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成君即将入宫的事情,虽然还未对外正式宣旨,可所有人心中都早已认定。

刘询登基后,将民间的发妻许平君册封为婕妤,皇后之位仍然空置,所有人都明白此位是留给谁的,只等着刘弗陵葬礼后,霍成君进宫,刘询就应该会册封她为后。孟珏一大早就来求见霍光,站在霍府大厅,等了整整一天,却没有任何人理会他,连一杯热茶都欠奉。

外面不时地传来丫头们的阵阵笑声,他却一直很心平气和。他曾经历过的屈辱远胜于此,今日的一切在他眼中不值一提,只要能达到目的,过程并不重要。快要用晚饭时,霍光才面带疲惫地缓步进来,连朝服都未换下,显是刚从宫中回来,就直接来见他。

大厅四周空落落,坐榻都被撤走,只留了一个主人坐的坐榻,孟珏自然不能坐到主人位置上,所以只能站在厅堂内。霍光打量了一眼四周,无奈地摇了摇头,成君再聪慧,毕竟仍是一个不满二十的少女。霍光吩咐丫头给孟珏置座、奉茶。

“不知道孟大人找老夫所为何事?”

孟珏先深深行了一礼,“霍大人,听闻昨日晚上,长安城东南的死牢失火,牢犯全部被烧死。”

霍光叹息着说:“是啊!真是可怜,皇上刚赦免了他们的死罪,没想到老天竟然不肯让他们活。”

孟珏又道:“还有一件事情,不知道霍大人听说了吗?秦大人昨日下午去死牢宣读完审决后,听闻来拜访过霍大人,可他从霍府出来后就失了踪。”霍光微微笑着,盯着孟珏说:“劫持朝廷命官可是死罪。”

孟珏笑得气定神闲,“一般人强留朝廷官员叫劫持,皇上留下朝廷官员可不叫劫持。”

霍光眼皮子猛地跳了几跳,脸上的微笑变得僵硬。

孟珏接着说:“听说罪女云歌是被霍云将军拘拿到的,不知道霍云将军是从哪里抓到的云歌?”

霍云告诉霍光是从长安城郊的农家中搜出,霍光笑着反问:“孟大人认为该从哪里抓到的?”

“张贺大人曾任掖庭令十多年,掌管掖庭和冷宫。张大人以前虽然官运不顺,但听说为人豪侠仗义,与冷宫内的侍卫、小吏交情极好。掖庭冷宫无人问津,关押的又全是女子,什么时候多一个,什么时候少一个,只怕无人真正说得清楚。”

霍光端起桌上的茶慢慢啜着。云歌竟一直在刘询手中,他为什么会放了云歌?又为什么会这么“恰巧”地被霍云抓住?云歌有身孕的消息,刘询究竟知道不知道?孟珏安静地欣赏着墙壁上挂的字画。

霍光喝了小半杯茶后,决定摊开了直说,“如果皇上真想救云歌,他强行下一道圣旨,命令释放云歌,我也不得不遵从,可是皇上什么都没有做,任由刑部定了云歌死罪,看样子他想借霍氏的手把云歌除去。”“皇上若只是想杀一个女子,何需这么麻烦?关键是这个女子,他现在根本杀不得,当然,更放不得。皇上是希望霍大人把麻烦都揽了去,而好处他尽落,到时候出了事情,他一句‘不知道’就可以推开一切,霍大人却只怕要背负上乱臣贼子的千秋骂名。”霍光对孟珏的性格真是又欣赏又忌惮,闻言不禁大笑起来,“我会把云歌这个烫手山芋还给皇上,你去找皇上要人吧!” 杀皇子的罪名,没有人担待得起。刘询想除掉孩子,还是麻烦他亲自动手吧!孟珏淡淡地笑着说:“何必那么麻烦?关中匈奴还未退兵,乌孙的大半国土已失,既然霍小姐会做皇后,有些事情,知道不如装作不知道。”他已经用许平君交换了秦大人,虽然刘询说过只要孩子没了,就不会再伤害云歌,可他实不敢再让云歌落回刘询手中。霍光沉思着没有立即说话。刘询是他亲立,关押云歌,两人也都有份,在此事上,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人,只能共进退。霍光道:“孟大人的意思老夫也明白。可如今还也不是,不还也不是,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老夫愚钝,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孟珏心里冷笑,若霍光愚钝,这天下的人早全是傻子了,只不过,霍光和刘询打的主意一样,就是都想杀人,却绝不肯自己来做恶人,那么…他就来做吧!“在下倒是有个主意。”

“哦?快说。”

“一碗堕胎药,一杯鸩酒,从此天下人知道的就是先帝无子嗣。”

“这…”霍光面色十分为难,“这…老夫实不敢做决定,老夫就全当什么都不知道,孟大人和皇上商量着办吧!”孟珏站起,毕恭毕敬地向霍光道谢。

霍光道:“你先不要忙着谢我,云歌的拘禁是成君在负责,她为什么会如此,你比我明白,这事我还要和她说一声,回头她会派人联系你。”孟珏没有吭声,向霍光作揖告退,霍光意味深长地说:“日后你我同朝为官的日子还很长,孟大人有空时,不妨常来走动走动。”孟珏淡笑着答应了。

