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洪天瞪大了眼,半晌才难以置信道:“阿瑜,爹晓得你素来心高有主见。只谢公子这般的人材,你难道还不中意?”

“谢公子极好,非他之缘故。”明瑜仰头看着阮洪天,强压下心中的一阵酸楚,慢慢道,“女儿昨日回来,其实还有一事没有向爹禀告。”见阮洪天惊讶望着自己,便把自己被破格赏了秀女身份的事道了出来。

阮洪天猛地站了起来,方才喝下去的酒此刻都化成了汗,淋淋地绽了出来,愣怔了半晌,皱眉道:“如此说来,竟是那三殿下意欲收了你,这才弄出了这许多事?”

“爹,我听严妃的口风,皇上已是被她说动。内廷那里估摸着再几日,就会传下圣旨了。我既成了秀女,又如何能在这当口自己定下婚事?爹与谢公子的那半年之约,更是不可能了。”

阮洪天一时心乱如麻。

三皇子兆维钧的身份固然比谢家更胜一筹,只女儿若真被要了过去,往后地位低下与人共侍一夫不说,他为人又阴厉,哪一点勘当自己女儿的终身良伴?

“不行,爹不能叫你这般委屈。谢公子既钟情于你,我这就去跟他说……”

阮洪天抹了把汗,话未说完便匆匆要走,被明瑜拦住了。

“爹,事既已至此,你叫谢公子又能如何?赶着与我定亲娶了我?爹别忘了,他父亲到现在还没听过我的名,便是知道了,许不许这一门亲事还难说。没有父母之命,你叫谢公子就这般将我娶进门去?且三皇子与严家如今声势扶摇,反倒显得太子羸弱,再过数年,万一皇上有个不测,世事难料,继位者未必便是太子了。若叫谢公子如今因了我而开罪三皇子,这并非一件小事,而是关系到他谢家气数的大事。爹,你如何能为了怜惜自家女儿,而让谢公子冒这样的天下之大不韪?”

明瑜仿似憋着一口气才说完,两颧已是泛出了红潮,咳嗽了几声,这才喘着歇了下来。

阮洪天怔怔望着女儿,细细回味她方才之话,终是颓然跌坐到了身后的椅上,长叹一声道:“爹真后悔。若是晓得会因了当初助谢知府护塘而得来这般的所谓恩赐,我宁愿撒手不管!再则若是此趟北上未带你过来叫你落入三皇子的眼,想来也不会有这般的事出来!难道竟都是天意如此!”

明瑜忍住心中难过,面上反露出笑,劝道:“爹不必自责了。女儿如今已经大了,晓得轻重是非。日后如何,自会走一步看一步,总要努力往好处去过。只是谢公子那里,还望爹拒了他,叫他断了念才好,免得给他谢家惹祸。”

阮洪天再次长叹一声,道:“爹晓得了。只叹自己命中没这般的女婿……”一边说着,一边扶着桌子站了起来,脚下却是一个踉跄,被明瑜眼疾手快扶住了,这才稳住身形,苦笑了下道:“你早些歇了吧,我先去了……”

明瑜应了一声,亲自扶着送他出了房门,见他被小厮搀住去了,自己这才觉到亦是头重,撑着到了榻边,便软软躺倒了下去。

阮洪天的心情便如从天上一下被踩落到了泥地里去。他疼惜女儿的心若能少几分,晓得女儿被皇家人看中要纳了去,想来也会多高兴几分。只如今却丝毫未觉欢喜,这一夜只长吁短叹地挨到了天亮,早早便起了身,听人传报说谢醉桥亦起了身欲告辞,揣了满腹心事过去相送。

谢醉桥昨夜表了心意被允,心中畅快,陪着未来的岳父对酌至散。虽有些遗憾仍是不得见佳人面,却也是一夜酣眠。这日一大早地起了身,须得及早赶回去。见阮洪天来送别,却是隐有愁容。到了门口,还欲言又止的模样,终是忍不住道:“阮先生可有事?但说无妨。”

阮洪天一咬牙,屏退了边上众人,这才道:“谢公子,蒙你重看,对我女儿许下半年之约,我亦应了下来,本该安心等着便是,只如今出了桩意外,不得不收回昨夜原本已应下的话,还请谢公子谅解,另结良缘才好。”

