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另一人呈上了那信封。信封已被沿着粘合之处揭开,展评成了一张纸。原本在外面的那一面仍是只有四个字:娜尔亲启。贺兰世渊看到后面隐隐透过来的墨迹,翻过来一看,背面被墨汁涂了个遍,但黑色间又有涂不上的地方,显现出一个个微微泛白的字来。

贺兰世渊看向常胥,常胥禀道:“这字是用蜡写的,故而用墨一凃便会显出痕迹。”

这岂不是说…沐容当真在往外传暗信了?

皇帝看着信封上那些字,写得难看,真像沐容的笔迹:“未对契木不悦,慎行。”

看着像是对旁人议及契木,又着意提醒对方“慎行”,不知是什么意思。

贺兰世渊觉得一颗心都沉了下来,仿若没有尽头地一直往下坠着,坠在一片冰湖里,冷得说不出。

他对沐容的喜欢,源起她的逗乐和直率。她会在宦官指责她不给他台阶下的时候反斥对方欺君不妥,那个“就算你打死我我也不改口”的劲头让他生了最初的信任。

之后的一天天里,他逐步相信沐容是当真不会说谎的——有的时候兴许她想说谎,却是功力不够掩饰不住,话还没说完就能被他戳个破。

所以他对沐容有让他自己都觉得意外的信任,觉得什么事都不必防她,觉得她就是个心思简单、给她一片天地她便能天天活得潇洒开心的人。关乎靳倾的种种书信,他起初还会交给禁军都尉府去译,后来越来越多的是直接交给沐容,下至使臣上至汗王,没有什么瞒着她的。

沐容也争气,译出来的东西从来没出过岔子,也很有分寸地不让旁人知道——唯一一次给外人看还是给瑞王,那是他一起长大的亲兄弟,那封信也是一封无关紧要的信。

总之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通晓两国语言的沐容会做出这样的事,即便在禁军都尉府一次又一次要求查她的时候,他都一门心思地护她。

结果,居然让禁军都尉府如此直接地证明了他的信任都是错的?!

即便如此,禁军都尉府还是没能如愿带沐容回去问话。皇帝先将事情转给了宫正司,觉得就凭一个信封治罪不够稳妥,纵使有疑,宫女的事也该先让宫正司查了再说。

宫正司的人大张旗鼓地去搜房,吓了沐容一跳,差点以为碰上入室抢劫了。

…不对,这是皇宫,哪来的入室抢劫?

惊诧地望着闯进她屋里的几个“陌生人”,奇怪地问:“什…什么事?”

为首的一个年长宫女神色淡泊地给了她四个字:“例行公事。”

话音一落,随来的几人就开始毫不客气地翻箱倒柜了。沐容一看便窜了火,眼疾手快地抓了那宫女的衣领,对方躲都没来得及躲就被她吼了:“这什么例行公事?!翻箱倒柜的你们是搜枪支弹药呢还是缉毒呢?翻乱了你们管收拾吗?!”

被两个宦官强拽了开,一人一边押着她。那宫女理了理衣襟,冷冷道:“若是无事,自然给你收拾好了;若是有事,你自己跟陛下解释去。”

沐容这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看她这副态度当然心情好不了,不依不饶地又骂道:“你有病啊?警察搜查也得有搜查证呢好么?你们这儿说搜就搜?凭甚啊!你谁啊你!”

来办这事的宫人们也都听说这位是个不好对付的,所以打从进门就不打算跟她多废话。从开始的冷言冷语到现在索性不开口,翻来翻去没找到什么可疑的东西,心里也急——这要是真查不出来,还不得被这小姑奶奶骂死?

终于搜到了个盒子。

精致的漆盒,盒子上的茉莉绘得漂亮,还带着个锁。

那位年长的宫女接过来瞧了瞧,走到沐容跟前:“钥匙呢?打开。”

“姐姐你讲理吗?!”沐容杏目圆睁,“你特么从进门到现在连自己是谁都没说,你让我开我就开?我傻么?你抢了东西走我都没地儿说理去吧?你有本事闯进来,你有本事自己开啊!”说着挑眉一脸不高兴,“You can you up①!”

你能你上!

