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吟喷笑出声,到旁边的小柜里取了盒提神的清凉膏,用指尖蘸了点,绕到他身后帮他揉太阳穴。

“饿不饿,让膳房上份汤来?奴婢方才去瞧了,皇上那天夸过的山药…”她十分难得地又忘了回词,沈玄宁哈欠连天地顺口就接上了:“乳鸽汤?不用,朕现在没心思吃。”

他说着抓过了她的手,凑在唇前,边吻着边深吸了口气。

苏吟还是不习惯于在周遭有别的宫人时和他这么亲近,旋即一挣:“皇上!”

“朕是图你的清凉膏。”他没松手,反是又深吸了一口,沉肃道,“提神醒脑。”

第50章 京中事

黎明破晓十分,沈玄宁终于忙完了。他看了看时辰,估摸着还能小睡三刻工夫再去上朝,就进寝殿歇了下来。

和他一起熬了一夜的苏吟被他拽上了床,她本来想跑,但他按着她,把她头上的钗子一支支给卸了:“就在这儿睡,一会儿朕去上朝,你睡你的。”

苏吟眨了眨眼:“那皇上也赶紧睡,再说会儿话,时间就过去了。”

他嗤笑着应了声好,便闭了眼睛,苏吟也安然阖目,两个人都很快就睡得熟了。

三刻之后,冯深来叫沈玄宁起床。苏吟听见了动静,却实在睁不开眼,就沉沉地继续睡了。

早朝上,楚霁在上朝前提前得了信儿,知道胡家没什么能要挟朝廷的筹码了,上朝时就直接上了疏,道前几日在京中被匪人所劫。

沈玄宁便顺着他的话问,怎么被匪人劫了?楚霁就开始了一番绘声绘色地描述。

他说,自己照例去军营练兵,回来的晚了些,身边也没带几个人。

在离府不远的时候,突然杀出了一拨匪徒,个个蒙面,叫嚷着要抢劫钱财。多亏了他功夫好,才得以脱身。

他还顺便提了一句:“其中有一个用的兵器颇为厉害,不知是个铁爪还是钢爪。凌空甩来,亏得臣避得及时才没瞎了眼睛,但还是在脖子上留了伤了。”

他这么一说,这三两日里对他颈间抓伤颇有兴趣的朝臣都不约而同地低了头,心里皆想:对不住,把您想歪了。

沈玄宁艰难地憋着没笑,一脸冷肃地问:“既是三两天前的事,怎的今天才禀?”

楚霁揖道:“臣原以为不足一提,就自己差了手下去抓人。谁知这几日下来,竟一点线索也没找到,颇是蹊跷,臣才不敢不禀。”

沈玄宁接着递话茬:“怎么个蹊跷?”

“臣细细想了,一是那兵器不像中原人爱用的东西。二是…臣的府邸周围,都是朝廷命官,没有寻常百姓,寻常匪徒断不敢去那里作案。臣怀疑他们根本不是为钱而来。”

——说到这儿,满朝好一阵哗然。

楚霁才刚打完一场仗。虽说战事本也不大,几个土司也都伏了法,但有不怕死的来寻仇、或者来朝中刺探,也并非不可能。

于是不及沈玄宁发话,兵部就有人按捺不住先开了口:“将军可认得出是什么人?若是藏地来的…”

“这还真说不好。”楚霁笑了一声,模棱两可地道,“月黑风高的,又都蒙着面,哪里看得清楚?不过也许是吧,体格都很强壮。”

朝中顿时议论四起,沈玄宁任由着议论持续了半晌,才开口打断:“此事,确实不可掉以轻心。”

殿中唰地一静。沈玄宁顿了一顿,又说:“伤及朝中大员,若不彻查,有损国威。传旨下去,封城搜查,查到任何端倪,刑部直接到乾清宫回话。”

刑部尚书赶忙上前领旨,想了想,又迟疑道:“可此事已过了三天,若这伙匪人已然离京…”

“他们如是真的包藏祸心,并非只为钱财,尚未得手自不会这样轻易离京。如不是…”沈玄宁看向楚霁。

楚霁苦笑叹息:“如当真只是一伙普通的匪徒,臣便只得自认倒霉了。”

