人打听后,才知道说什么因为卫太子还魂向皇上索冤,弄得全城戒严,所以没有特许,任何人不得进出长安城。

生意没有办法做,两人只能给自己放假,索性跑去游山玩水。

许平君还有些气闷,云歌却是快乐如小鸟,一路只是唧唧喳喳,不停地求许平君给她讲长安的传说和故事。

云歌是个极好的听故事的人,表情十分投入,频频大呼小叫,让许平君觉得自己比说书先生讲得更好,不禁越讲越有心情,再加上湖光山色,鸟语花香,她也开始觉得能休息一天,钱即使少赚了,也不是坏事。

许平君不知道怎么说到了当年美名动天下的李夫人,李夫人倾国倾城的故事让两个女孩子都是连声感叹。

云歌不停地问,“李夫人真地美到能倾倒城池吗?”

许平君说:“当然,老皇上有那么多妃子,一个比一个美,可死了后却只让很早前就去世了的李夫人和他合葬,皇上为此还特意追封了她为皇后,可见老皇上一直不能忘记她。”

两人频频感叹着怎么红颜薄命,怎么那么早就去世了呢?又咕咕笑着说不知道如今这位皇上是否是长情的人。

平君打量着云歌笑说:“云歌,你可以去做妃子呢!去做一个小妖妃。把皇上迷得晕乎乎,将来也留下一段传说,任由后来的女子追思。”

云歌点着头连连说:“那姐姐去做皇后,肯定是一代贤后,名留青史。”

两个人疯言疯语地说闹,都哈哈大笑起来。

云歌笑指着山涧间的鸳鸯,“只羡鸳鸯不羡仙!”

平君沉默了一瞬,轻轻说了句酒楼里听来的唱词:“只愿一人共白头”。

两人看着彼此,异口同声地说:“你肯定会如愿!”

说完后,愣了一瞬,两人都是脸颊慢慢飞红,却又相对大笑起来。

两人手挽着手爬上一个山坡,看到对面山上全是官兵,路又被封死。

“怎么这里也被戒严了?”云歌跺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