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询看到许平君的头发有些乱,坐到榻头,拿了把梳子帮她抿着头发,动作细致温柔。

孟珏见状却只觉得不屑厌恶,刘询不是没有斗争经验的安逸皇子,他是从鲜血中走过,在阴谋中活下来的人。以他的聪明,当年他立许平君为后时,就该知道今日的结局。他为了自己,亲手将一个女子柔弱的身躯推到了刀锋浪尖上。既然有当初,又何必现在?

盂珏弯身请退。

刘询问:“她…她临去前就一点都不想见我?”

孟珏低着头,话语却很直接:“是的,从没提过要见皇上。皇后娘娘挣扎了半夜,却因为早前惊动了胎气,胎儿受损,胎位又不正,所以产下的是个死婴。皇后娘娘悲伤难禁,导致血崩而亡。”

刘询眼前发黑,手中的梳子掉在地上,跌成了两半:“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

“一个很漂亮的女孩。”

孟珏说着话,特意将小棉被包着的女婴抱过来,递给刘询,刘询不想接,孟珏却松了手,女婴跌向地上,刘询心中一痛,明知道孩子已死,却仍着急地去捞,将孩子抱进了怀里。人怀的瞬间,这个对他来说遥远而陌生的孩子,似乎没有太多联系的孩子,就立即融进了他的血脉中,他将永永远远地记住她在他怀里的样子,紧闭的眼睛,微翘的唇,粉嫩的肌肤,柔软的身体。从此后,在他的午夜梦里,总会有一个小小的女儿在徘徊,那么脆弱,那么堪怜,他却永远听不到一声“爹”。

刘询闭上了眼睛,紧紧地抱着孩子,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着。

孟珏跪了下来,奏道:“臣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需要禀奏皇上。”

刘询无力说话,只轻轻“嗯”了一声。

“皇后娘娘因为心情激愤,哀伤盈胸,动了胎气,导致早产,偏偏胎位又是个倒胎位,就是孩子的脚在下,头在上,是最难生产的胎位。太医想借助催生的药,让孩子尽快出来,太医的想法看上去没有大错,因为娘娘此时的状况本就是怎么做都凶险,只不过看哪种凶险更容易被人控制而已。药方看上去倒是没问题,不过总是很难保证不出一点偏差。”孟珏停了下来。

刘询霍地睁开了眼睛,眼中阴云密布,杀机浓厚:“你怎么不接着往下说?”

孟珏恭敬地说:“臣也不知道下面是什么,皇上想怎么处置,下面就是什么,臣告退。”

刘询的脸色阴晴不定,一会儿青,一会儿紫,一会儿白,最后全变成了晦败。不管后面发生了什么,不管孟珏的话是真是假,早产确是因他而起。

现在他无力,也不能去追究发泄,他只是觉得冷,很冷,很冷!

他一手抱着孩子,一手紧紧地握着许平君的手,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地落着,天地间只有他一人艰难地行走着,那间不管风雪再大,却总会暖暖和和的屋子再也找不见了。

平君,你已不肯再为我去捡柴了,是吗?

Chapter 19明日天涯已陌路

面对汉朝的大军,羌族向匈奴借兵,生死关头,两个最强大的游牧民族联合,共抵着农耕民族的进攻,两方相持不下时,羌族内部突然爆发内乱,主战的三个羌族首领被杀。汉朝大军的铁蹄趁势扫荡了整个羌族,令最桀骜不驯的西羌对汉朝俯首称臣,其他羌族部落也纷纷归顺汉朝。匈奴扶持的乌孙叛王被杀,解忧公主的长子元贵靡被立为乌孙大国王,历经波折后,解忧公主终于登上了乌孙国的太后宝座。她的女儿嫁到龟兹做王后,在解忧公主的斡旋下,龟兹也归顺汉朝。

解忧公主的掌权,意味着汉朝和匈奴在西域百年的斗争,从高祖开始,历经惠、文、景、武、昭五位帝王,直到宣帝,汉朝终于大获全胜。从此后,西北的门户通道尽在汉朝控制之中。

建章宫在举行盛宴,欢庆大汉的胜利,可这次战役最大的功臣霍光却没有出席。他独自一人坐在家中的假山溪流旁,自斟自饮,眉目间未见欢颜,反而尽是落寞怆楚。喝得已有八九分醉,他举杯对着明月,高呼:“太平已被将军定,红颜无须苦边疆!”

