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姿意捧着书在软塌上随意地坐了下来,翻开扉页,笑着念了他在那一处写上的小字:“子之。”

顿了顿,她放轻了声音,重复了一遍:“子之。”

更加柔软,更加馥郁芬芳的两个字。

昭阳心神大乱,原来这世上不止她一人这样叫皇帝,眼前这个什么县主也能叫。口口声声说着什么一起学木雕,穿一条裤衩长大,皇帝还把和她第一次见面时抢的书一直留在书架上……

她咬牙站在那里,半天才冒昧地问了句:“县主,您,您一直都在京城吗?”

黎姿意低头看书,漫不经心地说:“没,我也是刚回来。十三岁那年随我父亲一同去了西疆镇守,哦,我爹是镇西大将军,这么多年在外头,估计京城里也没多少人记得他了。”

昭阳不说话了。

她倒是想起什么,兴致勃勃地合上书,抬头问昭阳:“我问你哦,这宫里现如今都有哪些妃嫔啊?皇帝喜欢她们吗?”

昭阳一愣,下意识摇头:“奴婢不清楚后宫的事,皇上的心思也不敢随意揣摩。”

“那他可有喜欢的姑娘?”

“……奴婢不知。”

“怎么一问三不知呐?”黎姿意撇撇嘴,凑到铜镜前头去瞧瞧自己,她有双英气勃勃的大眼睛,顾盼生辉,浑身上下透着与寻常规格女子不同的气度,只是肤色因为常年在西疆的缘故,稍微没那么白。她回头问昭阳,“那你说我漂亮吗?”

“……漂亮。”

黎姿意咧唇笑了,眼神里流光溢彩:“最后一个问题,你觉得皇上会喜欢我吗?”

昭阳心里一顿,像是有人拿刀子在捅她。她抿了抿唇,努力克制住自己不要用太生硬的语气说出那两个字:“不会。”

???

黎姿意一愣,疑惑地抬头望着她:“为何不会?”

昭阳听见自己一字一句,好似事不关己似的回答说:“皇上不近女色,轻易不会喜欢哪个姑娘。”

除了我。

她在心里默默地补充,除了国色天香,倾国倾城,上能睥睨大家闺秀,下能压倒小家碧玉的我。

第83章 风云起

偏殿里静悄悄的,午后的日光从窗子里照进来,洒落一地,温柔得不像话。

黎姿意与昭阳对视片刻,倏地一笑,说:“他不近女色?那正好,我还担心他后宫太多,心里搁不下那么多人呢。不近女色好啊,心里头到底只搁得下一个人。”

她又回过头去照照镜子,含笑说:“说不定是在等我呢?”

昭阳心头堵得慌。

到底是从哪里凭空冒了个青梅竹马出来?口口声声说着过去,又是一同溜出宫,又是手把手玩木雕,她想象力好,几乎是一瞬间想到了皇帝与这个青梅竹马一同做着那些事的场景,心头憋了口气,上不来又下不去。

所以她还以为自己是特别的,和她一同做包子,一同逛江南,结果这当头随随便便来个县主也他逛过京城做过小马!真是气死人了。

她没瞧见黎姿意从铜镜里瞧着她呢,皇帝曾经说过她有什么情绪都从那双眼睛里显露出来了,这话黎姿意虽然没听到,但此刻看着那双眼睛,也好像明白了什么。

嘴唇玩味地玩起来,黎姿意移开视线,轻飘飘地看着窗格,似是漫不经心地说:“他没跟人提起过吗?他曾经说要娶我的。”

一句话,昭阳连背都僵住了。

黎姿意站起身来,回头看她,似笑非笑地说:“等了大半天都没回来,算了,我直接去勤政殿等人。”

她伸伸懒腰,步伐轻快地穿过偏殿往外头走,正碰上端着茶水进来的小春子。

“县主,这,这就要走了?”小春子不明就里。

黎姿意笑了笑:“走了,这大殿里空空荡荡的,没有意思,我去勤政殿外头候着。他要议政,说不定我也能帮上忙。我跟我爹在外头跑了那么些年,也不是不懂政事,只会在家绣花的闺阁女子。”

最后一句话不知是说给谁听的,她一身红衣,恣意妄为地走了,当真人如其名。

小春子回头就发现昭阳的脸色不好看,试探地问了句:“姐姐这是怎么了?”