当日深夜,霍府派马车来接孟珏。

马车并未去霍府,而是出了长安城,越行越偏僻,行到了山林中,在一处不起眼的宅院前停下,有人来领孟珏入内。霍成君靠坐在窗前,眺望着夜色中的重重山影,怔怔出神。一切都如她意,可她的眉宇间未见任何快乐,反倒坠着重重心事。“小姐,孟大人到了。”

霍成君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很客气地说:“孟大人,请坐。”

孟珏作揖行了一礼,坐到了霍成君对面。

霍成君又扭头看向窗外,孟珏也不好说话,只能沉默地坐着。

一个小丫头正在廊下煎药,阵阵药香随风而入。孟珏闻到药香,唇边笑意依旧,眼中却有了几分黯然。

小丫头端着药罐进来,放到霍成君面前,“小姐,药煎好了。”又立即悄悄退下。

霍成君凝视着桌上的药,板着脸说:“这是太医所开的堕胎药,用药很谨慎,已经把对母亲的伤害降到最低,你若不放心,可以先检查一下。”孟珏没有看药罐,只淡淡说:“云歌一直在小姐手中,小姐想下药随时可以下。”

“一碗药已经在这里了,那杯酒呢?”

“我出门前已经安排好,我见到云歌时,秦大人自然会因为贪污渎职、畏罪自尽。”

霍成君找了块帕子,端起药罐,将药缓缓倒入一个玉碗中。她倒药时,侧头而笑,神情冷然中透出几分妩媚,“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无心的人,云歌充其量不过是多得了你几分眷顾,不过没想到…你若真无心,我倒认了,可是竟然不是。不过有心也好,你有心,我才能让你伤心。”霍成君将玉碗推到孟珏面前,孟珏的瞳孔骤然一缩,唇边淡淡的笑意凝结成冰。

霍成君甜甜地笑着,“这碗药,我要你亲自喂给她喝。”

孟珏看着碗中乌黑的药汤,一动不能动。

霍成君笑着问:“怎么了?让这个孩子死,不是你提议的吗?那可是刘弗陵的骨肉,你不是也觉得碍眼吗?”孟珏盯向霍成君,眼中有细碎的寒芒,“你非要如此吗?”

霍成君笑着点头,无比娇俏,“如果你不同意,六日后,我们法场见。我不是父亲,也不是皇上,我没有那么多的顾虑,我只想我的心舒服,大不了,我们三方玉石俱焚!我相信你的人早已经翻遍长安,之前你救不了云歌,之后你也绝对救不了她。我向你保证,我已经做好一切准备来对付你,我若实在不痛快,有人会帮我想出无数个比砍头更好玩的方法杀死一个人。”孟珏垂目凝视了会儿汤药,抬头看向霍成君,淡淡地笑开,缓缓吐出了个“好”。

霍成君只觉得寒气逼人,身子不自禁地就想向后缩,却硬用理智控制住,毫不示弱地盯着孟珏。

关押云歌的屋子建造得十分隐秘。借助山壁掩饰,一半隐在假山中,一半藏在地下,除了一道门和外面的机关相通,连窗户都没有。云歌躺在榻上,面朝墙壁,似乎在睡觉。

随着机关打开的声音,一股浓烈的药香飘到了榻边。

“云歌,看看谁来看你了?”

是霍成君的声音。云歌暗叹了口气,我的死期都已经定了,你还想做什么?

半撑着身子坐起,不想却看到孟珏立在榻侧。

她心中莫名的一暖,好似孤身一人,跋涉缥缈寒山中,于漆黑中乍见灯火人家,一直无所凭依的心竟有了几分安稳。霍成君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碗药。她将托盘放到案上,拿了柱香出来。一边点香,一边打量着云歌,笑说:“果然像是要做娘的人,关在这种暗无天日的屋子里,精神看着竟比上次在冷宫还好。”云歌沉默地看着霍成君,双手无意识地交放在腹前。

霍成君笑看向孟珏,“迷香已经开始起作用了。”

孟珏向云歌慢慢走去。

云歌看到他的目光,忽然觉得害怕,缩着身子向榻里退去,却很快就贴到墙壁,再无可以退避的地方。她想挥手打开他,身上却软绵绵的,没有任何力道。孟珏将她轻轻拥到了怀里,握住了她的手腕,一边把脉,一边细细看着她。他的眼中翻涌着墨黑的波涛,似有温柔,更多的却是没有任何感情的冰冷。霍成君看到孟珏的样子,气冲脑门,冷笑了两声,语声柔柔地对云歌说:“你知道案上的药是什么?是孟珏亲手开的方子,亲手熬制的堕胎药。”云歌终于第一次露出了慌乱的表情。

霍成君长长吁了口气,十分满意地眯起了眼睛,细细欣赏着云歌的每一个表情。

云歌完全不相信霍成君的话,眼睛直勾勾地盯向孟珏,似乎在向他求证。

孟珏躲开了她的视线,面容平静地去端药碗。

她从不相信渐渐变为恐惧,面色惨白,眼睛圆睁,黑漆漆的眸子中满是哀求。她紧紧盯着孟珏的手,似乎还对他存有最后的一分信任,觉得他的手会缩回来。当看到孟珏端起了碗,她最后一分的信任烟消云散,漆黑的瞳孔中有愤怒,有恨怨,却在碗一点点逼近她时,全化成了泪珠,变成了悲伤和哀求。她的唇不停地在颤抖,拼尽全力,却说不出一句话,她凝视着孟珏,无声地哀求他。

求你!求你!求你留下我的孩子!

