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醉桥怔怔望着明瑜与顾氏往里而去的纤娜背影,刚被她用指甲勾过的手心一阵阵发痒,忽然听见身边噗嗤一声轻笑,见春鸢已是低头入了门,匆匆追着明瑜而去,这才觉到自己失态,自嘲般笑了下。

明瑜第二日就随顾氏动身返了余县。到了高家后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谢醉桥虽不便过来,只两人信件却是时常往来,日子过得静好无波,只等着明年春到来了。算了下自己父亲的行程,此时也差不多应回到江州了。再过大半个月,时令进入十二月,离年底也就一个月了,前次被派了回去送信给江氏的柳向阳又回来了,带来了几个消息。一是阮洪天已经安然到了江州,江氏晓得了谢醉桥与明瑜的事,极是欢喜,老太爷自也一口应了下来。只是如今还不便声张开来,只自家几个人晓得而已,如今就只等明年春皇帝赐婚后,等着谢家上门来过礼了。这是好事。却也有个坏消息,那便是时令转寒,老太太本就不慎着凉,又得知了兄弟过世,心中悲恸,一下竟卧床不起。柳向阳遵了阮洪天之命离开江州重返明瑜身边之时,老太太已是病势严重了。

照了前世记忆,若无意外,明瑜晓得明年便是祖母的大限。原本心中还存了些侥幸,希望老人家能幸免过去。没想到年底还没过,她便已经病倒了。这几年里她与祖母处得极好,感情日益深厚,自晓得消息后,心中便忐忑难安,恨不得自己早些能回江州。就算帮不上什么,能多陪几日也好,偏偏春选又将临近,如何能自己做主在此时返回江州?心中有些愁烦,次日在给谢醉桥的信中便提了下。不想没几天,竟收到了他回信。说他已到御前代她陈情,皇帝体谅她一片孝心,准许南归探病,她与谢醉桥既已有婚约,到了明年春时,由内廷下诏赐婚便可。

明瑜惊喜不已。她在给他的信中,不过只略提了下自己祖母病重,并未多说什么,没想到他竟会不声不响地替她求来了这样一个便利。归心似箭,立时便请顾氏准备车马南下,不过一两天便妥当了。

顾氏前次在京中四井路宅子的门口,亲见谢醉桥扶明瑜下马车牵手送到自己面前的一幕,当时虽当作没看见,只心中却晓得自家这个侄女在他心中分量委实不轻。到了明瑜出发动身那日,见他果然又来相送,自然知情知趣,待到了埠头,便指挥着人将箱笼运上船,撇下明瑜在车中,车边只站了个春鸢。

昨日起京畿一带便开始下雪,一夜未停,此时地上积雪已深至脚踝,天空中仍有零星雪花落下。

明瑜下了车,见白茫茫一片雪地上,谢醉桥站那里凝望着自己,满脸依依的样子,发顶眉梢还沾着零星的雪花,心中一下也是涌出诸般不舍,朝他走近了些站定,低声道:“多谢你代我在皇上面前说话,我才得以南归……”

谢醉桥收起心中的离别怅惘,朝她笑道:“若非将近年底事务繁忙,我脱不开身,真想亲自送你回去。你路上定要保重。”

明瑜望了眼远远站在埠头一侧的高峻和另几个谢家护卫,也是抿嘴笑了起来:“有高叔他们随我一路,你放心便是。只是委屈高叔了。”顿了下,朝他又轻声道:“醉桥,我到家后,便会等你过来。”

谢醉桥见她一双明眸望了过来,亮得仿佛能照出自己的投影,强忍住拥她入怀的念头,点头道:“我必定会去。你上船吧,风雪有些大了。”

船沿着运河驶出埠头,明瑜从舷舱中探头望去,见那身影还立在岸边一动不动,直到成一小点,仰头看去,天空中彤云低沉,竟似又有一场新雪要来。

明瑜抵达江州之时,正是年底除夕的前一日。阮洪天做梦也没想到女儿此时竟会回来,待问了缘由,喜不自胜。江氏拉住女儿的手,更是欢喜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安墨自不必说,便是连明珮也面上带笑过来探听她在京中的情景。明瑜略应对了几句,便往老太太的随禧园里去探望。

明瑜进去之时,老太太正躺在那里半合着眼,似睡非睡的样子,不敢惊扰了她,坐在身边陪着。忽然见她睁开了眼,颤巍巍道:“谁啊?”声音有气无力的。

“祖母,是我。”

