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坐下之后,杜老夫人半倚在榻上,额间系了块绸布,虚弱的说道:“老身怕过了病气,没想到夫人竟坚持前来探病,这份情老婆子心领啦!”

李氏客气的说道:“您是长辈,崔杜两家是世交,理应前来看望您的。”

她眼风一扫,旁边跟着的妈妈就递过一张礼单来。

尹妈妈接了过去,拿给老太太看:“……鹿茸两斤,哎呀,老太太,还有两枝人参,一斤血燕。”

“哎哟,开国侯夫人,您真是太客气了!”杜老夫人满脸感激,精神似好了许多。

那惊喜的语气,听得李氏眼角直抽,嘴里谦虚道:“应该的!”

李氏心想,这杜家穷的连点规矩都没了。哪有当着客人议论礼品的。她还没见着杜燕婉人,对这门亲事更加抵触。

这时,外间来了个小丫头,怯怯的禀道:“少夫人,厨房的吴妈妈有事禀告。在外头等您呢。”

岑三娘告退出去。

李氏进了里间,她一共带了八名侍女,只有两名跟了她进去。别的都在外间候着。

见岑三娘带了贴身服侍的夏初急急的从里面出来,出了正堂。

崔家的侍女来之前都得了李氏嘱咐,多注意杜家的情形,就支起耳朵听着。

廊下一位衣衫上打着补丁的婆子满脸急色,大概是做粗活习惯了,声音极大:“少夫人,买只鸡要四十文……”

只见岑三娘身边的丫头猛的一扯那婆子的手肘。站在门口的侍女清清楚楚的看到厨房婆子猛的住了口。

岑三娘领着那婆子往外又走了数步,这才停了下来,埋怨道:“妈妈,开国侯夫人就在里头呢,你嗓门小些!”

崔家侍女越发上了心,脚步往门口移了移,竖起耳朵听到那婆子道:“做宴席至少要只鸡才像样子,您看……”

声音断断续续从风里传来。

侍女听到岑三娘说了句:“不行,这席面得上好的……二姑娘的终身大事……您赊也好怎么着都行,一定要把这事办妥了。”

杜家竟穷到连做桌席面都没钱?侍女惊愕不己。

一会儿那婆子就连连点头去了。

她隐约又听到岑三娘和她的丫头提起了崔家,皇后娘家,聘礼等字眼。等岑三娘微笑着再次走进去时,侍女悄眼一看,岑三娘头上插着的那枝玉笄不见了。心里又明白了几分,必是拔了叫那厨房的婆子拿去当了买菜做席面。

玉树临风的大公子要娶个这么穷酸的国公府姑娘?怕是连像样的嫁妆都没有吧!侍女暗暗替自家公子伤心。

里间李氏提起了杜燕婉:“说起来十来年就过了,孩子们都大了。妾身一直没见着燕婉,不知如今出落得有多水灵。”

杜老夫人就吩咐人去叫杜燕婉。

只一会儿工夫人,杜燕婉就来了。

李氏一看,模样儿倒也清秀,又气平了些。

杜燕婉行了礼,盯着李氏头上的珠翠移不开眼,眉开眼笑的问道:“夫人,您这枝步摇真好看!”

李氏一怔,拔了下来送她笑道:“送你插着玩。”

杜燕婉爱不释手的接了,直接往发髻上插了,笑嘻嘻的拉着岑三娘的手问她好不好看。气得李氏心头就一个念头,这样的儿媳妇太丢脸了,她不要,她绝不要!

“真是个傻孩子,将来要什么没有啊!”杜老夫人望着杜燕婉,笑咪咪的说道。

李氏胸口又一阵犯堵。什么意思?这不明摆着是说做了崔家长媳,穿金戴银什么都不缺?

杜老夫人叹道:“燕婉这孩子终究还是有福气哪,您说是吧?”

李氏勉强笑道:“您说的对。”

恨不得立时起身就走。

“燕婉,过来陪你崔伯母说说话。”杜老夫人喊道。

杜燕婉就坐在了李氏身边,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她腕间一对金镶宝石的手镯。

李氏被她看得心头发毛,借口更衣起了身。

等去了更衣处,先前那名侍女悄悄的将听到了对话告诉了李氏。

李氏倒吸口凉气:“杜家竟然穷成这个样子了!敢情人家是要把咱们家当肥羊宰啊!我看侯爷真是晕头了。口头许亲,又没个凭证,咱们怕什么!”

