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是昭阳。”

她与他并肩而立,回过身来望着偌大宫城,望着所有匍匐在地的朝臣,身姿笔直,姿态坚定。

四面八方传来令人动容的呼声。

天边朝阳高照,她与他十指紧扣,相视一望,过往一切飞快闪现在眼前。

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江南春日,皇城种种,前尘往事都如同一场大梦。

她忽然间弯起唇角,仰头望着他,轻声道:“人生苦短,幸而有你为伴。”

短暂的对视,他紧握她的手,回以一笑:“人生苦短,幸而有你为伴。”

第110章 相思与春

明珠的墓就安置在京郊的无名山上,在她的身边是两座也很新的墓碑,里面安放着她的父母。

半年前,是方淮亲自带人翻新的那两座无名坟墓,并且替她刻上了字。可是那一刻他无论如何没有料到,短短半年后,那个站在他面前眼含热泪道谢的姑娘会以这样快的速度变成苍白的回忆。

明珠死了,轰轰烈烈死在了城墙下。

皇帝想要为她追封诰命,方淮拒绝了,一是明珠不会稀罕那些东西,二是新后有孕在身,承受不起这样大的打击。

说到新后昭阳,是的,她至今都不知道替她死在城墙下的人是明珠。

方淮变得更加沉默了,他其实说不清明珠的死给他带来了什么,悲痛吗?好像并没有那么严重,可是他不快乐,一点也不快乐。

为什么偏偏找了她去代替昭阳?

这个问题的答案很快浮出水面。他在一次下朝后碰见了等在太和殿门口的澜春,那一日阳光正好,他踏出门槛,看见了侯在外面的她。

一身浅绿色的裙袄,一头乌黑秀丽的长发,他是不太会区分女子的美丑的,但无论如何也该知道眼前这位姑娘是不折不扣的美人胚子。

方淮微微欠身:“属下参见长公主殿下。”

澜春点头:“方统领,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随她去了,就站在太和殿偏店门口的那只青铜乌龟前头。澜春单刀直入:“方统领,那个死在城墙下面的女子,与你有交情?”

这件事在她心头搁了有一段日子了,宫变那天她就站在城墙之上,离四哥与明珠不过十来步的距离。她没有想到那个宫女会这么决绝地跳下城楼,更没想到身穿盔甲的方淮会拨开人群,不顾一切跑到垂死的人面前。

城墙高达数丈,她就这样俯身倚在斑驳的石砖上,看着方淮朝那女子伸出手去。

那两只手眼看着就要交握在一起,却因最后一刻明珠断气而失之交臂。方淮怔怔地站在那里,没有哭也没也说什么,他的表情甚至有些茫然,有些僵硬,就这样慢慢地蹲下身去,对着那只跌在尘土中的手伸了过去。

澜春亲眼看见,方淮把那只冰冷的手握在掌心里,像是在完成什么仪式。

那天的太阳那么明亮,她却被那两只交握在一起的手刺痛了眼。

她从小时候起认得这个男人,从他还是个被皇帝捡回来的无名小卒开始,一直看着他成为今日这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她没有想过要嫁给他,也没有想过她到底喜不喜欢他,只是从他将她护在身后那一天起,她就莫名其妙对他多了几分关注。

那样沉默的一个男人,她却总是不由自主注意到他。她喜欢他的沉默寡言,喜欢他的坚毅不屈,甚至还挺喜欢他的木讷和不通情理,这样的他很好,远远胜过宫中无数充满欲望的人。

多少年了,澜春一直静静地看着他,可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原来方淮也并不只是那个木讷冷漠的禁军统领。他还是个活生生的人,有情感,有心事,有一些她从未察觉到的变化已然悄悄发生在他身上。

那个宫女成了她心头的疙瘩。

澜春是个藏不住事的人,此刻,她找上了门来,把人堵在太和殿外头,就为了问个究竟,至少这些个不眠之夜该停下来了。

方淮没有任何掩饰,主子问话,他理应作答,因此他垂眸说:“明珠是属下的故友。”

“哪种故友?”澜春还在刨根问底。

她的刨根问底源于她的无知,自问在暗中看他多年,从未知道他还与哪个宫女有过交情。可是那双手紧紧交握在一起的画面多少个日日夜夜了,都一直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她察觉到了一种恐慌的情绪。

方淮顿了顿,想起了明珠写给他最后的那封信,几乎是有种本能促使着他说出口:“她是我——”

