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维钧脸色大变,紧咬牙关,却挡不住牙齿得得相撞。

“陛下,陛下,都是臣的主意,与三殿下无关!他全然不晓得!”

严恪跪地不起,重重叩头,额头已是迸出了血。

正德厌恶地瞥他一眼,立时有士兵过来托架他下去。

兆维钧昔日艳绝的一张脸此刻白如雪片,咬牙慢慢跪了下去。

多年筹谋与心血,只因一步不慎,竟真转眼成空。

他忽然有些茫然,心中更多的却是恨,终于忍不住,狂笑不已。

正德没想到他竟这般狂狷,心头大怒,霍然拔剑指向了他,怒喝道:“逆子,你竟不服的样子?还有何话能说!”

“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只是……”

兆维钧止住了笑,回头盯了裴泰之一眼,伏地怆然道,“父皇,太子自小份位高贵,我争不过,无话可说,可是这个人,他是什么身份?不过是个身份不明的下贱之人,父皇你也要对他这般悉心教养?若非他头上顶着裴的姓氏,父皇你是不是还会把这天下给了他?为什么,只因为他是你的私……”

“三殿下魔怔了!”谢醉桥忽然上前一步,打断了兆维钧的话,“三殿下,退一步海阔天空。殿下本极聪明的一个人,就是不知退一步,这才有了今日之祸,与陛下又有何干?”

兆维钧盯了谢醉桥一眼,冷笑不语。

大殿中众臣子偷窥见正德面色铁青,正噤若寒蝉,忽有谢醉桥出来圆场,终于暗吁一口气。

“逆子!此时竟还满口胡言乱语!醉桥说的是,你气量狭隘,这才陷足泥潭不可自拔。你虽弑朕,朕却不能不念骨血亲情。夺去你皇子份位,送你在皇觉寺修行三年。何日消去一身戾气,你再出世为人吧!来人,带他下去!”

“你们是如何知晓这计划诱我入洞的?”经过谢醉桥身边时,兆维钧停下了脚步,迟疑了下,终于惨然问道,“我自问筹谋得天衣无缝,这样输得不明不白,便是死也不安心。”

“殿下何至于言死?往后须记潜心修行,方不负陛下的拳拳之心。”

谢醉桥微微一笑,答非所问。

他已经几夜没合眼过了,此刻却丝毫不觉疲乏,浑身血液只在沸腾不已,想立刻就回到金京她的身边去。

十一月初十的正午,死寂了将近半个月的京城四门处忽然杀声四起,只这杀声很快便安静了下去。刘襄被当场斩杀于北门。城门大开,皇旗飘展之中,天子驾座踏回了金京。在惊恐中过了半个多月的民众们从家门的缝隙中窥见了圣驾的队伍,欣喜若狂,纷纷开门跪拜,高声欢呼。

“姑娘,姑娘,姑爷回来了!”

丹蓝不顾形象地一路喊着进来。明瑜与对面的谢静竹对望一眼,猛地丢下手上的一面刺绣,跑着往外而去。到了廊前,便看到风尘仆仆的谢醉桥正朝自己大步而来,面上带了笑容。她几乎要喜极而泣,忽然胸腹间一阵闷气袭来,眼前一黑,人便软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Za5710、小蜗牛、3507295、深红浅红、愛古言、小鱼、7789258、深海鱼、广寒宫主、433188、云自无心、cathymu、8793695、糖果、纳兰秋荻、3432785等投的雷、手榴弹和火箭炮。

谢谢大家一路跟到了这里,故事开始进入收尾阶段了。

第九十二章

谢醉桥发觉她异样,大惊之下飞奔而来,堪堪在她倒地前接住了。跟在后的谢静竹等人被吓住了,只站着发愣。

谢醉桥低头,见她脸软软贴靠在自己怀里,脸色发白,双目紧闭,忙命人速去请太医,再伸手轻拍她脸,低唤她几声,触手只觉幽凉,心中焦急,将她整个人托抱起来,朝屋里匆匆而去。

安妈妈最先回过了神儿,忙匆匆叫人去请郎中。

明瑜这一阵晕眩来得快,去得也快,被他抱住进了屋子时便醒了过来。脸庞感觉到来自于他身体的热度,只觉安心无比,忍不住吁出口气,伸手悄悄圈在了他腰上。

谢醉桥见她醒了,这才稍稍放心,把她轻轻放于榻上,握住了她还有些凉的手。

“怎会晕了过去?已经去请郎中了,你躺着别动,等郎中来了仔细看下。”

