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藏到了附近几十步外的一座假山之后,直到片刻之后,望山楼的火光开始冲出门窗,驱散了四周的大片黑暗,远处传来看园小厮的惊叫声时,她知道自己成功了。

很快会有人来扑救。但扑救也无济于事了。

她长长吸了口气,仿佛卸下了满身的重担,转身往紫锦阁的方向去。

终于可以睡个安稳的觉了。

“哪里来的野丫头,竟敢夜半放火烧楼!”

身后突然有人低喝出声,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却低沉而威严,仿佛习惯了发号施令一般。

明瑜仿佛遭了雷击,整个人瞬间被抽剥掉了筋骨般地无法站立,全身血潮汹涌,这一瞬间竟痛楚不堪。

她是在梦魇中吗,为何竟会再次听到这个她今生再也不想听到的声音。

她猛地回头,忽明忽暗的火光映照中,看到了一张棱角分明的脸。这张脸的眉梢眼底,此刻正沾上了火光的金黄和跳跃,仿佛只要稍微的刀光剑影,瞬间就会火星四迸。

26、第二十六章 …

风卷尘香花落尽,事事休,事事早休。

前尘中最后一刻的明瑜,最后浮绚在眼前的幻影,是父亲宽阔的后背、母亲温婉的娥眉、幼弟天真的童颜……她渴望用手去鞠捧住这几片幻影,哪怕再片刻也好。而那曾叫她无法自拔如魔般缠住心脉的相思,早已经化作了炬泪灰,她再也不愿,也不曾想起过了。

上苍喜弄人,所以才会在这时候,用这样的方式把这人再次送渡到她的面前吗。

明瑜这一刻,直是魂飞魄散。她僵硬地扭着脖子,睁大眼,死死盯着距她几步之外的那个年轻男人,目光中带了一种近乎凄厉的惊骇。

“你是谁!为何夜半纵火?”

那人微微朝她倾□,压低了声再次喝道。

湖心忽又卷来一阵急急狂风,撕扯着望山楼外织出的熊熊团焰,火星子如红色流萤四下飘舞,又倏忽熄灭。风挟着炽气,朝明瑜迎面扑打了来,也掠得那人衣角一阵狂舞。他盯着她,一动不动,唯有眼中两点火光在跳跃不停。

明瑜听到了自己耳廓中每一根血管在噼啪爆裂的声音。

她猝然回身,用尽全力朝紫锦楼飞奔,却忘了提起裙裾,脚下一绊,整个人如折断的芽笋,重重扑跌了出去。

明瑜感觉不到疼痛,几乎就在跌倒的同一时刻,她已从地上爬了起来,仿佛见了鬼似地继续夺路而去。

那人“噫”了一声,仿佛有些意外,几个大步就跨到了她的身前,伸手拦住去路。

“放了火就想跑?”

这一回,他面朝烈火中的望山楼,整张脸被映上了一层彤辉。明瑜看得清楚,就是那一双凹凸分明又舒展的眉峰。

忽然,她一把揪住他拦在半空的那只手,张嘴狠狠一口咬了下去。

这一口,实在不轻。她感觉到他手腕骤然紧绷,嘴里已经尝到了鲜血的那种浓腥之气。

那人做梦也没想到她会扯住自己,咬上这样一口,“嘶”了一声,甩脱开她的嘴,眉皱了起来,带了些不可置信。

“滚开!”

明瑜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他,头也不回地朝花墙飞奔而去。

“不好了,快救火!”

