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舟 作者:持尘

《云舟》

文/持尘

首发:晋江文学城

2016年5月18日星期三

楔子

甄蓁曾经问过池芸对择偶对象有什么要求,不知怎么的,池芸脑海中立即跳出一张少年十七八岁的模样来。

后来她回了趟家,花了一下午的时间将某段尘封的记忆拨开,才知道原来根本没有忘记,不论时间过去多久,她最终和谁走在一起,关于那个少年的事,一辈子都忘不了。

再后来她把他们的故事告诉了甄蓁,甄蓁追着问,故事的后来呢?他就那么走了?永远不回来是什么意思?

她苦笑:“永远不回来的意思就是,永远都找不回来,无计可施,毫无希望。”

就像他们的故事始于夏季,走向夏季,那分明充满希望和阳光的季节。

然而她的心却如同隆冬里寸草不生的原野,孤寂荒芜,一片沉默。

一、山神

白桦,落叶乔木,树干可达25米高,50厘米粗,喜欢阳光,生命力强,有白色光滑象纸一样的树皮,可分层剥下来,用铅笔还可以在剥下薄薄的树皮上面写字。

白桦的叶为单叶、互生,果实扁平且很小,叫翅果,很容易被风刮起来,传到远处。

***

十五年前,池芸十岁。

小二升小三那个暑假,她的母亲金良琴出外差。

池芸的父亲池善超好像从笼中放飞重新获得自由的鸟,整日不着家,妻子临出门的嘱咐完全忘在脑后,池芸和弟弟池蒙成了没有人管的野孩子。

一个月以后,池芸的二姨来家里接走了姐弟俩。

池芸家住在川行镇,川行镇是大镇,其下还有很多很多小村,和镇上不同,村子里的生活简陋很多,最显著的区别在于厕所的设计,农村的厕所不叫厕所,俗称粪坑,顾名思义,是抽水马桶的前身。

池芸的二姨家住在其中一个村子里,村子名字叫槐乡村,二姨会骑摩托车,从镇上出发到槐乡村约莫二十分钟。

二姨家依山傍水,池芸爱玩,去了没多久便和附近几个小孩打成一片,白天在清凉的溪涧里钓鱼摸螺丝,或者流连于大山里玩着孩子间寻常游戏,到了晚上也不得闲,院子里乘凉的时候就听到他们几个孩子叽叽喳喳的打闹声,那时候二姨夫还在,特别喜欢孩子,摇着大蒲扇把追逐的小孩叫过来给他们讲故事,讲遥远的流传在深山里的传说,每到这时小孩子们便都安安静静起来,围坐在一起仰头托腮听的很认真。

二姨夫说这里有一片白桦林,白桦林里住着一个山神,山神专门喜欢抓说谎不听话的孩子。

池芸才不相信呢,她说,二姨夫你哄人,老师说这世界上没有鬼,更没有神仙,那些都是大人编出来骗小孩子的。

二姨夫眯着眼睛,大蒲扇一摇一摇的,笑呵呵,二姨夫不骗人,你不信可以去看看,那里真的住着一个山神。

池芸嘴上说不信,晚上睡觉之前约好池蒙和几个小伙伴第二天早上去一探究竟。前一天商量好的,第二天几个人都要睡懒觉,说什么都不去,池蒙也不肯去,扭着身体蒙着脑袋在床上打滚,池芸只好自己去。

池芸早就听说过这里有一片白桦林,具体在哪里,她不知道,可是心里却莫名有一种力量催促她前往。

池芸以前从来没见过白桦树,二姨夫说那是一种非常坚强的树木,树皮是白色的,笔直向上,成片而立,像防护线上的卫士,光是听他这样的描述便是向往渴望极了。

穿过山林,绕过溪涧,踏过树叶繁茂的松土堆,走上田埂,看见农田里劳作的阿公,老远朝人打招呼,池芸的嘴巴很甜,这是她母亲给的影响。

“白桦林怎么走,阿公?”她站在田埂中央大声问。

此时离二姨家已经很远。

阿公直起身体,将手放在额前挡住刺眼的日光,向遥远的山的方向看去,看了会儿,将目光转到小女孩身上,“你要去那里干什么?”