谢醉桥一怔,万没想到一觉醒来竟成这般,隐约猜到昨夜他与自己散了后,必定又听明瑜说了什么这才改主意,倒也不慌,只是笑道:“骤闻阮先生此话,确实叫我有些惊讶。莫非令爱嫌恶于我,或其中另有什么隐情?还望阮先生不吝告知。”

阮洪天面有愧色,叹道:“并非我出尔反尔戏弄于谢公子。实在是有难言之隐。实不相瞒,前日我女儿亦刚从京中回来,乃是被严妃娘娘派车召了去的。我昨夜去看女儿,这才晓得皇上竟有意破格赏我女儿一个秀女身份,等着明年春的选配。你我两家之前又非正式定过亲,我女儿如今还无人家,如何能避过这秀女之选?且这也是皇家对我阮家一门的莫大恩典,我阮家不敢不从。阮某昨夜起先不晓得这一节,这才应下了公子。如今只得食言,还请谢公子万勿见怪。”

谢醉桥方才骤听阮洪天改口,还只是惊诧。此时便真的可用震惊来形容了。出神片刻,忽然道:“令爱可有提皇上为何突然要赏她秀女身份?”

阮洪天牢记女儿的叮嘱,不敢提三皇子,只是道:“据说是念在我在八月中协助你伯父治水有功,这才赏了下来的。”

谢醉桥沉吟片刻,道:“为何是严妃召她进宫?莫非竟和他有关……”

阮洪天见他似在问自己,又似自言自语,双眉微微皱起,神色间仿佛带了丝冷意,一改平日自己印象中的温和模样,心中一跳,踌躇了下,劝道:“我家女儿不过蓬门……”

“谢某这就告辞了!”

他话未说完,忽然被谢醉桥打断,抬眼见他已是扯过了马缰,纵身而上,转眼便已驰出了十数步外,怔怔立在原地,看着晨曦中渐渐远去的一袭青色背影,终是再次无奈唏嘘了一声。

昨夜的大雾还未散尽,正在路边行走的早起去田头的农人看到一骑快马从自己身侧飞驰而过,卷住一团空中飘荡着的薄雾,转瞬便消逝在了视线中,略微摇了摇头。

又一个只顾路上匆忙奔走之人!何如自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知足而常乐。

湿凉的晨风卷了稀薄的白霾,在谢醉桥的耳边呼呼而过。他将路边一个个的村庄甩在了身后,一路往京城方向狂奔而去,脑海中反复的,都是那个刚刚才得知的消息。

她竟会入了秀女之选。

这太出乎他的意料了。

没有父母之命,他无法抢在圣旨到达之前与她定亲。一旦她成秀女,便只能等到数月后秀选之时,他才能有机会得到她。但同时也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她被配给别人。

他几乎已经可以断定那个觊觎她的人是谁了。现在他只想弄得更清楚一些。

谋定而后动,这是他自小便熟读的兵法里教的。打仗如此,用到如何得到自己心仪之人上,亦是一样。

余县到金京,两百多里的路,他在第二日下午时分就赶到了。连气都没来得及喘一口,径直便入了外皇宫内廷所在的皋陶馆,找到了负责此次选秀的大令官孟宫人。

孟宫人见到这位新近崛起的年少新贵,不敢怠慢,待听到是问及江州荣荫堂阮家大小姐破格被提进入秀女之选的事,忙笑道:“确有此事。咱家前几日便得了命,叫拟道文书,呈到了御前。等了几日,刚巧方才便收到皇上的朱批下发。明日一早,咱家便会派人送去她府上了。”

谢醉桥又问道:“这几日除了我,可有谁到你这里问起过阮家大小姐的事?”

“今早琼华宫贵妃娘娘身边的宫人来问过诏书之事。听说还未下发,也未说什么就去了。别人倒没有。”

谢醉桥点头,道了声谢,转身而去。

“醉桥老弟!”

