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吟微微锁眉,扭过头。宋薇咬了咬牙,屈膝深福了下去。

苏吟知道,宋薇难免会觉得冤。女儿家有几个清楚父兄在朝中的事的?若换做是她,她大约也会觉得自己冤。

她便转过身,一步步踱回了宋薇面前:“委屈么?”

宋薇有些意外于她会这样折回来,怔了怔,点了头:“朝中的事,臣女一点都不知道。”

“但你父亲可什么都知道。”苏吟淡然一笑,“若说起连坐,抄家、没入奴籍、满门抄斩、夷三族、诛九族,可都比召你入宫来得狠多了。你父亲身在官场,就该知道自己的言行举止都会牵连家人。你要怪,就怪你父亲思虑不周吧。”

宋薇哑然,想与她争辩,又想不到话来驳她。苏吟转身复又向大殿走去:“好好候着吧,一会儿我帮你跟皇后娘娘回个话。”

寝殿中,汤盈霜这一觉睡得格外长。苏吟等在侧殿中,一度怀疑她是不是为了让宋薇多候一会儿故意不起,被宫人请进去之后,倒见皇后确实睡眼惺忪,是刚刚醒来的样子。

汤盈霜一贯见到她就笑意迎面:“怎么这时候来了?也不让他们来叫本宫一声。”

“没什么急事。”苏吟福了福,便把两只香囊呈了过去,“太后那边着人做的,去暑提神,让奴婢给您送给来。”

“这点事还劳你亲自来。”汤盈霜边说边拿起香囊来看,看来看去,又把紫粉色的那只塞给了苏吟,“这个你戴好看。”

“奴婢那儿有了。”苏吟把香囊推回去,见皇后往床榻里侧挪了挪,就会意地坐在了床边,而后便说起了宋薇的事,“奴婢刚才瞧见宋家小姐在外候着,晒得人都虚了。她大是有些委屈,奴婢跟她说了道理,但也觉得她确实是冤,娘娘不如先让她进来?”

“…”汤盈霜的心里沉了沉,继而无声一叹:果然还是皇上更懂苏吟。

苏吟是真的心善。大是大非上她拿得稳,私底下又柔和得很。若他们真把宋氏召进来封个位份,她势必真不会高兴吧…

汤盈霜带着几分自嘲想着,自己又输了。

接着她便吩咐了宦官:“让宋氏进来吧。给她碗绿豆汤,让她在侧殿缓一缓,再进来见礼。”

听了命的宦官一躬身,就退了出去。汤盈霜忽而目光一亮,捏了捏苏吟的手:“对了,杭州新送进来一些绢扇,质地做工都好得很,本宫给你挑了几把。”

“奴婢那儿有了。”苏吟又笑道。

汤盈霜眉头一锁:“我知道你什么都有。可我给你的…那是我给你的,你就收着!”

“…好吧,那奴婢就收着!”苏吟应下,余光扫见有人进来就转过头,便看到宋氏进来了。

宋薇在几步外停住脚,规规矩矩地朝皇后下拜:“臣女宋薇,拜见皇后娘娘。”

“起来吧。”皇后朝她抬了抬手,就又看向了苏吟,“知道你忙,先不多留你了。晚上若是没事,过来一道用膳?”

“好。”苏吟点点头,就起身告了退。皇后在她从殿中退出去后,才又看向宋薇:“本宫不管在你父亲口中,乾清宫大姑姑是怎样的人,只要你记着,方才是她求情,本宫才叫你进来的。”

“…”宋薇闷声应了句是,偷眼瞧瞧皇后,总觉着自己仿佛品着了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宫外,胡府。

胡骁听说宋家的女儿被召进了宫后,就去宋家走了一趟,结果却吃了闭门羹。他气得不轻,回到府中就去了进来的爱妾房里,大骂宋棣无用。

“我可没少提拔他。如今皇上给他点脸色看,他就有胆子不见我了?”胡骁切着齿叹气,接着又想起来点事,叫来身边的小厮,“去把二小姐请来。”

“哎…将军!”身边的宠妾杜氏千娇百媚地挡住了他,柔柔地笑说,“将军别急着找她了。咱这位二小姐,心是根本不在府里,今儿一早就又出去了。”

“去哪儿了?”胡骁锁眉,“又去宗人府了?”