脚步凌乱中,他瞥见松影寒塘下,映照着一个白发苍苍、神情疲惫的男子。霍光醉意朦胧中,指着对方喝问:“何方狂徒,竟敢闯入大将军府?”

不料对方也指着他,挑眉发怒。他呆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这个寒塘中的老头就是自己。悲上心头,手中的酒杯跌入了池塘,咕咚一声,水镜碎裂。涟漪荡漾中,那个碎裂的老头变成了无数个画面,从水面下呼啸着扑面而来:

黑色铠甲、红色战袍的是李陵,他剑眉含怒,剑蕴雷霆,正骑着马向他冲来。

那个穿着胡装,腰挎弯刀的是翁归靡,爽朗的笑声下是滴水不漏的精明。

一身宫装的是解忧,她手握长剑,徐徐走来,眼中有决绝、有鄙夷。

颜若玉兰、鬓如绿云,微笑着而来的是冯燎,可转瞬就变了,她眼中有凌厉,有愤怒,握着解忧的手,哀哀落泪。

上官桀正指着自己的儿子上官安与他笑语,他也笑着点头,屋子外面是几个丫鬟推搡着怜儿,笑叫着:“大小姐,去看一眼!不好也可以和老爷说。”怜儿羞恼得满面通红,挣开丫鬟的手跑了。可一眨眼,上官桀推倒了几案,怒吼着向他扑来。

绿柳依依,黄莺娇啼,女儿怜儿才五岁,在园子里荡秋千,咯咯地笑着:“爹爹,爹爹,抱抱!抱抱!”他刚想伸手,她却脖子上全是血,眼睛大睁地瞪着他:“爹,你答应过女儿的…”

霍光的眼前光影交错,时而黄沙满天,时而柳荫翠堤,时而欢声笑语,时而鲜血四溅,一幅幅流转而过的画面,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眼前出现了宣室殿,殿堂阴暗幽深,虽然安静得压抑,他却终于喘了口气。看到一个人睡在龙榻上,他向前走去,突然,白发苍苍的刘彻从龙榻上翻身坐起,喝问:“你在朕面前指天为誓的誓言可还记得?若有异心,子子孙孙,剪灭殆尽。”刘彻向他扑来,两只干枯的手重重抓向他的脖子。

霍光“啊”的一声惊叫,身子向后栽去,重重摔在了地上,失去了知觉。

霍光在自家后院饮酒时突然中风,自此,霍光缠绵病榻,身体每况愈下。可霍家的尊荣未受丝毫影响,刘询封霍成君为皇后,又陆续加封霍禹、霍山、霍云三人为侯。

虽然后宫中还有张氏、公孙氏以及后来新选的戎氏、卫氏,可刘询专宠霍成君,夫妻感情深笃。因为帝后恩爱,后宫反倒很清静,人人都不敢,也不能与霍皇后争宠,霍氏一门的尊荣达到极盛。

一年后,霍光在担忧无奈中病逝于长安。作为一代权臣,霍光这一生未曾真正输于任何人,只是敌不过时间。

霍光病逝的消息传出,一直隐居于长安郊外,跟随张先生潜心学习医术的云歌去向张先生告辞。张先生知道他们的缘分已尽,没有挽留云歌,只嘱咐她珍重,心中却颇为担忧她的身体。近年来,云歌肺部的宿疾愈重,咳嗽得狠时,常常见血,且有越来越多之势。云歌的医术已经比他只高不低,她自己开的方子都于事无补,张先生更无能为力,只能心中暗叹“心病难医”、“能医者不能自医”。

受过云歌恩惠的乡邻听闻她要走,扶老携幼,都来给她送行,云歌和他们一一话别。等众人依依不舍地离去,已是深夜。云歌将行囊收拾好后,交给了于安,自己赶在日出前去往平陵。

平野辽阔,星罗密布,墓冢沉默地伫立,点点萤火一明一灭,映得墓碑发着一层青幽的光,阵阵蛩鸣时起时伏,令夜色显得越发静谧。

云歌一阶阶的台阶登着,周围没有一个侍卫出来阻挡,她也没有觉得奇怪。在她心中,她想见他,所以她来了,本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一个宫装女子托腮趴在玉石栏杆上,凝视着夜色尽处。听到云歌的脚步声,没有回头地说:“今夜的露水重,天亮前怕有大雾。”

云歌站住,待看清楚隐在暗处的人后,走到她身侧,也看向了远处。

上官小妹说:“我最喜欢在这里等日出,时间不长,景色却会几变。我有时候很好奇,你会在什么时候来这里呢?总觉得皇帝大哥应该喜欢和你看日出的。”