怪就怪在开国侯和崔孟冬都觉得妇人只能安于后宅。没把向杜家求亲的真实意图告诉李氏。

李氏左思右想,都觉得自家儿子太憋屈了。

一想之下,连留下来吃饭的心思都没了。心里庆幸还没有开口提到婚约的事。回去后胡乱寻了个借口就走。

杜家众人似慌了手脚,热情的挽留。

李氏更不肯留下来,匆匆的走了。

等她一走,杜家上下笑成了一团。

杜老夫人道:“缓兵之计只能拖延几日,崔侯爷可不好糊弄。”

又不能像对付杜家二房一样,装疯撒泼。不给崔家一个合适的理由,背信弃义的帽子就会扣到杜家头上。

杜老夫人恨崔家咄咄逼人。可正如崔孟冬对岑三娘说的话,如今的杜国公府和开国侯府比,实在没有嚣张的本钱。

“祖母,嫂子,你们别愁了。告诉邹家,我应了。”杜燕婉的心砰砰直跳。

在岑三娘心里,武媚娘肯定要把崔皇后赶下台的。崔氏家族在女帝漫长的统治生涯里翻不了身了。除此之外,崔孟冬表面潇洒皮相清逸俊秀,心思却阴沉得很。以杜燕婉的性子,嫁过去会被吃得连骨头渣都不留。

至于邹家,她逼着邹凤炽烫死了那盆十八学士,解气的折了花回来插瓶玩,却什么都没答应过。杜燕婉如何选择,实在轮不到岑三娘插嘴。

抢在崔家再来之前,用杜燕婉已订了亲的借口去搪塞再好不过。杜老夫人一想到一品国公府的嫡出姑娘要嫁给个商户,心里就难受无比。

“此事不急。希望开国侯夫人回家一闹,能消了崔家求娶的心思。”杜老夫人说道。

杜燕婉低下了头。她明白,邹家再有钱,也是个商人。国公府的姑娘嫁给那样的人家是会被人瞧不起的。

燕归

李氏回府果然大哭一场,闹着不肯和杜家结亲。

崔侯爷问明情况后也有些吃惊:“杜家竟穷困至斯?”

崔孟冬却笑了:“父亲可知那日牡丹会上,杜家那品玉楼点翠被儿子花了五千两银买下来了。杜家就算垮了败了,您说,至于穷的连买只鸡做席面也需要杜少夫人拨了首饰去典当才行?”

李氏大惊:“大郎,你是说她们故意装穷糊弄你娘?”

崔孟冬苦笑道:“早就说了,杜家心里恨咱们在他家出事后断绝了来往。不肯轻易答应婚事。杜家不想让人说她们先不守信诺,所以装穷气您。瞧,这不气得您连亲事提都没提,就回府了。”

“岂有此理!可惜我那枝步摇,工钱就是二十两银子!”李氏大怒。

崔孟冬小心的哄着她:“娘,您就别气了。好在话也没说死,下回再去,看杜家还有什么话说。您放心,杜家如果不答应,咱们就请皇后娘娘出面赐婚。”

“大郎!那杜家如此阴险奸诈,挤兑着让他家先背信弃义不就行了?咱们家只要不伤脸面,为何还要请娘娘赐婚?难不成还真要把杜家姑娘娶回来不成?”李氏此时更不情愿和杜家结亲,听到赐婚,脸色就变了。

赐婚,是不能和离的。

崔家父子交换了个眼色,崔侯爷斟酌着,还是隐约透露了些话给李氏:“……杜燕绥深受皇上信任,在宫中行走,对娘娘助益菲浅!”

李氏静下心一想,这才明白个中弯弯曲曲的缘故。她赌气的说道:“叫官媒去提亲,我是再不想登杜家的门了!”

只要提亲,就表明了崔家的态度。杜家拒绝必须给崔家一个交待。

崔侯爷就点了点头:“也好。缓上几日,免得商议聘礼时杜家狮子大开口。”

阿富带了方铭的口信来。侍郎府将七娘送回隆州去了。他也回去了。

岑侍郎只是七娘的二伯父,她家中还有爹娘和祖母在,不好对她行家法。只能送回去请岑老太太定夺。

方铭是当事人,为着方岑两家的关系,也回隆州去了。

七娘和她关系太一般,还时不时想拿捏着什么要挟她。岑三娘实在犯不着为她出谋划策。想了会七娘的事,岑三娘又认真缝起杜燕绥的中衣来。

她缝完最后一针,揉了揉脖子,问值夜的阿秋:“初几了?”