就这么着,京城顺利地封了城了。朝上议事的整个经过,胡骁都在场,也没觉出什么不对。

两日后,沈玄宁把查办胡家的事安排了下去。顷刻之间,京城便陷入了震荡不安。

他到底还是杀了胡家一个措手不及,但胡家也不是那么好惹的。外头私兵来不及调,他们府中也还有不少人马。

于是胡家的数处宅子中都与官兵起了打斗,难免刀光四起,血流成河。

这样的权力斗争,总是令人生畏的。百姓们一时都不敢出门,热闹的街市变得无比冷清。

宫中,汤盈霜因此而彻夜未眠。因为这事是她父亲在主理,她真怕父亲出点什么闪失。

可她也不好去乾清宫问。单是遥望乾清宫的灯火通明,她也知道皇帝现在够忙的了。

汤盈霜便一直在床上辗转反侧到了后半宿,最后一点耐心被烦躁冲开之后,她终于受不了了,坐起身一把揭开了幔帐。

“娘娘?”一个声音很快就传了过来,汤盈霜定睛看了看掌着灯站在门边的人,锁起眉头:“你今天不是白日当值?怎的晚上还在?”

宋薇回说:“奴婢看娘娘心神不宁的,心里不安生,便和别人调了值。”

“你有心了。”汤盈霜笑了笑,疲惫地又躺了回去。宋薇说:“奴婢去给您沏盏安神茶来?”

“不必了。”汤盈霜没心思喝,便摇头拒绝了她。但宋薇还是去沏了一盏,晾至温热后端了进来。

汤盈霜长吁了口气,坐起身接过了茶盏。

她抿了口安神茶后,睇了睇床边,示意宋薇坐。宋薇微微一怔,有些忐忑地坐了下来,汤盈霜道:“等胡家的事儿了了,本宫就放你回家去。本宫知道你不是个糊涂人,你也要跟你父亲说清楚,有些糊涂是不能犯的。”

宋薇哑了哑,却说:“奴婢不急着回家。”

“?”汤盈霜挑眉,“这什么话。你在宫里,你爹娘总是要担心的。再说,你也到了嫁龄了,赶紧回家去,别在宫里平白耽误了。”

“…奴婢在坤宁宫,又不是浣衣局,家里有什么可担心的。”宋薇嗫嚅着,顿了顿,“而且,奴婢也不想嫁人。”

不想嫁人?

似曾相识的想法令汤盈霜一愣。她不由自主地打量起宋薇来,宋薇死死低着头,又说:“奴婢倒羡慕大姑姑,在宫里过得逍遥,还有娘娘记挂着。”

汤盈霜蓦地窒息,震惊地看了宋薇好半晌。

然后,她陷入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无措:“你…说什么?”

宫外,楚霁也忙了一整日。这事有汤述仁一揽大局,但如何抓这些人交到了他手里。

胡家势力不小,在京中宅邸众多,他从天明一直忙到了深夜才终于回了府,等在府门口的雨竹松了口气:“可算回来了。”

说罢她就跟着他进了院儿,一边给他备水盥洗一边挑些趣事来说。她说的主要是那个西藏女奴的事情,女奴的全名太复杂了,他们都只记住了最后的卓玛两个字,这几天也都这么叫她。

于是楚霁便听到她说:“卓玛真是对什么都新鲜,奴婢今儿陪她放了好一会儿风筝,她可高兴了。”

“卓玛爱吃桃子,连这个词都学会了,说得还挺准。”

“卓玛这两天不那么紧张了,总是笑着,奴婢觉得…”

歪在躺椅上小歇的楚霁锁着眉头睁开了眼:“怎么总是说她?”

雨竹一滞,扭头看过去,他又说:“你怎么了?”

他们也在一起很多年了,谁有什么异样,对方总是很容易察觉出来。雨竹一时愣住,楚霁揉了揉太阳穴,站起身走向她:“出什么事了吗?”

“没、没有…”雨竹的笑容发了僵,局促地撑了会儿,便泄了气,“奴婢只是觉得将军喜欢她,所以多说说她的事情…”

但事实上,她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样的心情。说不清到底是为了让他开心,还是为了让自己接受他喜欢卓玛的事实。

她在他身边很久了,最初是婢女,后来是侍妾。

这个身份,她心里有数,算是个名分,也不算是正经的名分。他以后还会有妻子、会纳妾,她对这一切都很清楚。

她也一直觉得,这没什么可不能接受的。早几年他与宫里的大姑姑情投意合时,她的心情都很平静。后来大姑姑因为她的存在跟他翻了脸,她反倒觉得有些诧异。

但这几天,她突然发现不是那样的,她发现她会因为他另有新欢而感到难过。

几年前那会儿,她没怎么见过大姑姑的面,所以这个人的存在于她而言一直不算真切。可现下,卓玛就在府里,他对卓玛笑一下她都难过极了,她一下明白了大姑姑的反应为什么那么激烈。

喜欢一个人,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自私,自私到令自己诧异。

这些心事,她都不知道怎么跟他说,更不敢设想他听后会是怎样的反应。

楚霁目不转睛地看了她片刻,道了一句:“我不喜欢她。”

雨竹一愣,他一脸的好笑:“我只是觉得她很有意思。但她连汉语都不会说,我怎么喜欢她?”