明瑜忙俯身握住了她的手,轻声说道。

老太太睁开了眼,眼睛一亮,用力抓了下明瑜的手,瞧着想坐起身的样子,明瑜忙又坐近了些道:“祖母躺着便是,别起来了。”

老太太凝视明瑜片刻,慢慢笑了起来:“瑜丫头,你是个有福气的。别担心,祖母的命长,没那么容易就去的。谢家那孩子在江州也好几年了,祖母却还没见长什么样子。只听你娘说俊得不行。还没见过我那乖乖孙女婿,便是熬,也定要熬到你们成亲了,祖母才好安心去。”

明瑜鼻子一酸,强忍住心头涌上的难过,笑道:“祖母不止要看我成亲,还要看墨儿成亲。”

老太太亦是笑了起来。冬青端了药进来,明瑜忙与容妈妈一道将老太太扶了起来伺候着喝了药,又陪了片刻,见她慢慢又睡了过去,这才起身离去。

过了这个年,许是真应了阮老太太自己的话,有孙郎中尽心尽力,江氏和明瑜用心服侍,病虽无大好,倒渐渐稳了下来,全家这才松了口气。

谢铭柔与苏、冷两家的女儿年底前就已被家人护送着北上入京待选了。明瑜被提为秀女、与谢醉桥的婚事,虽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只阮洪天这些年谨慎惯了,没到谢家登门求亲那日,这个消息便不愿传出去。起先只江氏和江老太爷二人知晓,连明珮也不晓得。前些时候为叫老太太欢喜养病,这才叫江氏朝她透了个口风的。故而明瑜此次回来,待老太太病情稳了后,正月里仍与往年一样,陪着江氏去了几户人家拜访过后,便一直留在家中,等着谢醉桥的消息。这日听江氏身边的丫头来传,说谢夫人登门来访,江氏叫她过去陪着说话。忙收拾了下头脸,换了件见客的衣裳,便往江氏房中去。见了谢夫人,朝她见了礼,便陪坐在一边听她二人说话。

“听闻皇上下了圣旨,对谢大人去年八月中的治水之功大加封赏,铭柔又以秀女身份入京了,真是双喜临门。”

江氏笑着恭维了几句。

谢夫人也是一脸喜色,只很快便道:“再半年在此地就又任满,只盼着入京候缺时能升个实位。至于铭柔那丫头,一则年岁还小,二则她人也毛糙,不似你家瑜丫头那般稳重。我在京中也托人打点了下,盼着她这回落选才好。只要我家老爷升迁了,女儿再养个两年,我也不愁她嫁不到个知根知底的好人家。”

江氏看了眼静坐在一边的明瑜,心道比起谢夫人,自己倒真的是前世修来的福了,竟会凭空得了那样的一个好女婿,正要宽慰几句,忽又听她叹道:“说起来如今我倒在为另桩事愁烦,连老爷也是,连着几日没睡好觉了。”

江氏惊讶,忙问道:“不知何事?”

“便是那胡半仙,前几日竟到处宣扬,说下个月本地又有场大祸,什么祸却不说,弄得百姓人心惶惶。老爷虽恼怒,却也不好拿他怎样,且又怕他说的万一是真的,这些天愁得不行。”

江氏哦了声,道:“我也听说过,我家老爷正打算这几日去找他问个究竟呢。”

明瑜这些日里第一次听到这消息,一下惊讶万分。

70、第七十章

江氏与谢夫人议论了几句胡半仙,便又转到了别的话头上。明瑜却再无心听她二人说话了,方才得知的那消息,实在叫她有些缓不过来。

胡半仙的底子,旁人不晓得,她却再清楚不过了。以前几回打交道的经历看,那胡半仙虽爱名声,只看起来也不是个不惜命。去年八月的那场大水,他被逼说了出来后,甚至逃到了外地去避祸,如今却为什么一反常态公然嚷出了这样的“卦象”?他又据何会做这样的论断?谢如春身为一地长官,若是从前,遇到有人这样公然惑乱人心,必定抓了投牢,只这胡半仙却有些棘手。谢如春如今必定当他活神仙看了。活神仙既然发话,他又怎敢贸然下手?这才会如谢夫人方才说的那样,几夜都睡不好觉了吧?

