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天气越发冷了,京城的第一场雪一下就是三天三夜。一夕之间,屋顶全白了,远处的山,近处的土,纵眼望去尽是白茫茫一片。

沿街光秃秃的枝丫上缀满了沉甸甸的积雪,偶尔有水珠落在行人的头顶,运气不好的话还会直接掉进衣领里,冷得人直哆嗦。

就在这样天寒地冻的日子里,老四回来了。

城门口没有一兵一卒阻拦,沿街的百姓不知皇家事,仍旧自顾自生活着,京城没有变化,朝中由恭亲王暂领朝纲。只是这一日,当大军护送那辆锦绣点缀、色彩艳丽的马车入京时,恭亲王与皇后一同率领朝臣在宫门口迎接马车内的人。

那辆富丽堂皇的马车踏着一地白茫茫的雪从大军中缓缓驶来,驾车的人长吁一声,驱车停下。

万籁俱寂中,那马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只孱弱纤细的手慢慢地从帘子后头伸出了,动作轻柔地撩开了帘子。

那是一只肤色白得有些不正常的手,手腕纤细,指节分明,乍一看还以为是哪家姑娘的手,因为白得过分了,在莹莹日光下散发出温润的光芒。

帘子打开了,那人终于从马车里躬身而出,由底下的姑娘搀扶着,踩着太监的背下了马车。

他挺直了背,目光平平地朝众人望去,短暂的静寂,所有人匍匐在地,齐呼:“恭迎皇上回宫!”

不再是四王爷,不再是淮北王,他裹着厚厚的银狐毛皮披风,被京城熟悉又陌生的风吹着,头顶是白茫茫的阳光,地上是柔软芬芳的冰雪。唇角慢慢地浮现出一抹奇异的笑容,他轻声说:“都起来吧。”

在那人群之中,他看见了无数熟悉的面孔,为首的有个女子,二十六七的年纪已经不算年轻,端庄秀丽的姿容,一板一眼的皇后打扮。她站在那里,目光寂寂地望着他,没有了年幼时的跳脱娇憨,只是这样定定地与他对视。

恍惚间好似回到了十年前,他站在溪边漫不经心地摆弄着钓竿,随口问她:“你要不要做我的女人?”

她瞪大了眼睛,张着嘴望着他,一个字都说不出。

他勾唇一笑:“不愿意?不愿意就算了。”

她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半天,才低声说:“没,没不愿意……”

“那就是愿意了?”他斜眼看她。

后来他离开那天,她站在城门口流着泪望着他,拼命仰着下巴不想让他看见她的泪。他只看了她一眼,就转头走了,由始至终没有回头。

她从未对他说过一声愿意,可他分明知道她一直都是愿意的。

愿意为了他没名没分,也愿意为了他独守深宫。

这一眼对视片刻,他恍惚中有种错觉,就好像这十年都不复存在,他还是那个飞扬跋扈一心跟太子对着干的四皇子,而她还是那个跟在他身边离经叛道的太傅之女。

只是终归不一样了。

他走到人群面前,深吸一口气:“回宫吧。”

看看这偌大的皇城十年来到底变成了什么样,看看他那二哥辛苦经营的一切忽然间成了他的囊中之物,这种滋味到底有多么大快人心。

没有想象中夺宫的惊心动魄,皇帝离宫,新帝归来,所有的一切都顺理成章得不像话。

老四坐在那似乎已望了一辈子却头一次踏踏实实坐下来的宝座上,感受着双手之下凹凸不平的龙纹,一下一下笑出了声。

只是笑着笑着,他又剧烈咳嗽起来,不论如何也平息不了肺部的那阵刺痛,像是万千根针在用力扎着。

“王爷——”紫燕想上前来替他抚背,却被青霞喝止住了。

“瞎说什么?眼下该叫主子什么,你还分不清吗?”

紫燕噎住了,伸手帮老四拍背,却被老四伸手挡开。

他一边咳嗽,一边断断续续地说:“都出去。”

“可是主子——”

“我叫你们,都出去!”他倏地蹙眉,神情不耐。

无人再敢有异议,默默地都退开了。

他一下一下用力捶着胸口,一手掏出帕子捂住嘴咳嗽,片刻后,他低头看见帕子上触目惊心的红渍,倏地将帕子揉成一团,扔在了地上。

大殿还是这个模样,京城也还是这个模样,所有的一切都没变。

朱红抱柱上斑驳的痕迹还在,他曾经偷偷刻在门槛上的那几道刻纹还在,这窥伺多少年的龙椅也和他儿时看着父皇坐的时候也没有任何两样。

可是他却变了。

他闭眼坐在那里,感觉到残破的身躯似乎在一天一天离自己远去,越来越无力,越来越没法掌控,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可除了预料之中的狂喜,他还感受到了颓然与不甘。

他这辈子自打出生起就带着病,年幼时不懂为何,只是羡慕健康的二哥三哥,就连小他半岁的澜春也活蹦乱跳的。他成日看着,不明白为何要喝药要扎针的却只有他一个。

他一直都知道二哥是太子,还记得第一次问身边的人:“我与二哥都是父皇的孩子,为何我是皇子,二哥却是太子?”

