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只老虎,已呼地一声转过头去,微微下蹲,瞪大一双虎目冷冷地盯着从树丛中闪出的这个青年。

这是一个长相端正,身材魁梧结实的青年,他的头上戴着一顶四方四正的帽子,身上穿着一件青色的上襦下裳连在一起的衣裳。

青年的手中,挽着一柄搭了箭的弓,腰间佩着一柄剑。

那老虎一转头,青年便是低啸一声,手腕一抬,弓上之箭嗖地射出!

这青年出箭是如此迅速,老虎刚刚蹲下,那箭便已闪电般的射来。老虎头一昂,沉吼一声。

吼声堪堪出口,那箭已卟地一声,重重地射入了老虎的眼睛中!

这一下,吃痛的老虎怒了。它仰天厉吼,急冲而起,玉紫只看到一道黄色的虎影一冲而出,便吓得闭上了双眼。

风声,虎啸声,急喝声,长剑破空声中,玉紫只得一个清冷而舒缓的声音传来,“囚,助绊一力!”

“不用,主,不用!”

“……囚上前,候绊身侧,若有不妥,出手相助。”

“诺!”

响亮的应诺声中,玉紫迅速的,欢喜地睁大了双眼。

她走出树后,朝着左侧林间道中看去。

丛树之后,若隐若现中,出现了一辆马车,发号施令的,是那个站在马车上,手按长剑的少年。

这少年身形颀长,眉目如画,五官毫无瑕疵。不过,他那姣好得胜过世间女子的脸上,生着一副方正刚硬的下巴,和一双浓黑的剑眉。

就在玉紫向他看去时,那少年也转过头来,瞟了玉紫一眼。

他的眼神,冷漠中隐藏着淡淡的忧伤。

这少年看来只有十五六岁,他的唇抿得很紧。

这真是一个俊得可以让天下任何女人都心慌尖叫的美少年啊。

在少年的身侧,围着八个手持长剑的大汉。

就在玉紫朝着他们打量之际,她的身后,传来了那老虎的一声惨嚎!

老虎死了?

玉紫连忙回头看去。

她一回头,便看到那个最先出现的青年,把血淋淋的长剑横举在头顶,他似乎没有注意到,那剑上的鲜血,滴滴哒哒的顺着剑锋流下,沁入他汗迹淋淋的头发上,溢入他血迹斑斑的衣襟间。

那青年这般横举着长剑,朝着马车上的少年高声叫道:“主,绊今日以一人之力,杀得大虫。愿改名为虎!”

那俊美少年闻言,点了点头,沉声回道:“可,从今往后,你的名字便是虎!”

少年的声音一落,虎已欢喜地跳了起来。

玉紫见虎和绊弯下腰,准备抬起老虎动身,连忙提步,向那少年走去。

在玉紫现身时,那美少年身边的众剑客,都已肃然而立,朝她虎视眈眈地看来。

玉紫走到离那少年只有三十步的地方,便站定了。她咬了咬唇,求道:“诸位,请带我回城。”

这少年用那双明澈无情的丹凤眼,毫无感情地打量着玉紫。

这时,一个青年走出一步,他盯了玉紫一眼,朝那美少年说道:“此妇人很是怪异,见到主,不知行礼,不知问候。”

那美少年点了点头,他声音冷冷地问道:“你一弱质女流,怎地孤身现于荒野?”

玉紫一怔,她不知道要如何回答了。

难不成,她告诉他,自己是被人抛尸荒野的?如果不说实话,她一时之间,还真是想不出完美的说辞来。

那少年瞟了她一眼,纵身跳回马车里,车帘晃动间,他冷漠的声音传出,“回城!”

众人应诺,同时转身。

玉紫见到这些人理也不理自己,便要离开,不由大惊,她急急追出几步,带着哭腔说道:“求诸位相助。”

回答她的,是扬尘而起的马蹄,隐隐中,一个声音飘了过来,“这个妇人甚是可疑。速离。”

第三章 认父

好不容易从虎口脱险了,遇到人了,可是,她却依然得留在这个可怕的地方!

玉紫又是心慌又是警惕,当下也不想着休息的事了,提步便向马车离去的方向赶去。

现在到天黑,还有半天的时间,跟着他们的车印,说不定能赶在日落前回到城里呢。

两边树木依然高大浓密,风一吹来,便令人清爽之极。

不过这个时候,玉紫一点也不喜欢这清爽的感觉了,这么靠近官道的树林中,都有老虎出现,她真不敢想象,在这地方过夜会是什么情况。

当她走了一个时辰时,她的两侧,还是这般浓密的树林。

而这时,她的肚中呱呱直叫,双脚又软又重,直像灌了铅一样。

真的好想好想休息啊。

渐渐的,前方变得明亮起来。是了,树木在变得稀疏,她要走出树林了。

玉紫脚步一提,人也有了点力气。

便在这时,一阵低低的人声顺着风飘入她的耳中。

有人!