不远处已经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和带着惊慌的呼叫声。他看着那女孩如受惊的鹿般从自己身畔奔逃而去,背影在弯折的甬道上迅速被昏暗吞没。犹豫了下,并没立刻追上去。正要转身离开,忽然看见方才那女孩摔跤之处的地面之上有什么物件,火光映照下,闪着莹莹的光,过去俯身拣了起来,见是枚玉锁,翻了两下,收在了掌心中。

明瑜慌不择路,没命般地往前冲去,耳边风声呼啸而过,直到心跳得几乎要蹦出喉咙,再也跑不动了,这才大口喘息着停歇下来。回头望去,身后只剩黑漆漆的一片树影,东北角火光冲天,染得半个天幕红彤一片。四顾了下,认出这里是两明轩。想回紫锦阁,腿却软得在发抖,再也撑不住,慢慢蹲到了地上去,抱住膝盖,把头埋在臂弯之中,牙齿紧咬住,却止不住格格发颤。

前世的记忆仿佛冲刷开堤坝的海潮,呼啸着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她被当成侯府王太君手上的棋,这才得偿所愿,十六岁成君妇。娇蕊般的她愿为丝萝,满怀恋慕,只他却非她乔木。前两年中,他自请离京,她见他的次数几乎能用十指数出;后两年,正德皇帝骤薨,三皇子上位,素与太子交好的他顿遭贬谪,靖勇侯府也失了往日势力。就在她死前数月,这男人将他有孕的妾从西北边陲送回了京,她才得以见到他的面。那时候,她哭着跪在他面前,请求他寻到她被发配边陲的幼弟安墨。他应了。但她终究还是没有等到安墨的消息……

她曾因这男人,如风波中的菱枝,不堪摧折。她以为自己早已经没有足够的或多余的心绪去恨。诸般苦难,只始于自己的多情,终于他的无情,如此而已。但现在,她忽然觉得她并未如自己以为的那样大度。她其实在怨,怨他的薄情。这怨绵延未绝,只是一直被深深地掩藏。到了这一刻,便如被扯断了线的斛珠,骤然四下迸溅,再不能收。

明瑜闭着眼睛,直到面颊上一片湿冷,用手摸了下,才发觉竟在流泪。

她用力擦去了面上的湿冷,慢慢站了起来。

见了也好,不过如此。从今往后,萧郎陌路。他自不识她,她更不识他。上天让她重生一场,不是去复习那曾走过的路,而是叫她更好地为自己和家人而活。那重重留在他腕上的带了血腥的一口,就是今世里她对过往与他种种的终结。

迎着夜风,她拉紧身上的斗篷,寻着路朝紫锦阁快步而去,到了花墙时,迎面见春鸢正和丹蓝几个小丫头手挑灯笼,慌慌张张地分散了去,停下了脚步。

春鸢猛抬头,看见了明瑜,丢下灯笼就上前一把抱住,嘴里念声佛,拍了下自己胸口:“姑娘上哪去了。我一觉醒来,见东北竟有火光,姑娘人又不在房中,真吓死个人了。”

明瑜微微笑道:“并无事。夜半睡不过去,起身竟瞧见望山楼处有火光,这才过去看个究竟。见有人过去扑火,便回了。”

明瑜正说着,忽听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回头见陈管事正跑了过来,喘着粗气道:“小的该死,竟叫望山楼走水了!已经在扑火了,必会扑掉!姑娘莫怕,也莫走动,在房中便可。”瞧着满头大汗,面上油光淋漓。

明瑜回头再看一眼那火光,转身往里而去。

阮洪天睡梦之中被奔来报讯的人惊醒,听闻望山楼竟夜半起火,惊出了身冷汗,第一句便抓住来人吼道:“大姑娘在那边,可有事?”

