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个药有无异味并不重要,这个药若使用时间超过三年,有可能终身不孕,如果我第一次给你的药就是给霍成君用的,算时间也快了。”

云歌握着药方的手开始发颤,脸上的血色在一点点褪去,却紧紧地咬着嘴唇,不肯放下药方。

“你报复了她,你快乐吗?她一生不能有孩子,能弥补你一丝半点的痛楚吗?”

云歌无法回答,只是手簌簌地抖着。孟珏忽然握住了她的手:“云歌,我们离开这里,你的心不是用来研究这些的,我们去寻找菜谱做菜,我现在可以尝…”

云歌用力甩开他的手,一连后退了好几步,脸色苍白,语气却尖锐如刺:“我早就不会做菜了!”

子期离世,伯牙破琴绝弦,终身不复弹琴。自刘弗陵离去,云歌再不踏入厨房,荷包里的调料也换成了寻常所用的香料。

孟珏如吃黄连,苦涩难言。她为他日日做菜时,他从未觉得有何稀罕;她为他尝尽百苦、希冀着帮他恢复味觉时,他却从未真正渴望过要去品懂她的菜。当他终于能品尝出她菜肴的味道,不惜拱手让河山、千金换一味时,她却已不再做菜。

云歌慢慢平静下来,冷冷地说:“你回去吧!别在我这里浪费时间。”

孟珏起身向外走去,踏出门口时,头也没回地说:“我明天再来。”未等云歌的冷拒出口,他已经快步走出了院子。

云歌捏着药方发呆,耳边一直响着孟珏说的话,“终身不孕”,她应该开心的,这不就是她想要的吗?霍成君所做的一切,罪有应得!可她竟一点没有轻松开心的感觉,只觉得心更沉、更重,压得她疲惫不堪。

很久后,她提起毛笔,在孟珏的配方下面加注了一行字 此方慎用,久用恐会致终身不孕…”

将药方封入竹筒,火漆密封后,交给于安:“想办法交到七喜手中,请他代递给皇上。”

于安应了声“是”,转身而去。

云歌看着屋子里满满当当的药材,闻着阵阵药味,只觉得很厌恶现在的自己,费尽心思只是为了害人!

她猛地高声叫人,几个丫头匆匆进来,听候吩咐。

“把所有的药材都拿走。”

丫头小心地问:“夫人是说找个地方收起来吗?”

“随便,扔了、收了都可以,反正不许再在这个院子里。还有,药圃里的药草也全都移植到别处去。”

“是。”

几个丫头手脚麻利地行动起来,一会儿的工夫,就将屋子中的药草全部收走。一个伶俐的丫鬟还特意点了薰香,将药草味熏走。

坐在窗旁发呆的云歌闻到薰香,神情迷茫,好似一时间分不清楚置身何处。唇边含着一丝笑意,模仿着他的语调说:“这香味淡,该用鎏金银熏球,笼在袖子下,不该用错金博山熏炉。”

丫头忙准备换:“这是宫里赏的香,一直收着没用,奴婢不知道用法,竟鲁莽糟蹋了。”

云歌回过神来,神情黯然地说:“不用了,你们都下去吧!”

几个丫头赶忙退出屋子。

云歌嗅着香气,闭起了眼睛。恍恍惚惚中总觉得屋子里还有个人,静静地、微笑着凝视着她。

如果一个人住在了心里,不管走到哪里,他似乎都在身边。

闻到曾经的香,会觉得鼻端闻到的是他衣袍上的味道;看到熟悉的景致,会想起他说过的话;晚上听到风敲窗户,会觉得是他议事晚归;落花的声音,会觉得是听到他叹息…

点点滴滴,总会时时刻刻让人滋生错觉,似乎他还在触手可及的距离内,可蓦然睁眼时,却总是什么都没有。

所以,我不睁眼,你就会还在这里,多陪我一会儿,对吗?

香气氤氲中,她倚着窗户闭目而坐,一动不敢动。渐渐地,似真似假地睡了过去。

四周弥漫起白色的大雾,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有她一人站在大雾里。她想向前跑,可总觉得前面是悬崖,一脚踏空,就会摔下去。想后退,可又隐隐地害怕,觉得浓重的白雾里藏着什么。她害怕又恐慌,想要大叫,却张着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来,只觉得四周的白雾越来越多,好像就要把她吞噬。

忽然,一缕箫音传来,是无限熟悉的曲子,所有的害怕恐慌都消失了,她顺着箫音的方向跑去,大雾渐渐地淡了,一点、两点、三点的萤光在雾气中一明一灭,仿佛在为她照路。

终于,她看见了他。白雾缭绕中,他一身青衣,正立在那里吹箫,无数莹莹萤光在他身周闪烁,映得他缥缈不定,好似近在眼前,又好似远在天际。这是她第一次离他这么近,云歌又是欢喜,又是悲伤,心里是万分的想靠近,却再不敢移步,只是贪恋地凝视着他。

一曲未终,他抬起了头,沉默地看着她。

为什么你的眼神这么悲伤?为什么?