哪怕艰难,还是完成了那句话。

“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就好像所有的光线都在此刻黯淡下来。紫禁城没有了光,没有了风,昏天暗地都是黑压压的痛苦与绝望。

对他来说是这样,对她来说,更是如此。

有的事情可以麻痹自己不去提起,不去回想,可是伤疤之下,模糊的血肉其实从来不曾好过。当你低下头去看到它,就会明白什么是刻骨铭心的痛。

明珠走后,方淮从太后跟前的姑姑那里要来了那封她至死也还在叮嘱着的信。信的内容不多,开篇仍是在为他替她父母沉冤昭雪、重建墓碑的事情道谢。

她说:

方统领亲启,

在我十九年的人生里,从不相信这世上会有什么幸运之事降临在我头上,而今回头再看,似乎也终于有了一件。大抵遇见你,值得花光那十九年的运气。

很多个夜里我曾经辗转反侧,反复回想着父母走前的场景,又一次一次沉浸在痛失双亲的情绪里。我不曾想过将来之事,也不觉得将来还有什么值得期待的,可这些日子我好像重获新生,睡前再也未曾再想到那些会让人愁苦的过去。我总是听见你在我爹娘的墓碑前对我说过的话,你说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你说我命由我不由天,人应当活在当下,活在将来,而非过去。你说没有家人,那就将来出宫去寻找新的家人,过去没有的就该努力争取,前路还有大好年华值得我去体验。

你说你不要我做牛做马,也不要我这条命,要我别动不动就把命拿去送人。我一直记得你骑在马上,把手伸给我的那一幕,你笑着对我说:上来,回宫去,你的将来从今天开始。

而你不知道的是,那句话竟点燃了我此生所有的渴望。我多希望到你说的将来去看一看,看看我会不会有新的家人,会不会找到了另一种团圆的方式,会不会终于逃离了孑然一身的命运,会不会有哪怕万分之一的机会,能够走进你的生命。

你不知道你上战场的那一日,我站在人群里有多害怕,我一直都知道你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可我仍然畏惧命运的不可预知,我多怕你此行没有归期。可哪怕我哭着站在送行的人群里,依然无法亲自走到你面前,说一句万事小心,我甚至连道别的机会都没有。

知道你平安回到金陵与皇上汇合,我又哭了。说来也好笑,我竟从不知道我是个这样爱哭的人,高兴时哭,不高兴时也哭。

无关紧要的话似乎说得太多了些,写这封信是因为我即将披上嫁衣,为昭阳冒一次险。她并不知道我要踏上此行,事实上我希望不管结果如何,她都可以永远不知道这件事。他们都告诉我说,只要披上嫁妆假装我是昭阳,等到皇上回宫一切便回归原样,可人有时候哪怕愚昧无知,哪怕渺小卑微,对危险似乎也有种本能的预见。我猜想此行凶险至极,也许我再无机会与你相见,又或许站在危难之中,我还能有幸再见到率领大军风光归来的你。

而我多庆幸,这辈子还能有机会穿上这样的大红嫁衣,在奔赴未知的命运时见一见你。我知道我所有龌龊的小心思对你来说都是一种玷污,可我无法克制它们,我一次又一次想着你说的将来,在我阖家团圆的那一幕里,所有的画面竟都有关于你。我对你感恩戴德,我对你有所觊觎,我把我所有的相思与渴望都寄予在了你身上,却又怕它们和我一同消失在这个世上,所以哪怕明知它们一辈子也无法实现,我也想亲自告诉你。

我多怕你会笑我痴人说梦,笑我异想天开。可是人之将死,还有什么事情值得隐瞒?如果说这辈子有什么事情值得我骄傲一次,我只想亲口告诉你,遇见你,认得你,是此生最令我感到光荣的事。我从来都是个胆小怕事之人,可因为有你住在这颗懦弱的心里,我竟也有了无穷的勇气去面对未知的困境。

生或是死,都不要紧。要紧的是遇见了你,于是一切都有了意义。

胡言乱语,让你见笑了。可是哪怕这信只能让你笑一笑,我也心满意足,请你多笑一笑吧,人生那么长,还有太多美好,若我没有亲眼见到你说的将来,请你代我都去实现一遍。

谢谢你,谢谢你让我觉得自己真的是一颗明珠。

方淮只看过一遍那封信,他没有哭,也没有别的表情,只是将信重新叠好,像是从来未曾打开过一般放进了信封里,最后把信封装进了一只铁匣子里,放进了衣柜最深处。

他每天准时上朝,准时练武,准时去校场看禁军操练,准时做着一切分内之事。日子没有什么不同,唯一不同的是他笑得更少了,更加沉默寡言了。

直到此刻,澜春站在他面前,问出了那个没有人问过的问题。

他这才发现自己好像也从来未曾思考过,明珠于他而言到底是什么人,交情有多深,可是潜意识里已经有人替他回答了。

他轻飘飘地说出那句:“明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与此同时,他终于发现,那颗从来未曾波动过的心原来早已在不知何时坠落过一次,他不慎遗失了它,又或是刻意将它埋在了那座无名山上的坟冢里。