小厮忙道:“陈管事特意提过了,道大姑娘住紫锦阁,与火场相隔甚远,并无事。”

阮洪天松了口气,忽然又想到这节骨眼上,望山楼竟会起火,心中极是懊恼,顿了下脚,转身奔回内室,见妻子也被惊醒了,睁着尚带几分惺忪的眼望过来,怕吓到她,安慰道:“方才那边园子里来了人,说望山楼着了火。好在阿瑜住得远。你自管睡,我过去看下。”

江氏也是大惊,便要起身一道过去,被阮洪天拦了下来,叫谷香几个丫头过来陪着,自己穿了衣服便匆匆过去。

“下回可别这般自己一人悄声出去了,手都冻得凉汪汪的……”

春鸢一边帮着明瑜脱去斗篷衣物,一边轻声埋怨,忽然咦了声,讶道,“姑娘斗篷上挂着的那玉锁坠子呢,怎的只剩个桩扣……”

明瑜低头,见原本悬着的那玉锁已不见,只在与链子相连之处剩半片玉扣,瞧着像是断了的样子,一惊,转身便往门外而去。春鸢拦不住,忙拿了外衣和灯笼,追了上去。

明瑜急匆匆朝望山楼前方才跌跤的地方而去。

望山楼高三层,俱是金丝楠木刷彩漆。楠木本生油,既已燃点,光靠园子里留守的那些个人泼水,一时哪里又能压得住?稍近些,见火势果然未减,反燃得更猛,一片冲天火光中,耳边俱是哔哔啵啵的木头盛燃之声,空气中隐隐弥散着混合了楠木油芳香的焦味,临近望山楼的湖,也被照得红了半幅,水面宛如铺展开了一条巨大的金龙。陈管事正在那里指挥手忙脚乱地指挥着人,乱哄哄一片。

明瑜寻到方才摔跤之处,借了火光低头细细地寻了一遍,竟未见着那玉锁。

看那玉扣的断口,分明就是迸裂的。最大的可能便是方才自己跌倒之时砸破,遗落在这一块儿了。如今遍寻不见,难道竟被那人拣了去了?他又为何会在夜半时分出现在此处?

这个念头叫明瑜全身起了阵寒战。方才好容易才止下的心又是一阵狂跳,额头后背已绽出层细密冷汗。抬头,纷乱的人群中也未见着那人身影。正恍惚中,忽见对面甬道上自己的父亲匆匆行来,忙转身避了往紫锦阁去。

阮洪天行色匆匆,并未瞧见明瑜几个,待见到望山楼已陷入一片火海,回天无力,那陈管事满面烟尘狼狈不堪,见了他来,又战战兢兢不停请罪,心中虽恼,却无可奈何,骂了几句也就作罢,想起女儿,急匆匆又往紫锦阁中去。

“姑娘已歇了下去,想来未醒。”

春鸢照了明瑜吩咐,小声应道。

阮洪天本想让女儿回荣荫堂,听她未醒,又见这处与那火场也远,想想便也作罢,只命人好生守着,自己又赶回火场。

明瑜一夜无眠,临天亮时才阖眼打了个盹,却一直在做恶梦。

她独自行走在从金京回江南的路上,道路两旁却成了陌生的风景,遍布黄蒿野草,连吹过来的风仿佛也带了死气。她止了步,恍惚间又见月残如钩,面前断梁残瓦,枯枝上昏鸦静立,脚下的泥土下,隐约露出惨白的枯骨,天地间寂静得可怕。

这是前世里十年后的荣荫堂,她知道。她想大声叫,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仿佛被一只手掐住。挣扎着醒来,这才见天已大亮,被角正缠绞住自己脖颈上。朝东的格窗上彤辉一片,点点刺目的金光撒在她的床榻之上,叫人有些睁不开眼睛。

望山楼的火已熄,只整座楼烧得只剩残垣断瓦,连边上游廊一道被熏得漆黑。阮洪天昨夜未回,如今还正在指挥人善后。

明瑜胡乱洗漱了下,立刻就沿昨夜行经过的路线,一路慢慢寻了过去。来回两趟,那丢失的玉锁踪影全无。想来十之八九是被那人拣去了。

春阳灿烂,明瑜心中却阵阵发凉。

27、第二十七章 …

意园夜半的这场大火早惊动了人,连南门谢府也知道了消息,一早就派了人来问讯。阮洪天打发了人,与明瑜一道回荣荫堂。

裴泰之为什么竟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意园中?父亲是否知道这个人?