“我二姨夫说那里有个山神,我想去看看。”

阿公拿草帽扇扇她,“胡说,哪有什么山神,快回去。”

这反而更勾起了池芸的好奇心。

小孩子就是这样,越不让她做的事情越要做越要弄明白。

池芸被阿公赶回去,趁他不注意又悄悄溜过去。

她凭着感觉走啊走,终于看见前面一大片白色树皮的高大树木群。

池芸停在树前,仰头,笔直的树干直插云霄之势,看的她心尖儿抖啊抖。

向树林深处望去,足够幽深,充满生机。

曲径通幽,茂林深处绿草如茵,长草过膝,蝶飞花舞,风吹草动,绿波荡漾,池芸被眼前的景色迷住了。

不远处传来水声,透过茂密绿色叶丛,光在叶脉间汩汩流动,水光旖旎、波光粼粼,碎金色耀眼夺目,池芸眯着眼睛望下去,水面上隐约仰躺着一个人,似乎在享受天然的阳光浴。

原来水声是从那里传过来的,这姿势可真不雅观呢。池芸心想。

附近没有村庄房屋,这人从哪里冒出来的?

池芸不禁联想到山神的传说,后背心凉飕飕,低头一看,水中央哪里还有人。

池芸揉了揉眼睛,水面上静悄悄的,安静的只剩下阳光和风声,难道是看花眼了?

池芸不再逗留,折返回去才发现迷路了。她在偌大的白桦林中走来走去,急的要哭。

身后传来踩在松软落叶上沙沙沙的声音。

脚步声近了。

池芸感觉到了希望。

她惊喜地转过身去,面前立着一个少年,嘴边衔着一根从路边随手扯的狗尾巴草,赤着膊,衣服随意搭在肩上,湿发搭落在额前,水珠顺着发径滴落,眸光穿透湿气迷蒙的水雾,宛如暗夜的光,笔直地看着她。

池芸呆呆地回望着他。心想,原来刚才在水中洗澡的人是他啊。

下一秒。

“大哥哥!”小女孩激动地向少年扑去。

少年一愣,往旁边一闪。

扑了个空。

池芸揉着脑袋爬起来,坐在地上,一双大眼睛扑扇扑扇。

“你没事吧?”少年走上前去,犹豫了一下,伸出左手去。

池芸毫不客气地攀住少年的手刷啦跳起来,拍拍屁股的灰尘,“刚才在水里洗澡的人原来是你。”

阳光下,黑发闪着金子般地光芒,少年低头看她,“你是谁家的小孩,怎么会在这里?”

“你又是谁家的小孩,怎么也会在这里?”她拿他的话回敬他。

少年无言地走在前面,池芸亦步亦趋地跟着。

“我二姨夫说这里有山神,我觉得好奇来看看。”

池芸快走几步,与少年并行。

池芸偷眼打量他。

他可真高呢,像白桦树一样。

“山神?”少年语气微讶。

“有吗?”

“这个嘛,我也不太清楚。”

“难道你没有听说过那个传说吗?”

“什么传说?”

“关于山神的那个传说……”

少年抬起头,目光穿过层层叠障的绿,“正午了。”

“咦?你怎么知道的?”

少年回过头。

“看太阳就知道了,正午的太阳在正南方。”

“跟我走吧。”当池芸抬头去看太阳时,少年突然说道。

少年走前几步,没见池芸跟上,停下脚步扭头看她,“你不是迷路了吗?”

“你怎么知道我迷路的?”

“你刚才快要哭的表情,我看到了。”

池芸醒悟过来,“怪不得你问我是谁家的孩子,原来你早就知道了。”她为自己的失礼感到不好意思。

少年看了她一眼:“走吧。”

走了几步,少年捡起地上掉落的翠绿的白桦叶,抵在两唇之间。

“大哥哥,这是什么歌?真好听!可以教教我吗?”池芸仰头望他,满脸崇拜。

少年不语,曲调从双唇溢出,宛若丝竹之音。

“大哥哥是住在这附近的人吗?”池芸对少年感到好奇,一路上问题源源不断地冒出来。

“不是。”少年耐心很好。

“难道大哥哥和我住在同个地方吗?”池芸有点小激动。

“你住在哪里?哎,”少年突然语调一拐,“就在前面。”

“咦?”