这些年她身体一向很好,连伤风也不大有,偏此时他刚回来,却凑趣般地晕倒。明瑜不想他忧心,便坐起身,笑道:“我身子一向都好,真的没事。方才想是骤见你回来,一时太高兴了这才晕去的。”

周妈妈送了新冲的蜂蜜暖茶。谢醉桥接了过来,喂她喝一口,道:“阿瑜,你梦中的那些可怕之事,再不会发生。”

明瑜怔怔望着他。他面上犹有尘色,此时的一双眼睛却格外黑亮,灼灼如星。

她知道自己该狂喜。毕竟,从她十岁醒来时的那个夏日午后起,她日夜唯一心心念念的,就是荣荫堂的命运。现在忽然间尘埃落定,她却又生出了一种虚幻之感。一切来得太快,快得她不敢相信。

“真的……?”

她有些迟疑,再次向他求证。

谢醉桥一笑,低声道:“真的。三皇子被夺去了皇子身份,幽禁于皇觉寺。严家谋逆罪名已定,再难翻身,皇上回京,第一件事恐怕就是肃清严党的余势。阿瑜,今日起,你再不用担心这些了。”

老太医姓李,是安在山的旧识。听到将军府少夫人晕倒,匆匆赶到,在一屋子关切的目光注视下,问了几句饮食起居,又细细诊了明瑜的脉,便笑道:“少夫人无碍,乃是有喜了。”

明瑜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了。

她年岁不算大,且成婚也才数月而已,不止是她自己,便是谢醉桥也从未在她面前提过想要孩子的话。上月月事虽迟迟没来,只前段时间她一直记挂着谢醉桥,根本就没往这上头去想。没想到竟是有孩子了。

想到自己腹中已经孕育了他的骨肉,一丝略带了羞涩的欣喜之情便油然而生,微微低下了头,更不敢去看谢醉桥的眼神。

李太医又开了副安神补身的方,起身告辞。谢醉桥亲自去送。快到门口,终于忍不住扯住他衣袖,迟疑道:“内子年岁还小了些,身子也娇弱,我没想到她这么快便会有孕……于她身体可有碍?”

李太医见他面上似有紧张,便笑着安抚道:“方才我仔细诊过脉。少夫人脉象稳妥,极是康健。只要调理得当,于她身体绝无不妥。”

谢醉桥这才松了口气,朝他道谢。

屋子里,下人们纷纷朝明瑜道贺,笑语一片。安妈妈面上亦难掩喜色。谢家人丁不旺,就只谢醉桥一个独子。如今成婚不过数月,这少夫人便被诊出了喜脉,实在是天大的好事。想起这少夫人平日的处事为人,本就叫人说不出半点不好。此时再看她,觉着从头到脚,没一处不是顺眼的了,忍不住凑近了道:“少夫人爱吃什么,我亲自下厨房做。”

周妈妈也正欢喜着,忽然见安妈妈这般殷勤,忍不住挤兑她道:“我家姑娘是我看大的,爱吃什么我自然晓得。且我们江州的银鱼羹、嫩菱片,你会做吗?还是我去做的好。”

安妈妈被呛得面红耳赤,不甘示弱:“鱼羹菱片留给你做,我不跟你争。只我最会做粥。一月三十天,我保管少夫人每日大早都吃到不同花色的粥!”

她两个人平日就不大对头,边上的丫头们见此刻又争顶了起来,无不捂嘴偷笑,正热闹着,见谢醉桥回房了,晓得他夫妻两个必定有话要说,忙纷纷退了下去。两个妈妈各自盯了对方一眼,不约而同哼了一声,这才扭头出了房。

明瑜见他回来了,下榻去迎他,谢醉桥已经大步赶了过来将她扶住,一脸的紧张。

明瑜压住心中的甜蜜,道:“我都说了我没事。”

“还是仔细些好。”

谢醉桥扶她又躺了回去,俯身亲了下她脸颊,这才道:“阿瑜,我晓得女子怀胎辛苦。本想再过个一两年,等你身子长结实了些再给我生孩儿的,却没想到这么早就有了……”

明瑜低声嗔道:“你从前要是少点那个厮缠劲,我不定就会晚些才有。”自己说着,脸已经绯红一片。

“都怪我,往后再不敢了,我要是再动你,你就踢我下榻去……”

谢醉桥握住了她手,笑道。被明瑜轻呸一口道:“你还想动我,不用我踢你,咱们的孩儿先就不答应。”

谢醉桥低声呵呵笑了起来,干脆除去了外衣,躺到了她外侧,伸手小心翼翼地摸了下她还平坦的小腹,叹道:“阿瑜,我一想到咱们的孩儿现在就你肚里长着,就觉着不可思议的奇妙。”

“你想要男孩,还是女孩?”