谢醉桥步出皋陶馆,快出皇宫正门时,忽听身后有人在唤自己,回头,远远见是三皇子兆维钧过来了,身后跟了几个随从,看起来像是刚从内苑出来。当下站定,举目远望。

兆维钧笑容满面过来,站到了谢醉桥对面,道:“听闻老弟一回来,就被父皇提为守备大营卫将军,这等手握重兵的高位,旁人盼都盼不到,委实叫人羡慕。恭喜。”

谢醉桥道:“不过是尽心为皇上办事而已,何来之喜。”

兆维钧一怔,回头看了眼他方才出来的皋陶馆,又上下打量了下他,笑道:“我看你风尘仆仆,莫非竟是赶了远路,连行装都未换便到了这皋陶馆?不晓得有何要紧事,竟要你这般不辞劳苦?”

谢醉桥淡淡一笑,道:“我还有事,就不陪三殿下叙话了,这就别过。”说罢也不待他回答,径自转身而去。刚走出四五步,忽然听身后兆维钧慢悠悠道:“醉桥,我如今倒时常想起你我年少之时,共聚校场演武时的场景,至今难忘。只可惜那般的日子已是一去不返。你我都已不是当初的人了。我之心思,我便是不说,你想必也知晓。不瞒你说,我对你曾极是看中,一直盼着你能助我成事。只可惜如今你我是越走越远……”

谢醉桥一顿,慢慢停了脚步,回头看了眼兆维钧,微微笑道:“如此你我便一直记着年少时的情景,日后共同辅佐君王,你仍唤我一声醉桥老弟,我唤你一声三王爷,这不是最好?”

“可惜我投胎于皇家,有我的心思,也是天经地义了。”兆维钧负手而立,凝视谢醉桥片刻,忽然笑道,“阮家的大小姐,我晓得你对她有情,我对她亦极是喜欢。数年前江州见过几回,便至今难忘。她此番被提为秀女,全是因了我心存私心之故,我必定会纳她入我府中。她从了我,你亦可放心。我对女子用情,虽不如你之馥绵,只似她那般的一个玲珑女子,我绝不会亏待了她……”

“三殿下,旨意虽已下,只她却还不是你的人。我当日能发箭从你的逼迫下夺回她一条性命,自然便也能将她娶回我家中成我夫人。你方才那些话,说得未免早了些。我还有事,失陪了。”

谢醉桥打断他,冷冷道,转身而去,直至出了宫门,胸中一腔热血却是沸腾不能自己。

她成待选的秀女,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该如何,才能在与那个人的角力中,为自己争得先机?

他举头望向了皇宫高高西墙一侧的秋日斜阳,金色的光芒投在了他线条分明的脸庞之上,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阮家,尤其是她的态度,现在对他而言至关重要。他必须要在圣旨到达之前,赶过去劝服那个看起来如猫般柔顺,实则极其倔强的女孩。

前两日他离开时,她的父亲拒了他。他直觉却认为那些话,应都来自于她这个女儿。

必须要让她和自己一条心,这样他才能安心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为自己和她争一个他想要的未来。

又是一个两百里,只不过这一回,他是再次往余县而去。途中在一个驿站换了匹马,终于在次日下半夜时分,赶到了高家。

他有些意外。

原本以为这样的辰点,高家早应该是漆黑一片,人都歇下了。没先到远远便见到大门敞开,门里门外灯火通明,挂满了白幡,门口不时有身上系着白麻布绳的人进进出出。一下已是知晓,必定是高家的舅公没了。

谢醉桥停在了门口,牵马过去,门口一个高家的下人认出了他,以为他是听闻了消息又来问丧的,忙上前牵过他手中的马缰,道:“谢公子快请进。我家老太爷今晚刚没了,老爷和侄老爷一道出去请道士做法事,如今人来还没回。府里还有些乱,谢公子先请随意了,莫要见怪。”

老爷是高家阮洪天的表兄,侄老爷便是阮洪天了。谢醉桥应了一声,随手接过一条麻布缠在臂上,往大堂而去。见里面已经设了灵堂,十来个披麻戴孝的高家妇人正伏地跪着,哭声震天。随了同行的人往香炉里插了香,祭拜过后,转头看去,便见安墨头戴了顶孝帽,正伏在一个妇人怀中呵欠连天,两人目光对上,安墨忽然睁大了眼,朝他呲牙笑了起来。

“你阿姐呢?”

谢醉桥带了安墨到个人少的角落,蹲下去问道。

大堂内里女人虽多,只他刚才远远看了一圈,并未见到她的身影。

“我阿姐也病了,我爹叫我阿姐不用守在这里去睡觉便是,她却不肯,刚刚才被春鸢姐姐带进去吃药。”

安墨抹了下眼睛,道。

谢醉桥一惊,想也未想,便道:“带我去找你阿姐,我叫她去睡觉,可好?”