“前面就是出口。一直向前走就能走出树林。”

“那大哥哥你呢,不和我一起走吗?”

在池芸热切甚至带着渴望的目光注视下,少年的目光暗淡下去,低头踢了踢脚边的石子,“我暂时还不回去。”

“哦,大哥哥再见!”池芸开心地和他挥手说再见,蹦跳着跑出好远,忽然停下,扭头去看,知了声刺破寂静的苍穹,白桦树英姿笔挺,树下的人却不知所踪。

池芸叹了声气,好可惜呢,都没问人家名字。

二姨夫寻过来,将她带回了家。

路上,她对二姨夫说:“二姨夫,我相信真的有山神存在。”

“哦?你见过了?”

“见过了呢!”

“山神长什么样子?”二姨夫问。

池芸想起少年漆黑明亮的眼睛,湿答答的发丝垂挂在额前,从他唇间流出的婉转动听的调子,池芸只有在电视里才见到过的,随便拿起一片叶子就是一篇美妙的乐章,这样的人在现实生活中碰到,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山神啊,”小女孩咧开掉了门牙漏风的小嘴,“那是一个神奇的人,他从水中来。”

☆、第二章

作者有话要说:2016-06-12 21:25:35

修章节名、不必看

二、钓鱼

半个月以后,金良琴回来接走了小姐弟。

没过多久,学校开学,池芸重新投入到校园生活中。

第二年夏天,池芸十一岁,外婆去世十周年纪念日,计划回妈妈娘家给外婆扫墓的日子到了。

池芸的外婆外公一共四个孩子,最长的是舅舅,其次是大姨、二姨,池芸的母亲是最小的妹妹,三兄妹一年到头鲜少聚首,借着外婆忌日,一大家子相聚在二姨家。

二姨和二姨夫大早起来着手准备,做了一桌子丰盛的菜肴。

池芸心情好的时候能吃三碗饭,舅舅笑话她是只饭桶,二姨夫笑道“那也是一只有用的饭桶”。

饭后休息一阵去山上扫墓。

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日子。

外婆和外公葬在一起,合墓位于二姨家的后山上。

一行人边走边聊,遇到稻田、菜地和溪流都会停下来,像极下访的领导,对什么都很好奇什么都要问问看看,顺带聊上半天。

相比而言,孩子对登山更有兴趣,池芸、池蒙,大姨家的两个哥哥和舅舅家的一个姐姐,正是最爱玩爱争的年龄,五个人自发比起赛来,哪一个最先登上山,最终胜利者即便没有任何奖励,那也是很威风光荣的一件事。

等大人们慢吞吞爬上来,几个小孩早玩疯了。

女人们负责摆放祭品和鲜花,男人们则忙碌着打扫墓地周围的杂草,把鞭炮放置到固定地点,顺便再呵斥一顿追逐打闹不安分的孩子。

祭拜完毕,众人在一阵鞭炮声中散场。

下山的路上,孩子少了上山时的热情和欢乐,一个个耷拉着脑袋跟在父母身后。

因他们知道,下山就意味着回家,回家就得回到原来的生活当中去。

快乐只是稍纵即逝的事,现实才是永存。

突然耳边响起一阵乐声,婉转清亮,犹如丝竹之音,扣人心弦。

不止池芸,其他人也都听见了。

循声而去,不远处一块墓碑前,一个人立在一棵松树前。

松树苍劲挺拔,少年背脊挺直,两手捏着一片叶子两端,就像吹口琴一样吹着叶子。

池芸呆呆立着,望着那少年,池蒙在身后催促她快走,她赶紧低下头看路。

大人间的窃窃私语传进池芸耳朵里。

“那孩子是谁,怎么在这种地方?”池善超的声音。

二姨夫叹了声气,没接话,倒是二姨接了话去:“他是杀猪家的侄子,听说……”二姨的声音小下去。

池芸竖起耳朵仔细听。

二姨的声音断断续续。

“……他哥去外面跑生意……死了……也没取个正经的名字……杀猪老婆老打他……我们看他可怜,有时候会送点东西过去……谁送东西给他,杀猪老婆就骂谁,时间久了没人敢上门送……”