“只要是你生的,我都喜欢。”

“油嘴滑舌……”

“你刚晓得?怕晚了呢……”

内室里,两人并头躺在榻上,喁喁细语,轻笑声不断。

转眼离那一场京中变乱已过去半个月了。

不过半个月而已,很多人的命运却都发生了彻底的改变。

或许是子嗣不旺的缘故,正德对自己的三子,不过夺去皇子爵衔,禁于寺院,但对旁人,却丝毫不加手软。

严家和往常依附于严家一同出头的死党,杀头的杀头,下狱的下狱。十里华街,几家楼起,几家又楼塌。李同福被查出是严家的同党,此次滕茨之行前去祭天的路径就是他被授意后安排的,亦遭极刑。据说严妃三日不食,蓬头跣足跪于殿前,乞求允许去见儿子,遭正德驳斥,绝望之下,终自悬于琼华宫的辉碧横梁之上。

严家势力被铲除殆尽,唯有西南严燎仍拥兵自重。正德连发三道加急密诏并尚方宝剑给谢南锦,命他收控严燎,非常时刻,可见机行事。

入了十二月,遮压在京城上空的霾云终于散尽,街道也恢复了往昔的繁华。大约是为了安抚人心,王皇后甚至在宫中接连办了几场欢宴。明瑜因了身子的缘故,自然没去,只也晓得了一个消息。

松阳公主失踪了。

人人都晓得公主这个皇姑姑平日一贯与太子亲近些,在太后面前又说得上话,所以叛乱发生的第一日,就被一队叛军押着送去松阳软禁。京中危机解除后,爱女心切的太后立时便派人追上去,一直追到松阳的公主府,留守的下人却说未见公主来过,急忙赶了回来报告。太后急怒交加,一下便病倒了。皇帝暗中传令下去,命附近各地的官府细细查访搜索。地方官员接到密令,晓得是个立功的大好机会,不敢怠慢,恨不得挖开地皮寻找,却始终不得消息。松阳公主与那一队叛军,就仿佛凭空消散了一般。

第九十三章

松阳公主现在正在经历她人生中从未有过的霉运。

她自从娘胎里出来,就不知道吃苦是什么滋味,但是现在,她简直恨不得一头撞死。

事情是这样的。就在一个多月前,她被那一队提督署的叛军押送着往松阳去,到了半路,就听到了叛乱被平定的消息,顿时胆气大增,命令送自己回去。

奉命押送她的这一队叛军共十人,领队严迥,是严家的一个本家侄儿,被这消息砸得差点懵了过去。本是想立刻就照松阳公主的命令,返京请罪,忽然又犹豫了起来。

谋逆叛乱自古就是株连九族的重罪。如今自己的靠山已经倒了,连严恪听说也被斩杀于街口。一路行来,这个松阳公主落难时也颐指气使地不好相与,此刻一得知消息后,更是气势汹汹。自己此刻就算下跪求饶,真把她送回京中,等着的下场只怕也是脑壳落地。犹豫了半晌,便决定往本家叔父严燎那里投奔去。

京中的严家虽倒坍了,但西南敦州严燎的势力却还在,多年经营下来,以他对严燎的了解,绝不会束手待毙。反正天下已无容身之处,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挟了这公主一道过去,说不定还能求个生路。把自己的想法跟随行的人一说,有赞同,也有胆小要退出的。严炯手辣,那几个不愿的人连同公主的两个侍女被一刀杀了掩埋掉,与剩下的人换了身上衣物,丢给松阳一套偷来的农妇衣衫,逼迫她换了上去,套进个**袋,绑了手脚堵住嘴巴,便昼伏夜出地往敦州赶去。

