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春蓦地笑了,轻飘飘问:“那若是,二哥赐婚与你呢?”

方淮一顿,抬头:“赐婚?”

“若是二哥看上了好人家的姑娘,一纸婚约摆到你面前,你娶,还是不娶?”

“属下——”方淮顿了顿,义无反顾,“属下会恳请皇上收回成命,但若是皇命难违,那便遵旨。”

澜春笑了:“好,你记得你今天说过的话。”

她的背影是一道飞扬的裙摆,化作火光冲了出去,风风火火。

澜春在街头纵马追上了哈察,哈察正在路边的小摊子前好奇地摆弄着泥人与拨浪鼓,不时掏出碎银来将新奇玩意儿塞进怀里。

澜春翻身下马,叫住了他:“哈察!”

他一顿,回头,似笑非笑望望她身后:“哟,长公主。方统领怎的没有护驾左右?”

“我有事请你帮忙。”她牵着马,微微一笑。

那笑容太明媚,灿若朝阳。

哈察不觉一晃神,随即撇嘴:“我知道,一准没好事,不用问就拒绝可以吗?”

“你若是答应了,我送美人给你。”澜春道。

“哈察并非贪色之人,若非心心相惜,美人再美,也入不了我的眼。”他倒是有节操。

澜春又说:“那你若是答应了,我送金银珠宝给你。”

哈察依然不为所动:“你们汉人有句话,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金银财宝于我而言,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这个人,怎么看着一副莽汉形象,结果一天到晚文绉绉咬文嚼字?

澜春急了:“那你说,你要什么,只要我给得起,你尽管开口!”

哈察捏着一只花脸唱戏的泥人,似笑非笑盯着她:“其实我对长公主你还挺感兴趣的。”

澜春一鞭子甩过来,虽没用劲,但也能把他打疼。

哈察好歹是马背上打天下的西僵人,又是勇猛无敌、受到族人景仰的王子,自然也有两把刷子,伸手一拽,夺过了澜春的鞭子。非但如此,他轻轻一拉,澜春还照着他怀里扑了过来。

好在他还不算太卑鄙,就在澜春即将倒在他怀中时,又发了发慈悲,将她扶稳了。饶是如此,这种程度的肢体接触也不容小觑。

澜春又急又气:“你这登徒浪子!”

“我这是正当防卫。”哈察一派轻松。

可那位不可一世的长公主,面红耳赤站在那里,明明又急又气,却又因为有求于他而忍气吞声,眼巴巴望着他:“帮帮我吧,哈察。你要什么,只要我力所能及,都可以给你。”

她双眼含泪,仿佛夜空中被薄雾笼罩的星子。

那种哀伤太叫人心碎。

哈察忽的就心软了,迟疑片刻,问出了口:“什么忙?”

澜春的眼泪倏地就收回去了,眉开眼笑望着他,也不顾男女大防,拉住他的袖子就要走:“这儿太吵了,咱们换个安静些的地方好好说话!”

哈察四处看着:“哎哎,我说你别动手动脚啊,万一让你们那方统领看见了,我可打不过他。我跟你说,我这辈子不怕皇帝,不怕我爹娘,就怕这些个迂腐不通口口声声讲规矩的人……”

而望春楼上,那个迂腐不通口口声声讲规矩的人,正一动不动站在屋檐下,看着这一幕。

他看见澜春拉住哈察的衣袖,眉头倏地一皱。

可耳边却还回荡着方才她说过的话。

她什么意思?要找皇帝给他赐婚?

心里一阵钝钝的痛,可又说不清到底是为什么。为了她想替他做媒,还是为了她与哈察这般亲密?

这天夜里,方淮做了个梦。他梦见澜春小的时候,受人欺负,而他挺身而出,带她离开后花园。

他是皇帝一手带出来的,从一个街头流亡的乞儿,一步一步走到了权势之上。

他欠了皇帝一条命,决意这辈子用这条命为皇帝打江山、保皇位。他知道背地里也有人称他为皇帝的走狗,狐假虎威,可他不在意。

他挨过饿,受过冻,亲眼看见与他一同乞讨的其他人冻死路边,从那以后,活着于他而言便已是一种奢侈。

可如今,他不仅活着,还活得很好很有尊严。

顾家人是他的主,他甘愿效忠一辈子。

而当时,皇帝尚为不受宠的太子,宫中众人皆可轻视,连带着他的胞妹澜春,也成了一个备受冷落的公主。皇帝自顾不暇,便嘱咐他暗中护着澜春,苦头吃一吃也罢,大事上却不能含糊。

方淮就这样暗中看着小公主很多年。

她五岁那年,不慎跌入池子,宫人们玩忽职守,迟迟才将她救上来,昏迷之际,她哭喊着二哥。不是爹,不是娘,是她的二哥。

哪怕她爹娘都还健在。

每年生辰,她在自己的宫中摆一桌宴,招呼着宫女太监一同庆生。因为父皇眼中没有她,不会记得她的生辰;二哥忌惮于太多的仇敌,并不希望与她来往过于密切,把她也拉入泥沼中,因此只送礼物;母后呢,母后幽居深宫,足不出户,只与那太监来往甚密。