“爹,园子里这些时日可住进过外人?”

明瑜终于忍不住,问道。

“不曾有。”阮洪天脑子里还停留在望山楼的一片烟火狼藉中,随口应道,忽然又似想起了什么,“年前将军府的谢公子倒带了个口讯,说听闻顾选技造过人,他有个京中来的友人意欲造访。知道顾选是我家门人,特先问过我的意思。我自然应了下来。陈管事前日派了人说,那谢公子的友人已到,我因了忙,只叫他迎进来奉为上宾,人倒还未见……”

“你道这火与那人有关?”阮洪天一顿,有些惊讶地看了眼明瑜,微微摇头,“望山楼这火虽起得蹊跷,只与谢公子介绍的那人必定无关。你莫胡思乱想,免得传出去得罪了谢家。”

原来竟是如此……

年前受谢醉桥之托,明瑜从孟城一回江州,就朝杜若秋打听打听沙钟的来历,这才晓得原来竟出自自家门人顾选之手。原来顾家与杜家从前同在邻城祧县的乡下。他两人也算自小青梅竹马,本是要定亲的。不想几年前本村有一富户看中杜若秋,意欲讨了过来做妾,被杜家拒了。那富户怀恨在心,虽不敢硬来,却叫地痞无赖上门闹事。厮打之中顾选无意打死一人,被拘入县衙。杜秀才本就家徒四壁了,又怕那富户再来寻事,这才干脆带了女儿投奔江州阮家,求个庇护,又托人求阮洪天出手助力。顾家世代虽以木工为业,只顾选之名,阮洪天也曾听过。他一来惜才,二来本也是个热肠之人,这才托了关系将顾选从死牢中解了出来。年前那顾选晓得阮家大姑娘解了杜若秋的困境,心中感激,晓得这大姑娘不过是个十岁女娃,这才费心思造了个奇巧有趣的沙钟以表心意。明瑜当时才顿悟。怪不得前世里这杜若秋成阮家姨娘后,锦衣玉食却终日郁郁,且死后那顾选又与杜秀才一道去收尸,原来竟有个这样的来龙去脉。既晓得了,她便写信给了谢铭柔告知,也未多想什么。万万也没想到,他年前打听这个竟是因为裴泰之的缘故。

正德皇帝既要祭天巡江南,裴泰之身为侍卫,奉命,或者自己请命,预先过来安排探察,也在情理之中。他又从谢醉桥处得知了顾选,这才会出现在意园中?偏自己不走运,竟会这般撞到了一处。皇帝御驾就要到来,意园本是驻跸之选。昨夜自己放火丢了玉锁,裴泰之若查玉锁,不难发现自己。他若心中生疑,别的不论,日后便是在御前提上个一言半句,只怕也会叫皇帝对荣荫堂心生嫌隙。

明瑜心中极是沮丧,止不住又一阵焦虑,自责至极,偏又一时想不出什么补救的好法子。到时候若事情被捅了出来,只说那玉锁是自己不小心丢在外面的,别的一概不认?又或者,想法设法托谢醉桥为自己向裴泰之开脱求情?只怕非但无用,反倒更授人以把柄。

明瑜一回漪绿楼,就叫了杜若秋来,让春鸢陪着一道去意园一趟。

年前晓得了她与顾选的旧事后,明瑜便应了日后必定会助他二人。杜若秋自此对这大姑娘更是死心塌地。此时听到是派自己去意园寻顾选打听事,心中自是一百个愿意。仔细听了明瑜的叮嘱,急忙便与春鸢一道坐了府中下人出去的马车赶了过去,午后便回了,见了明瑜道:“他说昨日陈管事确是领了个京中姓裴的人过来,寻他问了诸多与造设有关的话。他晓得是将军府谢公子的贵客,不敢怠慢,昨日一直陪着。那客人所问甚多,又拿出本书,与他一道研究书上所列的机关,直到晚间才歇,便被安排住在了客厢。不想昨夜望山楼里失火,那客人一早便离去了。”