随来的宫人们擦了冷汗,对沐容的“斑斑劣迹”有所耳闻——比如到御前没几天把一个资历比她深的宫女打了;比如跳湖里游泳;再比如…前阵子好像还把个靳倾美人儿打得鼻青脸肿…

谁知道她发起火来有多恐怖?还是劝着宫正女官一点,别多惹她为好…

便有宫女一福,向宫正道:“奴婢去撬开便是了,也不必非让她拿钥匙…”

混蛋…!

沐容的脸彻底铁青,且先不说还不知他们是谁就被搜了屋有多不爽,那盒子里是她的日记…虽然有些写得文笔尚可,但更多的是没轻没重没脸没皮的吐槽啊…

这让她们撬开看了去,万一再传开来,她以后怎么混啊?

我写个日记我招谁惹谁了?强闯还要撬锁?王法何在?天理难容好吗!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

①【You can you up】真·不是英语_(:з」∠)_和no zuo no die一个概念,这个是“你行你上!”

第46章审问

撬开的盒子被呈送御前,贺兰世渊漠然凝视许久都没说出话来。几步开外的地方,宫正司的人等着,禁军都尉府的人也等着。

一声长而深重的叹息。皇帝一直阴沉的脸上沁出些许不太真实的笑意,俄而又是一声叹:“沐容…带去禁军都尉府问话。”

终于。

常胥大是松了口气,抱拳应“诺”。却还未及退下去办,皇帝便又加了一句:“问清楚就是了,不许动刑。”

几人都是一怔,相互看了一看,再度应了“诺”。

坐在房里的沐容心慌了。方才来搜房的那些人,她仍旧不知道是谁,也不知是奉了谁的命。拿了那盒子走…

她自问里面的东西…虽然有点儿丢人,但也不是什么看不得的。

怎么心里就是这么不安呢?

门倏然被推开。

沐容一惊,头一个反应自是那几个宫人又回来了。定睛一看却并不是——眼前为首之人的那一身曳撒她再熟悉不过。飞鱼服,在她所生活的那个时空里,历史上的大明王朝锦衣卫二品官员的赐服;在这里,则是禁军都尉府中的高级官员的赐服。

沐容站起身,强自压制着心底愈演愈烈的惊恐,颌首一福:“几位大人有事?”

常胥打量她片刻:“你是沐容?”

沐容点点头:“是…”

仍是全然不知出了什么事。

“奉旨带你去禁军都尉府问话!”常胥的声音狠了两分,身旁的随从即刻上前要押她走。

沐容又惊又怕地向后退了半步,定住脚回了回神:“奉旨…圣旨?”

常胥冷笑:“禁军都尉府只奉皇命办事。”

于是沐容一路上都在思量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

泄露国家机密?没有啊…之前就让和皇帝关系很好的瑞王帮忙翻译过一次,在皇帝叮嘱他也不行之后就再没有过,再说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盗窃?没有啊…好歹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好吗?再说她又不缺钱,御前福利好着呐!

结党营私?别逗!她哪儿有那个本事…

行贿受贿?同样没这个本事…

杀人放火就更不可能啊,她一个御前女官没这机会也没这爱好啊!怪了,到底什么事,居然错处大到要动用禁军都尉府她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犯了这么大错?

这不是开玩笑么…

而在那个一摞书信搁到她面前的时候,沐容惊呆了…

除了娜尔寄给她的那封信,其他东西都不是她的。不过这么搁在她面前,明摆着就是那些都是她的东西的意思…

沐容茫然呆滞。常胥坐了下来,轻笑了一声:“是姑娘自己说,还是我们问?”

那…那个…大叔,您这个开场白很帅气,但…但是能给个前情提要么?

沐容站在原地环视了这有些阴森的地方一圈,还是琢磨不清楚这是要问什么,只好傻乎乎地问出来:“…说啥?”

常胥目光一凛,随之惊堂木一响,沐容微颤,怯怯又道:“大叔,不对…大人,您别生气,要问什么您说明白,我要是知道…肯定…不敢瞒您…”

看着周围的各种“背景”她也不敢瞒啊!这禁军都尉府不仅制服跟明代锦衣卫差不多,职能貌似也差不多。特么要是刑讯逼供还不如直接杀了她,犹记几年前看过一本讲世界酷刑的书,其中半本都是中国的,剩下半本中又有一大半是中世纪欧洲,其余各国分接下来的页数…

总之祖国在这方面建树太高了!!!