他身边的小太监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又问:“太子和皇子有何不同?”

这回那太监倒是搭得上话来了,低眉顺眼道:“太子殿下将来是要继承大位的,要和当今圣上一样成为皇帝,治理江山。”

那时候他开始不明白,为什么他与二哥都是父皇的孩子,二哥却可以成为父皇那样的存在,他不行?

长大些后,他才知道了更多事情。

譬如说他的病是娘胎里带来的,起因是他的母亲在怀他的时候尚为宫女,被父皇宠幸,却为皇后发现。那时候母亲什么妃位都没有,皇后善妒,一怒之下要人将她拉出去治罪,说她身为御前宫女,奴颜媚上,撺掇皇帝在勤政殿里头夜夜笙歌。

父皇是替母亲撑了腰,可那过程太过惊心动魄,他的母亲在与宫人拉拉扯扯时动了胎气。父皇赶来时已经晚了,太医赶来,这才发现这位受宠的御前女官已有了身孕。

父皇一气之下斥责皇后大逆不道、谋害龙子。

可是那又有什么用?他自出生起就带着病,这辈子都好不了。

后来每当他看见二哥是那样健康那样沉稳,就好像老天都在偏袒太子殿下,善骑射,好诗书,明事理,通政务……

他不是不羡慕,也不是不想成为那样的人,可是所有人的眼里都明明白白写着那句话:你是个病秧子。

病秧子是没法当皇帝的。

病秧子天生就是给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作陪衬的。

不论父皇有多喜欢他,不论母妃有多受宠,他注定了只能做个四皇子,寄情山水,与山花虫鱼作乐。可是没有人问过他是否甘心。

不,他不甘心!

偌大的乾清宫里,他看着这一切曾经属于二哥的东西,再看看地上血迹斑斑的白帕子,攥紧了拳头。

“你没想到吧,都是我的了!”他忽然大笑起来,“都是我的了!你想不到吧?”

因为笑得太厉害,他又开始咳嗽,昏天暗地,刺痛难当。

在这样的时刻,他看见大殿外头忽然有人走来,拎着裙摆,从容不迫。外头的积雪太刺眼,他抬手挡了挡视线,看清了殿下的人。

那女子缓步走来,抬头望着他,轻声说了句:“你终于回来了。”

第95章 再生乱

皇后就站在那里,抬头望着坐在宝座上的新帝。

十年时间,足以让一个人变成另一副模样。也许是淮北的风霜让他远离阳光,所以才变得这样孱弱苍白,也许是可望而不可求的一切远在京城,所以他看上去远比从前要更阴郁,更狠戾。

她说:“你终于回来了。”

老四弓着腰努力平复咳嗽,好容易停下来了,抬眼看她,苍白的面容上绽放出如花笑靥。他朝她招招手:“过来。”

她依言走过去,在他的手揽过她的腰那一刻,语气平平地问了一句:“听说你在淮北夜夜笙歌,府中聚集了四面八方的美人?”

他的手略略一顿,抬眼看她,没说话。

“我在这深宫里住了十年,当你哥哥的皇后,养着你的孩儿。他们都说我是个有名无实的皇后,后妃也敢骑在我头顶上。”她莞尔,温言道,“可是看样子,你在淮北过得不错啊!”

“是啊,是不错。”老四收回手来,漫不经心地说,“天气是差了点,可胜在自由,要什么有什么,天高皇帝远。”

“要美人,美人也趋之若鹜?”

“是,天底下的美人都趋之若鹜。”他针锋相对。

“那我呢?我算什么?”皇后捏着手心,若无其事地问,“一个细作?一颗替你生儿育女的棋子?还是别的什么?”

“你说呢?”老四与她对视着,多少复杂的情感在目光里一闪而过,到底有十年隔阂,到底是说不出这十年里各自忍受的痛苦。

他是弄不清所谓的儿女情长。

人人都说他像先帝,多情花心,处处留情。他是从未觉得女人有什么好稀奇的,今日这个,明日那个,男欢女爱,你情我愿,左不过风花雪月一场。

他自幼困于病痛,渴望的只有健康,只有二哥拥有的一切。因为得不到,二十年来的渴望成了心魔,这辈子不管长命百岁还是做个短命鬼,他都入了魔一般想要夺过那一切。

这个姑娘是一个意外。一个他刻意接近,却又意外刻在生命里的人。

他其实有些弄不清自己对她是怎样的感情,说没有心动是假的,可到底也没重要到可以把她当做唯一,从此抗拒生命中其他女人的存在。

而眼下,她就这样站在他面前,一字一句地问他:“我到底算什么?”