谢夫人告辞离去,明瑜自己回房,叫春鸢向厨下里几个每日出去采买的人打听,果然便似谢夫人说的那样,如今市井间已是人心惶惶,酒楼茶肆里,议论的最多的话题便是胡半仙了。再过两日,因了官府并未出面辟谣,流言更盛,甚至据说有人已收拾行装,打算先去别的地方躲过这阵子再回来,那些没地儿去的。

明瑜百思不解。难道那胡半仙被盛名冲昏了头脑,真当自己是半仙,不甘寂寞这才故作玄虚?晓得阮洪天这一天去找过胡半仙了,待他回家入了书房,便寻了过去问个究竟。

阮洪天这几日也是被这消息弄得心思不定,见女儿特意过来问起,无奈叹道:“爹今日去找胡半仙,他却闭门不见。听说昨日连谢大人竟也吃了个闭门羹,只递出句话,说正在潜心研究卦象,寻找破解之法。谢大人虽恼,对他却也不敢如何。爹更没办法了。只以胡半仙之能,想来应不至于空口说白话。若江州真再有什么天灾大祸,爹少不得要先把你娘和姐弟几个先送走再说。”

明瑜见问不出什么了,只得怏怏而返,心中却越发不安。胡半仙有今日之名,便说全是因了她的缘故也不为过。他若只像平日那样靠张嘴替人“趋吉避凶”敛财,她自然不会多问。只如今却显见是出格了,弄得一州百姓惶惶不可终日。想了半日,终是下了决心,叫春鸢去叫柳向阳到漪绿楼下的园子口。

“他如今可是老爷重用的人,我怕叫不动他,叫入画去便是。”

春鸢笑道,已是出去唤小丫头入画了。过了片刻,柳胜河便跟了入画到了园子口。明瑜细细叮嘱了一番,又递给他一封信。柳胜河将信纳入怀中,点头应了下来,郑重道:“姑娘放心,今夜就去。”

柳向阳过完年就十八了,虽仍是少言寡语,做事却愈发稳重。事情交给他,明瑜也觉放心。说完了话,他本就该下去了,只见他眼睛望着站自己身侧的春鸢,欲言又止的样子。忽然想起春鸢方才说话举动都有些反常,此时再看一眼,果然见她眼睛只盯着地上,一张脸有些绷着,心中一动,便笑道:“春鸢,你送他出去吧。”

春鸢瞟了柳向阳一眼,仿似有些不愿,终究还是应了声是,便当先而去。柳向阳朝明瑜感激地望了一眼,忙转身跟了过去,两人中间隔了五六步的距离。路上不时遇到些修花剪草的小丫头,看见春鸢纷纷叫姐姐,春鸢含糊应了几声,脚步却未慢下来,眼见就快到二门尽头了,左右无人,柳向阳几步赶了上去,张口道:“春……春鸢,你都恼我大半个月了,到……到底为了何事?我都不明白。”

春鸢仿似没听见,一直到了二门口,这才站定,道:“姑娘吩咐你的事,仔细做好了便是。去吧,我不送了。”

柳向阳见她说话时,眼角风也没扫向自己,对方才那些碰到的小丫头比对自己还好,心中难过,呆呆地哦了一声,垂着头慢慢往二门去。

春鸢心中本是有些恼他,只见他垂头丧气的背影,又有些不忍,终于哼了一声道:“你家不是来了个投亲的表妹?你脚上穿的鞋还是她给做的,是也不是?”

柳向阳仿似被针刺了下,猛地回头,摇手道:“不……不是你想的那样。她……她……”

他一急,说话就更结巴了。

“我的手艺比她差,你把我的鞋拿来还给我便是!”

春鸢抢白道。

“她……她去年死了丈夫,我娘见她可怜,这才叫她过来寻活的,她见我穿鞋费,就做了双鞋给我。你做的新鞋……我舍不得穿,藏了起来……”

柳向阳一番话说完,望着春鸢,额头已是冒出了汗。

春鸢忽然觉得心情好了许多,嘴上却不放松,盯着他道:“真的?”