松阳公主活了近三十年,从来都是鲜花着锦,风流胜意,眼见两个侍女和那几个不愿一道去敦州的士兵就在自己面前被杀死,吓得花容失色,哪里还有之前的气势?只怪她平日高高在上惯了,情商有待提高。一开始刚从路人口中得知叛乱被平定的消息时,若是使出怀柔政策,说不定早已经舒舒服服地被送回了京继续做她的公主了,现在却遭这样的罪,再向严炯信誓旦旦地保证回去了不会伤他们性命也是晚了。就这样风餐露宿地颠沛了近一个月,可怜从前一个肌光胜雪娇美人,现在只剩蓬头垢面,只怕连她太后亲娘到跟前也认不出来了。

松阳公主虽是富贵蜜水中泡大的,只也不是个笨蛋,知道若真被挟持到严燎那里去,只怕真就凶多吉少,心里便打定了逃跑的主意。起先故意继续闹腾了几日,慢慢便安静了下来,叫走便走,叫停便停。严炯以为她死了心,这才稍稍放松了对她的看管。

怕在路上引人注目,这一行人都是在夜间赶路,白日里便寻个荒僻之地歇息养神的。这日一早,行到了一个无名之地,因赶了一夜的路,实在疲乏,见一片荒田深处有座破庙,便进去歇息。

这些人虽是亡命之徒,只松阳毕竟是公主,这身份还是有些震慑,一路过来,倒也不敢对她打什么歪主意,解了她手,丢过去个饼,自己也都吃起了干粮。待饱腹了,剩一个人在庙口放哨,余下人便都横七竖八倒地上睡了过去。

松阳公主虽也缩在干草堆上,却一直留意门口那放哨的。见那人慢慢地竟也熬不住困,靠在破庙门边打起了盹,渐渐地鼾声可闻,轻手轻脚爬了起来踮着脚尖出了破庙,撒腿便往大路方向狂奔而去。也是她命不该绝,碰到个在去自家田地路上的农人,一把抓住,便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我……我是松阳公主,被叛贼劫持过来的,快带我去官府,我重重赏你!”

那农人被吓了一跳,眼见一个衣衫褴褛似个乞讨婆子的妇人这样凭空钻出来,一开口居然还自称公主,只当她脑子有病,扛着锄头撒腿便跑,转眼不见人影。

松阳公主气得顿脚,慌不择路又往前面跑去,远远看见路尽头有黑点,再近些,仿似一队官兵人马在靠近,狂喜得几乎要落泪,用尽了吃奶的力气迎上去。

也是她倒霉,路那头的人马到底是谁还没看清,身后却赶来了惊醒后发现她逃跑的严炯等人。

松阳公主晓得这回若是被抓住拖了回去,真就永世不得翻身了,咬着牙死命往那队人马的方向奔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呼救。

后面的严炯等人也发现了前头的那队人马,立刻停了下来。他脑子也灵活,叫剩下的人藏起来,自己追了上去,堪堪就在松阳公主靠近那队人马时抓住了她。

松阳公主惊得肝胆欲裂,眼见就要获救,哪里肯这样再落人手?回头狠狠咬了一口严炯的手,严炯吃痛,松脱了开来,她便一步三滚地往那些人的方向跑去,嘴里大声呼道:“救救我……”话没说完,已经被重新赶了上来的严炯一把捂住了嘴要拖走,公主倒在地上死命挣扎,脚上一双早走烂了的鞋都飞了出去。

严炯见对面的人都看了过来,急忙赔笑道:“这是我家的疯婆娘,好吃懒做,被我打了一顿跑出了家门,我抓她回去来着。”

也是公主命不该绝,这过来的人马正是谢南锦一行。

他上月收到正德的加急密令和尚方宝剑,晓得事态严重,不敢怠慢。所谓兵贵神速,若是等京中动乱、严家倾覆的消息传到了严燎耳中,那时再收他兵权便没那么容易了,不定还要一场恶战,到时西廷闻风而动,自己便是腹背受敌,情况堪忧,所以安排好河西军务,当夜便带了自己的精锐铁骑往敦州急急而去。