她一遍遍地询问,他却只是沉默、悲伤地凝视着她。

陵哥哥,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个坏人了?可霍成君杀死了我们的孩子!我没有做错!我没有做错!

你为什么还这样看着我?为什么?

“小姐!”

“不要走!陵哥哥!不要走!”云歌悲叫。可他的身形迅速地远去、消失,她心底再多的呼唤都化作了虚无。

她没有睁开眼睛,只无限疲惫地问:“什么事情?”

丫鬟的声音带着颤,好似被云歌的悲叫给吓着了:“老爷派人来接小姐回府探

亲,说是家宴,想小姐回去团圆。”

“知道了。”

丫鬟硬着头皮问:“那奴婢帮小姐收拾包裹?”

云歌仍呆呆地闭着眼睛坐着,一点动的意思都没有。丫鬟小声说:“小姐,姑爷已经同意了,您若想去,马车随时可以出发。”

云歌突然问:“如果一个人,以前看着你的时候眼底都是温暖,也很开心,可突然有一天,他看你的时候充满了悲伤,你说这是为什么?”丫鬟凝神想了会儿,迟疑着说:“大概是我做错了事情,让他不开心了。”云歌喃喃说:“我没有错!他应该明白的。”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也许他不开心,只是因为你心里不开心;他难过,只因为你心里是难过的;他觉得你做错了,只是因为你心底深处早已认定自己错了。”

云歌猛地睁开了眼睛,孟珏正立在窗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想来他是因为霍光的事情,随丫鬟同来的,只是站在屋外没有说话。

他的唇角紧抿,似乎很漠然,注视着她的墨黑双眸中却有无限悲伤,竟和陵哥哥刚才的眼神一模一样。云歌心中陡地一颤,跳了起来,随手拿了件披风就向外走,丫鬟忙赔着小心服侍云歌出门。

到了霍府,霍光居然亲自在外面迎接。

面对霍光的厚待,云歌淡淡地行礼问安,客气下是疏远冷漠。一旁的丫头都觉得窘迫不安,霍光却似笑得毫无隔阂。

因为云歌的来临,宴席的气氛突然冷下来。霍光笑命霍禹给族中长辈敬酒,众人忙识趣地笑起来,将尴尬掩饰在酒箸杯盘下。

霍光看云歌没带行李,知道她肯定坐坐就走。寻了个借口,避席而出,带着云歌慢慢踱向书房。

他一面走,一面指点着四处景物:“看到左面的那个屋子了吗?以前是主人起居处,你爹和你娘就住在那里。”

“那边的草地以前是个蹴鞠场,你爹喜欢蹴鞠,常叫人到府里来玩蹴鞠。可别小看这块不起眼的场地,当年的风流人物都在这里玩过,有王爷、有将军、有侯爷,卫太子殿下也来过很多次,不过你爹可不管他们是王还是侯、几只鼻子几只眼,脚下从不留情,那帮人常被你爹踢得屁滚尿流。”

霍光眼前浮现过当年的一幕幕,语气中慢慢带出了少年时的粗俗爽快,眉宇间竞有了几分飞扬。

云歌身上的冷意不自觉中就淡了,顺着霍光的指点,仔细地看着每一处地方,似乎想穿透时光,看到当年的倜傥风流。

“这个书房是你爹当年办公议事的地方,格局大致没变,只摆放的东西变了。那边以前放的是个巨大的沙盘,你爹常在上面与你娘斗兵,还赌钱了,究竟谁输谁赢,我是一直没搞明白,好像你爹把整个府邸都输了。”

“斗兵?和我娘?”

霍光笑:“是啊!你爹什么事情都不避你娘,就是他和将军们商议出兵大事时,你娘都可以随意出入。这个书房还有一间屋子是专门给你娘用的,现在我用来存放书籍了。”

云歌突然间觉得这个书房无限亲切,伸手去摸屋宇中的柱子,好似还能感受到爹娘的笑声。她的嘴角忍不住地上翘,笑了起来,一直压在身上的疲惫都淡了,她心中模模糊糊地浮出一个念头,她是该离开长安了!陵哥哥肯定早就想离开了!这个念头一旦浮现,就越来越清晰,在脑中盘旋不去,云歌的手轻搭在墙壁上想,就明天吧!

霍光微笑地看着她,眼中有无限寂寥:“大哥的一生顶别人的好几生,在庙堂之巅能建功立业、名垂青史,在江湖之远能纵横天地、笑看苍生。有生死相随的妻子,还有曜儿和你这般的儿女,我想大哥此生必定无憾!”

云歌看到他斑白的两鬓、苍凉的微笑,第一次发觉他老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了十多岁,好像肩头的疲倦随时会让他倒下。虽然心中有厌恶,嘴里却不受控制地说:“叔叔的一生也波澜壮阔,辅佐了四代…三代帝王,几次力挽狂澜,将一个岌岌可危的汉朝变成了今天的太平安稳,叔叔也会青史留名。”

霍光让云歌坐,他亲自给云歌斟了杯茶,云歌只淡淡说了声“谢谢”。

“我想大哥并不在乎是否青史留名,他只是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别人如何评价是别人的事。我和他不一样,我很在乎世人如何评价我,我的确希望能留名青史,可这并不是我最在乎的事情,人人都以为霍光最在乎权势,其实这也不是我最在乎的。”

云歌有些诧异:“那是什么?”