“真的!不信你去问我娘!我娘就是怕她被人轻看,只告诉了夫人,旁人都不晓得她是个寡妇……”

“行了,我知道了!我不会说的。”春鸢打断了他话,眼中已隐隐有笑意,嘴上却仍埋怨道,“鞋子做给你本就是穿的,你藏起来做什么!我晓得你穿鞋费,我那里又快做完一双新的了……”

柳向阳摸了下头,长长松了口气,见她似嗔还笑的俏丽模样,心头一热,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脱口道;“姑娘……就要定亲了,你……你从前应我的话,可还当真?”话说完,连耳根子也是红了起来。

春鸢见他连脖子也红了,一双眼睛却还紧紧望着自己,第一次遇到他这般大胆的注视,心一下噗通噗通跳得飞快,竟是应不出来了,顿了下脚,扭身便去,疾行了几步,忽然又停了下来,转身朝他笑了一下,这才急匆匆而去。

“她不应我,却又朝我笑……是当真呢,还是叫我再等……”

春鸢身影早消失在了甬道一侧早发的玉兰树丛畔中,那柳向阳一人却仍呆立许久,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想着她方才回眸留下的一笑。

夜半庙街胡半仙家中。柳向阳驾轻就熟,从墙头攀爬而进。

胡半仙如今手有余钱,家中也养了两个差遣的下人。柳向阳进去的时候,怕惊动人,也是十分小心。整个院落里静悄悄仿似个空笼子,大约夜深都各自去睡了,倒是一路无阻地到了他歇息的上房。

因从前见过数回,这回倒也不怕他大声呼叫。柳向阳伸手试着推了下门,不想门竟虚掩着应声而开。借了窗边的月光,看见床榻上正卧了个人,到了近前推了下他肩。那人仿似被惊醒,翻身而起道:“谁?”正是胡半仙的声音。

“是我!家主命我再带信给你!”

柳向阳压低了声道,见胡半仙坐那里一动不动,身子竟似有些发抖,心中奇怪。忽然感觉身后似是有人,猛地回头,见不知何时已多了个人影。昏暗中只听火折声响,桌上的烛台点亮,看见一个年轻男子正立在那里,昏黄的火光中,一张似曾相识的脸,仿佛在哪里看见过。

柳向阳忽然睁大了眼,差点没跳起来。

他想了起来!数年之前,他赶马车送自家姑娘去瑜园的路上,碰到了一群人,还打了起来。这人便是后来出声喝止过的那个华服男子!虽然多年过去,但他仍是认了出来。

“竟会是你--”裴泰之也认出了眼前他,咦了一声,皱眉道,“荣荫堂里柳家的小子?”

明瑜第二日大早便起了身。

昨夜叫柳向阳去找胡半仙探个究竟。柳向阳人是去了,她自己也几乎一夜没睡,若非园子的门下了锁,进出不便,恨不得熬夜也要等到他的消息,所以此时早早起了身,便打发春鸢去打听消息。不想春鸢却迟迟不见回,直到她随江氏去了随禧园陪着老太太用早饭时,才见她寻了过来,脸色瞧着有些张皇,立在那里朝自己丢眼色。便起身出了上房,两人站到了檐廊中,春鸢这才压低了声道:“姑娘,柳嫂子说他昨夜一夜没回,如今正急得不行,只还不敢惊动老爷夫人,只他们两口子自己打发了人出去找。”话说着,声音微微发抖。

明瑜一惊,啊了一声,低头沉思片刻,伸手握了下她的手,道:“我这就叫我爹派人一道去找,先去胡半仙那里。”阮洪天听闻柳向阳走失,极是惊讶。听明瑜建议说去胡半仙那里看下,不疑有他,点头道:“也对!请胡半仙占下他去了何方也好!”

这一日直到日落西山,仍不见柳向阳回来,更没有什么好消息,待天黑透,派去的陆续回来,带来的消息却更叫人吃惊。胡半仙家中门扉紧闭,敲门半日无人应,终于破门而入,才发现人竟不知到哪里去了。闻讯的附近居民都围在了他家门口议论纷纷,道定是胡半仙想不出破解之法,自己避祸去了。人越聚越多,连谢如春也被惊动,正派了人在驱散百姓。

“他这一走,人心更要惶惶。莫非江州真有大灾要从天而降?”