河西与敦州相隔不过三两日的路程。那严燎与他平日虽不合,只面上还有往来,见他突然来访,身边又不过只带了数十人的护卫,以为是亲自过来要调借兵马,也没放在心上,迎进了城,打定主意跟他装聋作哑到底就是。没想到筵席刚过半,谢南锦突然摔杯,大厅中便闯入他的人,立时便将毫无防备的他制住。谢南锦当着敦州属官的面,宣了圣旨,众人这才晓得京中竟发生了这样的大变,大惊失色,纷纷下跪。严燎这才恍然大悟,破口大骂,只也是回天无力了。

严燎与他一样,同是大将军,在敦州多年,也算威名赫赫,西南军系中的不少将士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谢南锦手中虽有尚方宝剑,却也不敢立刻斩杀了他,怕人心不服,引起军哗。与心腹商议了下,决定押他回京。只此人干系重大,从敦州到京城,路程迢迢,怕路上万一生变,谢南锦不放心交给他人,便自己亲自押送囚车,急行回京。这日正好行到了此处,遇到这一幕。眼见对面远远跑过来一个状似疯妇般的乡下婆子,口里不知道喊着什么,又被身后赶来的汉子拖走,听他这样解释,以为是乡下夫妻吵架,也懒得多管,一心只想快些回京交差,收了目光,提了缰绳便要走。

松阳公主此时已经认出了马上那人正是谢南锦,一阵狂喜,只见他不过随意瞟了自己一眼,瞧着便似要继续赶路,急得眼珠子都快迸出了眼眶,嘴巴被严炯死死捂住,呜呜了几声,危急时刻,脑子忽然转得飞快,抬起膝盖便朝严炯那命根子处狠狠撞了过去。严炯惨叫一声,捂住了下-体倒地。

松阳公主得了空,不顾一切往谢南锦马头撞去,大声号了起来:“我是松阳公主,你睁大了眼睛瞧瞧!”

谢南锦吓了一跳,若非勒马及时,马蹄便已经踏她身上而过了,压下心头惊诧,仔细打量了下。

松阳公主从前他曾见过,长什么模样虽记不大清楚了,只绝不会是这幅样子,且她被叛军劫持,他也并不知晓。犹豫了下,忍不住喝道:“你这刁妇,真的是疯了!竟敢冒充公主,可知是死罪?”

松阳公主生平第一回被人骂成刁妇,仰头怒道:“谢南锦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我不敬!我就是松阳公主,小名阿鲤,我皇兄小名阿元,都是我母后起的!你道我是不是冒充公主!”

自己的名字竟被个乡下疯婆子叫了出来,且松阳公主小名什么他虽不清楚,只当今正德皇帝小名阿元,他却是知道的。不敢再怠慢,仔细又打量了她片刻,迟疑道:“你……”

“京中上个月出了叛乱,我被这帮逆贼劫持到了这里,他们还有同伙……”

松阳公主满腹辛酸委屈,也不知怎的,说了一句,鼻头一酸,眼泪便掉了下来。

谢南锦这下终于相信了,急忙下马要见礼,公主摆了摆手,这才觉得腿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不顾形象地低头抹泪。

谢南锦见她脸上污垢被眼泪冲化,一张脸花得像猫,有些尴尬,一时不晓得如何是好,就近又没个能伺候的婆子丫头,搓了下手,朝边上随行的高弦丢了个眼色,意思是交给他了,又命人捆住那严炯,再去捉拿同伙,自己便避到了后面去。

入了腊月,将军府上上下下的人都在为过年忙碌着,除了明瑜。她现在除了吃喝,就是犯困,被供奉得简直成了一尊活菩萨。至于谢醉桥,就更不用说了,虽大乱过后诸事繁忙。只他除了公事,所有应酬一概推去,一下朝就回家陪她。

肚子里的小家伙很乖,她这段时间也就早起的时候轻微害喜,剩下几餐胃口都不错。安妈妈那日说的话也并不是在夸口,用心烹饪早上的粥点,菱粉绿豆粥、雀脯粥、羊乳小米粥、竹叶松仁粥……连着十来天不带重复。这般养下来,脸色红润丰泽,气色看起来倒比从前反要更好些。

快到年底时,昭武将军府上一下热闹了起来,因住进了任满刚回京叙职的谢如春一家人。

谢如春在江州任上政绩裴然,谢家大房的将军府如今圣恩正浓,加上前任江南总督的荐举,所以几乎没费多大力气,便得了江南总督的缺,成了真正的地方大员。他自己之前对这位置也十分笃定,所以此次回京时,大部分家当都还留在江州,托阮家照管着。得到消息,阖家庆贺。只等过完年入春,便又要南下赴任。