“我想边疆再无战争!我想四夷臣服!我想大汉的稳定太平不再用女子的血泪去换!这才是我最想要的!”霍光冷笑起来,朗声说,“权势算什么玩意儿?只不过是我实现这一切的必经之路!没有权势,我就不能为所欲为!只有鼎盛的权势才能让我不拘一格起用人才;才能轻徭役、薄税赋,良田不荒芜;才能做到国泰民安、积蓄财富;才能修兵戈、铸利箭;才能有朝一日铁骥万匹,直踏匈奴、羌族!”

霍光虽然身着长袍,坐于案前,可他说话的气势却像是身着铠甲,坐于马上,只需利剑出鞘,指向天狼,激昂的马蹄就可踏向胡虏。可在下一刻,他却又立即意识到,他再权倾天下,再费心经营,仍只是个臣子,能令剑尖所指、铁蹄所踏的人永远不会是他!以前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不会是!他眼中的雄心壮志渐渐地都化作了无奈悲伤。他笑嘲着说:“‘太平若为将军定,红颜何须苦边疆?’大汉的男儿都该面目无光才对!”

云歌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会在惊闻乌孙兵败的时候,重病到卧榻数月,他并不是在装病教训刘询,让刘询明白政令的执行还离不开他,而是真的被刘询的刚愎自用气倒了。他谨慎一生,步步为营,却被刘询的人毁于一夕,其间伤痛绝非外人所能想象,也在这一刻,她开始觉得这个人真的是她的叔叔,他身上和父亲流着相似的血脉。

霍光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眼中的情绪立收了起来,又变成了那个镇定从容、胸有成竹的权臣:“这些话已将近三十年未和人说过,不知怎么的就突然间…让你见笑了!”

云歌将他杯中的冷茶倒掉,重新斟了杯热茶,双手奉给他:“叔叔身体康健,手中大权在握,还有很多时间可以完成心愿。皇上虽然刚愎了一些,但并不是不明理的君主。就我看,他对先帝刘彻既恨又敬,只怕他一直暗存心思,要实现武帝刘彻未完成的心愿——安定边疆、四夷臣服,一方面是自己的雄心壮志,另一方面却也是为了气气九泉下的刘彻。我想只要君臣协心,叔叔的愿望一定能实现。”

霍光接过热茶,顾不上喝,赶着问:“你说的可是真的?皇上一直表现出来的样子和你说的可不符,他总是一副毫不在乎西域、匈奴的样子,似乎只要官吏清明、人民安康就可以了,文帝、景帝虽然年年给匈奴称臣进贡、送公主,普通老百姓的日子过得其实比在武帝手里要好,我一直以为皇上打算效仿的皇帝是文、景二帝。”

云歌说道:“叔叔聪明一世,却因为太在乎此事,反而糊涂了。皇上定是看破了叔叔在乎,所以他就不在乎;叔叔越想打,他就表现得越不想打。利用叔叔的在乎,逼叔叔在其他事情上退让。”

霍光呆呆发怔,一一回想着自刘弗陵驾崩后的所有事情。半晌后,痛心疾首地叹道:“没想到我霍光大半生利用人的欲望驱策他人,最后却被一个小儿玩弄于股掌间。”

云歌正想说话,听到外面仆人的叫声:“娘娘,娘娘,您不能…”

门砰地被推开,霍成君面色森寒,指着云歌说:“滚出去!霍家没你坐的地方,你爹当年走时,可有考虑过我爹爹?他倒是逍遥,一走了之,我爹呢?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在长安,你知不知道你爹在长安树了多少敌人…”

霍光断然喝道:“闭嘴!”冷厉的视线扫向书房外面立着的仆人,所有人立即一溜烟地全退下,有多远走多远。

“云歌,你先去前面坐会儿,等叔叔处理完事情,再给你赔罪。”

云歌无所谓地笑笑,告辞离去:“今日已晚,我先回去了,叔叔,您多保重!”

出书房后,走了会儿,忽然觉得身上冷,才发现匆忙间忘拿披风了。一般的衣服也就算了,可那件披风上的花样是刘弗陵亲手绘制,命人依样所绣,自然要拿回来。

刚走到书房门口,就听到断断续续的争吵声。

“…我是宁要云歌这个侄女,不要你这个女儿…”

“…你说是我的亲生女儿?”霍光的笑声听来分外悲凉,“…亲生女儿会帮着刘询刺探老父的一举一动,通知刘询如何应对老父?亲生女儿会用利益说服堂兄一起背叛老父…”

“…既然你和刘询如此情投意合,爹不拦你…我霍光只当从没生过你,从今往后,霍家是霍家,娘娘是娘娘。”

屋里的声音时高时低,云歌听得断断续续。她如中蛊一样,明知道不对,却轻轻地贴到屋檐下,藏在了阴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