阮洪天有些焦头烂额,皱眉自言自语道。边上江氏脸色微微发白,忙叫丫头带安墨回房歇息。

明瑜压下心中焦躁,一直陪着江氏到了深夜,待出去寻柳向阳的人全部回来,却一个也没得到音讯,这才无奈各自先散了去。到了第二日,阮洪天不止派家人四处继续寻找,又亲自去见了谢如春。谢如春感激他去年八月时对自己的助力,听闻大管家的儿子不见了,自然一口应了下来,下发公文叫各县帮着留意。只次日仍是无果。

夜已深,明瑜回了漪绿楼,却哪里有丝毫睡意?丹蓝雨青与春鸢一道服侍她睡下时,那两个丫头晓得春鸢与柳向阳好,此时自然不敢多说什么,怕惹她伤心。明瑜打发她两个走了,屋子里只剩自己和春鸢,叫她坐自己身边,低声抚慰道:“都怪我,要是不叫他去,也就没事了。”

春鸢心中难过,却仍勉强笑道:“姑娘放心,他那么大的人,拳脚不弱,又是在江州的地上,不过是去找胡半仙,还会出什么事?许是他两个临时遇到什么事而已,再等等,明日不定就回来了。”

明瑜凝视她片刻,叹了口气,道:“春鸢,我几年间,数次叫柳向阳去找胡半仙送信,你可晓得为了何事?”

春鸢面上闪过丝迷惘之色,终于道:“姑娘既问了我,我便照实说了。我实在不是很明白,只隐约有些晓得大约是和胡半仙卜的那几个卦象有关。每次姑娘叫柳向阳送信给胡半仙后,他便能说出些事情。我猜想莫非是姑娘教他说的,只又觉得……”

她停了下来,想是连自己也觉得这不大可能。

明瑜道:“春鸢,我晓得你一直把我当最亲的人,我也是。你方才猜的没错,胡半仙前头的那几桩事,确实是我教他说的。只是我又如何晓得那些……我也不知该如何对你说才好……”

春鸢怔怔望她片刻,忽然道:“姑娘不必对我说。不管姑娘是如何晓得那些的,我也不想知道。我晓得你对我好,春鸢甘心一辈子伺候你便是。”

明瑜微微一笑,点头道:“方才我提起这个,只是想叫你知道我的想法。昨日我有些惊慌,也没往深里去想。今日我琢磨了一天,觉得此事绝不只是柳向阳和胡半仙一道失踪这么简单。我猜……”

她顿了下,握住了春鸢手,道:“胡半仙极是惜命的一个人,我猜他必定是被什么人识破了,所谓的江州大祸,十有八九也是那人逼迫他放出的口风。我前几日乍闻胡半仙的消息时,见满城传得沸沸扬扬,人心不定,一时没想那么多,竟入了套。柳向阳去找胡半仙没回来,胡半仙又不见了,两人必定都是被那人制住了。他这般费心思,想来就是要引出我,所以不会对柳向阳如何的。你放心。”

春鸢愣住了,手一下转为冰凉,惊慌道:“姑娘,那人是谁,会不会对你不利?想害了你?姑娘放心,柳向阳必定不会说出姑娘的!”

明瑜出神片刻,摇头道:“这人必定是有些来头的,迟早会查到他是我家的人。他这般费劲心机要引我出来,想来不会是要害我这么简单。你且看着,这几日便会有新动静的,等着便是。事情既然是我惹出来的,总要我去解决。”

明瑜这话,既像是说给春鸢,又像是说给自己听。只说完这话时,她脑海中却忽然浮出了谢醉桥的身影。

不知道他正在做什么。要是他现在就在自己身边,那该多好。

这一夜她躺在床榻上的时候,竟有些辗转难眠,低低叹了一声。

71、第七十一章

柳向阳的娘柳嫂子早把春鸢当儿媳妇看了,只盼着两人能早成亲而已。如今这么大一个儿子凭空地丢了,整个人便也似丢了魂儿般,躺下去便起不来了。明瑜心中有些愧疚,便叫春鸢过去陪着柳嫂子,自己这里暂时不用她。春鸢压下心中愁烦,和柳向阳的那表妹一道,陪了柳嫂子大半日,好容易劝得她躺了下去,起身想回,刚出门,却见个小厮找了过来,道侧门有个人过来找她,自称是看管瑜园的丁婆。看门的晓得春鸢在府中的脸面,既是个老妪寻她,便将那丁婆让到了门房中叫等着,差了小厮来叫。

春鸢愣了片刻,这才想起几年前在瑜园门口确实与个婆子打过照面,却不知她现在为何忽然寻了过来。只既然与谢醉桥的瑜园有关,自然不敢怠慢,应了声,便匆匆往门房去。

丁婆等了半晌,看见个穿了紫衫的妙龄少女匆匆过来,慌忙从板凳上立起身来,迎了上去道:“姑娘可还记得老身?今日过来,是被个人差遣,叫我带个口信给姑娘的。”说着四顾了下,又压低声道,“说柳家小子安好,他要见具信之人,叫到瑜园去,说有事相谈。”

春鸢吃惊,脱口问道:“不知是谁叫婆婆带的口信?”