沐容才不想体验!!!

常胥把书信往前推了推,示意她自己看,悠悠道:“你跟靳倾的密信是怎么回事?”

“什么密信?!”沐容诧异,“就娜尔公主给我写过一封信,还是经陛下的手给我的、我的回信也是给陛下看完了才送出去的…这特么也算‘密’?!”

“好,你那就说你送出去的那封信。”常胥把手边一个撕开了的信封一拍,“在陛下眼皮底下你都敢往外传信,沐姑娘,你瞒天过海这招用得挺熟啊?!”

语带讥刺更夹杂些许恼火。沐容看着那信封眉心一跳,不对…摆明了不对,她自然知道自己没做过这些事,但又无缘无故闹出这案子,只能是…有人动手脚了吧。

顿感无力。有人栽赃,有人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栽赃。不知道那信封是什么时候被写了字、也不知这些东西为什么会和她扯上关系,但现在已是“人赃俱获”的阵势,好狠的安排,让她百口莫辩。

“我没做过这些事。”满心的恨意仿佛都涌在了齿间,每一个挤出来的字中都是一股森然,“我不会叛国…”

“你在靳倾住了一年多。”常胥淡言道。

沐容听了这话才准确的知道这个身体的原主在那边生活了多久,看着常胥的一抹冷笑,长沉了一口气:“我不会叛国,跟我在哪个地方生活了多久没关系。”

不然在二十一世纪已然走过不少个国家,加起来的时间怎么都超过了一年她上哪说理去!

“我没工夫跟你废话。”常胥站起身,又一声笑,转而看向候在一旁的人,“打到她招了为止。”

那人一愣,有些犹豫:“可是…”

皇帝着意吩咐了不让动刑啊!

“问出实话才是要紧的。”常胥偏头扫视着她,又道,“再说,审出了这么大罪名,必是一死。”

她也就没机会见到皇帝了,皇帝便不会知道是动了刑了。

“…诺。”那人终是应了。常胥走出门外,望了望天色,轻声一笑,走向向不远处明显在等他一个小厮道:“去那边回个话吧,这儿…妥了。”

房门阖上,沐容浑身发紧地盯着对方的下一步举动。她被绑得跟抗战片里被敌军俘虏了的谍报人员似的,搞不好下一步就是升级为烈士…

不对!!!她还升级不了烈士!!!还得背个卖国通敌的罪名!!!

擦!!!

平常再乐天的沐容也乐不出来了,眼睁睁看着对方拿了鞭子,自己却半点动弹不得,只能在那阵疾风被掀起的时候大呼:“我没…啊!”

特么痛死了!!!

这比之前的杖责狠多了啊!虽然杖责可能更伤内里吧,但这种撕裂般的外伤简直…简直痛得无法言述…

沐容疼得耳鸣,闭着眼不敢去看这在身上留下了怎样的伤口,就觉身上的皮肉都一下接一下的被撕扯开来,每一处都疼得发烫。

混蛋…

没问几句就想屈打成招…

玩忽职守滥用职权!!!

再数数自己穿越之后受了多少皮肉之苦了…头一回是杖责,第二回是打手心,这回直接是刑讯逼供!

万恶的…旧社会…

沐容在疼痛中竭力想让自己脑洞大一点儿、再大一点儿,能浮想联翩转移注意力的话,痛感兴许能减少些?

就像刮骨疗伤的时候下一盘棋。

好像就是在想象力扩张间脱了力,当真倏然间就觉不出什么疼痛了,可又并不是没有意识。

“还不说?”每个字她都听得清楚。

张了张口,细如蚊蝇的声音,对方没听清楚,凑近了皱眉道:“什么?”

沐容低低地道:“老人摔倒了…你扶不扶…”

这是逼着自己走神时已经把穿越前的热门话题过了一遍了,对方要是再不停手,她就只好去回忆北京地铁的通车历城以减缓疼痛了。

对方愣住。老人摔倒了扶不扶?什么意思?跟这案子有什么关系?暗号吗?