杜氏点点头,胡骁气得信手抄起茶盏摔了个粉碎:“一个个都长本事了!”

“别生气嘛。”杜氏的手在他的衣襟里摸索着,“夫人一贯娇惯女儿,二小姐自然主意大些。将军若不喜欢,就让妾身给将军生个乖巧听话的。”

胡骁听得蹙了蹙眉,却终究没说什么。

他身边妾室多,但与正房夫人的感情也尚可,贯来不喜妾室们对夫人不敬、也不愿她们挑唆他与夫人所出的孩子的关系。但今天,他实在是气不顺,眼前的温香软玉令他舒坦了些,他便懒得再去揪别的规矩了。

他或许早就不该这样拘小节。包括在政事上,他也全然可以更大胆一点。

皇帝是已不声不响地收了他的兵权,但他其他的准备也不是白做的。再过半年…最多再有一年,他必要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皇帝后悔!

五月末,前线大捷。在大军回来之前,杭州织造先入了京。

此时离沈玄宁回折子要他入京回话其实已过去很久,杭州织造于是入宫就先告了罪,道自己实在是不敢掉以轻心,所以才决议查明之后才入宫回话,贻误了旨意。

他能把事情弄个明白自然好,沈玄宁便没有怪他,让他入座回话。

结果这年过六旬的杭州织造,张口就砸来了一件大事:“若臣推断无错…苏州织造徐海怕是在与朝中大员勾结,意欲谋反。”

沈玄宁眉头倏皱:“谋反?”

“是。”杭州织造欠了欠身,“臣详细查过,自去年□□月起,苏州一地不仅对供入宫中的绫罗绸缎抬了价,还在民间巧立名目多收了税款。这税款却未交予朝廷,但看着也没落入徐海的口袋。”

“臣觉得奇怪,继续追查下去,发现徐海与北边的信件来往极为密切。其中究竟写过什么,臣尚不清楚,但臣查到这些税款,有一部分拿去铸了钱。”

“铸假币?”沈玄宁把这话点得更明白了些。

杭州织造点了点头:“是。事情做得很隐秘,臣着人冒死寻来了几枚,皇上请看。”

他说着摸出了几枚铜币,沈玄宁接过来一瞧,分量极轻,明显是假的。

民间铸假币的事,历朝历代都有,大多是投机取巧之辈想从中牟利。

但这些想从中牟利的人,会费尽心思让□□看上去像真钱,这样才不易被察觉,也避免引来官府追查。

而做得格外假的,就是另一回事了。百姓们一眼就能认出的□□一旦大肆流通起来,天下必乱,多大的动荡都可能发生,好事者想搅一搅浑水、让义愤填膺的百姓为其所用,便也容易得很了。

尤其是当这些□□是从官府流出去的时候。

沈玄宁沉了一沉:“知道是在何处铸的币么?”

第47章 吃豆腐

“臣无能,暂还不知。”杭州织造揖道。

沈玄宁揉着眉心沉吟起来,过了会儿,道:“朕这就派钦差先去苏州。只要哄抬物价的罪名属实,不论铸假币之处在哪儿,都先把徐海斩首示众。”

“…皇上?”杭州织造微愕,道,“此事事关重大,皇上还是谨慎行事为好。否则一旦徐海是与旁人勾结,砍了他,那铸假币之处…”

沈玄宁轻一笑:“那铸假币之处,自会有旁人来接手。”

杭州织造恍悟,想这的确不失为一个顺藤摸瓜的好法子。沈玄宁又说:“你先回杭州去,贴出告示,告诉百姓近来有歹人造假币,让他们注意分辨。朕也会下旨让各州府都多加小心,尽量不让这些假币流通出去。”

对方要天下乱,他就要尽可能地维持住局面。贴告示或许只是个平平无奇的笨办法,但在当下还没闹出大事时先将消息散出去,便也算是个防患于未然的好办法。

杭州织造领命告了退,沈玄宁在他离开后便传了几个朝臣前来,任命了钦差派往苏州彻查徐海哄抬物价之事,另外又着人拟了旨,知会各地官府、百姓。

但对于这二者间的关联,他跟谁也没说。

他不打草惊蛇,与徐海勾结的人才会跳出来。虽然突然查办徐海或许也会让背后之人心生怯意,但沈玄宁想了想,敢走到谋反这一步的人,多少会被权势蒙心。他不明言自己疑徐海谋反,对方绝不至于就此就收手。

铸假币这样大的事,多半也是其中重要一步。那么蛰伏在朝中的那人,也未必想把这一环放弃。

沈玄宁沉思着,将各种优劣翻来覆去地想了很久。回神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不少了,他私下里看了看,蹙眉:“苏吟呢?”