他抬头望着紫禁城顶上的天,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可一切又都和从前不一样了。

第111章 相思与春(二)

长久的对视中,澜春的面上慢慢地失去了血色。

她试着找个借口离开这里,什么也不必再说,毕竟他早已经做出选择。那些多少日前就酝酿好的话,那些向他坦诚的事情始末,终于变成漫天白雪,随冬日的离去一同被埋在了紫禁城之中。

她是如此想坦诚告诉他,在向太后提议让明珠或流云,不拘哪个与昭阳关系亲若姐妹的宫女去穿上喜服代替她时,自己真的完完全全没有想过她们之中的谁会与方淮有关系。

她不知道明珠和方淮有一段过去。

她不知道明珠会面临生死抉择。

她更不知道当那个宫女从城墙上一跃而下时,方淮的眼中会出现那样决绝的悲哀。

“我……”澜春喉咙发紧,面对这个沉默的男人时,第一次有了手足无措的情绪,到最后深吸一口气,才终于完完整整说出一句话,“也没什么事了,就是那日看你反应有些激烈,想来问问你还好吗。”

方淮低头道谢:“谢长公主关心,属下无碍。”

多余的话,一个字都没有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澜春勉强笑了笑,双手在袖口里慢慢收拢,最后看他一眼,转身离开。

她不知道自己笑得比哭还难看,也不知道明明心碎还要强颜欢笑是种这样艰难的事情。她只是让自己仰着头朝前走,抬头看着阳光明媚的春日,却如同置身寒冷冬天。

宫变已经过去了,大雪已经消失了,所有的一切都似乎回到了从前,可只有她知道,在方淮的身体里,那颗她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心已然不见。可笑的是她从前竟未曾意识到她渴望什么,等到明白过来时,他已经把它给了别人。

*

澜春的日子忽然变得百无聊赖起来,从前总是“不经意”地在宫里每一个他也许会出现的角落晃悠,而今她不再往他跟前凑,就好像没了事情可做。

她总往昭阳跟前凑,笑嘻嘻地拿二哥和这位新皇后打趣。

“嫂嫂,你又长胖了,听人说今儿一天你统共吃了六顿饭呢。依我说,今后给你拟谥号的时候,大臣们就不用费劲儿了,叫你六顿皇后就挺好。”

她伸出自己的胳膊,将衣袖往上拉一拉:“你瞧,你的胳膊快有我两只那么粗了,你不怕二哥移情别恋吗?”

她还总是蹭吃蹭喝,活像自己宫里没饭吃,皇帝虐待她,只有跑到昭阳的坤宁宫里才能吃顿饱饭。

“二哥偏心,总把好的留给你,我那里都是残羹剩饭,不好吃。”

她胡说八道的本事也挺强,后来被皇帝知道了,揪着耳朵黑着脸斥责一顿。说她长公主没有长公主的样子,明知道昭阳已经很为身材的事情烦心了,还总拿这事儿打趣。

“谥号是什么?死人才有谥号!你还盼不盼着她好了?她跟你年纪差不多大,你有事没事把谥号挂在嘴上,朕跟你说,你要是再这么口无遮拦,仔细朕把你送去管教嬷嬷那儿立规矩!玉萏宫都不让你待了!”

皇帝总是这样,对她哪怕气得牙痒痒,可终究是亲妹子,他狠不下心来罚她。

昭阳知道以后,夜里又劝了皇帝一通:“您好好地,做什么去骂她呢?她心里的苦您压根儿不知道。”

“她心里苦?我看她就是闲得慌,没事做了,才成日跑到你这里来找茬。”皇帝没好气,“我听说她走了,你今晚不肯再喝甜粥了?”

他去拉扯她的手腕:“自己瞧瞧,这都瘦成什么样子了,还让不让朕的孩子好好吃饭了?”

昭阳瞪他一眼:“都胖成猪蹄了,您还有脸睁眼说瞎话,您怎么不说猪圈里的家伙也瘦得不行?”