明瑜离开江州,本就想念家人,此时有谢如春一家入京同住,觉着分外亲切。她当初刚有孕时,便派人送信去了江州。谢如春一家动身北上时,那信还没送达江州,所以谢夫人虽捎了江氏的家书过来,只江氏还不晓得自己女儿已经有孕了。信中除了把家中各人一一提到,说都安好之外,剩下的便是关心她的肚子问题了,谆谆教导了许多话,甚至提到壬子日夫妻同房,便可一举得男诸如此类的偏方。

明瑜晓得自己母亲大约是被从前生不出儿子的经历给弄怕了,这才早早便替自己这般忧心起来。想她这时候应当已经收到自己的信了,想必也会开怀。

小半年过去了,谢翼麟除了第一回看见明瑜有些不自然外,很快便就没了芥蒂,满口堂嫂堂嫂的,叫得极是亲热。

离年底还剩三天的时候,昭武将军府里又迎来了一桩意外的惊喜,昭武将军谢南锦竟押着严燎回京了。不止他回来,连已经失踪数月的松阳公主也回了。据说太后听闻爱女回京,竟连鞋都没穿好,赤着一只脚就出了寝宫去迎。

第九十四章

这是明瑜婚后第一次见自己的公公,早早地就在大堂里与谢夫人等人一道候着,心中难免有些忐忑。

去年在江州定亲的时候,她曾被自己的父亲唤出来拜见过一次。印象中他话不多,眼睛亮而有神,颌下修得齐整的短须,站那里肩背笔直,有山之沉朴凝重。当时并未对她多说什么,只不过受了她的礼,点头便过去了。她看不出他对自己是喜还是厌。

其实他们两父子长得很像。只不过一个年少温润,另一个许是经年在西北的缘故,额角轮廓多了边塞的飒寒之风。再过二十年,谢醉桥或许也成这样了。

手忽然被人握住。明瑜转头看去,见是坐边上的谢静竹。

她大约是看出了自己的不安,所以用这种方式鼓励她。

明瑜朝她点头。

“老爷到了!”

鲁大兴冲冲而入。

脚步声中,谢南锦被谢如春陪着,正朗声说笑而来,谢醉桥默默跟在身后,面上带了他一贯的微笑。只明瑜一眼便看了出来,他其实很高兴。

谢醉桥和明瑜四目相对。他朝她扬眉点头,目光里含了鼓励。

明瑜吁了口气,被谢夫人扶着,忙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迎出去,正要朝他见礼,谢南锦已经道:“你身子重,不必多礼。”

他语调仍沉稳,目光中却隐隐有压不住的欢喜。

明瑜方才一直有些不安的心这才平稳了下来,含羞道:“多谢爹。只是媳妇进门至今,还没奉茶过。请爹上座,待儿媳敬上一盏茶。”

谢南锦一怔,俄而点头笑道:“说起来还是我的不是,你与醉桥的大婚,我竟也没赶回来,委屈你了。这就喝茶,这就喝茶……”说着已是坐了过去,接了明瑜的茶,一饮而尽。

谢夫人笑道:“大伯好容易回京,此次一定要多留些时候,等着抱你的乖乖孙儿。”

谢南锦展眉一笑,道:“我何尝不想!只是河西那边放不下。方才二弟也留过我了。待这个年一过,便要立时离去。”

年底也就不过三两日了。

明瑜望见他额角几道被塞外风霜蚀刻而出的岁月纹路,不过壮年,鬓角却已微微染霜,心中忽然有些难过,抬眼看向谢醉桥,见他也正凝望着座上的父亲,虽未开口,却一脸动容。

旧年的最后一日,照了规制,京中所有四品之上的官员与女眷都着了吉服入宫朝贺。谢南锦父子与谢如春夫妇一大早地都入宫了。明瑜因了身孕的缘故,宫中不但准许她免了入宫贺拜,到了午点,反而陆续有宫中太后和王皇后等处送来的吉果和打了内造之印的金锞子。东西不贵重,只京中能得这样恩赏的人家却没几户,算是极有脸面了。

到了申时,男人们都还没回,谢夫人先回来了,连衣服都还没换去,就到了明瑜的屋子里,把正陪着的谢静竹和谢铭柔都轰了出去,反手闩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