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刚刚想到这里,整个人便是一惊。

玉紫迅速地转过头,看向父亲。

父亲睡得很沉,雨滴叭叭地打在他的脸上,顺着他的头发流到地面,他还一无所知。

玉紫扑上去,她抢过那包食盐,食盐是放在麻布中的,现在麻布已经湿了小半。玉紫一边把食盐放到袖袋中,一边推着父亲,急急唤道:“父亲,醒来,醒来。”

父亲在玉紫的推掇下,睁开了眼。

玉紫一见他醒来,便说道:“父亲,下雨了,避雨去罢。”

老人完全清醒了。

他嗖地一声坐直了身子。

这时,雨已经越下越大,不但把火堆完全浇灭了,连他们睡觉时垫在地上的麻布,也已经湿透。

老人看了看四周,在玉紫地扶持下站起。

玉紫见他站起后,还在那里看着四周发愣,又急急地说道:“父亲,我们避雨去。”

“避雨?”

老人开口了,他的声音有点嘶哑,看向玉紫的眼神有点心疼,“孩儿,我们没有地方避雨?”

玉紫愣住了。

她刚想问怎么可能时,突然记起,这是原野中。

而且,那些马车,牛车,驴车,都是用来运载货物,给货物遮风挡雨的。他们这些人,还真得站在这地方挨雨淋。

老人见玉紫发怔,连忙说道:“孩儿,到父怀中来。父为你挡雨。”说罢,他佝偻着身子,让自己怀抱,形成一个小小的,连婴孩也护不了的避雨所。

玉紫的眼眶一红,她摇了摇头。

突然,她记起了自己的盐。

当下,她学着父亲,向前佝偻着身子。同时,把袖袋中的食盐按在怀中。

雨,越下越大了。

大雨中,有不少剑客唿哨着冲入黑暗中,叫嚣着,“雨已越来越大,且到农家避雨去。”他们的唿哨声中,隐隐还伴着女子有点惊惶的说话声。

雨,真是越下越大,哗哗的雨滴,把玉紫的头发淋了个透湿后,顺着她的额头,耳朵,嘴角向地面滴去。

雨太大了,玉紫的视线都被雨水给挡住了,使得她要紧紧地闭上双眼,才能不淋到眼睛里面去。

玉紫闭着眼睛又叫道:“父亲,我们也去农家避雨。”

她看不到父亲的表情,只听到他沙哑的声音在哒哒的雨滴声中,呼呼的风声中响起,“农家茅草屋,又能容下几人?那般恶汉,定要赶出主人,给自己挡雨了。此等事,父亲宁死也不愿为之。”

玉紫呆住了,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些剑客唿哨而出时,那些少女在哭着求着。

雨真是太大了,玉紫勉强睁开眼,看着被雨淋得浑身湿透,被风刮得摇摇晃晃的老父亲,心中大痛,她不由想道:父亲已经老了,再这样淋下去,他非得生病不可。我,我,我可怎么办?

这时的她,都没有注意到,如小溪一般的雨点,顺着她的衣襟,顺着她的发角,顺着她的袖袋,流向她的胸口。而她的胸口,现在已是湿透。那鼓鼓的盐包,已在迅速的缩小。

第十五章 驱邪之舞

幸好,这只是一场暴雨。它来得快,去得也快。

不到一个小时,雨停了,那轮明月,再次淡淡地浮现在天空中。

玉紫挺直腰背,开心地唤道:“父亲,雨停了。”

父亲看着她,老脸上绽开一朵笑容。

玉紫看着父亲,她想笑得轻松地说些什么,可是吐出来的话,却带着点艰涩,“父亲这般淋雨,怕有不妥。”

她的目光中,已含满了焦虑。

父亲看着月光下,被雨水冲得真容毕露的玉紫,顾不得安慰她,只是急急说道:“我儿,快把脸涂黑了。”

玉紫还没有回答,一个清朗的声音从两人身后传来,“宫老,暴雨淋身,为防邪气侵体,我等需做彻夜之舞。你来吧。”

这是亚的声音。

父亲连忙应了,提步便向亚走去。

亚转头看向玉紫。

感觉到亚在注意自己,玉紫连忙低着头,只差没有把整张脸埋在胸口上。

亚瞅了她一眼,竟是提步向她走近。

宫老见状,连忙说道:“亚,我与你俱去。”说罢,他伸手来扯亚。

亚右手轻轻一挥,便巧妙地避开了宫这一抓。

亚不转睛地盯着玉紫,笑道:“小儿平素目光炯炯似小狼,怎地今日低头不语,这般温良?来,一起去吧。”

说罢,他提步向玉紫走来。

眼看亚就要走到自己面前了,玉紫一急,双手一伸,捂着肚子蹲了下去。

她蹲在那里,低着头,佝偻成一团,任湿淋淋地长发挡着脸,低低地说道:“突然有些腹痛,父可先往。”

亚脚步一顿。他站在玉紫面前,低着头,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关切地问道:“腹痛?不妥,恐雨邪侵体,速起来一舞。”

说罢,他伸出手,抓向玉紫的小手。

玉紫哪里敢让他抓手?