“那她…”雨竹哑了一会儿,“将军您打算…”

“先养着她就是了,也让她学学中原的这些东西,日后另寻个好人家把她嫁了。你也上上心,我没工夫管这些。”他轻描淡写道。

雨竹一下子有了笑意,旋即福身应了声是,接着又心无旁骛地继续给他往铜盆里兑起了热水。

楚霁在旁边若有所思地又打量了她几眼,最终也没说什么,盥洗之后就让她回去睡觉去了。

宗人府所辖的院子里,沈玄宗心惊胆战地听完了宦官打探来的消息,半晌都没说出来话。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思绪被搅得乱七八糟。而后,他又在一弹指间变得无比清醒。

“胡家二小姐呢?”他忐忑不安地问那宦官,“胡菁,胡菁怎么样了?”

第51章 胡家倒

街面上闹闹哄哄地折腾了三天,事情基本了了。

胡骁和三个儿子都入了狱,由刑部会审。妻女也都先押了起来,家中而想而知是被抄了。

事情起得太突然,胡骁自是没那么轻易认罪。几天后,刑部上了道折子,说胡骁抵死不认,只说自己有功于朝廷,和怒斥皇帝过河拆桥。

沈玄宁看完这奏章没说什么,也没急着批复,只吩咐楚霁:“带兵去,把他养的私兵办了。”

豢养私兵,在本朝一直是重罪,参与私兵的同罪。但沈玄宁思量之后,特意开了个恩,跟楚霁说:“平头百姓不懂那么多道理,胡骁许以厚禄,他们想养家糊口,便去了。你去了之后,抵抗者自是要就地问斩,但余下的人,把他们招进军中抵罪便是。”

——当然,这是指被胡骁蛊惑去了的寻常百姓。军中主事的就不能轻饶了,有一个算一个全得抄家。

楚霁领了命,第二日一早就带兵出了城,前前后后忙了一个多月才回来。

这一回,罪证确凿了,谋逆的大罪胡骁不认也没认。

夜色深深,沈玄宁坐在罗汉床上批折子,苏吟在旁边哈欠连天的,又不想去睡。他想了想,说服她到对面坐下,好伏在榻桌上睡一觉,她听了话。

她睡着后,他就悄悄地也坐到了那一侧,把她搂进了怀里。

然后,他还低头亲了亲她。

他如果想直接让她歪到怀里睡,她肯定不干,会担心耽误他料理正事。沈玄宁对此颇有点气,觉得她很多时候过于贤惠,可又没法跟她说。

——嫌弃她过于贤惠,他可就成了昏君了。他成了昏君,她日后不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妖后?

所以他只能偷偷地这么干。其实这样也没有多耽误正事,他觉得她在怀里,他看得还快了一些呢。

苏吟就这么睡了一个多时辰才转醒,她迷迷瞪瞪地睁睁眼,很快就看清了眼前。

“…皇上讨厌。”她打着哈欠呢喃道,沈玄宁短促一笑,搂在她肩头的手轻拍了拍:“我就是想多跟你待一会儿,你怎么一睁眼就骂我?”

“…”苏吟不吭声了,也没动,歪在他怀里静静地缓着神。

她也是喜欢跟他一起待着的,所以才不愿意回房睡觉。说起这个,她心里还有点愁,因为来日当了皇后,她肯定就不能像现在这样日日待在乾清宫里了,看到他的时间会少很多。

诚然她也可以自己找些乐子,并不至于和他相处的时间少了就活不了。但这么多年下来,她已然习惯了想和他说话时随时都能跟他说的日子,想到日后不得不把话都留到见了他的面再一起说,她就觉得满心都不适应。

于是,沈玄宁看着看着折子,就感觉左臂被她紧紧地抱住了。

他侧首看看她,她侧颊在他胳膊上蹭着。

“怎么了?”他嗤地一笑,苏吟的语气里透着点小委屈:“我想你了。”

“?”沈玄宁一怔,“我不是就在这儿?”