丁婆道:“便是从前与谢公子一道在园子里住过的那公子,他如今又回来了。”见她脸色大变,仿似还要问,忙又道:“那公子给了我些银钱,叫老身找到姑娘传这口信,别的什么,老身就都不知了,还请姑娘行个方便。”说着弯了下腰身,匆匆离去。

春鸢心慌意乱,梦游般地回了漪绿楼,迎面撞上正要下去的明瑜。明瑜被她脸色吓了一跳,待晓得竟是裴泰之叫看管瑜园的丁婆传来了这口信,瞬间惊出了身冷汗。

她一直以为裴泰之现在人在京中,却万万没想到他也到了江州,还设计弄出了这样的事!

“姑娘,那裴大人我一见就有些怕,你千万别去。万一被他抓着不放,毁了姑娘的名声,谢公子那里可怎么交代……”

春鸢脸色发白,颤声道。

明瑜眉头微蹙,半晌,终于道:“春鸢,他既然晓得柳向阳是荣荫堂的人,甚至查到你和他的关系,却并没有大喇喇地上门朝我爹逼问着交人,可见他亦不想把这事往明面上摆。如今他既存心要逼出胡半仙背后的人,且柳向阳又已经落他手中,我若不露面,如何能解这局?”

“姑娘,柳向阳必定不会说出那信是你写的,他未必就能想到你身上去。我去认了……”

春鸢脸色渐渐有些恢复了,想了下,道。

明瑜摇头,苦笑道:“春鸢,裴泰之此人……,我多少也是有些晓得的。我虽不知道他何以会突然南下,只以他的心机和手段,既盯上了胡半仙,胡半仙被识破伎俩,我也并不惊讶,你去认了他未必会信。我只是有些想不明白,他这般大费周折,到底是什么目的?且你听他叫丁婆传来的口信,道有事相谈。既如此,我去见下便是。”

“姑娘!”

春鸢仍要阻拦,被明瑜压住了手,道:“是祸躲不过。既已被他盯上,躲是躲不过去了。我如今就要和谢公子定亲,他二人平日还算亲厚,就算看在谢公子的面上,想来也不会真对我有不利的。”略想了下,又道,“我过去瑜园不便,这就去跟我母亲说,明日到白塔寺为祖母拜佛祈福,这几日家中乱糟糟的事多,她必定脱不开身。你派个信得过的人到瑜园去找那婆子回个口信,叫明日午后到白塔寺积香院里的积香崖边等着。”

江氏听明瑜说要去白塔寺,不过犹豫了下,便应了到了第二日大早,派了府中两个家丁护着,叫周妈妈和老太太身边的容妈妈跟去。那柳嫂子听说了,也求着要跟去一道给儿子拜佛烧香,江氏自然应了,四五个人便坐了辆大马车往白塔寺去。知客僧认出是荣荫堂的女眷,乃本寺最大的捐奉了,各色香火供奉常年不断,自然殷勤。烧完香已是正午,置备了一桌素斋相待。用完了饭,明瑜道要游寺。

两个妈妈年岁大了懒怠走路,且饱腹又犯困,明瑜便叫她二人到静室里歇着吃茶瞌睡,柳嫂子陪着明瑜和春鸢一道。路过后殿,明瑜对着柳嫂子道:“柳妈妈,我与春鸢就在这附近闲逛下,你不必跟着了,这佛堂里香火旺,妈妈不如进去再烧几柱香。我与春鸢逛完就到此叫你一道回。”

柳嫂子丢了儿子,本就没心思闲逛,这话正中下怀,反正阮家在此寺里面子极大,也不怕她两个会遇到什么,忙应了一声便进去佛堂跪在蒲团上,对着佛像叩拜,口中念念有词。明瑜与春鸢对望一眼,往边上的积香院里去。

这辰点人少,后殿旁的积香院靠近山崖,更是偏僻,春鸢留在了路口守着,明瑜便往里面进去,转个弯,便要到积香崖了。胸腔处一阵剧烈跳动,停住脚步微微闭了下眼,稳住了神,这才继续往里去。