昭阳看着黎姿意的背影,慢慢地问了句:“她和皇上是旧相识?”

“故交罢了,十来年没见,交情能深厚到哪里去?”小春子说话很小心,大抵能猜到女人之间的小心眼,他赔笑说,“小的听说今儿早上皇上念叨着要给县主找个如意郎君,约莫就是念在从前有些交情,想给她寻门好点的亲事。”

他满心以为这样说能打消昭阳的顾虑,却不知昭阳一听,心里更堵得慌。她没吭声,转身回了偏殿,看着那一架子的书啊木雕啊,总觉得每一样都和黎姿意有关系。

好啊,原来他不只有后宫佳丽,宫外头还不晓得有多少县主郡主等着他呢!

她一气之下,把那木雕的小马给取了下来,想给摔在地上砸个稀巴烂,但到底还没恶劣到那种地步。这么多年了他还摆在架子上,相比也是心爱之物,她虽恼怒,但到底不愿把他心爱的东西给毁了。

左看右看,找了只搁在软塌旁边的豆青地粉彩花鸟图花瓶儿,倒腾半天,她把小马给塞了进去。

眼不见心不烦!

叫他还敢念着故人!

气死人了。她杀气腾腾地盘腿坐在软塌上,对着那只花瓶怒目而视,仿佛这样看着看着,那花瓶底的小木马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皇帝回来时,太阳已经没有午时那么烈了。

他水都没顾得上喝一口,从勤政殿回来就往偏殿里去,心想那丫头该不会还在睡吧?这样想着,他放轻了脚步,生怕吵到她。

却没想到偏殿里,昭阳坐在软塌上不知在想什么,见他来了也不起身,就这么坐在那儿。

他累了大半天,就着小几上她喝过的那杯茶水咕噜咕噜灌了几口,坐下来去拉她的手:“什么时候起的?”

她抽手站起身来,避开了他。

皇帝一怔,搁下茶杯抬眼瞧她:“怎么了这是?”

她低头瞥一眼他的手,莹白润泽,修长好看,可就是看着糟心。那可是跟人手把手一起雕小马的爪子,再好看也合该拿去剁了!

见她不说话,皇帝又起身走到她后头去瞧:“中午没睡饱?”

昭阳答非所问,不冷不热地说:“方才县主来过了。”

“县主?”皇帝一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黎姿意,他当初册封她为县主也只是拟了道诏书,私心里还是只把她看做那个黎姿意,并未以县主相待,他弯起唇角,“哦,恣意来过了?我还想着什么时候带你出宫去见见她,没想到她今儿自个儿找上来了。”

恣意?!

昭阳心头更堵了,做什么啊!男女大防不知道吗?干什么无缘无故省略姓氏,直呼其名?又不是兄妹,叫这么亲热干什么?

她转头看他,哟,这笑得还挺开心的嘛,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她来了,你很开心?”昭阳盯着他。

皇帝不觉有异,点头说:“我从前还是皇子的时候,在这宫里日子不太好过,只有她和孟言不曾因为身份的缘故排斥我。当然,方淮除外,他一直都是我的人。”

哦,患难与共。

昭阳继续盯着他:“那关系还挺不一般。”

皇帝到这姑娘的小心思上就显得过于迟钝了,竟然还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是挺不一般。”

“她生得也很漂亮。”昭阳木木地说,“和寻常姑娘不太一样,英气勃勃的,挺有巾帼须眉的气质。”

“是啊,她从小跟着黎老将军在马背上长大的。书读得不多,但功夫很好,朕头一回跟她见面,还成了她的手下败将。”皇帝是不好意思说自己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只委婉地一笔带过,“后来她也时常提点着朕,朕这身功夫也有她和黎老将军的功劳。”