明瑜叫人都下去了,自己独个对窗默坐了片刻。之前的纷乱渐退,心中慢慢明晰了起来。再细细想过,起身便寻阮洪天去了。

阮洪天在书房与柳胜河议完事,见女儿过来,便叫进来。见她眼皮子略有些肿,仿似昨夜没睡好的样子,有些心疼道:“昨夜必定被吓住了没睡好,还来来去去做什么,你娘在歇觉,你也陪她一道睡便是。”

明瑜到他面前,低头慢慢跪了下去。

阮洪天吓了一跳,急忙过来要扶起她,明瑜摇头道:“爹,女儿瞒着你做了件事,不想竟置荣荫堂于险地,求爹责罚。”

阮洪天一怔,蹲在了明瑜面前,狐疑地望着她。

“爹,望山楼的火是我放的,你若生气,只管打我便是!”

阮洪天望着明瑜,忽然摇头道:“阿瑜,你既自己认了,爹还打你做什么?今早回来爹细细一想,原就觉着大约与你脱不了干系。望山楼里绝无火源,从前都好好的不烧,你一过去,它就点了起来,这世上哪有这般巧的事?爹晓得你心思。你之前劝诫爹的话,爹也不是没想过,确有几分道理。你是怕爹挣不开那名利场,这才自己过去放火要断了我的念头?那楼烧了便烧了,不过都是些身外之物……”

明瑜猛抬头,睁大了眼望着阮洪天,极是惊讶,颤声道:“爹,你真不怪女儿?”

阮洪天叹了口气,忽又皱起浓眉,声音已是有些严厉:“只是这事,你太过胆大妄为。竟敢瞒着爹私自纵火!只怪我平日太纵容你,竟把你养得天不怕地不怕了!这回的事,过去就算。往后若敢再这般,爹绝不轻饶你!”

明瑜急忙应了声是,这才又低声道:“只是爹……女儿还有事要说,这事比方才我放火还严重。”

“比放火还严重?”阮洪天看着自己的女儿,心里一下又敲起了鼓。

明瑜点了下头,把昨夜遭遇裴泰之,丢了玉锁的事说了一遍,只没提他御前侍卫统领的身份。

阮洪天眉头皱得紧紧:“竟会有这般的事!他可伤到你了?”

“没,”明瑜急忙摇头,“爹,那人既是谢公子的朋友,想必也是京中大有来头的人,如今不定就是藏着身份在行事。莫说他拿我放火的事大做文章,便是在有心人面前稍微提一句,我怕也会给我家招来罪名。这事虽可大可小,可有可无,只关系到我家安危,所以女儿不敢托大,这才叫爹晓得,好防患未然。”

“这……”阮洪天站了起来,顺手把明瑜也从地上拉了起来,想了下,道,“要么爹去寻谢公子,请他从中斡旋下。”

那裴泰之的性子,明瑜多少也有些知晓。就算他现在没多想,若自己父亲真过去寻他了,只怕生生反倒要多惹些猜忌和嫌恶。他又是天子身旁的近臣,与荣荫堂素无交情,凭什么为阮家着想?难免不生出些事端。如今天不作美,既出了意外,两相权衡取其轻便是。忙道:“爹,这般反倒真把把柄坐实落人手上了。他万一若对人言讲,我荣荫堂是不欲接驾,这才自己放火烧楼,那岂不是滔天大罪?女儿想来想去,如今唯有釜底抽薪。爹去寻谢大人,把接驾的事应承过来。这样就算往后有人提我放火烧楼,你只说是我夜半臆病发作便可,绝不会牵扯到别的罪名上。皇上过来了,爹只要牢牢记住那画册上的事,照了规制好生接待,谨小慎微,叫皇上和诸多皇子都挑不出错处,想来也不会有多大的事。”