“是。”她点点头,又说,“但我想到日后要住去坤宁宫,不能再在御前待着,就已经开始想你了。”

她鲜少说这么甜的话,弄得沈玄宁望着她好生愣了会儿。

苏吟自己却没察觉,见他不开口,疑惑地抬头看了看他:“怎么了?”

他忽地侧身,搂住她用力地亲了一口。

“当了皇后,你还愿意在御前待着才好呢。”他说,“不然我总觉得乾清宫里少点什么。”

宫外,楚霁在历经连日的带兵赶路后,一回到府中就觉得累脱了。

他一头栽到床上,雨竹赶忙来帮他脱靴子,边脱边道:“将军别急着睡,好歹先换身干净衣服?”

“不管了,累死了。”楚霁的脸按在软枕上,声音听着闷闷的。雨竹扑哧一笑,刚要拿着他的靴子退出去,他却突然看向了她。

雨竹察觉到他的目光便停了脚,他撑坐起身,向她伸出手:“来。”

雨竹愣了愣,把靴子放到一旁,走上前将手递到了他手里。

楚霁攥住了她的手,沉沉地缓了一息:“我娶你吧。”

雨竹悚然一惊,触电般地将手从他手里抽了出来。

“将军您…”她犹疑不定地盯了他半天,摸索着他的意思,“您的意思是…给奴婢个名分?”

楚霁一哂:“我的意思是让你当将军夫人。”

雨竹僵在了他面前,许久都没说出一个字。楚霁想拉她坐下,但她的腿脚都不听使唤。

“我总不娶妻,母亲就瞎操心。”他说着一喟,“我要是娶了别人,你又不高兴。”

雨竹蓦地一颤,茫然摇头:“奴婢怎么会不高兴…”

楚霁微微歪头,认真地打量着她:“卓玛就让你不高兴了。”

所以,他其实是想说这个?

雨竹一下子清醒过来,适才惊讶之下隐约渗出的喜悦被尽数冲散。她低下头,抿了抿唇:“奴婢知道错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楚霁哑声而笑,光着脚站起身把她搂住,“我只是那天才知道你的心思。带兵出去这些天,我想了想,我没了你不行。”

他曾经喜欢过苏吟,所以他后来嫉妒过皇上,嫉妒苏吟和他无话不说。但他一直忽略了,他身边其实也有这么一号人。

她是生得不如苏吟漂亮,大概也不能跟苏吟比见识,但对他而言,论起和谁相处起来舒服,没人能比得过她。

他只是习惯了。任何他需要她的时候,她都在身边,反倒让他顾不上去多想她对他来说是个怎样的人。

——在他想清楚这一点后,一度无比庆幸苏吟当初翻脸走了。不然他们一旦成婚,就是既委屈了她,也委屈了苏吟。

看雨竹不开口,楚霁有点着急了:“你到底想不想嫁给我?你若是不想,那我…”

“我想!”雨竹连忙答话,答完之后,脸噌地就红了。

她应该矜持一点儿的,可惜现在反应过来也晚了。

四天后,皇帝下旨治了胡家的罪,胡骁和几个已及冠的儿子、侄子皆赐死,未及冠的流放八百里,妻女没入浣衣局,其余家眷逐出京城,永世不得入京。

至于仪妃,可想而知被废了位份。

地位显赫的胡氏一门就此算是倒了。接下来,还有一些琐碎事要朝中慢慢料理,众人一时都忙得闲不下来。

第五日,冯深接到了沈玄宗着人递来的折子。他把折子送到了皇帝案头,沈玄宁一扫封皮,觉得眼前人多事忙,暂且顾不上理他,就把这折子先搁在了旁边。

接下来的七八天里,却每天都有沈玄宗的折子递进来。

这些折子没能都送到皇帝案头,因为御前整理折子的宦官会看眼色,见他连头一本都还没看,就会自然而然地把别的先往后排。后来还是苏吟亲自去收拾时发现了,细细一数已经攒了示意道,就锁眉把整理折子的宦官叫了进来:“四殿下什么事啊?”

“下奴哪知道。”那宦官躬着身,“要搁从前,他偶尔有事,下奴看一眼顺手让人办了也就得了。这回折子上都写着皇上亲启,下奴哪敢看?”

苏吟再拿过来一瞧,便也注意到了这几个字。她锁眉想了想:“我拿一封走,你记个档。”

而后她便拿了今日刚送来的那本走,在沈玄宁午间小歇的时候拿给了他看。

他扫了一眼:“他要什么,你让人直接办了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