农村里喜欢给人取草号,于是张三不叫张三,改为叫狗三。杀猪本名自然不叫杀猪,仅仅只因为他家是卖猪肉的。

众人听完二姨的一番讲述,纷纷叹气摇头,不声不响,默默走路,别人家的事到底不便插手。

池芸忍不住又回头去看了一眼,少年的身影淡出视线之外,逐渐与山色融为一体。

这世上竟还有这样可怜的人,池芸出神的想,她早已忘记去年夏日在白桦林见到的少年,哪怕有印象也断不会将这两人联系在一起,她的心里充满了对他的同情。

金良琴平日事务繁忙,每到两个孩子放长假她就开始愁,幸而哥姐极疼她,寒暑假一有空便来接池芸池蒙姐弟俩去家里住几天。

池芸的舅家住在城里,火柴盒似的单元房里,白天舅舅舅妈上班,她和池蒙只能看电视做游戏写作业打发时间,舅家条件好,有保姆伺候,池芸还是觉得无聊透顶,还不如二姨家好玩呢。

所以每年暑假去二姨家做客成了池芸除了过年以外最期盼的事情。

这年池芸十五岁,母亲让她和池蒙在舅家和二姨家做选择,两个小鬼果断选择二姨家,金良琴给二姐打电话,第二天二姨和她的摩托车出现在小区楼下。

池芸池蒙两姐弟一听见摩托车的声音拎起书包冲下楼去,金良琴在后面叫:“别老光顾着玩,记得写作业!”

池芸朝妈妈挥手:“知道了,我们走了!”

第二天上午,池芸正写字,听到楼下池蒙叫她,她放下笔,踩着凳子爬上桌,趴在窗口冲下面喊:“什么事?”

池蒙仰着头,“你别看书了,张泽准备了鱼竿,我们一块钓鱼去。”

池芸一听,连忙跳下桌子,扔了课本,咚咚咚跑到楼下。

到了楼下,池芸左右看看,问池蒙,“张泽呢?”

池蒙说:“他在溪口等我们。”

到了溪口,果然看见张泽抱着胳膊坐在一颗大石头上面,脚边放着一个装鱼饵的搪瓷罐,三根鱼竿竖立在一旁。

池芸远远叫了他一声,向他跑去。张泽从石头上跳下来,“你们总算来了。”

“鱼饵充足吗?”池芸捡起搪瓷罐,摇了摇。

“很充足,不过,今天可能钓不了。你看那里。”

顺着张泽的手指过去,不远处溪水闪烁着耀眼无比的光,溪口的大柳树后面隐隐约约有一个身影在垂钓,池芸的角度看不见正脸,但还是能从个头上看出年纪不大。

“那是最好的位置。”张泽有些可惜道。

显而易见,最好的位置被人捷足先登了。

“那是谁?”池芸问。

张泽撇撇嘴,“一个非常奇怪的人,我们最好不要招惹他。”

“很厉害吗?”

张泽摇摇头,一言难尽的感觉。

池芸没觉得太可惜,她觉得能出来玩就很不错了。

“哦,这样啊,”她望了望柳树后面那个人影,又向四周望了一圈,“人家先到的,我们总不能把人赶走。我们去其他地方吧。”

池蒙不高兴了,“他把上游的鱼都截胡了,我们下面只有捡他剩下的。”他撸起袖管,一副准备与人干架的样子。

池芸连忙拉住他:“池蒙、池蒙,你干嘛啊你!”

“我去叫他滚开。”池蒙说。

“滚你个鬼啊!”池芸跳起来往他头上一记爆栗子,“你敢去?”

这两年池蒙个头窜的飞快,池芸却止步不前,跟蜗牛爬似的,以极其缓慢的生长速度前进,就像兔子和乌龟的赛跑,被池蒙甩去一大截。

个再高,在池芸面前,池蒙依旧只是小弟弟的模样,他缩了一下脖子,捂住脑袋,向池芸抗议:“姐,你就不能温柔一点吗?”

“温柔?”池芸摇摇头,“我不认识它。”说着大步往下游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