她是想说点什么的,可是白日里澜春来的时候,她提起方淮,澜春矢口否认自己对他的心意,她也便不好再说什么。

那位长公主看似是个大大咧咧的人,实际上心思细得很。她明明爱着方淮,爱到眼里再也容不下其他人,却不知为何这样只字不提,只是一日比一日更加郁郁寡欢。她爱来这坤宁宫蹭吃蹭喝,又怎么会是因为玉萏宫的膳食不好?

她只是害怕孤单,害怕一个人面对那一桌冷冷清清的菜。

昭阳握着皇帝的手,侧头看窗外,玉萏宫离这里并不算远,可是深宫之中,其实也没有谁离澜春很近。

*

那年秋天,西疆新王派遣王子哈察带朝贡进京拜见皇帝。

哈察今年有二十七八了,长相在西疆人看来算是异常俊美的帅气青年,可对于汉人来说就稍显粗犷了。他长着一脸络腮胡子,孔武有力,身材高大。

西疆人毛发都这么旺盛吗?看看他那张牙舞爪的头发,再看看那浓密的大胡子,与他对视时竟只看得见那对明亮深邃的眼睛,淡蓝色的,令人想起天上的星星。

倒真是一对异常漂亮的眼睛。

哈察入京那日,京城的百姓都出来了,京城远离西疆,很多人一辈子也没见过西疆人长什么模样。百姓们都簇拥在街道两边,看大队人马从城门口一路走来,为首骑在枣红色骏马上的人胡子头发都很浓密,一双眼睛竟然是蓝色的。

啊,那就是哈察王子?

人群小声窃窃私语:“西疆人都不束头发的吗?这位王子看上去真是,真是……”

“咦,看到他的眼睛了吗?是蓝色的!居然有人长着蓝色的眼睛?!”

“他好壮啊,看看那胳膊,真结实!”

望春楼的二楼露天阁楼上,澜春打扮成风流公子哥,随手拎了把扇子有一搭没一搭扇着,目光轻飘飘落在那哈察王子身上,咧嘴一笑:“当真是一双好招子长在了蛮牛身上。”

哪知道那哈察王子是个练家子,路过街头,忽听见头顶有人在称呼他为蛮牛。他顺着声音来源刹那间抬头望去,蓝眼睛里微微一闪,随即与澜春来了个毫无阻碍的对视。

澜春一怔,收回视线喝了口酒,下一刻又忽然想起来,自己为什么要收回视线?这不是最贼心虚吗?

她于是又大大方方把视线移了回去,再次与那哈察王子对视。这一次,她挪开了扇子,对着他挑衅似的微微一笑,似乎在问:你奈我何?

哈察在西疆见过太多太多汉子,哪怕知道汉人都长得软绵绵的,大多是文弱书生,可怎么也没想到会有这么……这么软绵绵到极致的文弱书生。你瞧那小子,说话声音软绵绵也就罢了,身材纤细瘦弱,面容白皙娇嫩,啧啧,那红唇竟也像个女人家似的,娇滴滴的,仿佛鲜花初绽。

他忽然间脚下在马鞍上用力一踏,飞也似的朝二楼的栏杆上跃去,脚尖点地,居然就这么蹲在了栏杆上面,直勾勾地看着澜春。

对上那双受惊的漂亮黑眼睛,他有些好笑地问她:“你刚才叫我什么,软绵绵的汉人?”

澜春当真吓了一大跳,这家伙,这家伙怎么就忽然跑上来了?

她朝后退了退,又觉得不能示弱,便又仰头眯眼说:“哦,我说你是蛮牛,你有什么问题吗?”

哈察以为她至少会被他凶巴巴的模样给吓得示弱的,可她只是惊吓了那么一瞬间,随即又出现了这样挑衅的神情,哈,倒是有几分意思。

他翻身坐在她对面,随手拿了双筷子往嘴里夹烤鸭,含含糊糊地说:“你们汉人都这么没礼貌吗?我是你们皇帝的贵宾,你就这么叫我蛮牛?”

“你们西疆人也挺没礼貌,我是京城的贵人,你开口就叫我软绵绵的汉人,咱俩大哥不说二哥。”澜春不甘示弱,眼神定定地停在那双筷子上头,“还有,这筷子我用过了,你把我的口水都吃进去了。”

“哦,有什么问题?”哈察扯着嘴角笑笑,“男子汉大丈夫,不拘小节成大事,口水算得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