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容一滞,答说:“从八品…”

从八品什么来着?她只觉这宫中等级森严、品秩太难记,记了好久,虽是背下来了,但只能一级级往下数着才能背出来,单个拎一个出来问她,她是决计反应不过来的。

皇帝一时也没开口,看她一副绞尽脑汁的样子很好奇她在琢磨什么。过了一会儿,看她唇畔翕动,再过一会儿,听她不知不觉中背出了声…

“从五品女史、正六品待诏、从七品典侍、正七品选侍、正八品恭使…”

“从八品长使。”皇帝适当地接了口,沐容恍然大悟:“对!”

皇帝愣是哑了,过了少顷,扯了扯嘴角,带着几分嘲意问她,“姑娘,你进宫多久了?”

沐容再度低头不吭声。一是被讥嘲的不快;二是…她确实不太清楚自己到底什么时候进的宫,总不能按穿越时间告诉他“半个月”吧。

“靳倾话说得不错。”皇帝一笑,思量着道,“别在外面候着了,来御前吧,朕身边也需要个传译官。”继而一顿,又纠正道,“传译女官。”

就算是再习惯了现代生活、再习惯了“人人平等”,沐容也知道目下身在古代,皇帝这听似商量的话绝不可能是商量的意思。

心里到底是不愿意跟他走得太近——“伴君如伴虎”这话她很清楚,但实在是没胆子再死一次。

遂俯身一拜,道:“诺,谢陛下。”

沐容答应便答应了,自从八品长使一跃到了从六品典侍,给自己的升职点了个“赞”之余,她敏锐地觉出了御前的风声仿佛不大对头。

背地里悄悄打听着,沐容这才得知是自己想得太简单——她觉得君主制嘛,皇帝需要什么人还不是随意往身边调?倒确实是随意往身边调,但她委实是皇帝继位四年以来的头一个。

史开先例…

于是宫中都传了个遍,说皇帝身边多了个红人。六宫嫔妃更难免觉得,再这样下去,往后不好收拾。

嫔妃且先不说,御前看她不顺眼的就不在少数,有些加着掩饰、有些根本就不掩饰。

沐容心底琢磨着,当真跟混职场无二,事已至此,得先在御前站稳脚才行,不然日后这日子可不好过了。

并且…这和混职场到底还是有根本的不同:职场上,混不下去不过辞职了事;这宫里,看她不痛快的“同事”大可能把她往死里踩。降职是小,丧命是大啊!

想了想宫中常见的几种死法:杖毙、赐酒、赐白绫…

这还不算完,死了多半还没有好好安葬的,多是往外一丢了事。

沐容身上一阵寒噤,如是骂了钱末一句“全家乱葬岗”把自己骂去了乱葬岗多不值当…非得努力地好好活着不可!

说是“传译女官”,其实准确的说,她是在其他女官的基础上多了个“传译”的职能,平常端茶送水的事照做不误。

这些活是一众宫女轮值的,没什么稀奇也没什么难的。这日沐容本是歇着不当值,大监冯敬德却专程来找了她,让她去御前侍奉着,原因是:“靳倾使节来觐见了。”

于是她这个传译得去。

入殿间正好碰上来奉茶的宫女也正进殿,那宫女叫妩芸,和她一样的位份,资历却比她老多了。

宫中做事得有眼力见,像沐容这般本就受人排挤的更是。入殿见了礼,沐容便上前同她一起奉茶,妩芸从小宫女手中的托盘里取了茶盏,递与沐容、沐容再呈过去。

如此奉了两盏茶给同来的朝臣,第三盏是给那靳倾使节克特的了。沐容伸了手去接,却是还没拿稳,妩芸就松了手。

茶水洒了一地,碎瓷散落。

心知从旁的角度看,多半都是觉得她没接稳,沐容狠狠一横妩芸,心中道了一句“长得挺漂亮你背地里玩阴的?呵呵!”

转而对克特道了一句:“I’m so sorry about that”

凌妃

已规规矩矩下拜谢罪的妩芸闻言一怔,全然不知沐容在说什么。但听得沐容与克特又有几句对答,才见她朝皇帝拜了下去:“陛下恕罪。”

皇帝见状,同样难免好奇她方才与克特说了什么,淡有一笑,也没叫她起身,便问:“刚才说什么呢?”

沐容一拜,朗朗回说:“奴婢说对此很是抱歉,他说不要紧;奴婢又问他有没有烫着,他说没有。”

看她答得面不改色的,好像对此事并不在意。明明是她没接稳茶盏,看着倒还没妩芸紧张。皇帝遂又淡道:“怎么罚你合适?”

