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皇帝,难道就不是她的陵哥哥了吗?

云歌不想回答自己的问题,说她怯懦也好,说她自私也罢,她如今只想先躲开一切。

自从受伤后,她的脑袋就好似没有真正清醒过,一个惊讶还未完全接受,另一个惊讶就又来临,她现在只想远离所有的人和事。

终于下定了决心离开,一转身,却发现,不知道何时,刘弗陵已经静静立在她的身后。

黑沉沉的夜,他的眼睛也是黑沉沉的,看不清楚里面的任何东西。

云歌怔怔地看着刘弗陵,良久后,猛地埋下头,想从他身侧走过。

“云歌。”刘弗陵拿着一个东西,递到她面前。

云歌一瞥间,心中剧震,脚步再也迈不出去。

一只小小的葱绿绣鞋躺在刘弗陵的掌心,鞋面上一颗龙眼大的珍珠,正在星光下散发着柔和的莹光。

云歌痴痴地伸手拿过,入手犹有余温,想来他一直贴身收藏。

“好,我在长安等你。”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你知道女子送绣鞋给男子是什么意思吗?”

“我收下了。云歌,你也一定要记住!”

“以星辰为盟,绝无悔改。”

那夜也如今夜,星辰满天。

同样的星空下,站着同样的人。

如此星辰,如此夜,不正是她想过无数次的吗?

只是为什么…为什么会如此苦涩?

刘弗陵的视线落在云歌手中的绣鞋上,“云歌,我只要一年时间。等待了九年,至少请给我一段时间去听你讲故事。九年里想必你又去过不少地方,我只想知道和了解你所做过的事情。也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告诉你我在这九年里做了什么,难道你一点儿都不关心吗?”

“我…”

云歌语滞。怎么可能不关心,不想知道?无数次躺在屋顶上看星星时,会想陵哥哥在做什么。甚至特意把自己在某一天,某一个时辰,做什么都记下来,想等到将来重逢时问陵哥哥,看他在那一天,那个时辰,在做什么,有没有想过她?还有那些已经积攒了多年的话…

刘弗陵从云歌手中把绣鞋拿了回去,“只要一年时间,一年后你若还想走,我一定将珍珠绣鞋还你,我与你之间再无任何约定。但是现在,我要你履行你当年的誓言。”

云歌忽地侧着脑袋笑起来,“陵哥哥,你真聪明。谁叫我当年是个小笨蛋,大了又是个大笨蛋?好!一年之约。”转身向屋子行去,“一年后的今日,我走时,就不用你相送了。”

刘弗陵负手而立,手中紧拽着绣鞋,望着云歌的身影慢慢走入屋子。

她已经进屋很久后,他依然立在原地。

微抬了头,看向星空。

夜幕低垂,星罗密布,恒久的美丽。

如此星辰,如此夜。

Chapter 4 窗含双影

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从未央宫驶出。

车内坐着汉朝皇后——上官小妹。

上官小妹不到六岁就进宫,这是她第一次走出长安城里的重重宫殿。

她从小就被教导一举一动都要符合皇后的身份,要温婉端庄华贵,要笑容亲切,却又不能笑得太过。可是现在,她无法克制自己的兴奋,忍不住地咧着嘴笑。

皇帝大哥竟然派人来接她去温泉宫,她就要见到他了。

虽然身在后宫,可她隐约明白祖父、外祖父和皇上之间的矛盾。

她知道自己是祖父和外祖父强塞给皇上的,她甚至能从皇上周围太监的眼睛中看到厌恶和提防。可是最该讨厌她的皇上却从没有对她说过一句冷语,甚至还吩咐于安要保护她的安全。

他总是隔着一段距离,似乎没有任何温度地淡淡看着她。他从不走近她,她也从不敢走近他,可她能感受到他疏离淡然下的理解。

在整个皇宫中,也许只有他明白她的痛苦,明白她也痛恨皇后这个位置,她所渴望的哪里是什么母仪天下?她甚至想,如果不是因为皇后这个位置,当她只唤他“大哥”,而非“皇帝大哥”时,他会待她不同。

祖父死后,宫里的人一边幸灾乐祸于上官氏的覆灭,一边又因为外祖父霍光,对她更加畏惧。她知道自己在他们的心中,未免凉薄。

她对外祖父十分亲昵,亲昵到似乎完全忘记了祖父、父亲、母亲、兄弟因何而死。

可这难道不正是在皇家生存的法则吗?要学会忘记,学会假装一切都十分正常。

何况她相信,霍氏的结局一定不会比上官氏好,她一定要活着,活着等待那一天的来临,她要亲眼看见霍氏的结局。

当她能光明正大的祭拜父母时,她会细细描述给他们听,让他们黄泉之下安心。

上官小妹一直从帘子缝里向外看,当看到车舆未沿着主山道向上,直去温泉宫,反拐到侧路上,忙挑起帘子问:“怎么回事?不是去见皇上吗?”