阮洪天细细一想,终是伸手摸下她头,叹道:“想来想去,也就只你说的这法子了。只是阿瑜,爹再跟你说一遍,就只此一次,从今往后,再不许你这般瞒着胡来。你是爹的女儿,爹只想叫你像从前那般每日里做做诗弹弹琴便可,别的事自有我。”

明瑜心中感动。自己是何等有福,竟会有这样一个一味护着短的爹。连放火烧了他的望山楼,不小心把事情弄得一团糟,他也不过就这样不痛不痒地责备几句。明瑜这一刻恨不得再扑到阮洪天怀里抱住他,生生忍住了,急忙点头应了。

阮洪天想了下,叫人备马,急匆匆便出了书房,往南门谢府赶去。

明瑜望着父亲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终是长长叹了口气。自己费尽心思,绕了一大圈,做梦也没想到,如今竟又只能拐回原点了,福兮?祸兮?

谢醉桥自买下瑜园后,叫了人修葺整理一番,这日听高峻说差不多已妥,便纵马过去看了一下。

“公子瞧着可好?若是哪里不妥,我叫人再修。”

高峻陪着出了园子的门,问道。

谢醉桥随意道:“不必了,我瞧不错。无需再多事。回去与叔父婶母说下,过几日便搬过来。”

高峻晓得自家公子平日于这些也不大上心,笑了下,回头再看一眼,见那园子门口上楣处浮雕了园名的石板上虽无枯草攀附了,只瞧着有些陈旧,且边角也裂开,不甚美观,便道:“前头那人给这园子起了这名,我虽是个粗人,也觉着娘气了些,且这石板也旧了。如今既已易主,公子何不换个园名,自己写了,我叫人刻上去。”

谢醉桥也回头望了一眼,道:“不必。这名字好。”

“公子觉着好,那放着就是。”

谢醉桥一笑,纵马过了门前河道上的拱桥,往州府衙门去,进了侧门,刚把马缰丢给迎了过来的小厮,便听小厮道:“公子,京中靖勇侯府的裴公子来了,正与老爷在书房叙话。”

28、第二十八章 …

谢如春恭立在书房中,几乎是有些屏住呼吸地望着此刻正坐在案后的裴泰之。

朝中人人皆知,这个少年人是天子近臣,自小得皇帝青眼,年纪轻轻便成御前侍卫统领,行事以雷厉风行而闻名。只极少有人知道,他亦是七政堂的左军都督。

七政堂不被三司所辖,是先皇为私查舞弊、拱卫京师而设的一个直辖机构,分左右两军。左军私查,右军护京,所属官员俱是皇帝亲自选拔秘密任命。不止金京,全国各省也均派有左军官僚,暗中勘察地方民事百官。谢如春便身兼二职,明里是正四品知府,暗里却是从三品的左军勘察使,负责江南数省的监察之任,定期直接向御前呈报。

“不知裴大人到此,下官未出城相迎,望大人恕罪。”

谢如春恭恭敬敬道。

裴泰之摆手,略微笑道:“谢大人不必客气,论辈分我也要称大人叔父的。离京之前,皇上有口谕命我传给大人。”

谢如春心中一颤,急忙上前两步,端正跪下。

裴泰之站起身道:“江南乃国之重地。谢大人身兼重任,所行稳妥,朕心甚慰。擢升正三品勘察都监。望尔续力不怠,方不负朕之所托。钦此。”

谢如春方才乱跳的心这才定了下来,急忙叩首谢恩,这才起了身,暗中长吁口气,看向年轻的左军都。见他传完口谕并未坐下,一只手按在桌案之上,目光望向南窗外探出的一枝早发春桃,似是若有所思,不敢打扰,只静静立在一边等着。

“听说荣荫堂的从珍馆里聚了不少江南文人,编撰书典,你可有留意?”