于是又见沐容和克特嘀咕了两句什么,沐容回话说:“克特大人说…随陛下的意。”

…居然就这么问了克特的意思?还就老老实实地回了“随陛下的意”?皇帝心中不住哑笑,暗道这姑娘真够实在。明明知道他听不懂靳倾话,她便是从中使个小聪明给自己脱个罪也没什么大不了。

轻轻“哦”了一声,便摆手让二人退下了,谁也没罚。

二人起身一福,恭敬地退出成舒殿。到了旁边的小间候着,刚一进门,妩芸便被猛地一拽,一声惊呼刚出了口,整个人就被抵在了墙上。

沐容面目狰狞地拎着她的衣领死按着她,一手指着她怒道:“贱|人,你敢阴我?”

“我…”妩芸傻了眼。宫中明争暗斗的不少,成与不成,明面上都是忍着,要报仇也是私底下再用阴招报,像沐容这般直接把人按在墙上质问的…头一回见!

“你可别说你听不懂!”沐容狠狠道,“够毒的,明明知道御前犯不得错,你成心要我的命是不是?”

小间里本就还有旁的宫人候着,均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弄得瞠目结舌。眼见沐容气势汹汹,一时竟无人想起要上前劝一劝。

妩芸哪里见过这阵势,已吓得说不出话来。沐容又瞪了她一会儿,才松手放开了她,冷冷地转过头去,目光划得屋中众人都打了个寒噤。

“我知道,打从陛下调我到御前开始,看我不顺眼的人就多了去了。”沐容切齿道,“我不计较那是我懒得计较,若要计较,谁死谁活还不一定呢!”

她这话说得虽狠,却让众人难免心底嘲笑她说什么大话。可这句腹诽还没完,便见沐容冷涔涔地又睇向妩芸,笑意轻轻道:“你刚才瞧见了,使臣面前,我传什么便是什么——我若是告诉陛下,使臣看到是你没拿住茶盏在先,还有你好果子吃么?”

这才让妩芸心底陡然惊了。这话说得委实不错,沐容怎么来御前的,众人都清楚——原因有二,一来是她会靳倾话;二来,是皇帝迎面碰上了她怒斥那殿外的掌事宦官钱末欺君。可见皇帝对沐容算是信任的,如若沐容借着这信任造个谣反手摆她一道,吃亏的绝不是沐容。

“安心做你该做的事吧!谁也别得罪谁!”沐容颜色稍霁,复又扫了众人一眼,转身出了小间。

她这样的性子实在和宫中别的女官差得太多,这一举实在“惊天地泣鬼神”——导致在之后的几日里,御前旁的宫人都躲着她走,生怕一不小心被她按墙上。

旁人当心不要紧,几日下来,连皇帝也看出了点端倪。是以在她不在的时候,皇帝叫了人来问:“干什么都躲着沐容?”

“这个…陛下…”那宦官一揖,犹是瑟瑟缩缩地打量了一圈,确定沐容没在附近,才道,“那天…沐姑娘把妩芸按墙上了,好一顿骂。不敢得罪…”

皇帝听得微愕,就沐容那小身段,怎么看也不像啊…

是以晚上沐容再到御前当值的时候,皇帝忍不住地打量她,若有所思的神色让沐容很是别扭。而沐容那别扭的样子…让皇帝也很是别扭。

“沐容啊。”皇帝终于搁下了笔,索性问个究竟,“你会武?”

“…啊?”沐容一愣,想了想说,“没有啊…”

“那朕怎么听说你把妩芸给打了?”

沐容闻言,头一个反应就是被人告了黑状。面色一黯,欠身如常道:“奴婢没打她…”

“但是你把她按墙上了,是不是?”皇帝又道。沐容闷闷地点头承认:“是…”

“原因呢?”皇帝问她。

沐容想了想,虽是告一状也是告的实话,但没准妩芸就把命丢了,她在御前的名声也就更保不住了。遂一福身,颌首道:“也没什么…几句话说得急了,奴婢又一直暴脾气,就没忍住…”

殿里的宫人们偷瞧着,一边惊讶于沐容居然没借这机会除了妩芸,一边好笑她在皇帝面前这大气都不敢出的样子,心说到底还是有人镇得住这丫头。

皇帝看她的眼神中则是满满的探究,很想知道她在自己面前的这副谨慎小心背后,到底是个多不羁的性子。

没听说过御前女官动手掐架的!

“你到底会不会武?”皇帝又问了一次,带了点不耐烦的意味。

沐容暗一撇嘴,心下抱怨陛下您无聊么?非得追问一姑娘家会不会武?

浅一欠身:“不会。”

“二话不说就动手了,还说不会。”旁边有小宦官低低的反驳,沐容一个眼风扫过去,让他即刻避了口。

皇帝笑看着没说话。那宦官愣了愣,又大着胆子道:“姑娘,您可不能欺君啊…”

…妩芸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这么帮她踩我?