冯深回说:“适才万安宫和坤宁宫前后脚差人来请,苏吟去了坤宁宫了。”

“?”沈玄宁眉心一跳,这摆明了是有事。

“朕去坤宁宫瞧瞧。”他说着就起了身,也没叫人备步辇,出了殿门就向北边折去。

坤宁宫中,汤盈霜悠哉哉地和苏吟一道制了一下午的香料。

她倒不是成心要把苏吟找来陪她,只是把她扣在这儿后,总得找点事情做。

至于为什么把苏吟扣在这儿?自然是为了避免仪妃找她的麻烦。

光禄寺卿宋棣的女儿是让他们给召进来了,可若说光禄寺那道折子和胡骁没关系,她可一点儿都不信。眼下前线又打了胜仗,正是胡家气儿不顺的时候,是以汤盈霜早就让人到前头盯着苏吟去了,她琢磨着,不管是胡家还是仪妃,若是想拿苏吟出气,做梦去吧!

就这么着,万安宫的人刚到乾清宫,苏吟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不去,坤宁宫的人就到了。

苏吟本也不傻,一瞧这架势就知道是皇后安排了人来救场,自然跟了过来。

在苏吟手里的香饵刚制成形的时候,外面震来了一声“皇上驾到——”。

汤盈霜抬了抬眼皮,笑着一觑苏吟:“准是来找你的。”

苏吟的脸一下就红透了,起身福了福:“奴婢去瞧瞧。”

汤盈霜点点头,目送着她离开。她的心情禁不住地好了几分,觉得苏吟脸红的样子真好看。

只是有点可惜,不是为她红的。

汤盈霜边想边吁了口气,宋薇端着茶盏在殿门边迟疑了半晌,还是不知要不要进去。

她觉得,皇后娘娘对苏吟,一定有点不一样的心思!

她看苏吟时眼底那一片柔情蜜意,可不是简单的姐妹之情会有的。宋薇对此心里有几分数,是因为她从前经历过——她怀着那样的心情看过别人。

但她只是看看而已,知道有缘无分,就很快断了这份念想,那份情绪来得远没有皇后娘娘现下这么浓烈。

只是,也可惜了,皇后娘娘似乎只是单相思。苏吟对此无所察觉,她的柔情都给了皇上了。

宋薇不禁觉得有些心疼,有些唏嘘。人世间,她们这样的人太少,像是投错了胎,多半时候大概都会爱而不得。

宋薇几经踌躇,终于迈过门槛进了殿。

皇后正拨弄着苏吟刚制出来的香饵,宋薇把茶放到了她手边:“娘娘喝口茶,歇一歇。”

皇后淡淡地嗯了一声,没多理她。

宋薇也不敢多说话。对于皇后的事,她一个字都不敢问,她不想冒冒失失地让自己丢了性命,也不想害了皇后。

那样的心思…是多大的罪啊!

她一个待字闺中的姑娘都不敢跟父母提,何况是已嫁给皇帝的皇后?

侧脸里,苏吟跟着沈玄宁进去,殿门刚关上,他就蓦地转过身把她抱住了。

“!”苏吟挣了一下便作了罢。他近来总是这样,有事没事就爱抱抱她,非说抱着她舒服。

苏吟问过他,问他是不是觉得她胖?胖起来软和了抱着才舒服吧?

他听得笑了一声:“你胖不胖,你心里不清楚?不要瞎给朕安罪名。”

苏吟就不吭声了,她知道自己不胖。

他非要抱…也只好由着他抱了。

今天又是这样,沈玄宁搂着她也不说话,两个人一起站了一会儿,他就自觉地把她松开了。

然后他和她碰了碰鼻子:“怎么了?坤宁宫和万安宫同时找你,是仪妃要找你麻烦?”

苏吟点了点头,他又问:“那她找上你了吗?”

“没有。”苏吟一笑,“奴婢直接来了坤宁宫,就一直没出去。”

说罢她想了想,又问:“奴婢听说今儿个杭州织造来了?如何?可是有大事?”