安墨急忙点头,牵了谢醉桥的手便往里去。

若是平日,谢醉桥绝不会这般唐突往旁人家的内院里去。只今日一来高家因了丧事纷乱,二来听到她生病,刹时心急如焚,三则,这般日夜兼程又赶回来,就是为了见她一面,此时自然也顾不得许多了,跟了安墨便往里去。

明瑜方才挣扎着出去守了半夜的孝,耳边尽是妇人们的哭号之声,那头越来越重,险些便要晕眩过去。此时被春鸢强行带了回来,喝下一碗新煎出的药,嘴里含了颗梅,靠坐在了榻上,这才觉得略微好了些。正听春鸢在絮絮叨叨责怪她,门口又传来安墨的声音,见他已是进来了,到了自己榻前道:“阿姐,谢家哥哥来了,他说有事,定要见下阿姐。”

明瑜一怔。

他不是刚数日前刚被拒了才走,怎的又回来了?

“他在哪?”

“就在院子门口,阿姐你不要怪他,是我带他来的。”

安墨道。

明瑜低头片刻,抬眼见春鸢面上似有喜意,正一脸期待地望着自己,忍不住暗叹口气,对着春鸢道:“他既又来了,不把话说清,想必他也不走的。只这里却不好让他进来,你带他去外院的小花厅,我等下便过去。”

春鸢急忙应了一声,转眼便出去了。

明瑜慢慢坐了起来,到镜前略微理了下鬓发,见自己脸色苍白,眼皮浮肿,连嘴唇也没多少血色,盯着瞧了片刻。

“哦对了,阿姐,方才谢家哥哥对我说,你要是不见他,他就让我给你带一句话。只你现在说见了,我还要不要说那话?”

安墨歪着头,忽然问道。

“什么话?”

明瑜随口问道。

“谢家哥哥说,他离开江州前,又去找胡半仙给他算了一卦。原来前头那卦算错了。半仙说他的命定姻缘不是在京中,而是在江州。阿姐,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你听了这个就会去见他?”

明瑜手一抖,铜镜噗一下从她手上滑落,扣在了梳妆台上,脑门忽然一痛,耳边那嗡嗡声更大了,竟是支持不住,一下软了过去。

60 第六十章 定情(中)

“阿姐,阿姐——”

耳边听到了几声仿似有些遥远的呼唤,感觉到有人在拖拉着自己的衣袖,明瑜茫然睁开了眼,发觉自己竟趴到了梳妆台上,正压在那面铜镜上,若非身后正好有一把扶手椅圈住,整个人只怕已是溜到地上。安墨正站在自己身侧不住叫唤,眼中满是担忧之色。这才明白过来,方才想是自己听到安墨传的那句话,急怒交加又兼病着,一时背过了气去了。此时清醒了过来,只觉额头微微有汗,两个太阳穴仍似有根尖锥在刺般的疼,便顺势坐到了椅上,待那一阵不适过去了,这才起身牵了安墨的手到自己的床榻去,笑道:“阿姐没事,方才只是没站稳。一宿都没睡,墨儿必定困了,你在阿姐这里睡吧。”

“阿姐,你的手很凉……”

安墨乖乖地坐到了榻上去,扬起的一张小脸看起来还是不大放心的样子。

明瑜笑道:“阿姐自会添衣裳的。你好生睡吧。”一边说着,已是蹲□去给安墨除去鞋,待他躺好盖了被,又放下帐子,叫外面的值夜丫头守好,这才往小花厅去。

今夜高家初举丧事,几乎阖府的下人都被调到前堂去待客忙碌了,偌大的后院里空空荡荡,走廊上只有悬着的糊白灯笼在夜风中摇晃。空中已降了层薄薄的夜雾,被风挟裹着朝明瑜扑了过来,她不禁微微打了个冷战,加快了脚步。

快到小花厅时,因了靠近外院,明瑜隐隐已能听到些喧哗之声,拐过穿堂廊角,迎头便见春鸢正过来了。

“姑娘来了?谢公子已在厅里。下人都被我打发了。我在此等着,姑娘过去便是。”