玉紫大喜!

她脚步加速,向着声音传来处急急走去。

声音是从左侧树林间传来,极轻微。

玉紫快走了二百步,便蹑手蹑脚地向那人靠近。刚才那美少年对她的警惕,引起了她的注意:也许这个世道对他人是很防备的,她还是小心为妙。同时,她这时不免想到,自古以来,妓女便是一个兴旺的行业,自己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妙龄少女,要是遇到别有用心的人,那可是欲哭无泪了。

穿过渐渐稀疏的树木,渐渐的,她的眼前出现了一片高高低低的土丘。哦,那不是土丘,那是一座座坟包。

声音是从最里侧的一个小坟包边传来。

这种大白天,日光白晃晃的,玉紫对于坟包还是没有什么好怕的。她脚步加快,又向那人小心的靠近了几步。

不一会,那人的面目呈现在她的面前。

那是一个五十来岁的老人,他额头上皱纹横生,因为消瘦,脸上的皮向下耸拉着。一双浑浊的老眼中含满了泪水,脸上带着凄苦。

玉紫伏在草丛中,细细地打量着他。

眼前这个老人,仔细看,五官还生得很不错,想来,年轻时也是个美男子。

他身上的衣裳,与她刚才见到虎一样,是上襦下裳连成一体的,他的腰间,也佩着一把剑,头上同样戴着帽子。

老人哭得很伤心,他用手帕拭着眼泪,以一种玉紫完全听得懂的口音软而沉地喃喃倾诉着,“我儿,你幼小便离开了人世,都不曾见过齐宫五里外的天地。我儿,你奉鬼神之命降生于我身边,为何这般匆匆离去?是我的德行不足么?使得你不愿意留在我的身边,使得你把老父孤零零的丢在世间,尝受世间的孤苦和无助?我儿,我儿,我儿啊……”

老人哭着哭着,已是哽不成声。玉紫看到他慢慢伏倒在地,把脸搁在坟前的青草上,泪珠成串。

正在这时,一阵清风一吹而来,卷起坟头上刚烧完的衣服草鞋,卷得那黑灰扑头扑脑地灌了老头一头一身。

玉紫看着看,也是泪如雨下。

她咬着唇,不由想道:我便这般消失了,也不知我的老父,我的老母,现在是多么的伤心啊?

这泪水一出,酸楚便如洪水一样一涌而下,挡也挡不住。

老头警惕地抬起头来。

他四下张望了一眼,喝道:“何人在哭?”

他的喝声一落,便看到东方的草丛中,站出了一个满面泪水,十五六岁的少女。

眼前这个少女,穿着贵人才有的锦衣,她的皮肤白嫩,五官生得美丽,一看便是出身不凡。

可是,她的脚上,一双木履已经蒙满了灰尘,她的头发披散着,凌乱而潦草,一看便是很久没有梳洗,她的锦衣,下裳处破破烂烂,显然是被野草多次勾划,她那白嫩的脸上,泪水横流,眼神尽是无助和悲伤。

看到这个少女,老人心中一软,他朝左右看了一眼,问道:“姑娘从何而来?为何孤身在此荒野?”

老人的声音非常慈和,透着一种玉紫渴望的友善。

玉紫咬着唇,一面向他靠近,一面摇着头,含着泪说道:“我不知道。早晨醒来,我便一人出现在荒野上,左右尽是枯骨。我,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为何会出现在那里。”

这套说辞,是玉紫想了很久后准备出来的。

玉紫一直没有发现,自从她醒来后,凡是遇到外人,她的声音便变了,便由她本来的湖南腔调,变成了那种怪怪的,软而缓的单音调。

老人看着她,眼神更温和了,他喃喃说道:“你定是哪户贵人家的,我年少时,也曾见过如你这般美貌年少的女儿,被人抛于荒野。那些人中,有只剩一口气的,也有死了的。”

老人刚说到这里,玉紫已走到他的面前。

“扑通”一声,玉紫跪倒在地。

她跪在老人的脚前,仰着头,泪眼汪汪地看着他,求道:“老爷爷,求你收留我吧。这天大地大,我,我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玉紫说到这里,突然悲从中来,忍不住掩着脸,放声大哭。

她这一哭,显然触动了老人的心肠。

他伸手抚上玉紫的头发,慈爱地说道:“愚儿,愚儿,何必如此悲伤?”

在他的安慰中,玉紫的哽咽声,却是更加响亮了。

老人看了一眼身前的坟包,又看了一眼玉紫,那双浑浊的老眼,有点迷蒙了。他昂起头,展开双臂朝着天空叫道:“我儿,是我儿么?你怜我孤苦,便赐我一女么?是我儿么?”