沐容冷冷地睨着他,余光瞥了眼一副看笑话的模样的皇帝,一字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本来就不会,何来欺君?”

听着简直像是要咬人。

“咳…”皇帝轻一咳嗽,“不会就不会吧,朕也没说什么。”

“…诺。”沐容目光转回,颌首低应了一声。

“帮朕看看这个有错没有。”皇帝交了本册子给她,“禁军都尉府译的。”

沐容拿着那本册子回了屋,随意地翻了两页,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就是本从靳倾语译成汉语的词集。一页页看下去,心下惊呼禁军都尉府真是有本事,不仅意思对,居然还是押韵的,实在比她这个雅思七分的有水平。

沐容读过明史,知道禁军都尉府这个“部门”在明朝时有,后来演变成了锦衣卫。也知道锦衣卫的职能之一就是翻译,听说当时多是翻译日语韩语。

彼时她觉得,古人有这水平吗?

真是低估了祖先啊…

这个时空和她学过的历史不一样,好像都没有日韩的前身在旁边,至于这个靳倾…语言被大燕研究了个透!

手上这本词集,不仅是挑不出错,沐容被折服到因为觉得译文太美,从而想把原文也背下来。

是以不当值的时候,沐容就喜欢找个僻静的地方坐下来,一句句地去读、去背。宫里地方大,很多地方人烟稀少,让沐容想起了读书时晨起在校园里练英语的日子。

那时候因为考试压力简直恨极了英语,如今到了个英语不这么重要的世界…她居然在自觉学英语!

“姑娘。”略带试探的一唤,沐容回过头去,身后是两个宦官。

她站起身,将那本册子收在了交领上襦的衣襟里,问他们:“怎么了?”

“您可是御前的沐氏?”二人打量她一番后问道,问得客气,沐容点头便应了:“我是,怎么了?”

“我们是凌妃娘娘身边的人。”二人揖道,“娘娘听说姑娘会靳倾语,有些东西想让姑娘帮着译成靳倾文。”

沐容闻言,心中便生了机警。这话怎么听都奇怪,纵使靳倾和大燕近年来交往愈发多了,大燕人自也多是拿靳倾的东西翻译成汉语,这凌妃想把什么译成靳倾文?她看得懂吗?

尚未来得及问,沐容便见一佳人从假山后缓步行来。一袭诃子裙做得精致,高绾的发髻上缀着数件珠翠,步履轻盈地走着,美得好似从画中出来的仙子。

“凌妃娘娘安。”沐容识趣地没多加欣赏,垂首福下身去。凌妃一笑:“从前不曾见过,姑娘倒是聪明,怨不得陛下喜欢。”

沐容心中一紧,从嫔妃口中说出“陛下喜欢”这话,绝对不会是单纯的夸奖。

“娘娘谬了。”沐容低头笑言,“倒不是喜不喜欢,不过是奴婢会几句靳倾话,用得上罢了。”

“本宫知道。”凌妃也没就此多废话,伸手将一个厚厚的本子交给沐容,“这个,就有劳姑娘帮本宫译出来。”

这是…?

沐容疑惑着接过,一看上面的文字,一句“你玩儿我呐?!”就险些脱口而出。

——大藏经!

一直不明白外面传进中原的佛经是都是如何译成汉语的,不过就算译成汉语她也看不懂多少,如今…要她译成英语?

用头发想想也知道凌妃这是成心找茬!

沐容抬起头,将满心不爽化作一缕温婉笑意,气沉丹田,莞尔向凌妃道了一句:“娘娘如此一心传播佛经,真是佛祖的脑残粉。”

结怨

“你说什么?”凌妃不知沐容何意,听得眉头微挑,但见她笑意盈盈,又瞧不出恶意?

“就是…”沐容想了一想,笑容更显明媚,“医书中讲,‘脑’乃元神之府;娘娘可知蚕丝么?‘脑残’指得便是…娘娘心思细腻聪慧,犹如蚕丝。”

不卑不亢地道完这一番“解释”,沐容大赞一句实在演技甚佳、逻辑清晰。

凌妃面色稍霁,不再与她多争这词,只再度道:“姑娘真是博学,这经,便劳姑娘译了。”

沐容霎时很想把那经书糊她一脸——如若是类似于《牛津大辞典》那种硬壳的就更好了。

颌首再度翻了翻手中经书,沐容笑意未变地道:“娘娘恕罪。奴婢不懂这些,不敢亵渎了佛祖,实在不敢随意译来。”

“便是不肯了?”凌妃等得便是她拒绝——诚然,沐容便是不拒绝,她也有别的话可说。

“不是不肯,是不敢。”察觉得出对方的咄咄逼人,沐容适时地服了软,福下身去,“娘娘恕罪。”

周遭很是静了一静,这种安静让沐容越发觉得事情不妙。继而听得一声冷笑,凌妃曼声开了口:“来人,送宫正司去,杖责五十,打死了算本宫的。”

沐容浑身一个激灵。

我勒个大去!