这一场雨,不但让她的真容显露,连她涂了泥的手脚,也露出了白皙水灵的肌肤啊。

当下,玉紫紧紧地缩着肩膀,把两手拢在袖中,摇着头,语气不善地尖声说道:“容我休息!”

她的声音,十分尖利。

亚先是一怔,紧接着哧地一笑,正要说些什么,宫已是大步上前,把亚重重一推,道:“我儿便是如此,亚君,老夫浑身发冷,速去舞上一舞罢。”

一边说,宫一边推着亚向前走去。

亚笑了笑,任由宫推着自己。

只是走了好远,他还转过头,目光炯炯地盯向蹲在月光下,抱成一团的玉紫。这时刻,他是嘴角微微上掠,似笑非笑的。

等亚走得远了,玉紫才慢慢站了起来。

她一站起,便低着头,怔怔地看着胸口处。

方才,雨一停,她便感觉到,原本鼓鼓的胸口,现在已是空空如也。她更感觉到,盐水顺着她的腿,流到了地面上。那盐水流过的肌肤,还有一点点刺痛。

可是,她不敢表现出来,她不想让父亲忧心。她害怕年老的刚被雨淋了的父亲,知道花费全部家财购得的盐给雨冲了后,会撑不下去。

盐,没了!

玉紫瞪着空空如也的袖袋,半晌后,她双手抱着头,低低地哽咽起来。

哽咽声,从她的喉中,低低地传出。刚一出喉,便被清风吹散。

她的盐,她花了两百刀币购买的盐啊。这些刀币,原可以让他父女俩吃一年的。可这一下,全没了。

全没了……

呜咽了一阵后,玉紫抽噎着,伸袖拭去脸上的泪水。然后,她蹲下来,扣起泥浆,一点点在手心涂匀,然后抹在脸上,脖子上,手脚上。

做这些事时,她一边抽噎,一边一句又一句地对自己说道:“困难只是暂时的。没有过不去的坎。玉紫,只要父亲没病,只要你不生病,就不怕了,不怕了……玉紫,不怕了。”

低低的,一句又一句地自我安慰中,玉紫站了起来。

她刚刚站起,身后便是灯火大亮,同时,一阵急促的鼓声响起。

“咚咚—咚”“咚咚—咚”的鼓声中,一个清亮的齐音暴然一喝,“吼——”

几百个声音同时应道:“吼——”

整齐而规律,充满阳刚的“咚咚”鼓声中,齐音又起,“吼!天以日为阳,天以水为阴。我得阳兮,长寿永康!我得阴兮,怀柔怀德。吼!”

“咚咚”声中,几百个声音再次应道:“吼!”

这是一种热烈的,让人心情激荡的乐音。这是一种扯着嗓子,声嘶力竭下喊出来的歌唱。

这乐音,这歌唱,竟是一瞬间,便把刚才暴雨引发的寒冷,阴森一扫而净。

玉紫转过头去。

荒原中,数十个火堆热腾腾的燃烧下,商队里所有的剑客,杂工,仆役,整齐地排成三个纵队,正在那里起舞。

每一次鼓声敲响,他们便是右脚在地面重重一踏,双手操着长剑,朝着前方重重一砍!

站在最前面,扯着齐音高歌的,是一个二十一二岁,容长脸型,长相俊秀的青年。

这个青年头束高冠,一袭紫色外袍随风飘拂。火光熊熊照在他的脸上,衬得他那白净的肌肤,俊美如玉,衬得他那斜挑的长眉,凛然如刀。

在数百个粗糙的剑客中,这个青年,有着贵族才有的清华俊秀。

这个青年,玉紫还从来没有见过呢。

她朝着他看了一眼,便别开眼去,到人群中搜索起他的父亲来。

很快,玉紫便看到了他的父亲,父亲站在队伍最后列,他一边随着鼓声左旋右转,脚步连踢,长剑挥舞,一边朝着玉紫的方向张望。

当玉紫向他看去时,老人马上咧嘴一笑,他冲着玉紫挥了挥手。

玉紫连忙向父亲跑去。

不一会,她便来到了队伍最后列。

一来到队伍中,玉紫浑身便是暖洋洋的。因为,整个队伍都被四周燃烧的十几堆大火给包围了。那通红通红的火焰,正灼灼地逼出她一身的湿气。

站在最前面的那个俊美青年右手拍着剑面,发出一声“嗡鸣”地脆响后,他再次高歌,“天令我生,地令我长,万般病邪,因我德衰而近,因我恐惧而凌。我欲高歌以驱邪,我要剑舞以迎阳。吼——”