玉紫听着听着,哭声一顿。她把头朝地面上一点,重重叩了一头,叫道:“女儿见过父亲,女儿见过父亲。”

老人伸着手帕拭去脸上的泪水,呵呵一笑。他上前扶起玉紫,叹道:“愚儿,你突然出现在我儿坟前,又不知自身是谁,这便是天意啊。天意要你成为我的女儿,它是不可违背的,否则会有不详。孩子,你再磕三个头吧,从此后,我便是你父,你便是我女。”

玉紫闻言,连忙再向老人叩了三个头。

她的头一叩完,老人便忙不迭地扶起她。他端详着玉紫,怜爱地说道:“我儿,你孤身在此荒野,若是遇到了狠人,定会被他们抓去,不是为奴,便是进入妓馆中。幸你遇到了我。”

玉紫听到这里,频频点头。

这时,老人又说道:“我儿,你虽着贵人衣裳,然你突然出现在荒野中,定是被人所害。你估且随老夫回去,他日若寻得记忆,遇得亲人,你自可弃我归去,不必挂念我。”

玉紫连连摇头,她果断地说道:“一日为父,终身是父。”

老人闻言,大受感动,他那浑浊的老眼中,又冒出两泡泪水来。

低着头拭去泪水,老人哽咽地说道:“若真是如此,你便是我儿怜我孤苦,赐给我的。”

玉紫低着头,暗暗想道:我成为您的女儿,是不是你的儿子所赐,这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一个异乡来客,茫无目的的在这个世间行走,我需要一个立身之地。我需要你这种慈祥善良,又有见识的人提点。

之所以判断这个老人有见识,是玉紫听到老人说他在齐宫呆过。

玉紫这人,天生便具有敏锐的第六感,她一判断这个老人慈祥善良,便干脆利落地赖上他了。

两人痛哭了一阵后,老人给了一双破草鞋,令玉紫在小坟包前烧了,对着坟包叫了几声“大兄”。然后,两人相互扶持着,一步一步向外面走去。

树林外面的道路上,停着一辆破破烂烂的驴车。

看来,这便是老人的坐骑了。

两人上了驴车,老人坐在驾车的位置上,长鞭一甩,吆喝一声,驴车便慢慢地驶动了。

老人显得很开心,他一边策着驴车,一边笑道:“我儿,你的父亲,以前在齐宫中,服侍过两任齐王,呆了三十年呢。”

三十年?那怎么落到了生计艰难的地步?

玉紫正在寻思之时,老人又说道:“父亲我本是奴隶出身,蒙先王欢喜,赐为庶民,后又升为士人。这三十年中,父亲我备得君王厚爱。”

他说到这里,长叹一声,声音低了很多,“然而,父亲我终是一个嬖人(由奴隶提升上来的人),没有封地,没有家臣。钱财虽多,一出王宫,尽被歹人抢去。那歹人,那歹人……”

老人说到这里,恨声连连,便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玉紫伸手按在老人的肩膀,轻声说道:“父亲,事已过去了,不要想了。”

老人连连点头,拿着手帕拭着眼角,低声说道:“是啊,过去了,过去了。我的妻,我的儿,都过去了。只有我还活着,不过,现在我又有一个女儿了,我又有一个女儿了。”

他说到后来,声音已是越来越振奋。

玉紫看着一时悲伤,一时欢喜的老人,不由想起了自己那生长在农村中,老实巴交的父母,心里又是一痛。

第四章 我也是万里挑一?

驴车慢腾腾地顺着官道,向前面驶去。

驴车虽慢,玉紫的心却终于踏实了。从发现自己穿越到现在,也不过是半天时间。可这半天,却比她前面的二十五年都要辛苦,都要惊心动魄。

不管如何,总算有个落脚点了,以后的事,以后再想吧。

拉着马车行走的两匹驴,着实是老了,那皮毛已经是稀稀疏疏,步履中带着一种疲惫,便如坐在驭夫位置上的老人。

两人走了一会,玉紫问道:“众人如何称呼父亲?”到了现在,她还不知道老人的名字呢。

老人笑呵呵地说道:“父亲奴隶出身,本是无名之人。然,上任国君在时,赐父名为宫。”

他说到这里,转向玉紫说道:“我儿乃妇人,应是没有称呼,为父得替你思得一名。”

玉紫连忙接口道:“父亲,我名玉紫。”

“玉子?”老人朝她看了一眼,摇头道:“‘子’之一字,乃贵称,当今之世,要有了大功德大学问的人,才可在名字后附上一个‘子’字。儿,你就唤玉吧。玉润而美,有贵人之气,与你倒也相合。”

玉紫连忙点头应了下来。

两人一边说,一边走,终于在太阳渐渐西沉时,来到了城门口。

石建的,斑斑驳驳的城门上,树着一根旗帜,飘舞着羽毛和牛尾的旗帜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一个大字“曾”。

玉紫盯着那个曾字,问道:“父亲,此是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