石崖侧几棵缠了老藤萝的松柏数下立着一个常服男子,正是裴泰之。他看着明瑜从转角处现身,朝自己缓缓行来。

虽自前夜看到柳向阳的那一刻起,他就隐约已猜到具信给胡半仙的人会是阮家的她,这是一种只觉,所以见柳向阳拒不开口,也并未怎么为难他,只是叫人看守住而已。只此刻,真见她这样出现在了自己面前,心中却仍像是掀起了一场惊涛骇浪,额角青筋又猛地抽紧,心中一凛,长呼了口气,这才压了下去。

“果然是你。”

裴泰之神色已沉沉如水,一字一字道。

“是我。”明瑜站在了距他五六步外的石道上,望着他的目光笔直,神情端肃,“柳向阳呢?”

裴泰之道:“今早我就已经放了他。他此刻想必已回荣荫堂了。你……真的是你?”

他终究是有些难以置信,末了,还是忍不住这样问了一句。

“是我。你逼胡半仙放出了那些谣言,不就是为了逼我现身?现在我过来了,你为什么又不信?”

裴泰之神色骤然带了丝阴郁,片刻后,终于道:“数年前的李家命案、去年八月中的大水,这些你都是如何晓得的?”声音里带了些质疑之意。

明瑜凝望他,指甲已深嵌入掌,却不觉得痛,忽然冷笑道:“裴大人,我若是告诉你,我是个死过一回的人,只因不愿忘记前世婆娑愁怨,避过了那碗孟婆汤而重生,所以才知道这些,你信吗?你会不会给我安个妖言惑众的罪名,将我投牢?”

裴泰之定定望着她,仿佛要望进她的一双眼睛里,她直直相对,丝毫不让。半晌,他忽然像是有些躲闪地垂下了眼,只很快,又抬眼望向了她,道:“你既假借那个胡半仙之口道非常之事,自然是不愿见之于人,我又岂会叫你为难?只是……”,他的语气骤然转成了冷硬,“阮姑娘,我不管你如何晓得这些,只要你真是胡半仙背后的那人便可。我逼你出来,只是为了一个目的,我往后需要你助我一臂之力!”

“裴大人,我并不以为我有什么本事能助你,”明瑜冷冷道,“柳向阳既被你放了,你也说不欲为难于我,实在是感激不尽。我这就先告辞了。”说着已是转身而去。

裴泰之一怔,他觉察到了这女孩方才说话时目光中流露出的对自己强烈排斥,这叫他忽然有些愤怒。

他猛地朝她背影低声吼道,看见她脚步一顿,正要赶上去,突然,那种叫他想起便为之胆寒的熟悉的痛又侵袭了过来,仿佛有一把利刃在他脑中一刀刀不停地剜肉。他脸色大变,张大了口想呼吸,呼吸却变得像离水的鱼那么困难。他想抓住身畔的树干,手却只撕下了一片树皮,人已慢慢倒在了地上。

明瑜听见身后传来他的喝止之声,犹豫了下,忽然听见一阵异动,忍不住回头,整个人呆若木鸡。

裴泰之,竟然双手抱住头痛苦地蜷缩在地,整个人颤抖得像快要死去般,额头上不住淌着冷汗。

明瑜睁大了眼睛,惊骇地看着自己看到的一幕,简直难以置信。她想跑,脚步却像灌了铅般沉重,直到他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她才猛地惊醒过来,到了他身边蹲下,颤抖着道:“裴泰之,你怎么了!”

那个男人没有回答,他只是像濒死的虫那般把自己缩起来,眼睛紧闭。明瑜感到了一丝前所未有的恐惧。

“裴泰之!裴泰之!”

明瑜又叫了两句,正要起身去叫人过来,忽然手一紧,被他抓住了,触手一片湿冷,像死人的手。

“不许……去叫人……等下就好……”

他断断续续道,仿佛用尽了全力才发出这几个字,然后手就无力地松滑了下去。

明瑜不敢再动,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片刻过后,他的颤抖终于停了下来,只眼睛仍闭着,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裴泰之……”

明瑜试探着,低低叫了一声。

他终于睁开了眼,撑着手慢慢从地上坐了起来,又站了起来。

“你刚才都看到了!”

他慢慢道,看着她的目光里有浓重的悲哀和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