动刑一时爽…全家…乱葬岗。

这话她当着钱末的面吼出来了,当着凌妃的面——还是识趣地忍了吧,不然…真是把自己送去乱葬岗了。

“还都给本宫记着。”凌妃居高临下地睇着她,笑意清浅,“本宫知道她现在在御前得脸,但你们该是都还记得这宫里谁说了算。和御前那边也说清楚了,如是敢去陛下那儿说半句不该说的,本宫可没那么心善。”

转身便走,行出两步却又驻下足来,回首瞟了一眼,淡淡道:“就是让你长个记性。在宫里,还轮不着你出风头。”

凌妃施施然离开了,沐容自始始终没有开口。过了须臾,打算把送去宫正司的宦官走上前,便见她抬起了头,双目冷涔涔地盯着凌妃远去的方向,咬牙切齿地道了一句他们听不懂的话出来:“FU…CK…YOU…”

二人相视一望,带着两分疑惑问她:“姑娘,您什么意思?”

沐容站起身,贝齿狠一咬唇:“一种油!”

都说宫人间消息传得最快,这边沐容刚到宫正司,龄兮和文俞就赶到了。龄兮一看便急了,可旁边是凌妃身边的人,也开罪不起。

塞了银两给押她来的宦官,把沐容拉到一边,二人便是一顿数落:“你这性子…必定又和凌妃娘娘顶了是不是?”

“没有。”沐容摇头,“她要我把大藏经译成靳倾话,我译不来,实话实说罢了。”

“你傻么?!”龄兮喊道,“她又看不懂靳倾话,你先应下来,到时候糊弄过去不就是了?”

沐容默了默,又挑了挑眉头,“你知不知道,有句话叫‘不打无准备之仗’?”

“…啊?”

“哦,不知道就对了。”沐容道,“意思就是…凌妃摆明了是有准备而来的,我不答应自是我的不是;但我就是答应了,日后她必定也能挑出不是,随便糊弄她,她准有法子查出来——总之她就是奔着折腾我的目的来的,费那么多话干嘛?”

所谓“欲加之罪”,凌妃她不患无词啊!

龄兮和文俞想了想,好像也有道理。凌妃的旨意在,二人拦不得,一时只恨自己位份太低,不然非到陛下跟前告一状!

看着沐容照样一副没脸没皮不怕死的样子,也就不再劝什么,沉默了一会儿,默不作声地离开了。

沐容长长地吸进一口气,勾起微笑,自我安慰:杖责嘛…在古代…挺常见的吧?小事…小事…

于是悲壮地提步向那两个宦官走去,两个宦官便押着她进了宫正司…

跨过宫正司的门槛,沐容看到墙边立着的竹杖的刹那间…腿就软了。方才在龄兮和文俞面前装出的淡定自若荡然无存,目光呆滞地望了一望,神色悲戚无比:“特么…我还不想死…”

这前后的反差搞得两个宦官大是无奈,心说你怕就怕嘛,一路上还装个什么啊?杖责五十当是小事啊?早点哭出来也不丢人!

“大人…”沐容用力地抓了一个宦官的手,“能不能…”

“不能。”不说也知道她想说什么,那宦官打断了她的话。不过瞧着她年纪不大,也素来知道凌妃的狠厉,一时倒有点心软,挥了挥手中的银票,“瞧见这个没有?龄兮姑娘留下的,能让他们打轻点。”

继而宫正司众人,便见识了这个传说很是“彪悍”的御前传译女官的气魄…

被送来领罚的宫人,天天都有。宫女也好宦官也罢,哭的叫的都有…但真没见过这么抱着柱子不撒手的。

好歹也是御前女官,怎的就能这么豁出去了毫不在意仪态?

直到最后,连宫正都被惊动了,出来便喝了一句:“亏得还是御前的人,也太没规矩了!”

这厢沐容听言就喝回去了一句:“命都要没了!规矩你妹啊!”

众人就闹不明白了,御前缺人么?禁军都尉府缺传译官么?怎么就用上她了?

其实沐容已经很忍了。哭也好闹也好、抱着柱子不撒手也好,她自始至终都没骂凌妃一句——要是搁在现代,她绝对骂凌妃一户口本,还得把已迁出的人口都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