澜春笑呵呵地与宫女太监们打成一片,看上去其乐融融,可却在深夜里坐在寝宫的窗边掉眼泪。

她以为没人看见,却不知他在屋顶,看得一清二楚。

那是一个寂寞的小姑娘,每天笑着,像朵娇滴滴的花,可内心里缺乏太多太多,水分,阳光,关爱与养分,她什么都没有。

方淮看着看着,竟也被牵动了心绪。

因为她渴求的一切,也曾是他梦寐以求的。

后来他救了她,拉着她的手离开后花园,亲口对她说了那番话。

那年她年仅九岁,小姑娘喜爱鲜花,随手摘了一朵,就被拉入了宫斗的漩涡。她爹不疼,娘不受宠,在这宫里本就可有可无,眼下竟然连个贵妃娘娘身边的大宫女也敢欺负她。

她站在那里怯生生地盯着前来拉扯她的宫女,眼看着就要哭出来。是方淮忽然出现,一字一顿地说:“什么时候宫里一个小小的奴婢也敢对公主大呼小叫,拉拉扯扯了?”

那时候他已经是太子跟前的得力臂膀了,前朝的人与后宫的人,素来是前者为尊。那大宫女硬着头皮说:“三公主摘了娘娘最心爱的牡丹,那牡丹可是皇上知道娘娘喜欢,亲自命人种在这儿讨娘娘欢心的。三公主这么摘了,就是拂了娘娘的面子,她年纪尚浅,娘娘作为长辈,教育教育也是应当的。”

方淮就这么护在澜春跟前,不苟言笑:“那就请娘娘移驾坤宁宫,与皇后娘娘一同教导三公主。母后为尊,三公主的母亲是皇后娘娘,想来贵妃娘娘就是要教育,也不好私下里进行。不如当着皇后娘娘的面,有什么事也好说清楚,让皇后娘娘做个决断。”

大宫女脸色骤变:“大人,贵妃娘娘要教导子女,这是后宫的事,是皇家的家务事,您就算官大,也没有权利阻拦贵妃娘娘教导三公主!”

方淮平静地点头:“是,我自然没有资格也没有权利阻拦贵妃娘娘教导三公主。但你不是贵妃娘娘,你不过是她身前的一个奴才,难道我也没有资格阻拦你教训三公主?”

那宫女霎时间说不出话来,脸色难看得紧,却又不能真跟他起冲突。

方淮没再理会她,带着就快哭出来的澜春转身走了,那日天朗气清,天边是一片湛蓝湛蓝的色彩,没有一朵云,却蓝得纯粹,蓝得沁人心脾。在转角处,他停下来一字一句地对澜春说:“三公主,太子殿下如今在宫中如履薄冰,无暇分心照顾您,请您务必照顾好自己。”

那一天,她惶惶不安地望着他,他高出她很多,低头时面容背光,只身体的轮廓被天边的朝阳笼罩着,染上了一层金色的光圈。

他说:“您虽贵为公主,与前朝没有太大干系,但您的安危却会影响太子殿下的心神。这皇宫不是个清净之地,您若想将来与殿下过上安稳日子,将权势握在手里,今日就不能够做一个只知一味享福的娇贵公主。”

她记得自己战战兢兢地仰头问他:“那我该怎么做?”

他就那样静静地望着她,一字一顿说:“您最好不把自己当公主,眼当观八方,心当系天下。宠辱不惊,无悲无喜,就算打落了牙齿合了血,也当往肚里吞。”

“可,可我是个姑娘家……”她又惊又疑。

“前朝大乱,社稷不稳,这世上人人都像是乱世中的蝼蚁,人人自危,不分男女。”他抬头看了看天上,平静道,“就要变天了,您记住属下说过的话,照料好自己。”

他看似严厉地说了那些话,可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小小的身躯,内心却恍若山石晃动,摇摇欲坠。

他盼她能早日成长起来,学会保护自己。

他更盼着那时候尚为太子的主子,能够早日登上大位,坐稳那把龙椅。那么从此以后,那个小公主也能风风光光站在人前,不再受人欺负。

她那样娇弱金贵的一朵花,理应被呵护在掌心之中,锦衣玉食,欢欢喜喜。

只是,方淮心里清楚的是,她与他看似情感相通,却有着实际上的天壤之别。她是主,他是奴。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而他不过一介乞儿。

他告诉自己,为了报恩,他愿意把性命交托给这对兄妹。

可也仅此而已。

望春楼上,方淮站了很久,最后默然离开。

心中空落落的,仿佛在嘲笑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不可动心,也依然动了。

也罢,横竖都是一个人的事,早该结束。

第114章 相思与春(五)

铜镜前的女子发黑如墨, 眉目如画, 一袭月华裙镶以金丝, 微微一动, 裙摆似有月光流淌。

元宵立于她身后, 笑言:“公主越来越有当年皇后娘娘的风范了。”