谢如春听他突然这般发问,竟提到了荣荫堂,心又是一跳,忙道:“确有此事,下官亦派人暗中细细勘察过。三年中编撰二书,一为花间诗词,不过都是些文人伤春感秋之作,已完册,大人若要,下官此处便有。二为江南各地风物志考,如今尚在修编中。两书均并无任何涉及朝政之言。且那风物志考一书,耗时数年,费工费力,集合了江南各处风土人情种种,有百益而无一害,勘配典藏。听闻皇上正大举文修,故而下官曾想着待此书编修完毕,便荐举至内廷文澜阁,也好叫我江南之地在皇上面前露脸一回。”

裴泰之指尖在桌上敲击数下,道:“有谢大人把着便好。我不过例行公事问下而已。此书若真如大人所言,那也算是一桩大善举了,皇上晓得,必定龙颜大悦。”顿了下,忽又问道,“阮家意园中的望山楼失火,你可晓得了?”

谢如春又是一惊,未想到这左军都消息竟如此灵通,刚到便连这晓得了,忙道:“今早便听闻了,派人过去问过,道昨半夜起的火,竟把个望山楼烧得精光,实是可惜。”

裴泰之正欲再说,忽听见门外响起谢醉桥与门边守着的小厮说话声,朝谢如春点了下头,便自己过去开了门。兄弟二人小半年未见,骤然面对,脸上都带了笑意。

“你个家伙,我还道你要过些时候才来,不想不声不响便到了!”谢醉桥一拳砸到了裴泰之的肩膀之上,见谢如春望了过来,眉头微皱,目光中仿似带了不赞同之意,一笑,这才叫了声“叔父”。

裴泰之亦是笑了起来,看了下谢如春。谢如春晓得这两人年岁相近,又是表兄弟,虽有些不大赞同自家侄儿这般随意的举动,只也不好多说,点头应了声,正要给他两个自己说话,忽见府中小厮过来,站门边挤眉弄眼的,晓得有事,便趁机离去。

“何时到的,文莹她们可见了?”

谢醉桥打量了下裴泰之,见他一身暗绣盘锦的常服,瞧着并无风尘仆仆之色。

“前日便到了,只径直去了你前次提过的阮家意园,寻到那顾选处了一日。确是难得的人材,正寻思着哪日寻个空向阮家要人,日后必当大用。”裴泰之笑道,“一早才到此处,已见过文莹几个了。小丫头见了我,本还叫了声哥哥,一听要带她回京,竟立马不给我好脸色了。”

谢醉桥哈哈笑道:“她在此处有人作伴,自然乐得不回京中。我刚前些时日在此处置了个园子,正打算这几日便搬过去。叔父想必给你安排了驿馆,只皇上既还未到,何不一道住我园子去。许久未与你对酒斗剑。前次败在你手下,我还等着要扳回呢。”

裴泰之侧头看去,见这表弟虽比自己小了两岁,半年不见,个头却已拔得与自己一般无二了,一时也有些手痒,笑道:“极好。叫我瞧瞧你如今进益如何了。晚间便过去。”

谢如春听小厮附耳道是阮洪天求见,隐约也猜到是为何事,回头看了眼书房里还在叙话的那表兄弟二人,匆匆到了前堂,引入小书房中。

阮洪天前些时日被明瑜所劝,举棋不定,这才未继续打点。如今既出了这般的事,自是又改了主意。一见谢如春便道:“阮某一心向圣,大人若能助我得此殊荣,阮某不胜感激。”

谢如春眉头略皱,叹道:“你家意园本是不二之选,只这节骨眼上望山楼竟会意外起火,只怕失了先机。到时皇上驻跸,若连个好接见官绅的主楼也无,只怕说不过去。”

阮洪天笑道:“大人放心。望山楼旁尚有蕴藻楼。离皇上圣驾还有两月,大人若能在总督面前助力,蕴藻楼稍加改造便可……”一边说着,一边已是递过了个装了银票的封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