阿秋帮她捏着肩,笑道:“姑爷明日就沐休了。刚好把衣裳赶出来了。”

“你这妮子!我是问今天是什么日子,你给说我他干嘛!”岑三娘想板起脸骂,嘴角却扬起了笑容。

等到杜燕绥回来,她要拉着他把这些日子发生的事给说上一整天。不知道他听到二房伯娘们和开国侯夫人被戏弄会不会哈哈大笑。

对了,牡丹卖了五千两呢,手里头又宽裕起来。还有邹家的亲事,燕婉瞧着一半是为了推掉崔家,一半却像真的愿意嫁给邹大郎。你这做哥哥的回来了,你去问仔细了。

想着想着,整个人就痴痴的出了神。

“少夫人,时辰不早了,歇了吧?”阿秋轻声说道。

连喊了几声,岑三娘才回过神,亲自把衣裳叠了,收拾妥当,才去洗漱歇了。

睡到半夜,岑三娘迷迷糊糊觉得身边多出个人,吓得一机灵醒了。

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在她耳朵边上低低的说道:“是我。”

杜燕绥回来了!

不知为何,岑三娘的眼泪猛的涌了出来,想起阿秋还睡在窗边的罗汉榻上,也不敢弄出动静,闷声的捶了他两下,伸手抱住他的腰,把脸埋了进去。

“我从后窗进来的。咱们去书房?”不舍的抱着她,又担心吵醒了阿秋尴尬,杜燕绥悄声说道。

岑三娘想矫情的拒绝,鼻端嗅着他的气息,窝在他怀里又舍不得。

杜燕绥低头在她额头亲了亲,悄悄掀起帷帐一角。

静谧的月光洒在罗汉榻上,阿秋睡的正熟。他微微一笑,将岑三娘抱了起来。脚步轻盈如猫狸一般,绕到后窗,轻轻推开窗跃了出去。

如果阿秋此时睁开眼,会不会吓得半死?岑三娘想到这里,搂着他的脖子笑得眼睛眯成了道缝。

杜燕绥抱着她绕过后院,正要过去,看到方妈妈进了院子,在书房外张望:“怪事,怎么没点灯?姑爷?姑爷你在吗?”

方妈妈又去敲东厢的门:“夏初,守门婆子说姑爷回来了,赶紧烧点水,把书房收拾了让姑爷先歇一晚。别惊动少夫人,让她睡。”

杜燕绥的脚又收了回来,暗恨:“早知道还不如直接回来呢。我翻墙做什么!”

岑三娘已经醒了,忍笑忍得直颤:“哪有半夜在自己家做贼似……”

她穿着白色的里衣,粉红色的洒腿裤。杜燕绥抱着她,也不好让院子里的人瞧了去。他干脆翻墙出了院子。

“咱们找个地方先坐会儿。”杜燕绥抱着岑三娘敏捷的翻墙进了公主府,在湖边停了下来。

“别凉着了。”他脱掉外袍给岑三娘穿上,寻了块石头将她抱在膝上坐着。

湖水映着一勾弯月,碧空无云,静谧美好。

岑三娘抬起头看他,手指顺着他的抚着他的眉,鼻子,脸颊,勾着他的脖子拉向自己,吻了上去。

被她柔软的唇轻轻一触碰,杜燕绥哆嗦了下,收紧了手臂,狠狠的亲下去。噬咬着,纠缠着。

岑三娘敏感的发现他的身体像水银温度计扔进热水里,温度嗖嗖往上冒。一扭头摆脱了他,脸贴在他颈项上咯咯笑了起来。

杜燕绥恼火的低吼:“还笑!”

岑三娘一口咬住了他的耳朵,吃吃笑道:“怨谁来着?”

杜燕绥将她的胳膊摘了下来,一用劲掀翻按在膝上,重重的打了记:“我为谁来着?交完岗就连夜骑马赶回来!还笑?”