孟珏一手掐着云歌的下巴,将她的嘴打开,一手将碗凑到了云歌唇边。

云歌眼中的泪串串而落,她的手握住了他的衣袖。

药力作用下,她的身体根本不可能动,可她竟然完全靠意志,紧紧勾住了他的衣袖。

“求…求…”

绝望的恐惧让她的身子簌簌直抖,眼中诉说着哀戚的请求。

一串串的泪珠,又急又密地落下,滚烫地砸在他的手上,每一颗都在求他。

他的手停住。

云歌眼中有星星点点的光芒闪烁,忽让他想起了那个无数萤火虫的晚上。

他微闭了下眼睛,深吸了口气,将药缓缓灌进了她口中。

她勾着他衣袖的手松开。悲伤与哀求都淡去,眸中的所有光芒在一点点熄灭,眼中的所有情感都在死去。只眼角的泪珠,一颗、一颗地慢慢坠落。孟珏脸色正常,手也仍然很稳,心却开始颤抖,怀里的人似乎是云歌,却又似乎不再是云歌。

当最后一口药汁灌完,她的面容竟然奇异的平静,只是死死地盯着孟珏,死死地盯着他。

一会后,云歌的裙下慢慢沁出血色。

她的手哆哆嗦嗦地去摸。

乌红的濡湿,粘稠地粘了一手。

云歌举起手看,似要看清楚一切,好将一切都深深地刻到心上。

孟珏心惊,去捂她的眼睛,可她竟然把手放进了嘴里,感受着她的孩子。

孟珏又赶着去拽她的手。

按照所配的药,将孩子流掉后,就该很快止血,可云歌的血越流越多,毫无停止的迹象。

孟珏去查探云歌的脉象,手微不可见地抖着,他紧紧地抱住云歌,怀里的人却冷如冰块。

“云歌,云歌,你以后还会有孩子的,还会有很多很健康的孩子,只要你好起来…”

她面容平静,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她吃力地举起手,把手上的血一点点抹到他胸前。

最后,鲜红的手掌覆在了他的心口,冰凉刺骨却如烙铁般滚烫的灼痛。

“我…恨…你!”她的唇无声而动。

一个个根本没有声音的字,却如惊雷,轰鸣在他耳畔。即使她转身离去,即使她在刘弗陵身畔,可他一直确信,她最后一定会和自己在一起,可在这一刻,他的确信如泡沫般碎裂。因为失血过多,云歌昏迷了过去。

孟珏抱起她,向外行去。

霍成君想拦,可看到云歌满身的鲜红血迹,孟珏身上的斑斑血痕,她忽地遍体生寒,根本不敢接近他们,身子不自禁地就躲到了一边,只能看着孟珏大步离去。~

七成新的青布裙,半旧的弹花袄,一根银钗把乌发整齐地绾好。

任谁看到这样的装扮,都难以相信这个女子会是汉朝的婕妤娘娘。

孟府的仆人一边领路,一边偷偷打量许平君。

许平君毫无所觉,只脚步匆匆。行到内宅时,三月迎了出来,刚要下跪,就被许平君挽了起来,“别搞这些没意思的动作,赶紧带我去看云歌。”三月是个除了孟珏外,谁都不怕的主。听到许平君如此说,正合心意,顺势起来,领着她进了暖阁。

榻上的云歌沉沉而睡,脸色煞白,身子蜷成一团,双手放在腹部,似乎要保护什么。

榻上的被褥都是新换,可榻下的地毯上仍有点点血痕。

孟珏坐在地上,静静地看着云歌,背影看上去疲惫、萧索。

许平君心惊,“发生了什么?”

三月小声说:“公子已经这样纹丝不动地坐了一整夜了。所有能想的法子都想了,可云姑娘就是醒不来,再这么下去,人只怕…八师弟说,是因为云姑娘自己不肯醒。我猜公子派人请娘娘来,定是想着娘娘是云姑娘的姐姐,也许能叫醒她。”这段日子,许平君从没有安稳睡过一觉,乍闻云歌的噩耗,眼前有些发黑,身子晃了两晃,三月忙扶住了她,“娘娘?”许平君定了定神,推开三月的手,轻轻走到榻旁,俯身探看云歌,“云歌,云歌,是我!我来看你了,你醒来看看我…”云歌安静地闭着眼睛,没有任何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