是以又问了一句:“什么意思?”

沐容唇畔翕动着唱:“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一个挑着担,还有一个…牵着马…①”

皇帝已经发了一下午的愣,宫人们不敢吭声,因为这发愣的原因他们都知道。

近些日子在御前混得最好的女官,刚被带去禁军都尉府问话了,还是通敌的罪名。

皇帝心情能好么?

皇帝却不仅仅是“心情不好”。

看着那只盒子上的花纹,心里五味杂陈。茉莉花,这曾经在宫中一度被禁了的花。原因是当年行刺先帝的那个宫嫔性喜茉莉,行刺当日,靳倾给她的暗语也是写茉莉的那一句“花向美人头上开”…

已经时隔六七年,这风波早已平息,宫中也早已不忌讳茉莉了。可偏生在这个时候,这茉莉又以这种方式开在了他的眼前,而这回的“美人”…是沐容。

不知这回是靳倾哪一位的意思,但这个路数,简直堪称挑衅。

愤怒之余,贺兰世渊心底又有些不安,好像有什么不好的预感在滋生着,让他说不出的难受,可又说不清那感觉。

盒子里其他的东西已由禁军都尉府取走,作为证物拿去问话,只留下一个本子。

贺兰世渊默了片刻把本子拿了出来,翻开,第一页上就两个字:沐容,是署了个名

再翻到第二页。

“现在是子时二刻,明早要当值,可我就是不想睡觉怎么破!求拯救求打醒…哦不!求打晕!”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

①【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一个挑着担,还有一个牵着马】出自相声《满腹经纶》←这相声笑得我满腹痉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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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з」∠)_猜到有大人物出手的菇凉泥萌猜对了…

_(:з」∠)_但别往靳倾猜了,契木为了个面子犯不着,朵哈没这个势力啊扶额…

→_→以及这文就算是这种#明明应该虐#的剧情也会欢脱地走下去…所以大家不用担心出现什么不好的事情…

【明天初七,放假最后一天,于是明早的更新再来一次留言前五送红包吧~~】

第47章劫狱

贺兰世渊看着那行字视线凝住,觉得好笑又半点都笑不出来。

这沐容…

一声长叹,仍是觉得心中不安。进而有些坐不住,想要出去走走,甚至动了直接去禁军都尉府的念头。

“陛下…”冯敬德在旁试着唤了一声,皇帝微偏了头,冯敬德笑劝道,“陛下您别为这事心烦了。您不是吩咐了禁军都尉府不许动刑?不过就是问问话而已,沐容虽然性子直但也不是不懂事,不会为这个记仇。”

记仇。他觉得沐容还是很会记仇的,而且还睚眦必报…倒是不敢跟他报。轻声而笑,皇帝沉吟了一会儿问他:“你觉得,沐容会是个细作么?”

冯敬德一懵,认真思量着。若说是细作,沐容确实和以往众人对“细作”的印象不同——这细作太大大咧咧了,很多事简直就是在寻死,没半点小心。可反过来说,即便是如此“寻死”,她仍是一直活着,且还在御前一路高升,焉知是真性情还是拿准了皇帝的心思?

从大局上说不敢让皇帝轻易做决断放了沐容,从私心上讲又不想逼死沐容,冯敬德忖度片刻,一揖道:“臣不知。只是臣觉得,如是细作,多是会做戏的。”

“你是说她一直在骗人?”皇帝神色淡淡、语无波澜,微一停顿,似有不甘心地又追问了句,“像么?”

“这就得等禁军都尉府问了。”冯敬德欠了欠身,臣再多一句嘴,“陛下知道沐容在靳倾住过些时日,靳倾人性子多直率些,也未见得都是细作‘做戏’吧?”

言外之意,沐容也未必就是假的。听出冯敬德这番话在两边都占理,相当于搅了个无甚实际意义的浑水,皇帝摇着头笑笑,手上的日记随手翻了两页。

仍是只写了两行。

“青苔入境,檐下风铃,摇晃曾经。回忆是一行行无从剪接的风景,爱始终年轻。①”

…她还能写出这么有美感的东西?

瞧着还有点怪。说是随手写就吧,还挺押韵;说是词…又瞧不出个词牌,还都是大白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