“哎哎,我错了!”岑三娘笑着挣扎着,努力转过脸想看他,手就按在不该按的地方,吓得飞快的收了回去。

杜燕绥深吸了口气,无奈的松了手,放她站起身来,恼火的望着她。

她穿着他的长衫,衣摆直拖到了地上,笼着长长的衣袖掩了唇笑。月光照在她脸上,那双眼睛比星子还亮。

杜燕绥就站起身将她揽进了怀里,低声叹息:“我好想你。”

岑三娘抱着他的腰,靠在他胸前,心蓦的静如湖水。

不知偎依了多久,她的倦意来了,打了个呵欠。

杜燕绥微微一笑,抱起她坐下,轻声说道:“睡吧。”

岑三娘一觉醒来,下意识的往周围一看,居然睡在床上。她有些迷糊,昨晚难道是做了个梦吗?她一把掀开帷帐,阳光已透过窗棂照了进来。罗汉榻上收拾得干干净净,阿秋早就起了身。

“阿秋!阿秋!”岑三娘高声喊着,掀被下了床。

进来的是夏初,满脸笑意:“少夫人醒啦?奴婢给您端水去!我让阿秋去睡个回笼觉再起身。”

“姑爷呢?”岑三娘着急的问道。

夏初奇怪的看了她一眼道:“您怎么知道姑爷回来了?”

岑三娘趿着鞋去净房:“我怎么不知道?他昨晚回来的时候……”她一下子停住了口,讪讪的说道,“回来的时候我听到方妈妈在院子里说话来着。”

她有些不好意思,也不知道杜燕绥抱她回来的时候碰到人没有。掀了帘子去了净房。

“姑爷一早去正气堂给老夫人请安了。吩咐让您多睡会儿,别叫您。”夏初拧了帕子给她擦脸。

不等岑三娘吩咐,夏初麻利的给她梳了个简单的发式。

岑三娘匆匆吃完早饭,去了正气堂。

杜燕绥却不在老夫人处,请过安就去了张氏院子。

见岑三娘坐立不安,杜老夫人干脆也放了她去。

等岑三娘过去,杜燕绥和杜燕婉正坐在院里的紫藤架下说话。

见她来了,杜燕婉就站起身来行礼:“嫂嫂来了,朵儿,再煮杯茶来。”

杜燕绥转身看她。

岑三娘穿了件浅黄色的襦衣,挽了个道髻,插了枝金簪子,从初升的朝阳中走来,双眼明亮,两郏因走得急带着微微的绯色,他禁不住看得呆了。

杜燕婉看了眼哥哥,心里隐隐羡慕着,想着自己,又有点黯然。她伸手捅了捅杜燕绥道:“哥,你能不能回了归燕居再盯着嫂子瞧?”

杜燕绥摇了摇头:“不能。怎么都看不够,哪能省着回家再看!”

“哪有你这样当哥哥的,没得把小姑教坏了。”岑三娘啐了他一口,亲亲热热的上前挽了燕婉坐了:“咱们说话,不理他!”

杜燕绥只笑了笑,一本正经的问燕婉:“你真觉得邹大郎不丑?”

岑三娘这才知道兄妹俩在说邹家那门亲事。她撑着下巴望着杜燕婉,像好奇宝宝似的。

杜燕婉哪经得起她这样瞧着,恼怒的嗔道:“嫂嫂,我哥在你眼里如何?”

“一般般。比不上崔家大郎!”岑三娘实话实说。

杜燕绥笑了笑:“哦。”

杜燕婉终究是个爽朗的女子,一咬牙就说道:“我觉得邹家大郎比崔孟冬耐看!”

这意思是她是真心同意嫁给邹雄杰了。说完这话,杜燕婉还是有些撑不住,起身道,“我回房陪母亲去了。”

岑三娘这才告诉杜燕绥:“如果邹大郎长相像他爹的话,真不好看!”

杜燕绥握着她的手回去,慢条斯理的说道:“长相一般般吧,会越看越耐看,越看越好看。相貌俊美的,第一眼还行,多看也就一般般了。”

岑三娘扑哧一笑:“你在说谁呢?”

迎面走来府里的丫头,第一次看到杜燕绥,小丫头们眼睛一亮,行了礼。等两人过去,听到身后传来隐约议论声:“……那就是孙少爷啊!”

“孙少爷真好看!”

“是啊,是啊。”

杜燕绥的唇角轻轻上扬。

岑三娘就使劲掐他的手:“不准笑!”

“回去让你慢慢掐,掐一整天行不?”

杜燕绥睥睨着她,目光扫过她的脸,落在她起伏的胸前。岑三娘的脸渐渐的红了。

燕好

归燕居是两人成亲时才重新粉刷过的。糊了浅绿色的窗纱。上面一排雕花木窗开着,风和阳光暖暖的飘了进来。