明瑜笑了下,继续朝着亮灯的厅子里去,袖中的手却不自觉地捏了起来,手心已是微微出了层汗,不觉步上花厅外的青石檐阶,觉着面前似有道黑影,猛抬头,见谢醉桥不知何时已是站到了那里。檐阶上高悬着的灯笼光晕洒落他宽舒的额角,在面庞之上投下了一道冥蒙的暗影。

明瑜有些看不清他的神色,唯独觉他一双湛黑至闪亮的眼在望着自己。

他原本就比她高出许多,又这般站在台阶之上,明瑜停了下来,微微仰脸看向他,低低唤了一声,一张脸被灯笼光晕上了层淡淡的珍珠白。

她原本人就长得美,此时一身素服,面不点半分胭脂,连唇色也有些褪白,整张脸上就两道眉呈了黛黑色,却更衬出了几分带着委顿的触目惊心之美,立在那里,俏生生便似一枝染了三月暮雪的梨棠。

“墨儿说,你病了?”

谢醉桥默默望她片刻,柔声问道。

“不小心染了风寒,歇了两日,已是好许多了。”

谢醉桥见她说话时,眼睛都只望着自己脚下的台阶,压下心中翻滚着的扶住她的念头,让到了边上,道:“外面秋凉,进来吧。”

明瑜一笑,微微提了素服裙摆,往花厅里去。

这花厅在庭园西侧一角,平日便不大有人来。三间的门面,靠园子的一排敞窗前悬了几幅半卷的斑竹帘,边上一架橱格,搁置了些瓷器古董。

明瑜先入了内,靠站在擦得一尘不染的桌案之侧,谢醉桥跟了进来,停在了距她五六步之外的敞窗前。两人都未说话,只灯架上燃着的几支白烛静静吐着摇摆不定的火苗,照得里面半明半暗,人影微晃,更显满室幽静。

谢醉桥望向对面的女孩。见她身畔烛台的光斜斜照在一侧脸颊之上,照出露在衣领外的半截洁白纤巧的颈项,连小巧的耳垂亦变得半是剔透,仿佛瓷牙打造出来的一般。此刻她虽仍半垂着眼眸,他却一眼便发觉她的眼睫在微微颤动,默默凝视了片刻,已是痴了,胸中被满出的一腔柔情渐渐地填满。

“你坐下吧,好松快些……”

他终于开口道。

明瑜并未坐下,反是抬起了头,慢慢道:“谢公子,我如今已是秀女。莫说我自己,便是我爹也不能做我的主了。你已晓得,何苦还这般执念不放?”

谢醉桥望着她,正色道,“我离江州前,曾有幸得胡半仙的一赠卦,说我命定姻缘在京城。我为求稳妥起见,请他开卦再次替我卜算一番。这回却道前头是他掐错了紫薇斗数,江州才是我命定良缘之地。胡半仙之名,你也晓得。他既这样说了,想来便是真的。江州之地,我唯独属意于你,你道我如何能放得开去?

明瑜起先听了安墨的传话,第一反应便是他已经知道了胡半仙的老底,甚至连自己也暴露,他在试探,急怒仓皇之下甚至一时背过了气去。此时见他这般说话,偏又一脸正色,一时竟有些分不清到底是真是假了。

难道是他真的在离去前又跑到胡半仙那里叫他重新起卦,精于察言观色的胡半仙便顺了他的口风,给了他一道顺心顺意的新判词?

明瑜一颗心跳得咚咚直响,手扶住了身后的桌案一角,道:“所谓占卜,原本就是虚无缥缈,胡半仙前头之名,十之**想必也是误打误撞而来。似谢公子这般的人,怎也会信这些?”

谢醉桥盯了她片刻,忽然笑道:“胡半仙既能料中八月中的那场大水,想来便有些门道。他的话,我自然信。”

明瑜此时已是断定,谢醉桥方才那话想必是真的了,心中这才大定,微微吐出口气,不欲再继续与他提这个叫自己浑身不安的胡半仙,改口道:“谢公子,我实话对你说了吧。前几日我被严妃召进宫去,听她口风,我被抬为秀女便是三殿下的意思了。你对我的一番心意,我从来都是感激的,只我真不欲叫你因了我而与三殿下生出……”

“我已经与他生出嫌隙了!”