澜春对着镜子失神, 片刻后苦笑, “是啊, 和我娘一样,费尽心思也得不到心爱之人,只能垂镜自怜, 虚度年华。”

“公主——”

元宵有些怔忡,这些年来主子哪怕是有心事,也从不曾真的开口提过。她这个当贴身宫女的,自然不会看不出主子投向方统领时的目光,可论婚配自由,这皇城里高高在上的人是最没资格提的。

她以为主子会想明白。

澜春从镜子里对上元宵欲言又止的目光,倏地一笑, 转背拍拍她的手, “我说笑呢。”

大抵是要破罐子破摔了, 她竟也把心里话无拘无束说了出来。元宵哪怕是一心向着她,又能说什么呢?何苦为难这丫头。

她盛装打扮,拎着裙摆朝外走,“走吧,见二哥去。”

*

皇帝在批折子, 听说长公主来了,把笔一搁,“让她进来。”

澜春笑容满面走进大殿,一句话就惹得皇帝变了脸。

她铿锵有力道:“二哥,我今儿来是指着您成全我件事儿,想让您给我赐桩婚事。”

皇帝眉头倏地一皱,“你说什么?”

她倒是不卑不亢再说一次:“我想让您给我赐婚。”下一句,将男主角交代清楚,“和哈察王子。”

“说什么浑话!”皇帝猛地站起身来,掀开下抛从龙案后大步流星走出来,“我看你是成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惯了,什么话都能说得出口。你是谁?你是当今长公主,是朕的胞妹。你一个女儿家不安安心心等着朕给你寻个好儿郎,竟看上个蛮族子弟!你——”

“不是您自个儿亲口说的吗?您说这世上英雄好汉不分来路,只论个人。怎么,到头来您也免不了俗,看不起哈察了?”

皇帝面色不虞,怒气已然上了眉梢,“澜春,那哈察是西疆王子,纵然有才华,是个人物,朕也绝不同意把你嫁去那偏远之地。山高皇帝远,你在那过得好不好,朕的眼睛看不见,手也够不着。京城这么多好儿郎,你挑谁不行,为何偏偏要挑出个哈察?”

澜春垂眸,“二哥,你就依了我吧。”

“……”

“我自幼就没求过您什么,知道你不容易,知道你处在水深火热中,我就算有了麻烦也不敢找您。可我亦懂您的心思,明白您心里最牵挂的始终是我。今日算我求您,您要真心为了我好,就让我离开京城吧。”澜春慢慢地说完这话,又慢慢地跪了下去,伏在地上。

“二哥,京城没有我要的东西。您就成全我,让我自由一回吧。我不想做个笼里的鸟,与其关在金丝笼里无所事事,不如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更多可能。”

皇帝背影一僵,无言。

自由。澜春说自由。

他这个做兄长的能给她很多,平民百姓、王公贵族奢求的一切,他都给得起,唯独自由,他办不到,放她走,她倒是称心如意了,那他又当如何自处?

他盯着地上那个身影,她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了,可在他眼里永远是曾经那个受人欺负娇滴滴的三妹。如今她倒是痛痛快快决定走了,若是去了西疆,哈察对她不好呢?若是那边太苦,她受不得那种游牧民族的日子呢?

“你当真心意已定?若是后悔了,又当如何是好?你一旦嫁给哈察,就是西疆的王妃,若是他日再想回来,就是朕也帮不了你。”

他从未想过要用澜春去和亲,换取什么国家利益。澜春也是人,是他亲胞妹,他绝不会作出那种事。可澜春若真去了西疆,就算他权力再大,也无权将西疆的王妃重新弄回京城来。否则,西疆人民该如何看待朝廷,看待他这个皇帝?

澜春跪在地上,磕了个头,“是,我心意已定。”

皇帝沉默很久,颓然摆手,“你下去罢。”

她起身,出门,站在数十级台阶之下,回望大殿。她的二哥从来没有这样惨淡过,一个人形单影只立于空捞捞的大殿里,神情寂寥。

*

皇帝又找了哈察去大殿里,表情很有些高深莫测,声音也冷冰冰的,不复前些日子的温度,“哈察,听说你与朕的三妹有私交?”

哈察硬着头皮哈哈笑,“叫您给看出来了……”

他笑得尴尬,皇帝却是一点没笑,黑漆漆的眼珠子直勾勾盯着他,像两把匕首。

哈察也笑不出来了,拱手弯腰,“我与长公主情投意合,望皇帝成全。”想了想,他行了个汉礼,扑通跪地,声音洪亮,“古人有云,君子成人之美,不夺人所好。我与长公主虽认识的时日不长,但一见钟情,难舍难分,彼此在心意上已然水□□融——”

皇帝一个端砚照着他面前的地板上砸了过来。

“闭嘴。”

水乳交融?交个屁啊!这等词也是随便乱用的?

他面色阴沉沉站起身来,绕过书桌,站定在哈察面前,“你会对她好?”

“绝不敢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