皇帝对她赞不绝口。

昭阳瞧着他眉眼带笑的样子,忽然就有些心酸了。她从没见过他这样夸哪个姑娘,过去她以为他不近女色的,不把漂亮姑娘放在眼里,也没工夫去顾着这些风花雪月,可这一次不一样,他亲口夸赞了那个县主,眼里带着她没见过的神采。

她别开脸去,晦涩地说了声:“嗯,我知道了。”

皇帝伸手去揽她的腰,把下巴搁在她肩窝上:“你喜欢她吗?”

不待她答话,他又笑道:“朕自小就认识她了,今儿早晨还在念叨着要让你们见上一面,朕盼着你会喜欢她,她也一定会喜欢你的。”

在他的潜意识里,他的昭阳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谁会不喜欢她呢?

可昭阳心里油煎似的,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含着怨气说了句:“小的不喜欢她。”

皇帝愣住了。

她抬眼去瞧他,心头酸涩难当:“她会武功,与您关系不一般,又漂亮又能干,跟她站在一处只会叫人自惭形秽。我喜欢不起来。”

皇帝寻思着她这是怎么了,小心翼翼地问了句:“你们方才聊过些什么吗?”

他这么一问,昭阳就忍不住了,走到书架旁边拿下那本书:“聊得多了。聊到这是你俩第一次见面时抢的那本书,聊到你们溜出宫去学木雕,聊到你们手把手一起做玩意儿——”

她走到花瓶旁边,拿起那只五彩瓶儿倒过来,把里头的小马给倒了出来:“聊到这马,这马——”

她把花瓶往地上一搁,抬头看着他:“您就直说吧,这宫里宫外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姑娘,您一次告诉我,您还和谁一起做过玩意儿,和谁一起溜出去偷偷玩过,和谁一起夜游不拘是江南还是京城的,和谁……”

她眼圈儿一红,置气往外走。

皇帝急了,伸手去拉她胳膊:“你都在说些什么呢?胡说八道的,朕什么时候有过姑娘了?还宫里宫外呢,我告诉你,全天下我就只有你一个姑娘!”

他把她掰过来一看,哟,这还跟他红了眼!

他板着脸孔看她:“你这是在做什么?对我就这么没信心?随随便便来个姑娘,但凡漂亮点,你都觉得我会把你丢了,去和她们好?”

她别开脸去,只觉得委屈:“谁知道呢?左右您和这个也能上街逛逛,和那个也能一起做点玩意儿,说不定哪日厌倦了我,另寻别人也成。您还是放我出宫去吧,我可不愿留在这儿看您左一个新欢又一个旧爱的。”

哪壶不开提哪壶,好端端的又把出宫拿来说事!

皇帝气急了,把她拎起来搁在软塌上就朝她的屁股不轻不重地打下去:“叫你说浑话!叫你不信我!”

她哇哇大叫,哭着嚷着说:“好啊你,和别人乱来就算了,还打我!”

他把她一下子翻过来,猛地欺身上去,死死压着她:“我打你?这就是打你了?”心下恨恨的,他瞪着眼睛去瞧她,“你这没良心的,我说什么做什么都捂不热你这颗心。成啊,我拿心肝对你,你就存心找茬,你想出宫就直说好了,做什么想这些罪名往我身上安呢?”

偏殿里气氛激烈得就跟要打仗似的,山雨欲来风满楼。

殿外的德安忽然急急忙忙跑了进来,在偏殿门外声色慌张地叫着:“主子,主子?赵大人和张大人在外头求见!”

皇帝怒火攻心,张口就说:“不见!”

哪知道德安慌里慌张地又说:“主子,是急事儿!方才驿馆那边传来八百里急报,说是前几日朝廷派军队护送去黄河一带赈灾的粮饷被匪军半道劫走了!”

什么?!