“是有大事。”沈玄宁一点头,接着就道,“朕把苏州织造给办了。”

“?!”苏吟愕然,但他没多解释,捏着她的手,一笑:“你知道朕在想什么吗?”

苏吟怔怔:“什么?”

“朕盼着这事儿和胡骁有关系。”沈玄宁压音道。苏吟立时明白了他在想什么,反手一捶:“皇上别瞎说!”

“怎么是瞎说。”他轻笑出声,“他给朕递个罪名,朕好办了他娶你不是?”

苏吟翻眼睛瞪他:“皇上可不是办了胡骁就能娶奴婢,得把朝中大权都收回来才行呢!不然没了这武将,文官也还是要反对。”

“…你就不能鼓励朕两句?”他说着锁眉,睃她两眼,一脸不快地作势要走。

刚走没两步,她追上来扑住了他。

沈玄宁忙探手将她一环,接着就听她一连串的娇俏笑声:“皇上最好了!凡事一步步来嘛,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他脸红,摒笑,扭脸,“吃豆腐?”

“?”苏吟和他对视了那么一息,立刻松开他的脖子,推门就跑了!

沈玄宁在她背后扑哧一声,心道跑得真快!

宫外。

宗人府是专管宗亲事务的官衙,犯了错的宗亲有不少都要被关在这儿,所以这三个字常令宗亲们听了就怕。

但实际上,圈禁宗人府比下大狱要来得好多了。圈禁此处的宗亲大多都仍有下人伺候,吃穿也都尚可,只不过不能随意出去。

有宫里头额外关照的,过得还会更好些。就拿前崇王沈玄宗来说吧,他当下住的是一方单独的院子,身边有三个宦官,而且都是从前伺候他的忠心的老人儿。用度上宫里是从来不委屈他的,他要看什么书,只要不犯忌讳,翰林院也会及时送来。

所以他其实可说过得不错,但过得不错也有过得不错的坏处。比如,当有人跟他赌气的时候,他不太好劝——因为她可以躲到别的屋子里把自己关起来。

院子里,三个宦官傻眼看着沈玄宗。

沈玄宗扒在书房门外,苦口婆心:“你别生气。我也…我也没说什么啊!”

里面没回应

他叹了一息,又道:“你看,你总得嫁人,这话没错吧?要嫁人总得嫁个好人家不是?我劝你听你父亲的,见见徐家公子,这话说错了吗?”

里面传来啜泣声,而后便响起惊怒交集的骂声:“你有没有良心!”

“…”沈玄宗滞了滞,苦笑,“阿菁…”

他沉然喟叹:“你别发脾气。你瞧,我这个处境,不能耽误你一辈子啊。再说,就算我想娶你我也没法娶,是不是?皇兄肯定…”

房门在这时唰地打了开来,胡菁站在门槛内,眼眶通红地盯着他:“什么叫‘就算’你想娶我?你到底想不想娶我?”

沈玄宗:“…”

“你到底喜没喜欢过我!”胡菁逼问道。

沈玄宗陷入沉默,她目不转睛地瞪着他,他盯着地面缓了一会儿,终是平复了情绪。

但他仍旧不敢抬眼和她对视,咬了咬牙,道:“没有。”

胡菁眼眶之中分明一湿。

“多谢你时常来看我,但我从没喜欢过你。打从那事了了之后,在我眼里,我们就没什么关系了。”他一字字道。

“好,这是你说的!”胡菁银牙紧咬,复又盯了他半晌,眼底的泪意终于被她一分分忍了回去。

她望着天幕干笑了一声:“那我嫁谁也都没有分别。我这就回去告诉父亲,我愿意嫁给徐家三公子,如你所愿!”

她说完转身便走,脚步间夹杂着分明的羞愤和怨恼。

沈玄宗想叫住她,哑了一哑,又忍住了。

嫁徐家,就嫁徐家吧。

她娘家这样厉害,不论徐家公子是怎样的人,大约都不敢欺负她。

怎么也比空耗在他这里强。

第48章 吃飞醋

胡菁突然转了性儿,愿意嫁给徐家三公子了,胡骁自然喜出望外。

他立刻递了封信去苏州,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徐海。过了小半个月后却听说,徐家被抄了。

信差回禀道:“小的赶到苏州时,正是满城风雨的时候。徐家被抄了家,满门都入了狱,徐海徐大人据说已人头落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