云歌沉默地望着夜色尽头,眉眼间有挥之不去的哀伤,小妹的眉眼也如她一般,凝聚着浓重的哀伤。她轻声说:“我一直以为霍氏覆灭的那天,会是我最快乐的一天,可是昨天早上听到外祖父病逝的消息时,我竟然哭了。也许因为我知道这世上很快就会真的只剩下我一个人了,父亲家族的人已经全死掉了,不久的将来,母亲家族的人也会都走了。”

云歌侧头看向小妹,小妹朝着云歌,努力地想笑,却怎么都笑不出来:“我恨了霍光那么久,他终于死了,可是我现在只有难过,没有一点快乐。”

夜风中,小妹的身子似乎在颤,云歌的身子也微微地抖着。她握住了小妹的手,两人的手都是冰凉,谁也给不了谁温暖,但是至少少了一份孤单。

没一会儿,果然如小妹所说,在朦朦晨曦中,腾起了一大团一大团的白雾,很快就弥漫了整个旷野。白雾飘浮间,陵阙、石垣、陪冢、不知名的墟落若隐若现,景致苍莽雄奇中透着宁静肃穆。

“这片陵原葬着高祖、惠帝、景帝、武帝,现在还有皇帝大哥,光皇帝就有五个,曾经的英雄豪杰更多,大将军卫青、骠骑将军霍去病、匈奴王子金日碑、倾国倾城的李夫人…这里还曾是秦时的战场,传说神秘的秦始皇帝陵也在这附近。岁月悠悠千载,改朝换代、风起云涌,这片陵原却总是这个样子。我常常想,百年、千年后,未央宫会是什么样子?大概荒草丛生吧!到时候没有人真正知道我们,就如我们并不知道他们,我们只知道这个是好皇帝,那个是暴君。我在史书里恐怕会是一个可怜没用的皇后、皇太后、太皇太后,寥寥几笔就写尽我的一生,而皇帝大哥是一个和其他早逝的皇帝没什么不同的皇帝,顶多再赞句聪慧仁智。世人知道的是刘询,史官也肯定更愿意花费笔墨去记载他的传奇经历,他的雄才伟略和他的故剑情深。但是,那重要吗?即使全天下的人都忘记了他,你和我会记着他,我们能活多久,他就能活多久。甚至,我和你保证,刘询在梦中突然惊醒时,也会想起他,刘询越是跑着去遗忘,就越是忘不掉。”

云歌听到刘询的名字,好几次想将压在心头的一切都倾诉出来,也许这世上,只有小妹才能理解她的一切感受,可最后,她仍选择了沉默,就如同陵哥哥的选择。仇恨不能让死者复生,只会让生者沉沦,小妹身上的枷锁已经够多,不需要再多一重沉重和挣扎,她希望小妹能慢慢忘记一切,然后有一天愿意动用陵哥哥留给她的遗诏离开这里。

小妹从地上提起一个木盒子,递给云歌:“琉璃师烧好这个时,他已经离开了,琉璃师傅就将这个敬呈给了我,但我想,这个屋子应该是他想为你盖的,我每次来这里,都会带着它,也一直想着究竟什么时候适合给你,你一会儿是霍小姐,一会儿是孟夫人,我还以为你不再需要它了。”

云歌接过盒子打开,里面是一个琉璃烧制的房子。主房、书房、卧房、小轩窗、珍珠帘一一俱全,屋后甚至有一个小小的荷花池,窗下有翠竹。根据不同的景物,琉璃师选择不同颜色的琉璃,还会根据屋子的角度,通过琉璃颜色的深浅,营造出光线的变化。卧房的屋顶是用一小块水晶做的,从屋顶看进去,里面有两个小小的泥人并排躺着,看向外面的天空。

那两个泥人和精妙的琉璃屋宇相比,捏造手法显得很粗糙,可人物的神态却把握得很传神,显然捏者对两人十分熟悉。

小妹轻声说:“琉璃师傅说这对小人儿是皇上交给他的,并非他们所做。”云歌痴痴地盯着屋子,早已看淡一切的眼中涌出了泪珠,一大颗一大颗地滚落。

泪水掉在琉璃屋上,如同下雨,顺着惟妙惟肖的层层翠瓦,滴滴答答地落到院子的台阶上,里面的两个人好似正欣赏着水晶顶外的雨景。

太阳升起了,大雾开始变淡。仿佛一个瞬间,刮了一阵狂风,大雾突然没了,眼前突然一亮,一切变得分明。蓝天辽阔,原野苍茫,无数只不知名的鸟唧唧喳喳,吵闹不休,还有无数彩蝶翩翩飞舞,时而在这朵花上停一下,时而在那朵花上停一下。