“吼——”

数百个吼声中,那些敲打着大鼓的杂工,也跟着剑客们左右错步而行,前旋后转,腰扭身摆着。

玉紫跟在众人身后,一板一眼的模仿着他们的动作。

“咚咚咚”的鼓声中,玉紫的身上越来越热,越来越热,渐渐的,她可以看到众人身上,白气腾腾而起。

玉紫一边舞动,一边瞅向她的父亲,火光下,老人舞得很起劲,玉紫甚至看到,他的额头已有汗水渗出了。

这个法子倒是不错,这么运动过后,父亲应该不会生病了。玉紫想到这里,那堵在胸口的郁结惶恐,一下子散了大半。

第十六章 齐鲁边境

众人舞得兴起,旋转到火堆旁时,脱下麻布衣,对着焰火呼呼地直甩。

越来越多的人脱下了上裳,越来越多的人跟着高歌。

这一场驱邪之舞,一直延续了一个时辰。玉紫身上的衣服,早被火堆烘干,然后,再汗湿,再又烘干。

当鼓声止息时,众人已跳得疲了,累了,杂工们把火堆移到外围,让大伙可以在烘干的地面上休息一会。

玉紫挨着父亲坐下,腾腾的焰火照在她的脸上,身上,红朴朴的,热哄哄的。

父亲显然心情大好,他一边开怀而笑,一边与旁边同样来自曾城的剑客们饮着商队提供的热浆。

玉紫嘴唇张了几次,想要坦白食盐的事情,可话到了嘴边,又给她咽下了。

她实在有点愧对老人。这次的事,纯是她思虑不周,当时她要是把食盐装进竹筒里,再用木头或碎牛皮塞好,也不会出现二百刀币化为乌有的事。

就在玉紫几次欲言又止时,被火映得脸上红通通的父亲转过头来。

老人看着玉紫,突然说道:“玉,盐没了就没了,休要介怀。”

玉紫愕然地抬头看向老人。

老人看向她的眼神中,真是一片平静。

玉紫嘴唇动了动,喃喃地说道:“女儿,思虑不周……”

老人不以为然,他温和地说道:“父亲年少时,数百上千金也损失过,何况这二百刀币?孩儿,休再想了。”

他伸手抚向玉紫的头发,慈爱地说道:“到得鲁城,我们还会有二百刀币,这些刀币依然由孩儿处置。”

听着父亲这贴心的话,玉紫的心,真是暖哄哄的一片。那埋在心里的自怨自艾,沮丧失落,顿时一扫而空。

她抬头看着老人,嘴一扬,绽开了一朵灿烂的笑容:有这样的父亲,她是何等的幸运?

喧嚣了一阵后,众人彼此相偎着,再次进入了睡眠。

玉紫倚在父亲的肩头上,也睡着了。这一次,她睡得很沉。

她是在一阵呼喝声中醒来的,“起塌,起塌!日头已出,雄鸡已鸣,不可再睡!”

“起塌,起塌!日头已出,雄鸡已鸣,不可再睡!”

又一天的奔波开始了。

昨晚那场暴雨,显然对商队没有任何损伤。喧嚣的依然喧嚣。

接下来的行程,却是很顺利,一连十天,都没有下雨。

商队来到了有宽城。这有宽城,是曾国与鲁国相邻的一座城池。

因为齐鲁相仇,这与鲁国相邻的有宽城,不但建得极其高大宏伟,而且检查十分严格。齐国的一些特产,如食盐,如麻布,如各类纺织品,是见一样便封一样,摆出的架式,完全是禁止运载。

正如父亲所说,蛮君有着不错的关系网。商队停顿了半个时辰后,玉紫看到商队中,走出了一辆马车。那马车的主人探出头,跟着城门小官说了几句话后,商队便被放行。

有宽城城门两旁,手持长戟,面无表情的武士们,在对上那辆马车时,同时举着戟,朝空中一举,竟是朝那马车的主人行了一个礼。

玉紫瞪大了眼,好奇地想道:那是谁,居然这么大的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