太监七喜声音平平地回道:“皇上在山中的一处别院。”

上官小妹不解,这些别院应该是给侍卫或者太监住的地方,皇上怎么住这里?但知道这些太监不会给她任何关于皇上的消息,只能放下帘子。

几重不大不小的院落,没有富丽堂皇,却清幽雅致,很像她起先在路旁看到的普通民居。

上官小妹突然觉得自己的一身华服、时兴发髻都十分不妥当。出门前,花费了大功夫,精心修饰了很久,可在这里,她只觉得格格不入。

七喜领着她走到后园,指了指前面的屋子,对上官小妹说:“皇后娘娘,皇上就在里面,奴才就领路到这儿了。”说完,行了个礼,未等上官小妹发话,就自走了。

上官小妹举目望去:几树白梅开得正好,疏落间离,横于窗前。一男一女临窗而坐,执子对弈。其时,已近黄昏,夕阳斜斜洒在窗前,轻薄如蝉翼的光韵流动中,梅影扶疏,人影婉约,仿如画境。

上官小妹不能举步,怔怔看了许久,直到于安在她身前轻轻咳嗽了几声,她才惊醒。

于安向她行礼,她忙让于安起身,终是没有沉住气地问:“那个女子是谁?”

于安笑着说:“皇上命人接娘娘来,就是想让云姑娘见一下娘娘。”

于安没有用“拜见”二字,而且说的是让云姑娘见一下她,而非她这个皇后见一下云姑娘。于安早已是宫中的精怪,他绝不可能因为一时口误而如此僭越。

上官小妹心中剧震,盯向于安。

于安虽微微低了头,却没有回避上官小妹的视线,满脸带着笑意。

上官小妹点了点头,“多谢于总管提点,本宫明白了。”

上官小妹进屋后,欲向刘弗陵行礼,刘弗陵招手让她过去,指着她想要说话,却看着他对面的女子,踌躇不能出口。

上官小妹的心又往下沉了沉,以皇帝之尊,竟然连介绍她的身份都会如此为难。

云歌看到一个华妆打扮的小姑娘进来,随口问刘弗陵:“你有客人?”

看到刘弗陵的神色,再仔细看了眼小姑娘的装扮,约摸十二三岁的年纪,心中蓦然明白,强笑了笑,起身向上官小妹行礼,“民女云歌见过皇后娘娘。”

刘弗陵握住了云歌的胳膊,没有让她的礼行下去,“小妹不到六岁,就搬到宫里来住,我待她如妹,你不用对她多礼…”

上官小妹娇笑着拍手,“皇帝大哥派人来接我玩,我还想着,不就是一座山,比长安城多了些树,能有什么好玩的?没想到有这么漂亮的一个姐姐。姐姐可别和那些人学,明明个子比我高,可总喜欢把自己弄得矮半截,让我都不好意思和她们多说话,也不知道我有多闷!”

小妹本就个子娇小,此时语态天真,一脸欣喜,更显人小,四分顽皮六分可爱,将三人的尴尬化解了不少。

云歌知道刘弗陵怕她总想着离开,所以直接让小妹来,向她表明心迹。其实她不是不理解,于安言里言外、明示暗示说了不少当年的事情。她知道他当年处境艰难,明白他的无能为力,也很清楚这么多年来,他一个女人都没有,所以年近二十一岁,都还没有子嗣。可每当她想到他是皇上,还有一个皇后时,却总会觉得心里很怪。

云歌见小妹一直站着,向她指了指自己刚坐过的地方,“皇后,请坐。”

小妹瞟了眼刘弗陵,笑着坐下。即使六岁那年加封皇后大礼时,他也没有坐到过她的身侧,这竟然是第一次她和他对面而坐。

小妹对云歌说:“我叫上官小妹,云姐姐可以叫我小妹。”

刘弗陵向小妹点头笑了下,上官小妹心中有辨不清的滋味,只茫然地想,原来他除了清淡的表情,也是会笑的。

刘弗陵想把站在榻侧的云歌拉坐到自己身侧,云歌挣着想躲开。一向顺她心意的刘弗陵这次却无论如何不肯顺她,硬是不许她站在下首,非要她坐到自己身旁。一个拉,一个躲,两人都十分固执,拉扯间,云歌的身子歪歪扭扭地晃荡。

两人正较劲,云歌看到小妹眼睛忽闪忽闪地盯着他们,顿觉不好意思,只能顺着刘弗陵的力,坐到了他身侧。

刘弗陵对小妹说:“你来得正好,今日你云姐姐下棋下输了,过会要下厨做菜。她的手艺,你吃过后,只怕就不会再想吃宫里的饭菜了。”

云歌不满:“做菜就做菜,干吗说我输棋?都没有下完,胜负还难定呢!”

小妹看向棋盘,棋才刚到中盘,说输赢是有些过早,可从现在的棋局,推断起先的落子,可以看出黑子在好几处都故意露了破绽给白子,显然是想让白子赢,白子却因为心不够狠,总是错失良机。白子、黑子实力相差太远,的确不用再下,也知道最后结果。

云歌看小妹低头盯着棋盘看,“看样子小妹的棋力不俗呢!从已落的棋子推断前面的走子格局比预测以后的落子更难。”

小妹忙抬起头笑:“在宫里学过一些,不过用来消磨时光的,并不真懂。皇上,的确如云姐姐所言,这棋才到中盘,说输赢太早了。”

刘弗陵侧头凝视着云歌,温和地问:“要继续下完吗?”

云歌摇摇头:“不想玩了。”偷眼瞅到小妹正看向窗外的梅花,小声说:“我知道是你赢,你想吃什么?听于安说你喜欢吃鱼,你喜欢吃什么味道的鱼?我做给你。”

刘弗陵想了瞬,也是低声说:“我想吃‘思君令人老’。”

云歌脸红,“这是什么菜?我不会做。”说着就出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