明瑜话未说完,忽然被谢醉桥打断,有些惊讶地抬眼看去,见他皱眉道:“那日在闸口埠头前,他罔顾你生死。这我便不计较了,就当他亦是为了公务。只如今他却又将主意动到了你身上。我亦实话对你说,你如今叫我再与他和好,那却真的已是不可能之事了!”说着便将前日在皇宫皋陶馆外与他相遇时的对话略微提了下。

明瑜听罢大惊,刹那间又心乱如麻,感激歉疚便似两股麻绳,在她心中死死绞结到了一处,半晌才望着他颤声道:“谢公子,你便从来不想想,将来若是有一日,万一那三殿下成了万人之上的人,你今日为了我这般开罪于他,值得吗?到时你又该如何自处?”

谢醉桥怔怔凝望她片刻,忽然道:“你在我心中如珠如玉,便是叫我拿自己的命去换你命,我亦在所不惜。他欲纳你,却并非真心对你。你叫我如何再与他共进退?我七尺男儿,若为了百般忌惮,缩头缩尾,连自己的女人也不能护住,还有何面目立于天地间?且即便没你的事,我与他决裂,也不过是早晚之事。我既入了朝廷,非左则右,断没有中立自保的道理,旁人也不会容我中立。太子储君,我自然要效忠于他。他若有一日如你所言登上极位,则必定也是用了非常手段。我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便必定要随了我心我性,做出一番事业,方不负我人世间走一趟!”

她在他心中如珠如玉,便是叫他拿他的命去换她的命,也是在所不惜……

他后面说了什么,明瑜已是听不大清了,心中只反复念着他的这一句。

前世错爱一人,独孤绝望至死。今世本再也不愿,亦不敢多想情感之事,惟愿家人平安,便是自己的喜乐。哪想命运错手,却叫她结识了这上世本为一陌路的男子。数年若即若离之间,直到今日,方知道原来被人这般执着用心惦念着,竟也会是如此叫人难以自己。

这样的他,她还如何能再拒?莫若从此共进退,再无退路。

明瑜腹中一下柔肠百结,不敢再抬头,眼眶中已是微微发热,用力忍了回去,心中那激荡却始终难平,一口气提不上来,忽又觉胸闷头晕,耳边嗡嗡作响,身子刚微微晃了下,下一刻,已是被谢醉桥一把扶住了。

“阮姑娘!”

谢醉桥上前一把抱住了她,见她双眼半合半闭,软软靠在自己臂上,心中大是焦急,忙一把抱了起来将她靠坐在张阔椅上,道:“都是我不好。你身子未好,我原不该这般性急唤你出来的。我这就叫春鸢过来,一道先送你回房休息……”说着匆匆转身,却觉衣袖被拉住,回头,见竟是她的一只手扯住了自己的袖,一怔,停住了脚步,慢慢转身。

明瑜靠在了椅上,扯住他衣袖的手却没有松开,反倒攥得更紧,仰头望着,朝他慢慢露出了个浅笑。

“谢公子,你待我好,我亦不是铁石心肠。只是如今之局面,我真的怕你难做……”

她说着,话音越来越轻,头渐渐垂了下去,他站着,只看到她鸦黑的发顶和光洁的额头。

谢醉桥一怔,忽然像是明白了过来,全身的血液便都似涌到了心房,便似要炸了开来。

“你……真的……”

谢醉桥小心翼翼地问道,一眨不眨地凝望着她。

明瑜终于抬起脸,朝他微微点头,这才松开了他衣袖,低声道:“我前次还你的那玉环……”

“我带了!”谢醉桥如梦初醒,立时从腰间取了出来,托在掌中道:“这原本有一对,是我母亲留下的。一只在我妹子那里,另只是要留给她儿媳的。我前次未敢跟你提,是怕吓到你……”

他此刻只觉还有无数的话要说,却再也说不出来了,只是嘿嘿笑了起来。

明瑜脸微微有些绯红,道:“你帮我戴起来,可好?”

她洁白的双手就搭在膝上,有些不安地握成了一对拳头,他只要一只手,就可以把这两只小肉拳完全包握住。

谢醉桥慢慢蹲下去,蹲在了她的身前,在她有些惊异的目光中,牵起她一只手,把那只玉环套到了她的腕上。皓白的腕,翠碧的环,在烛火中相映辉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