饶是心头再气,皇帝也倏地松开了抓住昭阳的手,猛然下了榻,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

第84章 见太后

皇帝走了。昭阳一肚子气都没发出来,憋在里头难受得要命。

小春子算是明白女人吃醋是怎么一回事了,见她一脸心酸地坐在那里,也凑近了去劝她:“姐姐这又是何必呢?跟主子好端端的,做什么为了个外人把主子气着,也把自个儿气着呢?您瞧瞧主子心里何曾有过别人?这不都只有您呢嘛!您若是回回都这么怄气,可不得把身子骨给怄坏了?”

昭阳默默地擦了擦眼泪,说:“你不懂。”

她是浮萍,没有根,没有枝,在这宫里本就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因为他,她愿意留下来,去赌一把没有把握的将来,所以不管她看上去多么义无反顾,实际上也怕得要命。

他那么多的后宫妃嫔,她好不容易迈过了这道坎,如今忽然又出现个故交,口口声声说着他们的从前。

不管那些话是童言无忌还是真的山盟海誓,她都怕。

小春子踌躇着,低头去劝她:“姐姐,虽说我带了把,算不得姑娘家,可在这宫里我这样的身份尴尬得紧,私心里也真跟姑娘家比较亲近。您说我不懂,这也不见得。我知道爱一个人是什么滋味,我见过很多太监宫女做对食儿的,他们都只是图个痛快,今儿聚在一起,明儿说不定就散了。宫里日子苦闷,寂寞得很,谁都想找个伴儿。可您不同。”

他比德安要实诚些,德安是老油子了,在宫中摸爬滚打多少年,早就油盐不进了,说话总是半真半假,怎么好听怎么来。

可小春子还年轻,正经论起来也没比昭阳大多少。他真心诚意地说:“小的在主子跟前伺候也有这么些年了,虽说县主那会儿在的时候,小的还没来乾清宫当差,可这些年就我看到的,主子他没对谁动过心。只有您,您来了,他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昭阳的那点心酸没了,低低地问了句:“怎见得不一样了?”

“他从前就是个皇帝,帝王家的人都是铁血铁腕,做事雷厉风行,不苟言笑,叫人捉摸不透,咱们这些人伺候的时候都得提心吊胆的,生怕出了岔子。”他轻声细语的,左右看看,确定没人听见才说的这话,“我也只敢跟姐姐您说这话,您可别告诉别人,不然我的脑袋也保不住了。”

昭阳破涕为笑:“成,我保密。”

小春子也笑了,歪着脑袋望着她:“您来了,皇上成天都爱笑了,话多了很多,整个人都和气不少。现如今大家伺候着主子也放松很多,虽说不敢掉以轻心,但私底下也活泼很多,偶尔还能跟主子说一两句玩笑话。就连这乾清宫都好像生动不少,过去是寒冬凛冽,如今已然春暖花开。”

他从一旁的托盘里把泡好的茉莉银针端给昭阳,眉眼弯弯地说:“姑娘家偶尔吃味是很好的,能叫主子知道您有多在乎他。可这脾气发过也就算了,你想想,主子是皇上,每日政务缠身,操劳得紧,您是他在感情上唯一的牵挂,若是到了您这儿他也心累,那这皇帝当得该有多苦呀!”

昭阳喝了一口热气腾腾的茶,低头慢慢地说了句:“连你都看得比我透彻……”

小春子赶紧摆手:“哪里是我看得透彻,分明是您太在乎,当局者迷呐!”

气消了才发现,其实也不是多大的事,她从未怀疑过他的真心,只是姑娘家一吃起醋来都有些作。她和小春子踏出大殿,在长廊下头坐了下来,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县主长得可真漂亮。”她哪壶不开提哪壶。

小春子忙道:“哪能啊,我看着姐姐就比她漂亮。”

“她还英姿飒爽的,看着就是个巾帼须眉。”

“姑娘家合该有姑娘家的样子,舞刀弄枪的算什么呐?”

“她穿红色挺好看的。”

“又不是新嫁娘,做什么穿那花枝招展的大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