云歌手中的琉璃小屋在阳光下散发出夺人心魄的七色光芒,好似人世间的一个美梦,流光溢彩下是晶莹秀润的易碎。

一直看着太阳的小妹满意地叹了口气,背转了身子,靠在栏杆上,笑望着云歌:“你是来和他告别的吗?想好去哪里了吗?”

云歌双手捧着琉璃小屋,抬头望向初升的朝阳,睫毛上仍有泪光,唇边却绽开了一朵笑。她将琉璃小屋收回了木盒中,小心地放好后,侧倚着栏杆,对着小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我和他一起走。他一直想去看看长安城外面的世界,所以我就打算兴之所致,随意而行。”

小妹歪着脑袋,笑着问:“你们不会再回来了,对吗?”

云歌用力地点了点头。

小妹眼中闪出几点晶莹的光芒,迅速地撇过了头。

云歌静静站了会儿,忽然出声:“小妹,我有个不情之请,虽然霍光已…”

“我知道,你想说刘夷。许平君早已经求过我了,我答应了她会替她照顾刘奭,现在霍成君已不足为虑,我在一日,后宫中的人就绝伤不了他。”

“多谢!”

云歌向她行了一礼,提起地上的木盒,就飘向了台阶下方。

小妹没有回头,只高声说:“珍重!”

“你也是!”

万里碧蓝,千丈层林、…川萋草。明媚的朝阳下,绿裙穿行过草林野花,衣袂翩飞中,有光有影,有明有暗,有载不动的忧伤,可也有不颓败的坚强。斜斜晨曦中,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苍茫的旷野中。

天边一对燕子你追我赶,轻舞曼戏,小妹凝视着它们,喃喃低语:“大哥,你一定很开心,我也很开心!”两行晶莹透明的泪珠却沿着脸颊无声地坠落。

孟珏正在屋中整理东西,三月突然闯进了书房,面色怪异地说:“夫…夫…云…云歌回来了,正在竹轩整理物品。”

孟珏面无表情地说:“知道了。”

三月呆了一呆,静静地退了下去。自从许平君死后,云歌再未踏进长安城一步,公子虽知道她在跟着张先生学习医术,可他也从未去见过她,两人之间好似再无关系。三月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云歌怎么又突然跑了回来。

孟珏静静坐了一会儿,拿起一卷义父写的医书,翻到最后面,接着义父的墨迹,提笔在空白处,写下了他这几年苦苦思索的心得:“肺络受损,肺失清肃,故咳嗽。五情伤心,肝气郁结,火上逆犯肺络,血溢脉外,则为咳血。外以清肝泻肺、和络止血,内要情绪舒缓,心境平和,内外结合,诸法协同,方有满意之效。切记!切记!情绪舒缓,心境平和!”

“处方:桑叶、牡丹皮、知母、枇杷叶、黄芩、蝉蜕…”

云歌其实也没多少东西可收拾,主要是于安带出宫的一些刘弗陵的遗物以及她自己的几套衣服,还有几册书籍。

孟珏去时,看见云歌正拿了丝帕擦拭玉箫,听到他的脚步声,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复低下头去接着擦:“这玉箫原本是纯净的紫色,不知道是不是没放好,竟透出斑斑驳驳的红色来了。”

云歌说话语气淡然温和,像是普通朋友拉家常,好似他们昨日才刚见过,而不是已经一年多未谋面。

孟珏将带来的书放到案上,随意坐到一旁,微笑着说:“随着它去就好了,时间长了,也许自然而然就没了。”

云歌已经擦了很久,知道是真擦不掉了,只得放弃,将玉箫小心地收到盒中,起身去整理书籍。

“这几册针灸、医理书籍能送给我吗?”

‘‘那些是义父的书,你肯拿去读,他一定愿意的。我刚拿来的这几卷医书也是义父所写,我已经都看过,留着用处不大,你拿去看吧!”

云歌没有吭声,只把书拿了过去。收好书籍后,她打量了一圈屋子,觉得没掉什么东西,对孟珏说:“我走了。”

孟珏站了起来,微笑着说:“你去哪里?我送你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