她很平静地说着这话,可是眼底有沸腾的热泪,有不甘,有惶恐,还有一些挣扎着快要失控的情绪。

老四没说话,忽然间将她拉到腿上坐了下来,不顾一切地吻她。

他是个心狠手辣的人,视人命如草芥,高兴时可以杀人,盛怒下也要杀人。而此刻,他将所有的怨与喜都发泄在了这个吻里,人生苦短,作何想那么多有的没的?

她在用力抗拒,可即便他有病在身,男人的力气也依旧不是女人可以抗拒的。

他死死箍住她的腰,用力地汲取着她口中所有芬芳的气息,爱与恨紧紧纠缠,错过的和拥有的尽情融合。

她起初也在抗拒,可他死死握住她的双手,与她紧贴在一起。他发疯一样去吻她,她一口咬住他的唇瓣,有咸湿的液体涌出来,在两人唇齿间蔓延开来。可他依旧没有放开她,反而越吻越烈。

她终于放弃挣扎,闭上了双眼,他捧着她的脸,这个凶狠的吻也总算温柔下来。

这一夜,他不顾世俗的目光,大喇喇歇在了坤宁宫,他二嫂的床榻之上。

眼前天旋地转,身躯紧绷成线,她喘息着问他:“你的身子——”

他的眼神倏地暗了下来,似笑非笑地问她:“你怕我不行?”

被翻红浪,烛火摇曳,行不行这种事,只有身体力行才能说明真相。

次日天明,他因身子弱,未能起太早,天都泛鱼肚白了,才在宦官的催促下起身更衣。京城天冷,干燥,他在外间一面更衣,一面捂着嘴一声一声地咳着。

皇后已经醒了,却没有起来,只是躺在被子里望着头顶艳丽繁复的床幔。十年深宫生活,这是头一次真正意义上当一个女人,在这华丽的后宫深处,与她名义上的小叔一同翻·云·覆·雨。

她出神地想着过往一切,唇角轻轻地弯了起来,这样轻松的笑意让她看上去像是十七八岁的少女。

下一刻,她听见外面的宦官在问老四:“沈娘娘这边……还是继续让她,当皇后娘娘吗?”

沈娘娘是她了,如今尴尬的身份让她既不是皇后,也当不了后宫之主。

她躺在那里感受着被里残存下来的温暖,听见新帝咳嗽过后有些沙哑的嗓音:“不了,皇后须得另立。她身份敏感,不宜再出现在外人前头。”

“那这坤宁宫……”

“再过些时日,把外头的事情都处理完了,另辟宫殿让她搬过去罢。”

“是。”

那番对话让她怔怔地望着床幔,好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皇后要另立,坤宁宫不能再住,她身份尴尬,只能被称为所谓的沈娘娘……

那她算什么?

一刹那,昨夜的温存似乎成了笑话,她明明身处温暖的被窝之中,却忽然感到浑身发冷。

昭阳在周川出事了。

皇帝到金陵的头两日,昭阳没有抵达,算算路程,周川是要比河西绕一些。他在沿途经历了一些小挫折,但最终顺利抵达,可昭阳没有到。

他耐着性子等了两天,可是原本该到的人始终没有来。

他开始坐立不安,终于第三日清晨接到消息,原本以为最安全的周川竟然成了最危险的地方。太傅留下的学生和旧部,如今的周川太守,在皇后的授意下将途径周川赶往金陵的大军拦截下来。

大军拼死反抗,可对方出其不意,杀了大军一个措手不及。听说驱车的两匹马被人用弓弩射死,马车都翻了,驾马的人当时就死在了马蹄之下。

现如今,昭阳的马车被重新接回了宫中。

当真是晴天霹雳,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皇帝站在偌大的新宅之中,只觉得身子摇摇晃晃,几欲倒下。

她有没有事?是不是受伤了?

他原以为周川会是最安全的路,那是太傅留下来的地方,那是他全心全意信赖的地方,可没想到!万万没想到那居然成了最叫他措手不及的凶险之地!

为什么?

他攥紧了拳头,眼神蓦然阴沉下来。

皇后?

竟然是皇后!

他大步出门,咬紧牙关问门外的禁军副统领卢青山:“方淮还有几日抵达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